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嫁狐丈夫的真实故事(故事杠精的晚年)
西安怪人
十多年前,我在西安一小报做记者,跑民俗口,常在书院门那一街的文玩店鬼混。那会我就盘手串,揉核桃,揣葫芦。年轻,也没人笑话你油腻。
图 | 西安书院门
有一天,我看见文玩店“三省斋”门口的国槐底下横了两条长凳,坐了几个闲人吹牛。手里的核桃捏得狠啊,“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和谁较劲,也不怕捏碎了。
盘核桃,分文盘武盘。文盘,俩核桃在手心滴溜转,肉碰核桃,核桃不碰核桃,静悄悄的,不动声色。武盘,核桃在铁掌中恨不得两个揉成一个,你蹭我,我挤你,摩擦,挤压……太过瘾了,那声响如锤金砸铜,如山谷滚雷,如巨轮碾冰。
玩核桃的人一般在家都文盘,怕搞出动静了媳妇削他。一出门,妥妥地武盘,张狂,炫耀。核桃这么一响,像货郎穿街过巷时摇拨浪鼓,是给同道中人发讯息哩:我在玩核桃,快来啊,搭讪啊,我们一起乐呵乐呵吧。
我一听那嘎巴声,馋虫被勾出来了,赶紧凑上去,叫哥叫叔,夸人家的核桃真俊真稀罕。对方听了,照例装出懒洋洋的样子,垂下眼皮说“不值钱的烂核桃,胡球乱耍哩”,其实心里美得冒泡,然后就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核桃递给我品鉴。
几个闲人的核桃,我统统夸赞了。我过瘾,他们也过瘾。皆大欢喜时,旁边来了个矮胖的瘪嘴老头,缩着脖子,杵在一边,也不言语,圆圆的脸上似笑非笑。
“三省斋”的老板认识他,说这老头老玩家,也玩核桃的。众人就撺掇着让他亮宝,要看他的核桃。
老头拿捏了一会,拳头慢腾腾地从袖子里伸出来,又黄又长的指甲让人觉得气势不凡。等手一摊,掌心滴溜溜托着三个极小极圆的楸子核桃,玲玲珑珑的,也不知道拿血汗滋养了多少年,又红又润,赛玛瑙,果然算得上玩意儿。最稀罕的是,别人玩核桃都是玩一对,他玩仨,大家免不了问他这个玩法有啥说道。
老头开口了,京腔:“玩一对的,一阴一阳,乾隆把这叫‘日月手中旋’。玩三个,叫‘三羊开泰’,喻吉亨兴盛。三好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北京的正经玩法。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里知道这个呀。”
这一口京腔让我们这些老陕产生了距离感,老头说得天花乱坠,众人唯有呵呵一笑,道一句“涨知识啦”。
老头却受了鼓舞,一边把那三个小核桃转得飞快如通了直流电,一边开坛布道讲起了核桃经,那架势,拿自己当文玩大学核桃专业的博导了。
好为人师,自然遭人不喜。闲人里有个刀疤脸,插话“日撅”(陕西话,形容人言语尖酸)了他一句:“ 你说得都对着哩。不过,楸不如铁,铁不如麻。你这核桃好是好,可惜是个楸子,不上档次。”
陕西人说话“生冷蹭倔”,老头不爱听了,脸一沉,三枚桃核一捏,咳嗽了一声,袖子一甩,鞋跟拖着地,噗洒噗洒(陕西话,形容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地走了,好大的火气。
几个闲人打听这老头是谁。老板说是京剧院的老康,康老师。
这一说,我马上感觉康老头临走时那袖子一甩都大有讲究,似乎暗含了京剧水袖里投袖、拂袖、抖袖等多种动作。再问可是名角,唱生还是丑。老板说,那就不知道了,他又不听戏,只知道这老头会画京剧脸谱,画成册页,或者裱成条幅,就拿到他们店里来托其代卖。一年也卖不出几幅,就在那挂着。
京剧院离书院门不远,几步路。只要天气好,老头天天要来书院门逛。说是来逛,其实多是来挑刺。
摆核雕摊子的周师傅,得意之作是用橄榄核刻核舟,有门有窗有桨有橹的,精致。别人夸周师傅好手艺,周师傅心花怒放,告诉大家,这是他看过《核舟记》后刻的,复原了古人的核雕珍品。
老康在一旁就说了:“大家都读过书,《核舟记》说得明明白白,'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人家是桃核,和你橄榄核可不是一回事,怎么谈得上复原呢?手艺人踏踏实实拿手艺说话,卖嘴卖舌,信口开河,就不应该了。”老周被噎得哑口无言,刻刀把桌子都戳烂了好几个窟窿,恨死这瘪嘴老头。
老康和街上卖唐三彩的也结冤仇。有一回,几个南方的游客看上了一尊唐三彩的马,拉开腰包拉链都要掏钱了,其中一人多问了句:系不系唐朝有钱人的家里都会摆个唐三彩啦?
