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情人的眼泪（戏子的疯魔和妓女的绝望）

霸王别姬里有两个人是上吊死的，一个是小癞子，一个是菊仙。

小癞子是因为看不到自己“成角儿”的希望，菊仙是因为托付了一生的段小楼跟自己“划清界限”之后产生的绝望。

小癞子挨揍成了习惯，但是挨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练下了苦功夫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角儿么？有一天，戏班子里的师兄弟问他：

「你说什么好吃？」

他登时大爷似的站起来，伸伸懒腰，迈出气派的步伐：

「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数第一，我要是成了角儿，天天拿冰糖葫芦当饭吃。」

他想离开这个只能挨打的地方，当天趁着门外街上一群孩子举着风筝的乱劲儿，叫着小豆子一起逃了出去。他拿着从小豆子那儿偷来的仨大子儿心满意足地买了串冰糖葫芦，一串儿十个，非常慷慨大方地准备给小豆子吃俩，自己留八个。

小癞子跟小豆子跑出戏班子后看到戏园子门前星宿下凡般的京剧名角儿在人山人海面前的风采，他们被惊呆了。互相驮着看戏的时候都哭了，但是哭的原因不一样。小癞子边抹泪边说：

「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呀，得挨多少打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

小豆子则不是，他泪眼莹莹地看着楚霸王最后的一个亮相，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师傅说的“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是什么意思，那些掉在小癞子脸上的眼泪是他一辈子“不疯魔不成活”的起点，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会成为程蝶衣的，他将会成为北京城里最红的角儿。

两个人回戏班子前，小癞子还嘴硬：

「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离了小石头，你就活不了啦，回去你又要挨刀胚子，我反正不怕，早就打皮实了。师傅打我就跟挠痒痒似的，吃了糖葫芦我就是他妈角儿了，我他妈怕谁啊。」

关师傅正因为大师兄小石头放走了他们而挨打，小豆子脱下裤子趴在凳子上等着领罚，而且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咬着牙硬挺着，师傅拿刀胚子抽打的劲儿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怕是给打死了，孩子们在院中跪成一片。

小癞子明白过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血雨腥风，师傅收拾完小豆子恐怕下一个就是他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冰糖葫芦一个一个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吃完了，也就成了角儿了，像是了了一桩天大的心事，没有什么遗憾了，就在练功房把自己直条条地挂死在同光十三绝画像前。

练功板顷刻倒下，激起的灰尘给所有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从此谁看世界的目光都不那么清明了。

说小癞子过不了眼前的坎儿也好，说他没有成角儿的希望也好，他跟我们都一样，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人，盼着成功但是没有那份儿天赋，也下不了苦功夫，他只有这么一条路，但是走这条路的人多了，哪有他出头的日子，戏班子这么多年这么多师兄弟也只出了一个程蝶衣和一个段小楼，无路可走还不如吃完了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把生命停在这儿，不往下走了。

菊仙的死是另外一种悲剧。

影视剧里的妓女形象很多，但是能成为经典的很少，《大宅门》里的杨九红是一个，《霸王别姬》里的菊仙又是一个。进了风月场是命，多半是生活所迫为了活命才进了暗门子，没听过哪位姑娘是昂首挺胸走进“春香院”“花满楼”的，杨九红就是被兄嫂卖进济南府的“畅春园”。但是走出青楼需要更大的勇气，妓女是个一辈子都洗脱不了的烙印，也是她们心中最敏感的伤痛和最大的不安全感，到哪儿都被记着，自己忘不了，还时时刻刻被别人提点这不干净的过去。

白景琦和段小楼可以不在乎，但是日子哪是只跟他们过就行了的？杨九红一辈子都被二奶奶下眼看，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吐出：

「不许杨九红戴孝。」

猫狗这样的畜生都可以戴孝，杨九红不行。这种悲剧性结局从故事的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就像菊仙赎身时老鸨讥讽的那样：

「我告诉你，那窑姐永远是窑姐，你记住我这话，这就是你的命。」

最后，一语成谶。在文革的游街里，程蝶衣因为段小楼的诬陷万念俱灰，揭发菊仙是花满楼的头牌妓女，婊子，潘金莲！红卫兵问段小楼：

「你爱她吗？」

段小楼说：

「不……不……不爱，我跟她划清界限。我从此跟她划清界限了！」

菊仙曾经无数次因为妓女出身的自卑和不安全感问段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这么多年，这么多的磨难都熬过来了，最后这个心魔终于被那句“不爱”击溃。

她走到程蝶衣面前扔下那把属于霸王的剑，走下台阶，回头看看蝶衣，转身离开，这是她跟蝶衣的道别。

菊仙上吊时穿着红色的嫁衣，屋里是燃烧的红蜡烛，叠好的衣服，她的一双红色的绣花鞋，还有她跟段小楼的结婚照，她想让一切都回到那个只有幸福没有痛苦的日子，回到故事开始的时候。

自杀的不只是小癞子和菊仙，程蝶衣最后也是自杀。

张国荣对程蝶衣这位京剧艺人半世纪的悲欢离合的演绎近乎完美，是华语影坛难以超越的经典角色。

他的美，百看不厌。

在段小楼和菊仙结婚的那个晚上，程蝶衣在袁四爷的院子里横剑于颈上，哀艳歌绝。他扔下剑，两泪双流，袁四爷说他：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镜非你莫属，此貌亦非你莫有。」

从北洋政府、抗日、内战、建国、文革一直到文革后的平反时期，程蝶衣一生光环与磨难交织。

一直觉得程蝶衣与菊仙的关系才是霸王别姬里最值得玩味的，这里面有太多的隐喻和寄托。

程蝶衣母亲艳红也是妓女，蒋雯丽的戏份极短，但是她把小豆子送到戏班子时顺着凳子给师傅那娇媚的一跪，甭说男人了，女人都受不了。

艳红走之前给小豆子披上袍子，菊仙也给蝶衣披过；蝶衣戒大烟挣扎的时候被菊仙抱在怀里，他重复着当年对他娘说的那句话：

「娘……我冷……我冷……水都冻冰了。」

菊仙赶紧把戏袍都给他盖上，一滴泪落在蝶衣脸上，她也曾经失去了自己跟段小楼的孩子。

戏子和妓女，世态炎凉和人间冷暖都尝得更多，用关师傅的话说「都是下九流，谁嫌谁呀」。

文革后，程蝶衣跟段小楼在分离了22年的舞台上最后一次合演《霸王别姬》，虞姬唱罢最后一句，用他送给霸王的那把注满他感情和幻想的宝剑自刎了，戏是戏，生活是生活，但是程蝶衣心理容不下这两者之间的差池。很多人都会记得蝶衣在后台跟段小楼说的那段话：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不疯魔不成活”这种对艺术专注的态度，程蝶衣活到了方方面面，他真正沉入自己的“戏梦”中，“疯魔”的不只是他，还有那个时代，他一直在追寻纯粹，对京剧挚爱，想跟段小楼从一而终，但是他一直被玷污，被张公公玷污，被袁四爷玷污，被红卫兵玷污。

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霸王不是当年的霸王，虞姬又为何苟存于世呢？只有用死来成全自个儿了。

每次看霸王别姬这个关于“迷恋与背叛”的故事都能看出新东西，“真虞姬“死了，”假霸王“还活着，这就是经典的魅力。

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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