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的意思 纸上他们谈论纸

一 会呼吸的纸

十月,霜降。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像一场金色的雨,落在富阳元书纸古法造纸第十三代传人朱中华身上。站在浙江图书馆地下一层古籍部金色的雨里,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另一些金色的雨,落在阅览区的仿古书柜和桌椅上。影影绰绰的光亮,清晰的怦怦怦的心跳,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将乾隆版《四库全书》中的一函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两百多年前的旧时光呼啸而来。两百多岁的书,新得跟婴儿一样,闪烁着玉石般的润泽。

鼻尖传来一缕熟悉的气息,是他已闻了四十八年的气息,空谷、阳光、雾气、溪流、毛竹的气息,一张竹纸的深呼吸。

朱中华手心发热,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飞速交叠着一些幻象——龟甲、青铜、竹简、丝帛……荒野中,一个无名氏从一张破竹帘上轻轻揭下一层被太阳晒干的纤维物,惊异地发现可以在上面写字……灯影下,一个叫蔡伦的男人,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原料,挫、捣、抄、烘,成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真正的纸……船一样的纸,承载着唐诗宋词书法绘画,悬浮在浩浩汤汤的时光之河……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元日,北宋皇帝庙祭,风轻拂真宗手里的祭祀纸,散发着竹子的清香。这张从江南富阳跋涉千山万水抵达京都的元书纸,在风里舞蹈,召唤着祖先、神灵,以及大地上的一切……

“我能把手套脱了,用手摸一下吗?”

一段短暂的沉默。

“好。亲手摸过,说不定您真能把修复纸重新做出来。”

轻轻触及纸页的一刹那,食指中指和拇指指尖上传来丝绸般的凉滑,轻轻摩挲,则如婴儿的脸颊,细腻里又有一点点毛茸茸的凝滞。

“的确是清代最名贵的御用开化纸,洁白坚韧,光滑细密,精美绝伦。”

《四库全书》从修成至今已有两百余年,七部之中,文源阁本、文宗阁本和文汇阁本已荡然无存,只有文渊阁本、文津阁本、文溯阁本和文澜阁本传世,分别藏于台湾地区图书馆、北京市图书馆、甘肃省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其中文澜阁本屡经战火,后递经补抄,基本补齐,就是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一部。然而,当年所用的开化纸,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做得出一模一样的了。

可他觉得,这张消失在历史深处的纸离他无比的近,像他失散多年的一个亲人: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它离我不远,我会把元书纸做得像它一样好。我尽力。”

富阳大源镇朱家门村,逸古斋古法造纸坊。四十八岁的朱中华站在站了四十八年的纸槽前,听见隔壁传来淅淅沥沥捞纸的水声,回响了一千多年的水声。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曾经,富阳的山山水水里,镶嵌着无数手工纸槽。元书纸古称赤亭纸,是以当年生的嫩毛竹作原料,靠手工操造而成的毛笔书写用纸,主要产于浙江富阳,北宋真宗时期被选作御用文书纸。因皇帝元祭时用以书写祭文,故改称元书纸。又因大臣谢富春倾力扶持,又被称为谢公纸或谢公笺。

朱中华家族中最辉煌时,是抗战前,太公朱启绪拥有八个纸槽、五十个工人。而此时,曾经日夜回响着淅淅沥沥捞纸声的朱家门村,朱中华成了最后的、唯一的坚守古法造纸的人。

朱中华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阳光从屋顶的塑料棚布间漏下来,将一个中年男人不高但很壮实的身影投到积水的地面上。深秋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只穿着格子棉衬衣和单裤,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这几乎是他常年的衣着,砍竹、捞纸、晒纸、送货、谈生意,都这么穿。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那套米色的唐装,穿起来站在纸堆里写字,很像一个文人,但他怕村里人“晕倒”,从来不穿出门。烟雾绕上他长着老茧的食指和中指,绕上鬓角的白发,绕上紧皱的浓眉,挡住了他看向纸槽的目光,如时常挡在他眼前的一个个“难”。

朱中华相信纸是会呼吸的,有生命的,甚至相信,纸是有灵魂的。据《天工开物》记载,从一根竹子到一张纸,要经过砍竹、断青、刮皮、断料、发酵、烧煮、打浆、捞纸、晒纸、切纸等七十二道工序,耗时整整十个月,像孕育一个胎儿。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承载着生死悲欢、沧海桑田,那么重,那么痛,那么美,它怎么可能顽同木石?

朱中华所有的努力,就是想用竹子做出世界上最好的纸,让会呼吸的纸、让纸上的生命留存一千年、一千零一年、更多年。

可是,很难。如今的人们,往往只关注纸上的字,关注是谁的画谁的印章,是否有名,有谁真正注意过一张纸本身,它来自哪里?如何制造的?能活多少年?谁在担心一张纸会永远消逝,一门古老的手艺将无人传承,一种珍贵的精神将永远绝迹?