卖唐三彩的还没来得及搭腔,康老头当时也在场,抢答了:嗨,不管有钱没钱,唐朝人家里都不会摆。唐三彩是啥?下墓的陪葬品,冥器,哄死人的。你会在家里摆纸人纸马吗?不会呀,一个道理。
一席话说得南方人犯膈应了,摇摇头说,不吉利,不吉利,放下三彩马,不买了。卖唐三彩的眼睛都瞪红了,若不是被人劝住,就要关门放狗。
康老头自己说话别人不爱听,人家回怼他一句,他却要犯病,一言不合甩袖子走人。第二天呢,拖着鞋又来了,是想把书院门的石板路磨平吗?真是个怪老头。
西安城,神仙老虎狗,生旦净末丑,啥人都有。听了老板说了这康老头的故事,大家一笑了之。
图 | 书院门里的文玩街
过了段时间,好兄弟转送了我一对核桃,也不知是啥品种。我当时对核桃正心热,就想马上知道,突然想到了文玩专家康老头,何不去求教一下?
路边买了“德懋恭”的水晶饼,我提脚就进了京剧院,见人就问这院里可否有个姓康的老同志。
有人指路了,说大概住在家属楼几单元几层,可不确定老康住那层的东户还是西户。我上了楼,凭直觉先敲东户的门,“咚咚咚”,敲出一个老头来。高个子,大背头,不是老康。一听找老康,他摇摇头,“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我顾不上尴尬,又敲西户,再拍出了一个老头。这回没错了,矮矮胖胖的,瘪嘴,一张嘴还是那么讨厌:“哎呦,谁呀?今天不是抄水表的日子啊。”
我赶紧掏出水晶饼:“康老师,您在家呢,您可能忘了,我们见过的……”
康老头扫了我一眼,扭过头就往里屋走:“这话新鲜,可不在家呢嘛。你进来吧,小心把蚊子给带进来了。今年夏天这蚊子多的,我都快成蚊子饲料了。”
我赶紧闪进了门。
家里似乎就住了他一个人,陈设简单。桌子上有吃剩的黄花鱼罐头,气味蛮大,还有油彩颜料,估计是画脸谱的。地上摆着好几个大型的军舰模型,落灰极厚。窗纱是破的,难怪进蚊子。墙上呢,挂了一幅挂轴的山水画。画的一角被掏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窗”,露出了墙上的电灯开关。老去摸那开关那一片,“小窗”周围的白纸被摸得脏兮兮,发黄了,如同他指甲的颜色。
我摸出核桃,说明来意。康老头脸色转温,看了,道:“问我呀你就问着了,谱上有的呀,地球仪。”他指着核桃,“你看这纹路,齐整,呈网状分布,像不像地球仪上的经线纬线?太行山脉独有的,是个小众品种,知道的人不多。好好玩吧,是正经东西。”
我问他说的谱是什么谱。
康老头用长指甲敲着茶几:“什么谱?《核桃谱》呀,这谱明朝就有了,原来是给宫里献核桃时戴着的图谱,后来流传出宫了。上面记了十八种核桃,到民国时候,又加上了八种。建国后,破四旧,谁还玩核桃,这书知道的人就少了……”
我不大爱听这个,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就想瞧瞧康老头的文玩收藏。他这级别的老玩家,最起码会有两个宝盒。一盒子是各种核桃,“虎头”、“狮子头”、“官帽”……一盒子则是蜜蜡、砗磲、黄花梨、绿松石……
我开口了,康老头从口袋摸出了三个红球来。我一看,就是前些日子见到的 “三羊开泰”核桃。我问还有其他宝贝没有,结果没有了,我意想不到,颇失望。
接着就是瞎聊。康老头兴致很高,又讲了戏班子的故事:一个演包公的演员上了台,发现没有带髯口(胡子),急中生智,找辙救场。康老头说得眉飞色舞,手势身段全上,似乎那是自己的事迹。
他又说到某个角儿,须生,善演孔明戏,烟瘾极大。唱《空城计》,唱着唱着居然向台下看戏的要烟。底下还真有人给点着了递了上去。这角儿就边抽边唱:“我站在城楼看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那叫一个潇洒。台下喝彩声雷动。
康老头摇着圆脑袋感叹:“当年的角儿,那才叫角儿,一上台,就是王,想咳嗽就咳嗽,咳嗽一声都带腔带韵。”
