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往事散文 长篇纪实散文流年
王海文
九
从首府银川,乘车向东南行驶,海拔不断抬升,沿途的植被层次也极其分明。先是银川平原黄河两岸,浓荫如盖的垂柳,芳香宜人的刺槐,金黄翻滚的麦浪,翠绿如织的稻田。五十公里后,进入吴忠,麦浪与稻田 依旧,但公路两旁更多出现的是银灰的沙枣树,笔直的钻天杨。自吴忠继续向东南行进,过了被称为“九公里”“十八公里”两个集镇,进入白土岗后,沿途没了庄稼,也少了绿色,扑入眼帘的则是绵延起伏的一堆堆沙丘、裸露的土地,如同疤痕斑斑的胸膛,焦渴地仰望着碧蓝无云的苍穹。极目四顾,沙丘中偶尔有一处处一丛丛低矮的荆棘,透出一星半点的绿意,或有火红的柠条、沙柳点缀其间,更反衬出这里的干涸、贫瘠。
大水坑镇,就位于吴忠东南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距离银川二百公里,海拔也比银川高出了整整三百米。
单纯从镇政府的地名来推测,这里应该是个水源丰盈的地方,但事实上却正好相反。大水坑镇位于黄土高原西北边缘的山脚下,盐池县城以南 60 公里处,东连陕西定边红柳沟镇,南接甘肃环县秦团庄公社。这里地面上并没有水,地名,只能反映善良的人们一种奢望一种念想而已。但这里地下却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这也算得上是“有一亏也有一补”吧。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长庆油田勘探局,便在这里设立了钻井三处和采油三厂。镇子的布局大致是这样:西高东低——一条大约六百米长的主街,东街是镇政府文化站、新华书店、批发站、盐池二中、镇医院、回民食堂、汉民食堂、供销社、镇政府大院、镇小学,以及住有大水坑大部分当地居民的“东队”。西街除了住有少许当地居民的“西队”外,更多的则是长庆油田的地盘。自东街沿坡而上,沿途依次是邮局、旅社、拖拉机修理厂,爬上半坡,就能看到更多属于长庆油田雪白敞亮的办公房。办公房前,一座接一座的院落里,停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采油车辆,以及车厢上张牙舞爪的钻井设备。坡顶平缓处是石油招待所,还有几家档次较高的餐厅。主街西尽头处,是转盘柏油公路,转盘路东南角,是一排装潢考究的长庆油田采油三厂供销社,货架上的物品琳琅满目,色泽新鲜艳丽,比镇政府的供销社明显繁华了许多。进门去,首先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果糖的香味。女售货员烫卷的长发,蓬松、飘逸,显得时尚大方,额前的刘海,几分妩媚,几分俏皮,几分超凡脱俗,外地口音的普通话,较之本地人以“去声”为主沉重朴拙的口音,听起来更加温婉柔和,热情中带着几丝自信和优雅。供销社门口两边的空地上,来自温州的鞋匠,一字排开,一双膝盖上铺垫着一大块黑色胶皮或深色厚布,承揽补鞋钉掌的生意,晒得通红的脸庞、头皮和脖颈渗出一粒粒细密的汗珠。同样来自浙江售卖衣裤鞋袜的商贩,和补鞋匠比邻而居,背依供销社北外墙,身边栽几根木桩,悬起几条绳索,绳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短袖、长衫、背心、短裤、外套。其中,崭新却浆染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窄窄、裤脚处宽宽的喇叭裤,这些新潮款式,颇受年轻人青睐。商贩坐在小马扎上,戴一副墨镜,在骄阳下招揽着生意,我从他那里,买了一条咖啡色的裤子,依稀记得是九元钱。那时,当地流行着“银川是小上海,大水坑是小银川”的说法,说明这里一直在领风气之先。转盘路西北角,是一座能容纳四百人左右的影剧院。影剧院东边有一条自南向北的柏油马路,通往另一个石油重镇——马家滩,而这条柏油马路东西两侧,几十排青砖瓦房星罗棋布,每户一个独立小院,幽静而宽敞,那是家属区——石油工人野外归来歇脚的幸福的港湾。
每到夏日,长庆油田的生活区或西大街上,常常能看到戴着金项链、烫着卷发、短裙卡腰、裤缝笔直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偶尔,穿着粉红拖鞋,端着粉红脸盆,穿着粉红睡衣的女人,刚刚从澡堂里出来,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慵懒自在地徜徉于街头,那洗发水迷人的香味儿,凸凹有致的身材,总会引发路人居高不下的“回头率”。男青年则穿着紧身喇叭裤,长发及肩,在草绿色的军帽里塞上一团纱巾,或是折叠一张报纸箍起一圈衬在里面,然后戴在顶上,看上去便有了高高隆起、桀骜不驯的视觉效果。他们有时手提“三洋”牌收录机,播放着邓丽君情切切意绵绵的歌曲,和着歌曲的旋律,扭腰摆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招摇过市,旁若无人地从街上走过,很有些江湖义士和嬉皮士的做派。
