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张謇的故事(张謇和他的南通)
暮春,暖风轻柔,从长廊那端悠悠地吹,吹得窗帘坠子轻轻地晃。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别墅二楼,一团明亮的阳光从窗口涌进来,追光般地定在木地板上。大半个下午,别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房间角落,透过玻璃罩,长久地注视着展柜中,一砣看上去灰中带黑,密布若干小孔的东西。若不看说明,我以为是火山石。
但“火山石”下面的文字说,它是一砣玻璃渣。这砣来自1904年的玻璃渣,见证的是一家玻璃公司的失败与倒闭。当年,耗费了八十万银元之后,由于技术不过关,玻璃公司出产的玻璃,全是废品次品,不得不关张歇业。玻璃公司的老板把玻璃渣精心收藏起来,并标以“八十万元之败绩”的铭牌,作为对自己的警醒。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化蛹成蝶的故事,或许,我们可以从这砣价格昂贵的玻璃渣说起……
状元
1894年,是张謇作为一个传统读书人所能抵达的最耀眼、最显赫的高光时刻。
那一年,他高中状元。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中国,科考如同万马千军过独木桥。得中进士,已属人中龙凤;而作为进士中的一甲第一名,其荣耀,宋代的尹洙说过:即便统兵十万,收复失地燕云十六州,到太庙奏凯歌,也比不上状元及第那么荣耀。
长江口的常乐,距上海仅一个小时车程。得地利之便,小镇高楼林立,工厂密布。但是,最令镇人自豪的,或许不是发达的经济,而是深厚的文化底蕴——镇口的牌坊,大书四字:状元故里。
1853年,张謇出生于长乐。
不过,那时他不叫张謇,他叫吴起元;后来,他又叫张育才。二十多岁以后,才有了张謇。
张謇 (IC Photo/图)
十九世纪中叶,虽然鸦片战争已打开了天朝大门,西风正在东渐,洋务运动正在兴起,但对广阔而闭塞的农村来说,恐怕很少有人感觉得到自己正在经历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世隶耕的张謇家族即如此。
自张謇上溯几代,张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由于张謇的祖父入赘吴家,是以张謇的父亲和张謇本人都跟着姓吴。这也是他最初的名字吴起元的来历。
张謇的父亲既种田也做点小生意,同时还多少读过一些书,是几代人以来第一个粗通文墨的人。正因为经济上稍好于其他完全依靠从土里扒食的农民,加上走南闯北,张謇的父亲深刻认识到学而优则仕才是人生正途。于是,他在家设置私塾,延请先生教张謇几兄弟读书。
尽管张謇后来高中状元,但在万马千军过独木桥的科考路上,他并非一帆风顺的学霸。十五岁,他首次参加县试,不中。先生严厉责备他:如果一千个人去考试,录取了九百九十九个,惟一一个不录取的就是你。话说得很重,张謇深受刺激,他写下“九百九十九”五个大字,贴在私塾的窗户上、墙壁上和蚊帐顶上。从此“醒即起读,夜必尽油二盏,见五字即泣,不觉疲也”,终于在第二年考中秀才。
张謇家族数代以来无一人有功名,属于所谓的冷籍,没有报名参加科考的资格。当时通行的办法是冒籍,就是冒充某个有功名的家族的子弟。经先生牵线,张謇认如皋张某为祖,改名张育才,到如皋参加考试——略相似于当代的高考移民。不想,张某以此要挟,不断向张家索要钱财,以致张家负债累累,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
张某的勒索持续数年,其间,张謇还因此被拘扣于如皋学宫三个月。此事对张謇打击极大。他撰文回忆说:“十八岁后,受通如伧父之辱,故在青年未尝一日高兴”。三观形成之际,遭遇如此挫折与屈辱,这对张謇的影响难以估量,它使张謇养成了忍辱负重的坚忍和绝地反击的勇敢。
忍无可忍的张謇主动找到官方说明情况,请求斥革他冒籍考取的秀才,同意他回南通考试。幸而,张謇遇到了人生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伯乐,即时任南通知州孙云锦。在孙的帮助下,经礼部核准,张謇划归通州本籍。
尤为重要的是,孙云锦慧眼识珠,发现这个为“高考移民”而苦恼多年的青年才华横溢,于是将其延请入幕。以后,又把他介绍给淮军将领吴长庆——吴幕中,张謇结识了另一个青年,并应吴之命,指导这位青年作文。此人即大名鼎鼎的袁世凯。