如果一张元书纸开口说话,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水的声音,水声里,是比古井更深的寂寞。

《四库全书》的触觉还在指尖萦绕,他掐灭烟,将双手慢慢伸进纸槽,看到遗失在时光深处的老精魂,在纸浆水里渐渐醒来。

二 一些竹和另一些竹

五月,小满。

穿过荒草的时候,九岁的朱中华和双胞胎弟弟朱中民同时瞄见了三颗鲜红欲滴的覆盆子躲在一棵毛竹的根部。覆盆子的鲜甜同时抵达两个男孩的舌尖时,他们听到了小满节气后父亲的第一次砍竹声。

当当当当当……

一共十刀。

唰啦啦唰啦啦……

一小片天空被毛竹梢搅动了几下,随着一棵毛竹慢慢倾斜、倒下,一小片天空就大出了一点点,预示着一棵毛竹在天空中消失,投胎到大地上做了一张纸。毛竹倒下时伸出绿色的手,和其他依然挺立的家人说珍重,然后砰砰砰投入了山涧——朱中华的父亲和伙计们早已铺设好的竹道上。

“斩竹漂塘”是《天工开物》中古法造纸的第一步。芒种前后上山砍竹,每根竹子截成五到七尺长,然后就地开挖水塘,将竹段在水里浸一百天,取出时用力捶洗、软化。竹子与木材造出来的纸张,最根本的不同是,木材纤维中的木质素会氧化,纸张会泛黄,添加酸剂则更严重,而竹纸纤维密实,薄如蝉翼,柔如纺绸,易着墨不渗染,写字则骨神兼备,作画则神采飞扬,耐贮藏不招虫,这些特性,使竹纸成为纸中上品,得誉“纸中君子”“千年寿纸”,是文人墨客的最爱。

小满前三天,九岁的朱中华兄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见父亲不高但很壮实的身影穿过细密的雨丝,很快消失在一大片绿色的寂静里。父亲同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脚上是草鞋,绑腿的布袜是母亲用厚实的布条子细细缝制的,防止荆棘和蛇虫。

古老的造纸图谱上,砍竹人都是壮年男子。砍竹是有诀窍的。有经验的砍竹人,要提前看山势,为毛竹快速顺势下山找好一条路,用几根老毛竹铺在坡上,方便竹子滑动。砍竹时,第一,要找那种竹梢刚冒出笋头的嫩竹,如果青叶都长出来了,竹子就老了,胶质包浆少,纸的紧密度就不够;第二,砍竹时,每一刀都要均匀,竹根要砍平整,硬纤维都要砍断,否则刮竹皮的人是要骂人的,不仅要花工夫清理,还会伤手;第三,要让竹子往一个方向倒,方便集堆打件;第四,打件时,要仔细,上面一人砍,下面一人将三四根竹梢头捆在一起拖向山脚,如果打不好,竹子滑到中途就散掉。

矮矮壮壮的父亲放下砍竹刀,走到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喝了几口,抹了把脸,向山脚张望了一眼。晌午到了,该是女人们送饭上山的时辰了。从小满到夏至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无论阴晴,朱家门村的后山上一直会回荡着当当当当的砍竹声。一个月里,父亲身上没有一天是干的,或被雨水淋湿,或被汗水浸透。家里穷,只有两套衣服,夜里等炭火烘干,第二天接着穿。

覆盆子的酸甜里,朱中华兄弟年年跟在父亲身后做小帮手,但没有想到,父亲当当当的砍竹声在他们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在一场农事中,父亲不幸触电,留下妻儿撒手人寰。

十六岁,兄弟俩师从二伯做纸。从此,村里人说起双胞胎兄弟,眼前会浮现日夜穿梭在造纸坊的壮实身影,还有两双一模一样的、黑亮的、忧郁的大眼睛。

十九岁,兄弟俩一人砍了一万斤竹子,自己刮皮,自己做纸,借用别人家的纸槽、晒纸房,做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第一批纸。

多年后,朱中华陪同中国科技大学专家考察浙江民间手工造纸时,在温州泰顺一个很深的山坳里,突然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和他同龄的造纸人,一个人砍竹,一个人刮皮,一个人捞纸,一个人烘纸,所有的工序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做。空山寂静,朱中华站在远处点起了一根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个弯腰捞纸的剪影,就像看到了自己,眼眶渐渐湿了。

“老哥们,多吃点酒多吃点酒!”

大年初一,堆满元书纸的厅堂中央,摆了一张圆桌,圆桌上堆满丰盛的菜肴。一桌年纪与他相仿的砍竹人围桌而坐。朱中华线条圆润的国字脸上堆满了笑意,一手香烟,一手一碗自家酿的葡萄酒,一扬脖,酒碗就空了。春寒料峭,他仍然只穿着格子棉布衬衣。

如果朱中华是海底的拳击蟹,这些人就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当拳头用的海葵。是砍竹、刮皮的伙计,也是几十年的兄弟。农历新年的第一场酒,只是个起头,一年里要请他们好多次,过年吃一次,开工吃一次,上山前吃一次,上山后天天吃,家里做好酒菜,碗筷酒盅全套备好连同一人三包香烟,一拨送到山上,一拨送到山脚。

朱中华脸上的笑,是真诚的,心里却是酸的。此时,在他左手边吆喝着划拳的四个同村兄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是来挣钱,其实是来帮他。砍竹的壮年人越来越难找了,兄弟们也都年已半百,一人一天只能砍一两千斤。而技术性更强的捞纸、晒纸,会做的人更少了,工人工资越来越高,人越来越难找。也有年轻人想来当徒弟,过来一看,村里别人家都造了高楼别墅,朱中华兄弟俩还住着旧楼房,觉得没啥前途,说“再说再说”,就再也不见踪影了。再过几年,恐怕连给竹子刮皮的人都请不到了。