我问康老头在京剧院具体做什么工作,他说是打杂,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是做剧团的剧务吗?他家里有军舰模型,是做舞美道具之类的工作吗?或者他不想说,敷衍我,顺口说了个打杂?我有个亲戚,是个住干休所配警卫的老首长,平时出门绕弯,别人问他干啥,他也说他是打杂的。所以,康老头打什么杂,不好说。
聊熟了,我有意无意提了刚才敲东户门的事。康老头蔑视地一笑:“对门那货已经和我翻脸半年了。哼,不理那货。”
原来,对门的老汉去广州旅行了一趟,回来后在院子逢人炫耀,广州长,广州短,广州锅来广州碗。老康碰见了不想理睬,对门老头却偏来招手:“老康,老康,都说你是文玩专家哩,我在广州逛,买了一条翡翠项链,花了三千八,快来帮老哥看看是挨宰了还是捡漏了。”
康老头接过项链,只瞧一眼,吓,假货,心里烦躁,扬手丢到院子的草丛里去了。
对门老头急了眼,撸起袖子要打捶,被院子的人拉开了,他跳着脚骂,让老康赔三千八。
大家帮着在草丛里寻,都没找到。有人过来说康老头的做法不合适,康老头嘴硬:“赔钱(前)?我给他赔个后!他自己鹰啄了眼 ,买个一毛钱不值的假货,还好意思让我看。我替他扔了都不说声谢谢还让我赔钱,哪里有这道理?”
其实我也觉得扔人家东西不对,当着康老头的面不能直说,只好嘿嘿笑笑,问他后来赔人家了没有。
康老头说:“嗨,别提了。后来我跑到书院门,找熟人拿了条假翡翠项链,花了二十块钱,和他那条一模一样。哼,多亏是二十,多了一分我都不想掏这钱。还回去,对门那货根本没瞧出来换过,这才不闹啦。”
说到得意处,手里的“三羊开泰”转得像风车,哗啦哗啦响。
临走的时候,康老头朝我夸赞道:“你以后常来吧。你这个小伙子,是个好的。我的苹果你都没有吃一个。来了客人,我要是不摆水果,那是我不懂礼数。你要是吃了,那就是你不懂规矩了。”
我一听,头上都冒黑线了,他家的果盘不是摆在茶几上,是高高远远搁在柜子上的,柜子上有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我还以为那水果是供果,当然不敢碰啊。
康老头让我常去找他玩儿,我却未再去过。因为后来碰到好几个核桃玩家,都说康老头看过的那对核桃是“将军膀”,至于“地球仪”这名字,都说没听过。我认定了康老头是在信口开河,“地球仪”这名字或许根本就是他杜撰的。
我没再主动联系他,毕竟那是个不好相与的怪老头。
几年后,路过京剧院,我在大门口意外碰到康老头,他又掉了几颗牙,嘴更瘪了,戴着个墨镜,手里还揉着他的“三羊开泰”。
他看我手上戴着一串蟠桃核的手串,要我褪下来给他看。我一边褪一边想:“阿弥陀佛,可不敢给我丢草丛去啊。”
他看了我的蟠桃手串,说东西不错,又突然问:“你懂不懂,它有个名字叫‘木蝴蝶’。”
那一刻,我想起了“地球仪”那档子事,想到了孔乙己,在教人回字的四样写法。不过,把这枚蟠桃核从脐眼处看,确实像一只蝴蝶,就像给水果杨桃换个角度,可以看到五角星一样。
图 | 蟠桃核,从脐眼处看像蝴蝶
寒暄了几句,我就像一只蝴蝶匆匆飞走了。
那时候我真忙,要采访、写稿,还要拍 “狼人虎剧”。“狼人虎剧”,西安的都知道,是西安电视台十几年前的一个方言剧节目,当年收视率很高。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抖音和快手,人们还习惯看电视。西安人的快乐生活就是喝冰峰,咥肉夹馍,翻《华商报》,逛“民生”“开元”(西安当年人气很高的商场),看“狼人虎剧”。
那会,我拍方言剧的朋友因事外出,就把这摊事交给我负责两礼拜。
我自己倒腾剧本,打算弄个三个老头的喜剧,走香港电影《五福星》那种片子的路子,俚俗、市井、闹腾、夸张。让这三个老头耍怪,肯定热闹。