中秀才后,张謇六次省试,方才中举;中举后,四次会试,均名落孙山。其时,张謇年过四十,对科考已经绝望。
不想,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开恩科试。张謇的三哥恰好在京城出差,写信要张謇进京应试。张謇心如止水,然而年已七十六的父亲却眼巴巴盼着儿子金榜题名。不忍违背父命的张謇只得不太情愿地参加了第五次会试。试前,他连考试的笔墨都没准备,临时向朋友借用;礼部放榜时,他根本不关心。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四十一岁这年,已经对科举完全绝望的张謇,意外抵达了科举的巅峰:状元。
张謇书画作品 (IC Photo/图)
与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专注于科举的传统读书人不同;张謇中状元时年过不惑,在这之前,他既执掌过多家书院,还在几位官员手下做幕僚。尤其在做吴长庆幕僚期间,他跟随吴长庆进军朝鲜,既是清军平定朝鲜大院君之乱的见证者,更是亲历者和参与定策者。因此,张謇对他所处的社会,他所处的世界,其识见与视野均远迈同侪。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大背景下,状元—宰相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理想。张謇已中状元,并选在了翰林院。在宰相大多由翰林出身的传统中,张謇离终极理想仅有一步之遥。
显而易见,旁人眼里,张謇的人生铺满锦绣,未来不可限量。
孰料,刚在翰林院编撰任上几个月,张謇就以丁忧之名离开了冠盖云集的京华。他回到南通,下决心换一种活法。为自己,也为国家。
导致张謇改变人生之路的事件有两起:其一是中日甲午海战。日本这个一向师事中国的东邻小国,竟然把巨无霸般的大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签订城下之盟。此事对国人心理的震动,远远超过了两次鸦片战争。几乎所有有识之士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我们这个老大帝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以数十倍于日本的人民和土地,竟然遭遇如此惨败?要拯救积贫积弱的中国,该从哪里下手?
其二是一起偶然事件。甲午年的某一天,慈禧太后从颐和园回宫,天降大雨,北京虽是首善之区,街道同样是泥地。雨中,街道积水,泥泞不堪。迎驾的官员们跪在泥水里,静候太后圣驾。及至太后轿子经过,连轿帘也不曾掀开,更不曾探头看一眼,径直扬长而去。
张謇十分难过:难道数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就是为了跪在泥水里做一个恭顺驯服的奴才?这样的官,继续做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实业
南通市区西侧的狼山,巍然在平原与长江之间,堪称南通地标。早在南通成陆之前,一百余米高的狼山等五座山峰就屹立江中。登上狼山,面西而望,万里长江已快进入江阔水深的入海口——狼山一带江面,宽达七八公里。
无人机航拍南通狼山国家森林公园及长江。 (IC Photo/图)
如今的滨江地带,或为湿地,或为景点,或为小区;而张謇时代,这里却是一片荒凉的河滩。河滩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它们,见证了张謇的彷徨与艰难。
既然由于诸种限制,无法在全国范围实业救国,张謇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目标缩减为一个地区,希望在“群喙摧撼之中,风气盲塞之地”,建设一个完整、小型的新社会,作为“新世界的雏形”。
换句话说,张謇抛弃了自上而下,通过顶层设计而救亡的理想。那样的理想虽然远大,未免有些凌空蹈虚。他决心从更具体的局部出发,以一己之力改变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南通。他要把这座城市打造成他理想中的乌托邦,从而为中国的社会改造提供一个范本——不论康有为的温和维新还是孙中山的激烈革命,要言之,都是从国家层面入手,从整体进入,而张謇却是从地方层面入手,从局部进入。