一场酒接着一场雨,第一场春雨后,头一茬新笋一冒头,朱中华就得挨家挨户找人了。嫩竹越来越少,有的竹林长久没人打理,春天一来,笋就被挖掉了,能长成嫩竹的寥寥无几,同样面积的竹林,能用的嫩竹只有从前的十分之一。有的竹林主人以为朱中华挣大钱了,便不肯按平常价格卖给他。

求人,全是求人。

有什么办法吗?有。降低要求,批量生产,成本就少了,钱就能多赚一点。可是,怎么能眼睁睁把会呼吸的纸做成死的纸呢?不行,要做,就做最好的纸。

二〇一七年小满前三天,朱家门村后的山里,又一次响起了砍竹子的当当声,又有一些竹子,将带着一种使命滑向山脚,如同多年前双胞胎兄弟曾经采摘覆盆子的那棵竹,只剩下一截短短的竹根。再过一个月,山谷会安静下来,更多新鲜的断竹根会和它不远处很多枯黄的断竹根一样,在竹节里盛上一场雨,映入整个天空和竹林,像一只只深情凝望的眼睛。

一棵竹,在一个个深情凝望里,经过整整十个月的孕育,将以一张元书纸的生命形态重新启程。洁白的纸上,会长出一轮一轮的年轮,在许多生命无法抵达的时空里,继续延绵一千年,一千零一年,更多年。

三 酿一坛酒

江南的大寒节气,通常并不像这两个字眼那么凛冽,然而,假如冷空气从北方长驱直下,到了夜深人静时,隆冬就会在每一个村口提前降临。

都睡了,连狗吠声都已潜到夜的深黑处,而一场三个人的煮料大战正如火如荼。

朱家门村石桥下,二十五岁的书画专业硕士生朱起航双手紧紧抓着破裂的橡胶水管,感觉到十个脚趾正传来一阵阵刺痛。从煮料皮镬里抽出来的水不时从破裂的水管里喷出来,已将他一身运动服浇透,灌满了球鞋,在零下两度的严寒里开始结冰。他的平头短发上停满了水珠,像一丛雨后的剑麻,白皙瘦削的脸上,是比脸色更白的嘴唇,一对黑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每一秒,他都想将水管扔掉,飞奔回家冲到热水龙头下。可是,不知为什么,水管像长在了手上。

他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响,就像平时跟伯父朱中华学捞纸、晒纸时一样。

《天工开物》中制竹纸的第二个步骤是“煮楻足火”,将竹料去皮,拌入碱性的石灰水,发酵后,一捆捆码在巨大的锅中,足足六层,蒸煮八个昼夜,除去木质素、树胶、树脂等杂质后,放入清水中漂洗,再浸石灰水,再蒸煮,如此反复进行十几天,直到竹纤维逐渐溶解。

在朱起航的伯父朱中华眼里,纸质的根本不同,就在这发酵和煮料里。

“酿酒”,是伯父常用的一个关键词。像做酒一样,古法造纸也有极高的科技含量,比如烤竹料时,温度不超过九十度,要花三天三夜慢慢烤熟。发酵时,需天时地利,更需虔诚之心,就像小时候,奶奶只准他将耳朵贴在酒缸外听,不能出声,不能惊动酒神。

他常看到水汽弥漫的竹料池边,伯父掀开一层层塑料薄膜,满脸喜色地掰开一团竹料,抽出一瓣竹片,在阳光下举起——一团洁白的、毛茸茸的菌丝,慢慢舒展开身子,像一个婴儿第一次舒展手脚。他说,这就是纸的胚胎,纸的精灵。

他看菌丝的眼神,像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比看他这个侄儿、看他在外地读书的两个亲儿子的眼神更加温柔。

“玉化”,是伯父形容一张手工元书纸生命过程的另一个关键词。机器做的纸和手工做的纸,到底哪里不同呢?机器造纸,没有经过石灰水的浸泡,是不含钙的,而手工竹纸经过石灰水浸泡,纸浆用手工一下一下打出来,使得纤维帚化,产生叉状的不规则花纹,形成活性状态的碳酸钙,于是,一张纸便会呼吸,便会产生光泽,一个生命体就活了。而追求效益和利润最大化的机器造纸,是造不出这样的纸的。“纸寿千年”说的就是手工纸。

伯父说,一粒捞纸房的灰尘里,就有一万个生命体、一万个宇宙,一门古老的技艺里,有难以言传的玄妙。越钻进去,他就越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可是,“就算只能做两刀纸,也得用完整的古法技艺做出来!”

伯父对朱起航说这些话时,有时正蹚在溪水里翻洗竹料,有时正挥汗如雨地斫着竹料,有时就站在大雨里一捆捆码竹料,有时在纸槽前捞纸,有时正往炉火里扔一块柴。

水抽完了,朱起航抬起冻得发麻的双脚,跳进了两米多深的皮镬,像跳进一口井,抬头看见了一个浑圆的天空,天空中出现一双手,捧夹着一捆竹料向他递过来。仰头,伸臂,接料,弯腰,码料,如此反复,整整五层,一层五十三捆或五十七捆,要先盘算好,一圈一圈码紧,否则煮的时候会散掉。两个伙计递料,他码料,要一整个半天近五个小时。腰、手臂开始痛的时候,朱起航忘记了脚痛,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大学生。

皮镬下第一朵火焰舔上锅底时,朱起航像被这个寒夜唯一的暖意舔了一下。煮料的火是要持续的,先烧六个小时才能将水烧开,这六个小时里,人不能离开,要弓着腰不停地往炉里添柴。