这个戏的主演是三个老友:一根筋、狂,还有一个武侠迷。剧情是:狂守着一组号码妄想发家致富。一天,迷因故无法亲自去买,一根筋提出帮他买,买了后却把弄丢了。结果,丢的中了大奖。一根筋过意不去,偷偷摸摸瞒着家人狂买,想再次中大奖后补偿狂。一根筋的家人察觉出一根筋举动非常,托武侠迷暗中调查……
狂的演员早早定下了,是演方言剧的演员老甘,他看剧本后又推荐了一个老张。老张是戏曲研究院的秦腔演员,退休前是唱大武生的,会做“鹞子翻身”,演武侠迷最合适。
选老张时,我马上想到了戏曲研究院隔壁的京剧院,又想到了京剧院的康老头,男主角一根筋,非他莫属嘛。我试着邀了下,康老头竟痛快答应了。
我们在钟楼碰头看剧本,我说去肯德基要杯可乐慢慢聊,他说不花那个钱,带我去了附近一个酒店,在大堂里找了个沙发坐下,然后翻着打印好的剧本,开始叽叽咕咕说戏。那感觉,好像我们马上就要拿奥斯卡奖。
邻座的一个大姐,盯了我俩半个多小时,突然抄着一口福建普通话喊我导演,还要我名片。康老头在一旁,脸带微笑,淡定慈祥,手中核桃“三羊开泰”轻揉慢转。这时候,他已经补了满嘴假牙,又白又整齐,微笑时大胆露齿,很有老文艺工作者的从容和笃定。
大姐向我要名片、电话,想请我吃饭,我一一婉拒,康老头见状起身拉了我出大厅,还对大姐解释说:“真对不起啊,以后有机会再聊。太忙了,刚参加电影节回来,这不,又要赶飞机,去上海给新片选外景。”我的心凌乱了:这老头,吹牛不打草稿啊。
到了周末,我们的戏开机大吉。
三个主演,老甘和老张都有舞台经验,拍戏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康老头演得蛮好,面对镜头那种松弛和从容,比老张强十倍,演而不演,真实自然。
同行是冤家,康老头和老张两人都是搞戏曲的,互相看不上。康老头说老张除过翻跟头,啥都不会,老张觉得康老头的表演不专业。
康老头自带优越感,觉得自己是陕西京剧院出身,京剧,那是国剧。老张是秦腔演员,自恃到了西安,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强龙难压地头蛇,京剧也算是小剧种。
两人先是顶嘴、冷嘲热讽,然后就爆粗口,找我评理,我只能两头哄,两头劝。
总算熬到最后一出戏,一根筋从银行取出自己的养老钱,准备全买了。武侠迷知道劝不住,干脆蒙面化妆成歹人,要抢走这笔钱。
拍摄时,两个老头撕扯在一起,你抱我大腿,我扯你后襟,比划了几下后,擦枪走火,俩人假戏真做真打起来了。一对狠老头,两条泼胆汉,两人使得都是民间最流行的王八拳。
我胆小,怕出了事,毕竟都是两位老人家,要喊停。扛机子的小伙却不听指挥,一边抓特写一边喊“继续”。老甘也在一旁悄悄咬着我耳朵说:“就这样演才好哩,这才是倾情出演。”
这一仗打完了,老张的裤裆烂了,蹲下,往马路牙子上一坐,捂住。康老头额头破了皮,假牙也给打出来了。不过康老头气势不倒,瘪着嘴,说着漏气的硬气话:“秦腔武生,不过如此!”
拍摄结束,发工资。老张一指自己裤裆下的裂缝,斜眼瞪着康老头:“都别走了,有些帐还是要算一下的。”
我赶紧打圆场,递矿泉水,说:“不不不,这属于工损。裤子由剧组赔。”
康老头把胸脯一拍:“好汉做事好汉当。吓,一条裤子嘛。”
老张说:“哦,那你赔。我女子在‘民生’给我买的,一千二,才洗过一水,九九新的。”
康老头应:“对,‘民生’确实卖一千二,我知道。我还知道,康复路批发价,二十。”
老张来了句:“我仄!”陕西话里,“仄”发“贼”的音,是不文明的话。这话如果让京腔的老康说,那就是“我操”。
康老头并没有说“我操”,他一言不发,袖子一甩,一副不屑与其争的架势。
我突然憋不住,笑场了,笑得肠子头(陕西话,痔疮)疼,然后众人都笑了。老张也笑,康老头也笑,赔裤子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大家笑毕了,康老头问我笑啥,我说想起他给对门老头赔项链的事,问他:“你是不是打算花二十块钱到康复路买一条裤子赔人家。”康老头说:“康复路我才不去,人挤人的,腌臜!”