整体进入固然艰难,局部进入也同样不易。
要改造一座城市,要在旧世界打造出一座新的模范城市,张謇的思路是实业加教育。
大生纱厂,这是张謇在实业上迈出的第一步。
率先兴办纱厂,和张謇一直奉行“棉铁主义”有关。他认为,只有形成以棉纺和钢铁为基础的现代国民经济体系,才能实现国富民强。南通一带,多年来一直有种棉花纺土布的传统,在这里践行棉铁主义,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只有手工业的旧时代,创办一家现代工厂的难度难以想象。比如,当地的土布作坊主们,担心纱厂建成后将损害其利益,于是纠集煽动,企图烧毁刚刚竣工的纱厂。幸而,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时派兵保卫,大生纱厂才免于在生产之先化为瓦砾。
更难的是资金筹集。这家面向社会募集股本的新式企业,由于时人根本不知股份、工厂为何物,“抵者十之五六,惜者其二三,赞者一,助者乃不及一”。最困难的时候,张謇常常一个人跑到长江边的黄浦滩头,面对浩荡江水仰天长啸,大放悲声。
好在,张謇是状元,且写得一手好字,时人对他的书法相当推崇。他只好为人写字,换取润笔,作为兴建工厂的用度。
润笔对工厂所需的庞大投资来说,无异杯水车薪。就在张謇为无钱从国外购买机器设备而发愁时,偶然获知一个消息:张之洞任两江总督期间,也曾打算开办纱厂,并进口了一批机器。尔后,张之洞调往湖广,纱厂无人问津,那批花费巨款买来的机器就放在张謇常常独自漫步的长江边。三年的风吹雨淋,机器已生锈,官方打算贱价出售。
张謇获讯,找到两江总督刘坤一商谈。不过,即便官方价格优惠,张謇和股东们一时也拿不出这笔钱。经过一番周折,官方同意以机器作价入股,大生纱厂遂由民营体制变成官民合资的混合体制。
从筹办到生产,大生纱厂耗时五年。张謇回首平生往事,自认筹办大生纱厂是他一生中最艰难最无助的岁月,为了梦中的工厂,他“伍平生不伍之人,道平生不道之事,舌瘁而笔凋,昼惭而夜 者,不知凡几。”
西滨长江的南通,河流密布。南通城里,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清波荡漾的河水——既有天然河流,更有运河。其中,老通扬运河串起通吕运河和九圩港,形成了一个向西倾斜的n字形,n的中央,是为南通下辖的唐闸镇。
张謇的实业,就从唐闸起步——或者说,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就从唐闸起步。
今天,唐闸这座普通的南方小镇,街巷交错,楼宇林立,布局了十多家大中型企业——它们的根,大多伸向了张謇时代。
唐闸又名唐家闸,缘于老通扬运河上的一座水闸,因附近有唐姓人家而得名。1895年,当张謇为大生纱厂选址时,他相中了唐闸:那时,这里还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荒村。村外,大面积的滩涂和荒地延伸到远方。张謇选择唐闸,既因唐闸与南通城区毗邻,又处于长江之滨,与运河沟通,便于水运;此外,滩涂和荒地地价便宜。
大生纱厂是张謇撒在这片荒地上的第一粒种子,种子迅速生根、发芽,并结出了累累果实。尔后,大生系的众多工厂先后落址唐闸:资生冶厂、资生铁厂、大兴磨面厂、广生榨油公司、大隆皂厂、阜生蚕桑织染公司……
在唐闸,我看到一栋民国风格的楼房墙壁上镌刻着斗大的字:中国工业遗存第一镇。题字者乃著名建筑学家吴良镛院士。他在多次考察后认为,“南通堪称中国近代第一城”。
这第一城的缔造者,自然,就是状元出身的张謇。
现代化的南通由张謇奠基,图为南通市紫琅湖,传统和现代再一次交融。 (视觉中国/图)
如同一个多世纪前的唐闸,只是运河上一道水闸的名称而无街市集镇一样,唐闸以东近百公里的海复亦如此。
如果说不同的话,那就是张謇设厂之初,唐闸多少还有几户人家,而海复一带,则是绵延上百里的荒凉滩涂;甚至,就连海复这个名字也不存在。
我是从上海前往南通的。出上海向北,穿过一条幽深的水底隧道,出来时,已是长江口的崇明岛。崇明岛北缘,经过一条长长的大桥,便进入了南通下辖的启东市。海复镇,就位于启东市区二十多公里的东海之滨。
南通及其东边的海门、启东一带,历史上称为通海地区。通海地区成陆很晚,濒海地带,有大片由河流冲积而成的滩涂,面积多达数万顷。由于受海潮影响,这些滩涂既不能种庄稼,也无人居住,仅有少数地方煮海为盐。