伯父朱中华让他守的这团火,曾经熄灭了整整一年。

原材料不够、人手不够、经费不足、了解手工竹纸的人太少、市场太小,都是朱中华的一个个“难”。一年忙到头,产出的手工竹纸只有五百刀、五万张左右。

六年前的初夏,朱中华天天淋雨砍竹子,终于病倒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再次回到朱家门村,朱中华的脚步在捞纸房前犹豫了片刻,转身往家里走。家在一个斜坡上,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脚步被什么扯住了,很重很重,把心都扯空了,走几步便停下来,手撑着腰大喘几口气。太难了,太累了,算了,不做了。

那一年,朱中华总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夜深人静时,耳边会响起一些声音:当当当当,唰啦啦唰啦啦、叮叮咚咚、淅沥沥淅沥沥……暗夜里坐起,点燃一根烟,没有一丝风,长长的烟灰会突然断落,他想,那些声音是真的来过。

一年后,在一家光线暗淡的素食馆里,一个比朱中华小五岁的兰溪男人坐到了他面前。两个人吃了简单的素食,喝了很多茶。朱中华聊纸、聊茶,兰溪人聊文房四宝,聊自己白手起家的建筑业,谁也没有提“帮”这个字。

朱中华说,我的祖宗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将火烧纸变成文化纸,却从我手里断送了,我也不想,但真的做不下去了。

兰溪人说,我从小喜爱文房四宝。一幅字画能传得久远,首先纸要好,但现在多少古字画都只有摹本了,太可惜了。文化是要靠实物传承的,比如纸,比如建筑,假如我造的房子,最多只能存活一百年,那我岂不是罪人?

“请您继续做下去吧。”他说。

不久,这个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帮”字的兰溪人,将一笔经费打了过来,请他定制一大批元书纸。此后,他们每次见面依然淡淡的,并不亲近,但朱中华觉得生命里多了一个兄弟。

弟弟朱中民从南京打来电话,说:“中华,经费有困难,我来。找人有困难,我把儿子起航交给你!”

砍竹声再一次在朱家门村后山响起。

又有一天,来了另一个外乡人。中国科技大学历时九年调研中国传统造纸术的汤院长,让朱中华又一次深切感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幸福。在浙江几十个纸种的调研中,朱中华免费给他当司机、翻译,车开了四万公里,他循着那些叶脉一样的公路,慢慢触摸到了古人留在大地上的根,找到了造纸术百变不离其宗的奥秘。而汤院长在他眼里,是老师,亦是兄长。

在朱中华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支撑他的,还有一帮意想不到的“兄弟”。一个秋天的下午,他自己设计的晒纸用的烘缸从外地运到了村里,三千多斤的钢板,从路口运到老房子里,有五十多米的距离,需要在地上垫四根钢管当滚轮用,几个人分别扶着烘缸两边,其余的人在后面往前推进。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如果用力不均,三千多斤的钢板便会倾斜,砸到人,以前出过这种事。那天朱中华叫了六个伙计一起,心里有点担心人手不够,但还能叫谁呢?烘缸从拖拉机卸下时,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正在村口闲聊着的同村人,呼啦啦一下子拥了过来,有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二十多岁的小伙,一共十五个人,都过来相帮了。两个老哥经验丰富,在前后指挥,其余的都卷起袖子,六个人在两边扶,七八个在后面推。这些人,平时跟他并不亲近,好像有时还能感觉到他们目光里的鄙夷。五十多米的路,烘缸艰难地挪动着,朱中华感到眼眶一阵一阵发热。

烘缸安放好了,朱中华招呼大家留下来吃饭。他们摇摇头笑笑,说,不用,你忙。

水终于开了,朱起航感觉特别饿,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一块烤红薯。火光映照着袅袅的白气和红薯瓤的美丽纹理,让他想起儿时记忆里一张最美丽的纸——堆满元书纸的堂屋前,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同时将手里燃着的香烟搁到了烟灰缸上,四只长满老茧的大手,一起徐徐铺开了一张大纸,竹纸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纸下的图案一清二楚,而纸的表面在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

“这张纸起码有四十多岁了,当年有人临摹《兰亭集序》,用的就是这类纸。”伯父朱中华说着,将鼻子凑到离纸一厘米的地方,深深吸了口气。

“我能做出来。”父亲朱中民说着,也将鼻子凑到离纸一厘米的地方,深深吸了口气。

他们嗅着纸,像两个犯了烟瘾的老烟枪。

他们谈论纸,如同在酒桌上谈论一坛刚刚启封的陈年佳酿。

四 水在滴

冬至。有两种水声。

中午十一点半,人走空了,都吃饭去了,捞纸房像被突然摁进了寂静的井底。

泥地上站着一些正方形的阳光,是从木窗跳进来的。捞纸架的枯毛竹上,站着一些细碎的阳光,是从顶棚的瓦片间跳下来的。还有一束光柱从两扇旧木门间挤进来,浮沉着几粒灰尘。冬日的阳光意图明显,想驱逐捞纸房的阴冷,却将原本的幽暗衬托得更加幽暗。

六十岁的捞纸师傅徐洪金回家吃饭去了,出门时,遇到了八十三岁的老捞纸师傅,高声交谈了几句。

侬好伐?

