古文观止88：古文观止148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zǐ)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lóng)斫(zhuó)之器。

1、裴封叔:名谨玮，柳宗元的妹夫；第:住宅； 2、光德里:里巷的名称； 3、梓人:木工；款:敲，叩； 4、佣隙宇:指出劳力以抵房租；隙宇:空闲的房子； 4、职:掌管，此有随身携带之意；寻引:一寻为八尺，一引为十丈，此指丈量的工具；规矩:圆规与矩尺；绳墨:用以打线的墨斗量线。这些都是木匠最基本的工具； 5、不居:不存放；砻斫之器:磨刀石与刀斧之类工具。

问其能，曰：“吾善度(duó)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sì)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阙(quē)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1、度材:度量并合理地使用材料； 2、制:规模； 3、指使:指挥；役:指具体的干活； 4、就:建成； 5、食于官府:指受官府雇佣修建房屋； 6、禄:指工钱；三倍:是一般工人的三倍； 7、直:同“ 值”，指报酬； 8、阙:同“缺”；理:修理； 9、贪禄嗜货:贪图钱财；禄:俸禄；货:钱币。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liàng)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1、京兆尹 :管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饰:修缮； 2、委:堆积；会:集聚； 3、中处:站在中间； 4、任:规格，指栋宇的尺寸大小； 5、举:胜任，指木材是否合乎要求。

俄而，斤者斫(zhuó)，刀者削(xuē)，皆视其色，俟(sì)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shēng)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yùn)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1、斤者:持斧头的人；刀者:持刀的人； 2、俟:等待； 3、自断:自作主张； 4、愠:抱怨，恼怒； 5、画宫于堵:把房子的设计图样画在墙上； 6、盈尺:一尺见方，指施工图样仅一尺见方；曲尽其制:谓呈现其各部结构； 7、进退:差误。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1、执用之工:指具体操作的工人； 2、圜:同“环”； 3、其术之工:他的技艺的作用；术:指技艺、技术。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yú)！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xiàng)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1、继而:接下来； 2、体要:主体纲要。指事物的关键； 3、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脑力劳动者使用人，体力劳动者被人使用；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4、能者用而智者谋:有技能的人干活而有智慧的人出谋划策； 5、佐:辅佐；相:治理；法:仿效，效法。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xū)；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

1、本于人:其根本在于用人； 2、徒隶:社会底层从事各种体力劳动的人；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 3、下士:与下文的中士、上士、大夫、卿、公，泛指各级官吏； 4、离:粗分；六职：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六种职别； 5、判：细分；百役:百官； 6、薄:迫近；方伯:古地方长官；连帅:诸侯之长；泛指地方长官。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sè)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xiàng)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1、邑:县； 2、佐政:辅佐处理政事的人； 3、胥吏:办理文书的小吏； 4、啬夫:乡中掌管诉讼、赋税的小吏；版尹:乡中掌管户口的小吏； 5、举而加:推举任用；指而使:指使； 6、条:调整；纲纪:法令制度；盈缩:增补或删减。

择天下之士，使称(chèn)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1、居:安置； 2、都:都城；野:乡野，农村； 3、国:诸侯封国； 4、迩:近； 5、绩于成:功业有成。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xuàn)能，不矜(jīn)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xiàng)道得而万国理矣。

1、进而由之:进而用之；由:用； 2、使无所德:使得到任用的人不必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3、炫：炫耀； 4、矜:自夸； 5、不亲小劳:不亲自做细小的事情； 6、不侵众官:不侵犯其他官员的权限； 大经:重大的原则； 7、伐艺:夸耀技艺； 8、相道:做宰相的方法。

相(xiàng)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shào)。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1、伊傅周召:伊尹、傅说(yuè)、周公、召公；伊尹是商王汤的相，傅说是商王武丁的相；周公旦、召公奭在周武王死后共同辅佐成王； 2、百执事:百官； 3、纪:记载，指传扬其名； 4、通是道:精通这样的道理。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yín)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1、恪勤:恭谨勤恳； 2、簿书:公文书牍； 3、听听:争辩不休； 4、府庭:相府庭堂； 5、大者远者:指重大的事情和长远的事情； 6、备:具备。

或曰：“彼主为室(shì)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rèn)之而已！”

1、主为室者:造屋的主人； 2、发其私智:使用个人的私见； 3、世守:世代遵循的法则； 4、道谋:路人的主意； 5、其:指梓人； 6、任:信任。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pǐ)。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náo)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1、诚陈:确实已完备； 2、我:指梓人； 3、圮:毁坏，坍塌； 4、卷:收藏； 5、悠尔:悠然自得的样子； 不屈吾道:不放弃我的原则； 6、制量:指设计、规划； 7、桡:弯曲变形。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xiàng)，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1、审曲面势:审察材料的长短曲直及阴阳向背之势；语出《周礼•考工记序》: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 2、都料匠:总管材料和施工的工匠头。

《梓人传》全文：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zǐ)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lóng)斫(zhuó)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duó)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sì)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阙(quē)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liàng)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zhuó)，刀者削(xuē)，皆视其色，俟(sì)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shēng)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yùn)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yú)！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xiàng)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xū)；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sè)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xiàng)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chèn)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xuàn)能，不矜(jīn)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xiàng)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xiàng)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shào)。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yín)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shì)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rèn)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pǐ)。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náo)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xiàng)，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相臣贵知大体，而大体在于识时务善用人。天下之治乱安危，即相臣所以为能否，非可以才艺见长也。陈平不对决狱，丙吉不问杀人，虽未必能尽为相之道，第其言颇得不亲小劳不侵众官之意，实千古相臣龟鉴。是篇借梓人能知体要，痛发其通于相业。段段回应，井井曲尽。文中亦有规矩绳墨者，史称其善于文，且以是篇与《郭橐驼传》，均赞其文之有理。洵不易之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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