大生纱厂的迅猛发展,需要更多棉花作原料。这时,张謇注意到了这片白茫茫的滩涂。
1901年,张謇组建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农业企业:通海垦牧公司。垦牧公司的主业,就是在滩涂上开垦农田,种植棉花。
在亘古以来未有稼穑的滩涂上垦殖,并非张謇心血来潮,而是有着严密的论证与规划。
首先,他找专家分析土壤,得出了宜于种棉的结论。其次,他对滩涂进行了四次测绘,并从政府手里获得了开垦权。
这片面积达几十万亩的荒地,如同一张白纸,张謇将在上面描绘他心中的美丽图画。他依据天然地形和出海河港的地理位置,把滩涂分为大小、形状各异的八个区,其中七个用于种植,一个用于畜牧。
最重要的工作是筑堤,以阻止海潮入侵。堤分外堤、里堤和格堤三种。外堤围海挡潮,里堤规范垦区内河道,格堤则是八个区之间的小堤。
从1901年到1905年,四年间,通过数以千计的民工愚公移山般的劳作后,总长达一百二十公里的堤防工程竣工了。
然而,竣工没几天,一场连续五天五夜的大风暴,不仅将堤防工程毁坏殆尽,还使牧场的羊群几乎全部失散。面对风暴过后的惨状,不少股东选择了退出,而张謇却像海明威笔下那位与大海搏斗的老人,“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选择了继续战斗。
其间的艰难,一位曾参与垦牧的亲历者回忆说:“中饭不知何处吃,张謇叫每人切几片年糕,烘熟了,用纸包着,放在棉衣服的口袋里,用人的体温使年糕保温,路上肚子饿了拿出吃。张謇本人也是这样做的。”
又是五年过去了。此时,昔年荒凉贫瘠的滩涂华丽转身,就像1911年张謇在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上说的那样:“各堤之内,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佃有庐舍,商有鏖市,行有涂梁,若成一小世界矣。”
张謇的理想是地方自治。为此,他设立了自治公所。自治公所的依托则是垦牧公司——事实上,二者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以公司之名从事生产经营,以自治公所之名从事社会管理,相当于政企合一。
垦牧公司和自治公所均设在距东海不足十公里的地方。仅仅三四年时间,荒凉的滩涂上,神奇地出现了一座崭新的小镇,“街衢宽广,布鏖整齐,地当通道,行人麕集。”张謇将其命名为海复——沧海复桑田之意。
不仅海复镇,今天南通一带的东余镇、三余镇、海晏镇、大同镇、大中集、裕华镇等二十多个镇子,都是张謇的垦牧公司从无到有,活生生从滩涂上变出来的。
抵达海复时,我仔细察看这座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小镇。平原上,公路笔直通向远方,河流交错,湖荡点缀。灰白的厂房,绿色的树林,红色的民居,以及见缝插针的金黄的油菜花,它们让大地吐露出勃勃生机。
教育
从濠南别业东行,过桥,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绿树中间,点缀着民居、宾馆和商店。一株两三人合抱的银杏树,已有数百年树龄,一半被雷电烧焦了,一半依然枝繁叶茂。张謇时代,这里是一座古寺:千佛寺——当地人告诉我,银杏树下那方小池塘,就是从前的放生池。
如同黄浦滩见证了张謇的实业一样,千佛寺见证了张謇的教育。
张謇认为,“中国必须死后复活, 未必能死中求活”;他深信“求活之法,唯有实业教育”。实业使人物质丰富,教育使人精神丰富。实业与教育乃是张謇打造模范城的左右两翼。他相信,这如同一辆车的两只轮子,缺一不可。
从曾经梵音缭绕的千佛寺出发,沿濠河南行不到一公里,是南通师专老校区。南通师专的前身,即张謇创立于千佛寺的通州师范。
张謇把教育看得与实业同等重要。要提高民智,就必须普及教育;要普及教育,就必须有足够的师资。因此,他认为,办教育的第一步就是办师范。即他所说的“小学是教育之母,师范又是小学之母”,是故“欲教育普及国民而不求师,则无导。故立学校,须从小学始,尤须从师范始”。
筹划之际,张謇希望得到官方支持。然而,他失望了。在得知他办师范的计划后,颟顸无能的官员们,一个个固执地认为,其他方面,中国或许不如西洋,但中国遍地书院,到处私塾,教育肯定处于世界前列,哪还需要像国外那样办师范培养师资,再办小学中学教化子弟?