阿拉蛮好个。

老师傅早已不再捞纸,徐师傅便成了作坊里年纪最大的捞纸师傅了,也是最瘦的捞纸师傅。他个子很高,进出低矮的捞纸房,不低头的话好像会碰着门框。因常年在纸坊里劳作,他看上去与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们的肤色截然不同,哪怕喝一口酒,也会看得出脸红。他灰白的头发软软地紧贴在头上,像常年不见太阳有点缺钙。

四十五年来,除了过年放假,朱家门村的田埂上每天清晨五点钟就会出现他高高瘦瘦、有点飘忽的身影。中午十一二点,田埂上又会出现他急急赶路的身影,腰间通常还戴着围裙,听得到他跟人打招呼的声音,呵呵呵的笑声有一点点尖细。傍晚七点,田埂上会再次出现他的身影,相比清晨,干了一天的活后,他的步子明显慢了,腰板似乎也驼了一点。

有两种水声,在午后空旷的寂静里,缠绕,回响。

第一种,滴答,滴答,滴答……如秒针,不急不慢,不变的节奏和密度,这是榨纸声——徐师傅上午做的几百张湿纸抄在杉木桐板上,摞成一尺多高、质地如年糕的湿纸垛,用千斤顶压上去,把水榨出来,半干的纸在晒纸房里经过晒纸的工序,就成为一张真正的元书纸。

此时,水顺着纸垛边缘滴下来,滴在铺在底下的竹帘上,迅速汇集在竹帘的四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滴答……让人想起赤脚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想起南方屋檐下慵懒的雨滴,想起小满时节前三天的山林,嫩竹拔节,万物萌动。雨滴在每一棵竹子的头上,被它们吮吸进身体,满山的嫩竹——元书纸的前世——的身体里,便流动着雾岚的气息,草木的幽香,覆盆子的酸甜,笋的鲜涩,流动着砍竹的当当声,竹子顺着坡道滑到山脚的哗哗声,杀青的唰唰声,砍竹人的咳嗽声,路过的山民呼出的烟草味,他或她的汗味,饭菜的味道,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棵竹,裹着整个山林的日月精气,一张元书纸的胚胎,在滴答声中渐渐成形。

另一种水声,是流水声,像婴儿的呼吸那么细弱,又像婴儿的哭声那么清亮。它来自幽暗的捞纸房某个更幽暗的角落,那里蹲着一只装满纸浆的槽缸,水从槽缸里溢出来,无声地淌过发亮的棕黑色缸沿,匍匐进地面,匍匐进比地面更低的某个通向屋外的暗沟或缝隙时,发出了几近难以察觉的流水声,被午后无边的寂静像扩音器一样扩大了。水声泠泠,像由远及近的银铃声从云霄洒落大地。

这两种水声,在此地,这个叫朱家门村的地方,已经回响了一千多年,也许更久远,冬去春来,世事更替,水声从未停息。改变的,是水声渐渐从繁密到稀疏,到朱中华深深忧虑的再也听不见。

此时,在朱家门村的另一头,徐师傅端起了饭碗,用那双在纸浆水里浸泡了四十五年的手。比白纸更白的手掌,已看不出掌纹和指纹,老茧连着老茧,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又被纸浆水浸泡得更白。这双手,放进发酵捣烂的竹纸浆里,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已经不痛了,但很怕冷。数九寒天时,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结冰的纸浆水里进进出出,冷到骨头里的冷。

冷了,就往电饭煲热水里蘸一下,暖和一下再做。冻得实在受不了,就到旁边晒纸房里躲一躲,再做。

痛的是肩膀、腰。一站十多个小时,一抬臂二十公斤,一天几百上千次。捞纸得用巧劲,抄得轻,纸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每一张纸,重量误差不超过几克,要有手法、经验和耐心、细心、用心。

痛,得忍着。小时候,家里穷,要吃饭,得忍着。如今,老伴生了癌,一条腿一直肿着,走不了路,钱要靠自己挣,所以更得忍着。想好了,忍到六十五岁,就不做了,真的做不动了。

有一些阳光在吱呀一声里改变了形状。捞纸房的门被推开了,徐师傅回来了。中午又喝了一点小酒,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透着与阳光质地相似的温暖。

“摇头晃脑”的下午开始了。刚才缠绕回响着的两种水声迅速遁迹,代之以一些更清晰明亮的声音——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的滤水声,竹架子的咿呀声,一个老男人偶尔的咳嗽声。

“摇头晃脑”是每个上年纪的捞纸师傅的习惯,自古以来,纸乡的捞纸房都是敞着的,一个个捞纸师傅一边摇头晃脑捞纸,一边和路过的人打招呼,说笑话。《天工开物》记载的“荡料入帘”就是捞纸。

他手持纸帘浸入水浆,纸帘随手腕晃动,使浆液匀开,慢慢向前倾斜,晃出多余的水浆,那层浆膜就是一页纸。随着倾斜、上提、放纸、揭帘……这些动作的起承、转合,他低头、转头至右边又转到左边,然后点头、抬头,一气呵成。纸帘提拉出水的最后一下,他的头点得很快,像在用劲,又像在对自己说,对,对,对。

午后的捞纸房,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的水声是唯一的声音。他喜欢安静,连收音机都不愿意听。

他并不关心纸是不是有生命,是不是有灵魂,他听不懂回归、传承、玉化、情怀这些字眼。他不知道那些纸去往何处,纸上会被写下或画下什么,哪怕是一个沉重的嘱托,一张生死状,一个孩子的梦想,或是一个罪人的忏悔……“做生活,不管喜欢不喜欢做,总归要好好做。”这“生活”关系他一天有多少收入,关系老伴的药费,他的小酒小菜,他们平淡无奇却无比重要的日常,更关系到心里安与不安。