我又问他笑啥,他说:“京剧院呆了大半辈子,没上过台演过戏。老了老了,却跟着你演了回戏,还要上电视。你说人生有趣不?”
康老头掏出那三枚核桃盘了起来,还在感叹,哼了句《锁麟囊》里的唱词:“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后来,这个戏侥幸在电视上播了,收视率不错。康老头的戏瘾没有过饱,不停给我打电话,问还拍下一部戏不?我一遍一遍地解释,不拍了,只是临时帮朋友个忙。康老头认为我在敷衍他,心里有了芥蒂,就不联系我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直到上个月,我碰到拍方言剧的朋友,忆往昔岁月,聊着聊着,说到当年拍的那部三个老头的戏。朋友说,那个戏好看,嫽(陕西话,好)得很,几个老汉太出彩。
“对了,就是有一个地方怪怪的。”
我问他哪怪。
“陕西方言剧嘛,大家都说陕西话,为啥独独有个老头一口京片子?”
我解释说那是京剧团的康老师。于是,康老头像刑满释放一般,从我的记忆牢狱里出来了。
好多年没见,也遗失了电话号码,不知道康老头还记得我不。几天后路过京剧院,就顺路进去看康老头。
图 | 京剧院家属楼
好些年没来,恰逢京剧院老旧楼房改造,我忘记老康原来住哪个单元,站在院子正发愣呢,遇到了京剧院的丑角演员贾康熙老师,遂向他打问。
贾老师愣了一下,说:“人都去世五六年了,你不知道?”
我吃了一惊。
贾老师站在院子里,给我谝(陕西话,聊天)了一会康老头的事。我才知道,康老头原来是京剧院舞美队负责服装的剧务,能写会画,当年京剧院的黑板报就是他负责的。老康原是咱陕西泾阳人。京剧院待着,一口京片子,也不说秦腔了。他去世时才六十来岁。这么一推算,他拍“狼人虎剧”的时候不过五十出头,却在戏里演老头了。
贾老师说:“我们都叫他外号,小胖。别看他圆乎乎的,那是虚胖,身体一直不好,看着比同龄人老一二十岁,走路拖着地走,费鞋底子。
人是个好人,不贪不占,不坑不骗,就是没啥大本事,在单位没名没号的,生怕人看不起,爱吹自己的五马长枪。刚改革开放那会,良友烟特别火,传说金装良友一盒中有一根是混了大麻叶子的,那一条要三十五块,小胖说他路子野,有社会上的朋友哩,三十就能拿。我还信了,给了三十让他帮忙买了一条。
他前脚把烟给我,他媳妇后脚就来寻我了,说小胖自己搭进去了五块钱,原价三十五在街上买的烟,他哪里有啥路子啊。嗨,你看这事弄的。当时的一般人,一个月工资也就是四五十块钱呀……
后来,他媳妇不明不白遇上事,走了,那案子到现在还没破呢。小胖可怜,一个人把闺女带大。”
“之后,你也知道,咱们京剧也不景气嘛,没人听啦。我们院,有本事的,戏服一脱都另寻活路去了。别人都挣钱呢,小胖玩核桃哩,穷的开水泡馍了还吹呢,一见人就说他的核桃有多好有多好。再好也不当吃不当喝啊,再好也不能给你暖被窝啊……”
康老头女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小业,也就偶尔过来给洗个衣服。康老头落个天不收地不管,孤寡无依。
我突然意识到,康老头手里的三枚核桃,是不是就代表着他的一家三口呢?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死去了的老婆,一个是她不在身边的女儿。手一攒,一家三口热热乎乎在一起,就三羊开泰了,吉亨兴盛。
那天,京剧院练功房里传出胡琴咿咿呀呀的的西皮慢板,像小锯子,在人的心上划拉着。不知道现在,那三枚“三羊开泰”的核桃还在不在?
作者 | 杨 家 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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