他们不知道的是,张謇要办的不是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的旧式书院,而是提高国民素质,培养经世致用人才的新式学堂——尽管张謇在科举这一传统教育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但他极力主张废科举,办新学。他的观点过于惊世骇俗,以致被脑子里有贵恙的官绅视作洪水猛兽。张謇在日记里说,“省城论学务,异议蜂起,一司二道,或昏,或钝,或滑。”
得不到官方资助,张謇只有靠自己。
1902年春天,当千佛寺的银杏又发出嫩绿的叶子时,张謇多次前往勘察。其中一次,雨后初晴,千佛寺内到处是半人高的野草,张謇出入其中,“靴袜尽湿”。他便脱掉鞋袜,像农夫一样光着脚,不以为意地奔走在草丛与泥泞中。
张謇决定,拿出他在纱厂未支出的个人经费,加上其他友人捐助,以千佛寺为校舍,开办通州师范。
千佛寺建于明朝万历年间,三百年后,前殿已毁,只余后面两进和旁院,庙里住着一个和尚及其父兄,门窗、铜像都被他变卖糊口了。不过,这里地势开阔,环境清幽,宜于读书。张謇把和尚父子安顿好,开始改建——一个插曲是,拆除佛像时,工人们怕得罪菩萨不敢动手,张謇只得带着几个人亲自上阵。尔后,又将庙前的濠河水域填充为陆,终于修建成一所占地四十一亩的新式学校。
师范学校开工前一天晚上,张謇得到噩耗,他的五弟去世了。张謇只得“夜分至家,哭临五弟丧”。十来天后,处理好五弟丧事,他首先就是“查学舍工程”——此后一段时间的日记里,“至学舍查工”五字反复出现。
其时,兴办通州师范外,张謇还有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那就是修建了一年有余的堤防工程。长三角的夏天,台风频仍,此年尤甚。从学校查工回家,一连两天,“东北风大,窗鸣有声”,风雨之中,“天地昏黑”;张謇“念新堤不已,不能成寐”,“徘徊至四更就寝。”
经过一年筹备,次年四月,通州师范正式开学。开学前夜,张謇和庶务主任举着灯烛仔细检查校舍,并特别察看了厨房与厕所。他说,办学堂,要注意这两处的清洁。看学堂,先要看这两处是不是清洁。
张謇曾不无骄傲地说,“民间之自立师范学校自通州始”。作为中国师范教育的三大源头之一,通州师范也是中国第一所独立设置的师范学校。著名学者王国维、著名画家陈师曾以及八名日籍教师,应张謇之邀,前往该校任教。
通州师范如星星之火,燎原成中国最初的师范教育——继通州师范后,张謇又先后创办了南通女子师范、甲种师范讲习所、乙种师范小学教员讲习所、盲哑师范讲习所。从这些师范走出去的毕业生,构成了中国最早的受过专门教育的师资力量。流风所及,全国效仿。山西、陕西、安徽、甘肃等省,都曾派学生到南通求学,以至南通这座小城,一时间成为中国教育重镇,民间流传着两句民谣:淮南只有狼山高,兴学只有南通早。
如同大生纱厂是张謇实业的母本一样,通州师范则是他教育的母本。
实业需要各种专门技术人才,张謇在师范学校里,附设了农科、蚕桑、测绘、土科等实用技术性学科。这是中国职业技术教育的肇始。
随着条件成熟,张謇不断创办新学校。为了培养农垦人才,1909年,他创办了初、高等农业学校。在此基础上,1919年成立农科大学。学校设立农艺、园艺、畜牧、农化四大学科,并采取欧美农科大学最新学制。新中国成立后,农科大学迁往扬州,改名苏北农学院,是为扬州大学的源头之一。
纺织在大生集团占有重要地位。为了培养纺织人才,1912年,大生纱厂创办纺织染传习所。次年,升格为南通纺织专门学校,设本科和预科,开我国纺织教育之先河。此后,专门学校改建为南通纺织大学,是为东华大学的源头之一。
从1902年起,张謇在南通共计创办了两所师范,三所大学(后合并为南通大学),二十多所中学,二十多所职业学校,以及三百多所小学。