偶尔,他也会想,接替他操起这张竹帘的会是谁?他没有徒弟,年轻人都不学这个了。自己两个儿子不愿意学,做了别的事,收入不高,能自己养自己,他也不愿意带他们,太苦了。

刚才,穿过村庄回捞纸房时,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在外地做生意回家过冬至的邻居,叼着烟,眉飞色舞地说着在新马泰旅游的事。邻居以前也做纸,后来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出去挣钱了,再也不碰纸了。徐师傅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听到了“泰国人妖”和一阵哄笑。他一点也不羡慕,因为他和老伴一起去过普陀山,还去过杭州的灵隐。

他呵呵呵笑了几声,头也不回走上了通往捞纸房的田埂,重新将自己安放进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的水声里,感觉世界又回到了他喜欢的样子。

五 铁煏弄孵出的爱情

那时候,晒纸不叫晒纸,叫烘纸。

那时候,晒纸房叫铁煏弄、煏弄。

那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五岁。

“煏”,是富阳土话,用火烘干的意思,铁煏弄也就是烘房,专门用来烘干手工竹纸的房子,格局狭小,称为“弄”。外墙用砖头垒砌而成,中间夹缝里是一个巨大的烧火灶,房里安放一只几十米长的焙壁——长方形的盛满水的铁柜,俗称烘缸。柴火日夜燃烧,一百度的水温传递到烘缸上,晒纸人将半干的湿纸从板上“牵”下来,托到烘缸壁上,用毛刷横竖刷扫,十来秒钟后,将烘干的纸揭下来,便是一张元书纸。

那是一个奇怪的洞天,常年没有冷暖,常年弥漫着水蒸气、纸的味道、汗的味道。又是一个热闹非凡的社交场所。那时候,生产队集中做纸晒纸,村里老老小小不到天大冷就过来烤火取暖,其实为了聊天凑热闹。早晨,田埂上便排着队过来一个个拎着手炉捡炭火的孩子们,有了手炉,在学校读书时手就不冷了。

煏弄外,柴火终日噼啪作响,煏弄内,欢声笑语比水蒸气更热腾,烘出了纸,也烘出了姑娘小伙水润的肌肤,筋道的骨骼,以及爱情。

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清晨,朱家门村造纸世家后人、十五岁的晒纸姑娘美容走进了离家仅三百米的煏弄,看见了一个猫一样敏捷的身影。晨光从天窗漏下来,照见他紧抿的唇、黑亮的眼睛,他赤裸着壮实的上身,汗水在他黝黑的皮肤上闪闪发亮。他用木制的“鹅榔头”在压干的纸筒上横竖各划了几下,被压实的纸便发松了。他用食指和拇指撮住纸沓右上角捻了一捻,使纸角微微翘起,再鼓起嘴轻轻一吹,粘在一起的湿纸便张张分开了。然后,他揭起一张湿纸,一手托着,一手连同晒帚垫着,迅速托到了烘缸壁前,将纸贴了上去,随之右手里的晒帚快速将纸张刷平实,又回转身去牵纸……后两张纸刷上去后,第一张纸也干了,他转身将纸揭下,轻轻放在一沓新纸上。

他的一牵、一托、一刷、一揭,轻盈迅捷,一气呵成。

美容的祖辈都是做纸的,父亲手艺高超,远近闻名,从小跟着大人在纸槽间出没的美容,早就潜移默化无师自通。“透火焙干”是《天工开物》中竹纸造法主要步骤里的第五个。一般人揭纸就要学整整三年。父亲说,牵纸时,动作要轻巧柔和,不使硬力,否则半湿的纸会破。刷纸、揭纸一定要快捷,稍慢一点的话,纸就糊了。晒纸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巧活”。

这个熟悉的身姿,不能说已炉火纯青,但在生产队的年轻人里,已经算学得精到的了。

当他停下来,端起水碗喝水,她轻轻走了上去,接过了他——朱中华手里的纸刷。他刚才晒的那一堆湿纸,是废纸,是拿来练手的。

十六岁跟师傅学做纸的朱中华兄弟,是村里最能吃苦的人。生产队里共十六七个年轻人,分成了四组,天天在煏弄里学晒纸,但每一组分到的时间只有三个半小时,朱中华像一枚针一样,哪里有空就插到哪里。

不知几时起,蒸汽弥漫的晒纸房里,人群在朱中华眼里渐渐模糊,视线里只剩下一个个子小小的仙女,红润的圆脸,被蒸汽熏得湿湿的眉睫,嘴角往上弯起,不爱说话,总是羞涩安静的模样。她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纸刷开始“轻歌曼舞”,当然并没有歌声,但他在心里听到了,并且,他觉得这个歌声是暖的,这份暖,一直绵延到他凄冷的梦里。

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一个烘纸一个揭纸,指尖会相撞,目光会相撞,几年后,他们成了一家。

成了一家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村里几乎所有年轻人的罗曼史,都是从煏弄开始的,热气腾腾的烘纸房,像一个孵蛋器,孵出了一个个造纸人家。然而,三十年后,这些夫妻里,只剩下他们俩的身影还在煏弄里忙碌。

有一些阳光钻进了密不透风的晒纸房,美容轻轻牵起一大张半干的元书纸,往一百度的壁上贴。贴纸,刷纸,揭纸,旋转腾挪,曼妙如蛇舞。她手上的每一张纸,都来自五百米外的捞纸房。隔了五百米,她仍能听见丈夫朱中华捞纸时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的水声。真热啊,真累啊,恨不得像一滴汗水一样落到地上就彻底躺下来。她咬咬牙想,我晒的每一张纸,都是他捞的,他捞的!