相形之下,镇政府在坡下的坑里,就显得寒酸许多。居民分住在东队、西队,两个生产队的分界线,是一条由南向北通往县城的碎石公路。乍一看,这里的居民、教师、干部、学生一个个衣着朴素,踏实诚恳,都在按传统的节奏,有条不紊地投入工作、生活和学习,对外面的世界,他们似乎充耳不闻,内心笃定淡然,宠辱不惊。如果说,西街荡漾着一派追赶潮流的现代气息,那么东街,则坚守着古朴悠然的田园诗情。
为人师表研桑心计的三姐
盐池二中就坐落在东街中央,马路北边的院落里,我将在这里度过两年的高中生活。
“北七南八”,是当时全县十五个乡(镇)的基本布局。地理位置靠北的六个公社,加上城关镇的学生,通过中考,可以就近在县城的盐池一中读高中;而南部七个乡和大水坑镇的初中毕业生,过了中考关,也只能在位于大水坑的盐池二中读高中了。
两相比较,一中无疑近水楼台,名气大,设施全,师资强,生源好,各项资源都占优势;二中在设施、生源、资金等方面和一中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好在那个时代,无论师生或学生家长,对于这一差距看得并不太重,老师教得投入,学生学得刻苦,校风、师风和学风,都焕发出蓬勃向上的气息。
我端坐在教室里,对新学校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满足。
高一共两个班,高一(1)班,成为我人生新的驿站。
我们班的同学,有长庆油田职工子弟,有镇干部子女,但更多的则来自农村,衣着朴素,面色黝黑,言语间充斥着鼻音很重的方言。油田联工子弟三五人,学习成绩好,衣着整齐光鲜,谈吐落落大方,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班长是镇上一位杨姓男同学,对人很友好,尤其与我情趣投合。一个周末,他邀请我去参观他家里的小书屋,还把自己读过的书,大方地推荐并借给我阅读,并且挽留我住在他家,这让我倍感温暖,也对未来两年的学生生活充满了信心。
新学期的第一节课是语文。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老师疾步而入,登上讲台。他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身板挺得笔直,乌黑蓬松的头发,微微向右梳理,蓝色涤卡上衣,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灰蓝色的长裤,笔直的裤缝垂直于地面,显得干练利落。眉清目秀的老师,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是刚从银川师专毕业的高材生。他自我介绍道:“我姓买,买东西的买,全名买学锋,大家可以叫我买老师,叫老买也行。”说完一拧身,在黑板上刷刷写下“伐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啧啧,这气质,这风度,比起我初中的老师,太赞了。我对高中学习生活的好印象油然而生。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它收集了自西周前期到春
秋中叶,共 500 年间的 305 首诗歌……”老师高亢标准的普通话,回响在教室上空,轻轻地敲击着我的耳鼓。买老师的知识面很广,授课旁征博引,由浅入深,写作背景交代清晰,课文分析鞭辟入里,写作特点总结得水到渠成,课堂设计丝丝入扣,表述流畅,妙趣横生。有趣的是,我发现刚出道的老师,讲课时总喜欢把头颅高高扬起,盯着天花板口若悬河,偶尔平视一下台下的学生,目光也只是匆匆逗留片刻,旋即又扬起了脖子。
也许是与女学生目光交汇害羞吧,我私下想。
老师一边板书,一边提了一个问题。他先点名杨班长,可惜班长没有回答上来;他又点到来自长庆油田姓张的学习委员,但也没有答对。老师略作停顿,转身继续板书,边板书边向我提问。当我心跳加快、面红耳赤站起来准备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正好停下了板书,转过身来,倏然,一丝惊讶和隐约的失望,从老师的眼中一掠而过,那眼神是如此短促,但还是让我捕捉到了。我立即猜想到原因了:入校前,老师已经知道,我的语文中考成绩在南八乡(镇)考区最高,但他却没有见过我。此刻他眼中的我,穿着一件无兜的蓝布上衣,不仅矮小,而且土气,实在与老师想象中的语文状元,有些距离。我冷不丁杵在那里,先是紧张、羞怯,继而尽力冷静下来,顺利地回答了问题。在此期间,老师双臂抱在胸前,左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回答问题,目光由挑剔、怀疑,慢慢转为欣赏、赞许。等到我回答完问题,老师抱在胸前的双臂舒展开来,斩截明快地说:“很好,回答正确,请坐。”我赶紧坐下来,好一阵子手抖个不停,竟不能握笔写字。