南通地处江北,距上海、南京等地甚近,是故张謇除了在南通本地办学外,还参与了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办学。春华秋实,他当年参与创办或支持创办的那些学校,经过多年来曲曲折折的发展,不少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名校——诸如复旦大学、南京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同济大学、上海海洋大学、上海海事大学、河海大学、景德镇陶瓷大学等,都与张謇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回望这些名校的来路,都能看到张謇的身影。
城市
入夜,我带着儿子荡舟濠河。
明暗的灯光把远近的楼宇和树木的影子推进水底,船浆划过,红黄的影子散作满河星星。
环绕南通古城的濠河形如玉坠,是国内保存最完整的护城河之一。
办实业也好,办教育也罢,张謇的最终目的,是通过这些手段改造一座城市。
改造一座城市,张謇也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城市的外在面貌,一是城市的内在气质。
今天,南通市区沿长江自西北向东南呈带状分布,与旧时被濠河环绕的老城相比,扩大了至少几十倍。
南通博物苑内满园春色,园内两株百年紫藤是张謇亲手种植于濠南别业门前的。 (IC Photo/图)
追根溯源,南通是中国第一座有着现代意义规划的城市。这规划,来自于张謇。
张謇时代,小小的南通城不过数平方公里,像当时中国所有城市一样,从来没有人对它进行过科学的规划。
为大生纱厂选址时,张謇相中了南通市区东北的唐闸。随着大生纱厂及其他大生系企业建成,唐闸镇的布局,以河为界,分东西两区。河西为工厂区,河东为居住区加行政区,唐闸大桥则将东西相连。由于有提前规划,唐闸的街道与此前的中国城镇完全不同,整座镇子朴素坚实,具有浓烈的德式风格。工厂和民居之外,唐闸还修建了公园、学校、医院等配套设施。
短短数年间,一座彼时中国大地上最具生机和活力的工业小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出现在原本芦苇丛生的荒地上,人称小上海。《中国城市建设史》说:“……唐闸形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工业区,工厂外围面向运河的一段,留有空地建成以两层商店为主的商业街,支河与工厂之间空地建有仓库堆栈,工人住宅区则建于工厂附近,多系砖木结构平房。运河的另一侧设有唐闸公园”。
唐闸以东数公里是长江,张謇把港口布局在这里:1904年,他动工建造码头,成立大达轮船公司,其后创办通燧火柴厂等企业,逐步形成了天生港镇雏形。
南通市区西南江滨,矗立着风景秀丽的狼山。张謇在狼山和军山、黄泥山等处修建了林溪精舍、赵绘沈绣之楼、东奥山庄、西山村庐、望虞楼等别业、景观和收藏馆,与旧有的古寺庭院一同掩映于苍翠的山林之间。
就这样,以南通古城为中心,唐闸、天生港和狼山周边环绕,形成了一城三镇的基本格局。中心城区与卫星城之间的距离都在六公里左右,有河道及公路相联,形成一个整体。同时,又有各自定位:唐闸为工业区,天生港为港口区,狼山为风景游览区,老城区为商业区和文教区。
这样的格局,基本延续到今天。只不过,时代的发展,一城三镇之间原本大面积的农田、林地和滩涂,大多数已建设为街道。
张謇晚年主要居所:濠南别业 (聂作平/图)
狼山由主峰狼山以及其他四座山组成,其中,狼山与军山之间那座,名为剑山。剑山南麓的公路边,有一方铁栅栏围起的小园子。