五百米外,朱中华把快要冻僵的手伸进电饭煲的热水,白色的热气里,浮现了妻子忧伤的面容。她的笑依然很好看,嘴角弯弯的,露出半截雪白的牙齿,她晒纸的“舞姿”也很好看,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从前每晚临睡前,她会轻轻告诉他,今天的纸厚了还是薄了,还会跟他说,今天儿子乖了,还是调皮了……如今,曾经红润的脸,在和从前一样的光线下,却透着疲惫。她看纸的眼神,不再和他一样像看一个孩子,而是透着深深的厌倦。寂静的午后,小土狗趴在浆槽边发出了梦呓,汽车车轮声在门外沙沙碾过。隔了五百米,他听见晒纸房里妻子汗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空洞的回音,像一个甜蜜而忧伤的入口。

千百年来,富春江千帆过尽,船到大源镇,便能见芦苇丛中纸槽如花朵般遍地绽放。风吹皱了江水,吹走了那些花朵,也吹老了两个做纸的少年。工人可以说走就走,他俩没法走。工人多少能赚得到钱,但老板赚不到钱。他知道她心里一天都不想干了,却从来不埋怨他一句。

年关近了,她淡淡说了一句:“又要借钱过年了。”

要做最好的纸,就得提升,还要去研修、调研,要自己设计制造热量更均匀的电热烘缸,烘出更薄更好的元书纸,都得花钱。

小满近了。朱中华五月十五日要去参加北京的一个研修班,而十六日就要开始砍竹子了,怎么办呢?

她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心去吧。”

朱中华是放心的。千里之外的课堂上,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第一排。五月的微风从窗外经过,绿影婆娑中他听见了朱家门村后山响起的当当声,看见妻子喘着粗气爬上山坡,笑意盈盈地给兄弟们端上一碗碗亲手做的热饭菜、一杯杯自家酿的葡萄酒。汗水像雨水一样在她通红的脸上流淌,湿透的头发像湿帽子服服帖帖扣在头上,十几根被她拔掉又新长的白发像刺一样迎风而立……

他听见老教授在说,看人和看纸是一样的,不能光用眼睛,要用时间和心。

六 纸孩子

一岁,他静静站在纸槽边的木站桶里,父亲捞纸的水声淅淅沥沥,异常单调,是他的催眠曲。醒着的时候,看见人来,无论是谁,他都会哭着伸出双手要抱抱。父亲捞纸,没空抱他,母亲在别处晒纸,也没空抱他。

两岁,冬夜的煏弄温暖如春,他静静坐在纸堆里看母亲晒纸,看着看着,就蜷在纸堆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母亲还在晒纸。

三岁,父亲常常抱起他,往湿纸垛的榨水板上一放,又顾自捞纸去了。他静静坐在上面不敢动,因为,他是一只压水的“千斤顶”。

六岁,夏日的煏弄像个火炉,可他不愿离开母亲。母亲就派他回家拿冰箱里的饮料,叮嘱他,到家后先喝一瓶,只能喝一瓶,要慢慢喝,不能喝坏肚子。

八岁,他和奶奶睡在老房子二楼的木雕床上。夜很静,他也很静。黑暗中,他睁着和父亲伯父一模一样的黑亮的大眼睛,想念着在南京建筑工地上奔波的父亲母亲,默默流泪,但他不哭出声。他是纸堆里长大的孩子,像纸一样安静的孩子。

此时此刻,父亲伸出手,将铺在湿纸上的纸竹帘抚摩了一下,又一下,很轻,像抚摩一个哭了一夜的湿漉漉的孩子。轻的程度,让朱起航觉得,他不是用手,而是用指肚上的老茧在抚摩。

“一晚上没做了,摸一摸,让它先醒来,它才有感觉。”

这是正月初一的清晨,二十五岁的朱起航跟在父亲朱中民后面走进了捞纸房。他将双手插进结了一层薄冰的纸浆水里,狠狠打了个喷嚏,但有一股暖意在他身后一米的地方,正通过零度的空气一直传递到他胸口。身后一米处,是大年二十七从南京赶回来过年的父亲。从赶回来那天到此刻,除了家里,父亲哪儿也没去,一直在老房子里做纸。此时,朱起航回头看到父亲像抚摩一个孩子一样,正抚摩着竹帘,忽然有点恍惚,朱中华朱中民哪个更像他父亲?长得太像了,站在纸槽前的一举一动都像。一模一样的两双手,一沾上纸,就仿佛通灵一般。

和朱中华一样,双胞胎弟弟朱中民从十六岁起开始学做纸。揭纸揭了两年,再学捞纸、晒纸,还跟着师傅学做竹家具。那时候的他,每一天都是焦虑的,不知道自己手艺如何,担心自己做得不如别人好。十八岁那年,二伯父把他叫过去说,从现在开始,家里纸槽做的一半纸给他烘。他惊住了,因为二伯家是村里做纸规模最大的。三年后,村里最好的捞纸师傅说,他捞的纸都让他烘,工钱一天三十元,而那时木工的工资一天只有两元。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好的,却是最认真的。那一刻起,他感觉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豪,也从骨子里爱上了做纸。