买老师酷爱中国古典文学,也十分重视对我们的启蒙。每周他会选两个早自习的时间,在黑板上写下短小精致的诗词、小令,为我们郑重推介。在他的引领下,高一两学期,我们对唐宋五代的诗词名家名作,多有涉猎,如饮甘露,受益良多。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等脍炙人口的诗词名句,都让我反复咀嚼,惊叹不已。
岳辉是我三姐的老师,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自愿支边来宁夏工作,她爱人也追随着爱情,来到偏僻的长庆油田工作。由于三姐的提前介绍,岳老师的名气,在我读初中时便已如雷贯耳,崇拜不已。岳老师为我们讲授世界历史,哥伦布、麦哲伦的探险,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两河流域的文明,令我兴味盎然,无比神往。岳老师上课有个习惯,一边讲课,一边喜欢把学生可能生疏的词或成语,随机写在黑板上,一节课下来,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乍一看有点凌乱,但讲述的内容条分缕析,已经在学生脑海里深深扎根。岳老师慈爱细心,授课时她既讲课本的内容,也穿插传授做人的道理,常常结合自身的经历,现身说法。有一天她说:“每个人都有长处,但也有短项,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比如同样语文学得好,但将来有人善于创作,有人长于研究,还有人擅长讲课,都有个性化差异。所以,你永远不必太自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无止境。”岳老师推己及人,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溢于言表,让学生感到无比温暖和贴心。
上李若君老师的物理课,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李老师总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分秒不差。他上课从来不带书本,只是捏两根粉笔便开讲了。先是回顾上节课的内容,然后自然过渡到新课的内容,是标准的“温故知新式”教学法。他的板书总是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本节课重点内容,如定理、公式等;左右两边用于演示、计算与画图。李老师上课很严肃,很少笑,但能把抽象枯燥的理论,讲得通俗易懂,具体可感。他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对课堂进程精准地把控。他的课不疾不徐,由浅入深,娓娓道来,常常最后一句话刚刚说完,下课铃应声响起。我曾暗暗观察了好几次,李老师向来不戴手表,教室里也没有挂钟,但他总是课结铃响,毫厘不差,真神!
高二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终于盼来了历史课老师,姓骆,宁夏大学历史系毕业。骆老师戴一副黑框眼镜,人挺斯文,身材挺拔,衣着洁净,看上去清爽干练。随着他的到来,我们的历史课,开始分步骤、有条理地备考。骆老师对我们很好,对我们几个成绩突出的学生的高考寄予厚望,让我们增添了一些信心。但地理课没有老师,学校临时抓了一名后勤管灶的师傅客串,这个师傅很努力,但明显地不得要领,不几天便“下岗”了。政治课老师是临时从长庆油田中学聘来的,老头讲课有很浓的 河南口音,听不太懂,只好课后重新自学。外语老师是从盐池简师毕业后,送到宁夏教育学院进修了一年的一名青年男教师。
生不逢时多才多艺的二哥
总的说来,我们这一届高二文科班的二十八名学生,除了语文、数学、历史老师,其他的师资实在匮乏,但形势使然,老校长也一筹莫展。虽说二中也有许多优秀师资,但由于拨乱反正先后都调离了二中,离开了盐池,他们离去造成的这种师资青黄不接的情形,又正巧被我们赶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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