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座欧式风格的坟墓。坟墓里,沉睡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荷兰人,名叫特莱克。
特莱克死于南通,与张謇的城市建设有关。
地处长江下游的南通,深受长江河道移动影响。明清之际,海门大部分土地被江流冲毁,以致朝廷不得不撤销了海门县。将近百年后,长江河道再次移动,原本冲没的陆地涨复,才再次设县。到了张謇时期,长江向北摆动明显,地处北岸的南通,每年至少有五千亩农田被吞没,且日益逼近南通城。然而,“地方屡请于官,充耳不闻”。
既然官方假装没看见,张謇只能挺身而出。在政府不拨款的情况下,他私人拿出三千银元,聘请了一批西方水利专家实地考察,并制订保坍方案。特莱克的父亲,就是第一批前来南通考察的水利专家。
1911年,南通成立保坍会,张謇任会长。及后,又有多批外国专家多次考察规划,终于制订出了保坍方案:“暂卫江岸,舍修筑水楗别无良法。”
受张謇邀请负责主持保坍工程的,正是就职于上海工部局的特莱克。三年后,随着十条水楗,三座水闸和一座大桥建成,原本如脱僵野马的长江终于变得温驯。然而,特莱克在冒着酷暑视察工地时染上霍乱去世,年仅二十九岁。
特莱克死后,张謇极为哀痛。每年清明,若在南通,他必定前往祭祀;若不在南通,也要托人代祭。张謇在世的最后一个清明,他还在日记里写道:清明。属宋生祭特莱克墓。
尤其令人感叹的是,特莱克因保坍工程而死;而张謇之死,也与保坍工程有关——七年后的另一个炎夏,张謇在视察保坍工地时染病不治。
规划决定了城市的躯体,往里面装的东西,才能构成城市的灵魂。张謇左手实业,若干此前从未有过的企业第一次出现在南通;右手教育,从幼稚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从师范到各种专科学校星星点点布局于南通。
唐闸是厂区,天生港是港区,两地除有运河联通外,张謇还修建了公路——这是南通第一条公路,也是中国第一条民营公路。二十年后,南通建成公路干线三条,支线五条,全长近三百公里,占江苏全省公路的七成。
1913年,大生纱车购进了第一辆汽车。四年后,南通有了第一家汽车客运公司,建立了公共交通体系。九年后,张謇长途汽车公司的汽车,定时往来于南通与海门、如皋等地。
——与此相比,作为内地的四川,1925年才有了第一条公路,1926年终于出现第一辆汽车。那时,大多数人的交通,还限于富人坐轿子,穷人走路或坐鸡公车。
传统社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乡皆然,其中一大原因是照明不便。1899年,大生纱厂开机后,南通有了电灯,但只限于厂内及唐闸部分机关和学校。1916年,张謇在唐闸创办通明电气公司,十年后,整个南通城区电灯普及,入夜的城市依然光明一片——与此相比,我生活的川南乡村,一直到1987年才通电。
张謇按照他理想中的模范城市,一心一意打造他心爱的南通。当几乎整个中国都处于凋敝、蒙昧、落后的泥淖中不可自拔时,南通是一个罕见的例外。如同黑漆漆的辽远天幕上,一星孤悬,暗示着光明的可贵与可能。斯时,在这座听得见江涛的城市里,大生集团旗下的工厂星罗棋布,机声隆隆——张謇一生,创办工业企业四十余家,农垦、盐垦和渔业公司一百多家,金融和商贸企业七十多个;从小学到中学到职业学校到大学的各级学校遍布境内;四通八达的交通已经形成网路,江面上的轮船,陆地上的汽车,城区里的公交,传统的出行方式悄然改变;充满人文关怀的社会保障机构如育婴堂、残疾院经营得井井有条;博物馆、图书馆、现代化剧场等传统社会从不曾有过的新生事物,潜移默化地提升市民素质;《通海新报》等四种报刊,书局编译出版的各种图书,以及电影公司,源源不断提供诸种精神食粮,影响南通,也影响南通以外的其他地方……