然而,那么爱,还是放手了。为什么呢?可以说为了生计,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也为了一份虚荣,也或许,是为了能给“一意孤行”的哥哥一句踏实话:“中华,有啥困难,我来”。

年关将近,一踏进村口,朱中民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被通往纸槽的小路牵引着,小路认得他的脚步,但纸槽纸帘不认得他的手了。这双手捞起来的纸,连家里人都不愿意晒。十几年来,每个春节回家,他都想与“纸情人”鸳梦重温。但亲朋们来来往往吃吃喝喝,它们仍然不认他的手。今年春节前,朱中华说,过年了,工人们都放假了,有几种特别难做的纸,怕是赶不出来了。朱中民便对哥哥说,中华,不急,今年春节,我闭门谢客,帮你赶出来。

前三天,做的纸全是废纸。三天里,睡觉时手和脚都没地方放,特别的痛。一个个被疼痛叫醒的深夜里,他想,在城市待了多年,自己真的退化了,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得“回来”。

三天后的正月初一清晨,当他从结冰的纸浆水里捞起第一张纸,忽然感觉有如神助。大嫂美容扫了一眼纸,笑说,这回总算好了,可以烘了!

更让他暗暗高兴的是,跟着朱中华学了三年做纸的儿子起航,学起来比他年轻时还主动。他总是那么安静,不,是安详,他触碰纸,像触碰佛祖一样恭敬。

触碰纸,像触碰佛祖一样恭敬,像触碰婴儿一样小心。在朱起航心里,每一卷元书纸,都是儿时最亲的人。

自父母去南京后,他便跟着伯伯伯母过日子,他们将他与两个亲儿子一样看待。老大朱起杨只比朱起航大两个月,三兄弟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每一道做纸工序都学过一点。但父母远离的日子里,常常独自躲到库房里与纸为伴的男孩,与纸结下了一种奇妙的缘分,多年后,朱中华的两个儿子都去了省外读书工作,反而是侄子朱起航攻读书法美术专业,并一直跟着他学做纸。

一个同学来家体验做纸,做了不到一天就跑了,说太枯燥、太寂寞了。起航想,寂寞吗?没觉得啊,只觉得心里很安定,抚摩着纸,很亲。

一个同学来跟他上山砍竹子,从山上扛了一根竹子下来,就再也扛不动第二根竹子了,说,太累了。起航想,累吗?是挺累,但可以坚持啊,砍竹子,扛竹子,刮竹皮,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又一天,就习惯了。

“划船桨”,是伙计们给他起的外号,意思是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搭把手,就像麻将里的财神爷,也像万金油,但还没法单飞。

一辈子待在村里做纸,是我要的人生吗?朱起航有点纠结。无疑,伯父是个有情怀的人,但朱起航觉得自己比他现实——如果继续做纸,就必须先解决生存问题,才谈得上理想、精神。如果像伯父那么难,我能坚持吗?

仿佛是天意,一段话、一只陶罐,来到他的生命里。一个叫苏艳的南京画家朋友请他用元书纸写一段话,放进她自己做的陶罐里送给顾客。她是一个完全按照自己想法制作陶罐的人,成品中,只有百分之七八是好的,其他都是废品。她发来的话是这样的:

横溪建柴窑已有两载,取名“望山”,源于一句大道至简的俗语“望山跑马”。烧窑如同修行,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孤傲消解物欲,信念融化质疑,屡战承接屡败。人生不易,心中需有猛虎,更需细嗅蔷薇。承蒙收藏,特以此文为证。

文/苏艳 书/起航 丁酉年立春 南京望山窑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这句年少时读过的诗,此时击中了他心里的结。找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其实很容易。但我为什么不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呢?

伯父朱中华也在想这个问题。六年前的那场大病,使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手工造纸的传承。他希望两个儿子和侄子继承自己的事业,但也很担心他们的生计。最近几年,关注的目光多了,他也越来越有信心。他跟起航说,在农村里造纸,是边缘的、被瞧不起的行业,却引来最专业的大学项目合作,受到尊重,为什么?一个几近没落的行业,却在古籍印刷、国宝级的珍贵文物修复上起到作用,不就是我们做人做事的价值吗?别的年轻人不想学,自己的儿子不学,谁学?跟书本视频学,和有人手把手教,是不一样的。要手传给手,身体传给身体。我们不来传,谁传?

他大概也是这么跟大儿子起杨说的。一个平常的毫无征兆的一天,朱起杨从外省回来了,和朱起航一起,专心学起了古法造纸。

在捞纸房的砖墙外,竹林深处的荒草中,躺卧着一只六百岁高龄的石槽。朱起航看见伯父将微凸的小肚子收起,努力蹲下去,用手指轻轻抠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青苔。这是整整五代人用过的纸槽,最多时有六个,十六岁的伯父第一次跟师傅学捞纸时用过,三十年前被废弃了。就在这只纸槽前,伯父听说中国文物修复纸都要从日本运过来,就暗暗许下心愿,一定要重现手工元书纸的辉煌。现在,这个夙愿传承到了孩子们身上。

一阵风过,朱起航看到伯父抬起头,从落叶的沙沙声中投过来一个他无法形容亦无法拒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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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纸上》曾在《人民文学》头条重点推出、《新华文摘》转载,《跟着戏班去流浪》《与茶》《春蚕记》《牧蜂图》《冬酿》《船娘》等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刊出,读者反响热烈,对于弘扬和传承中华优秀文化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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