在这座弹丸小城,诞生了若干个中国第一:第一条公路,第一家博物馆,第一座公园,第一间气象站,第一个农业股份制企业,第一所师范和第一所刺绣学校、戏剧学校……
张謇的努力得到了世界性认可。中国人认为,他“在四十年中,创造了很伟大而很适合于中国的实业,而又把他的生长之地,一个风气很闭塞的南通,变成中国的模范县”。
西方人认为,“张謇是使通州发展成为一座中国模范城市的主要人物……通州是一个不靠外国人帮助,全靠中国人自力建设的城市,这是耐人寻味的典型。”
濠河之滨的濠南别业是张謇晚年的主要居所。二楼一个不大的房间,是他的书房,如今的陈设仍与当年一样:黄色的窗帘乃大生纱厂产品,简单的桌椅出自本土木匠之手。张謇工作的那张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晚年的张謇每天就坐在这里,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书桌前,伴随着这个须发渐白的老人思索、挥毫……
濠南别业内的张謇书房 (IC Photo/图)
春日的下午,阳光把花草烤得发软。随着人流,我走进狼山脚下的啬园。园里,古木参天,花影摇曳。这里,就是张謇先生的长眠地。享堂墙壁上抄有一首歌:《南通各界追悼张啬公歌》。我试着哼了一下,歌曲低沉而悲伤——1926年秋天,南通的大街小巷,车间码头,农场学校,到处都回响着这首歌。千千万万南通人,唱着这首歌,为他们的英雄送葬。
1926年8月,七十四岁的张謇仍然在为他毕生的事业奔忙。终其一生,他始终践行着年轻时的理念:“当以劳死,不当以逸生”。这年夏天,南通甚为闷热,年事已高的张謇依然坐着敞篷牛车出去视察保坍工程,“早六时至姚港东,视十八楗工”。次日即感不适,他一生的日记到此结束。尔后,虽经多方医治,仍于当月底溘然长逝。
两个多月后,天气初肃的秋天,南通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出殡仪式,数以万计的来宾和本土乡亲送别张謇。按张謇之子张孝若的记载,其时“素车白马,四方来会葬的,和地方上人共有万余人,都步行执绋。凡柩车经过的地方,那沿路观望的乡人,有数十万,都屏息嗟叹,注视作别,送我父到他的永远长眠之地。”对南通人民而言,一如当年媒体所说的那样,“张先生者,则南通自治之导师,南通之有今日,悉为先生一人拮据经营所构成。其设施者,无老无幼,无智无愚,罔不沾其惠而被其泽。”
张謇墓 (聂作平/图)
黄昏时分,游人星散,夕阳返照,归巢的鸟儿啁啾长鸣。我独自向园子大门走去。回头望时,立于林间的张謇塑像安祥沉静,如同我看到过的他留下的那些照片,永远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我想起在长乐镇张謇纪念馆看到的一段话。那段话是张謇生前常挂在嘴边的,如今,它镌刻于纪念馆照壁:
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
一个人,几十年,改变了一座旧城市,打造了一方新天地。百载之后,我们还不时与他的事业、他的理想迎头相遇。这样的人生,显然不会与草木同腐。更何况,只要草木生长过,大地就会记得。
也许,天空不留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它属于它的蓝天,它的时代,它的远方和它的风雨……
(主要参考书目:《张謇日记》《张謇年谱长编》《张謇传》《张謇评传》《张謇传稿》《张謇存稿》《张謇研究文稿》《东方乌托邦》《南通县志》《南通市志》等)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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