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大学校园夜生活(夜大生活录)
采访/张莉、刘晓东、贺关亲、王跃祺
撰稿/王跃祺
2015年11月22日,一个小时之内,北京市气象台连下两道暴雪蓝色预警。
这样的大雪天能干些什么?爱玩的人出去打雪仗,浪漫的人相约故宫,怕冷的人在家烤着暖气。这样的天气里,却有一群人跨过半个北京去上学。
“请问这儿是自习室吗?”,早上8:30,一个端着电脑的同学推开了教室的门。
“不,我们一会儿要上课”,第一个到教室的夜大学生许峰已经回答了很多次这样的问题。他把早就凉了的早饭放在暖气上,开始玩手机。
8:32,第二个人把伞上未化的雪抖掉,进入教室。
8:35,进来第三个人。
9:10,老师搓了一会儿手,打开了投影仪。
此时,110个座位的教室里,应到60人,实到10人。
这是周末的第一节夜大课,陆续赶来的同学用匆匆的脚步声代替了八点整已响过的上课铃。对于夜大生而言,这才是他们双休日的正确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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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师大上夜大
“我们学校还开了夜大课?”
“夜大生是什么?经常熬夜的大学生吗?”
在教学楼门口找空教室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旁边贴的夜大停课告示,两个女生彼此问道。
没人留意过,就在她们走上楼梯时,那个拎着盒饭和公文包急匆匆从她们身侧跑过的,正是她们口中那位陌生的“夜大生。”
夜大学,简称夜大,是成人高等教育的一种方式,主要由高等院校和社区大学承担培养任务。其招生对象是已通过成人高考的高中毕业生或是具有同等学历的在职职工。
许峰今年三十三岁,是北师大2014级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夜大生。他四岁的儿子“小瓶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可是,和爸爸一起玩雪的计划今天只好作罢。因为,从早八点到晚九点,在北师大上夜校的许峰要一直待在学校。现在,他正坐在教室里,在朋友圈里一条一条晒着自己儿子以前拍过的照片,其间,还发了很多条自己公司的广告推送。
夜大听课告示
已过而立之年,家庭与工作正在双线建设,许峰是北师大9000多名夜大学生的一个缩影。他们高中毕业便进入社会,工作的年头越长,越能感觉到高中文凭的力不从心,工作之余在夜大进修便成了一个自我提升的选择。
然而,工作之余,又有何可“余”呢?事业正值上升期,五点下班之后都是开不完的会议,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腾出些时间留给夜大并不容易。这一天,直到11:40,一上午的课全部结束后,班上总共来了不过二十七人。
工作、家庭与学习之间的协调问题一直影响着夜大的出勤率。更别提这一天的课,开在了连乌鸦都懒得出来的大雪天。但是,有人提前一个半小时到了。晚上17:25,夜大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胡力已经坐在了教九二层的教室里。他一个人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拿面包就着热水,吃起了晚饭。
对于胡力从事的电信销售行业来说,双休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日。周六日是上门服务的高峰期,这两天的产品销量往往要更高。一套社区宽带业务一年收费960元,来上一天夜大课,少卖一份产品,胡力这个月的提成就会不如从前。工资要扣,学费要交,他说,“我也有想过干脆就不来上课了,但后来我跟公司争取了调休,把休息日改在了周四。人嘛,先去试着改变环境,改变不了了再去适应。”如果没有主动改变,胡力可能还像六年前一样,站在超市狭窄的收银台里,每天看着流水的钞票过账,却只能赚到一两千的工资。他在北师大已经上了五年夜校,五年后,当初的中专生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逐条分析自己公司绩效管理漏洞的业务经理。
经历了北师大的夜校生活,很多像胡力这样的人找到了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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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没跟朋友说过我在北师上夜大”
“我从走廊这边走到那边,差不多能一眼看出来谁是在上自习,谁是成人教育”,博物馆学专业的刘也这样说道。
用同样的教室,师承同一位老师,有时甚至写着同样的作业。但本科生和夜大生之间却有着分明的壁垒。刘也的历史老师黄国辉说,“我平常在食堂、路上遇见夜大同学,他们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他们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相比在校学生来说,要更好。”社会阅历丰富是夜大生与本科生最大的不同。即便同为九零后,夜大班上的同学也要显得更为沉稳。一个夜大班级里,最小的人95年出生,最大的已经50多岁,而班级的平均年龄在35岁上下。同学之间动辄十几岁的年龄差距,让在夜大交上一个朋友变成了难事。“我在这里上课,并没有一种我属于这里的感觉,就像我上班的时候做兼职,虽然工资高一些,但是跟全职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刘也这样评价自己上夜大的感觉,就像夜大的学生卡上印的字一样,是“临时”的。这种临时卡可以在超市和食堂消费,但却无法进入图书馆,偌大的校园里少了一个可以让他停留的地方。
夜校学生们的临时卡以及部分课程
“我没有跟朋友说过我在北师上夜大。”同是博物馆专业的王磊说,“但是我会告诉他们我在北师大读书。”
翻遍许峰的朋友圈,有关夜大生活的动态只有距今一年零两个月的一条:“今天不上课,我竟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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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大生,他们从哪儿来?
胡力的一大块义利面包已经吃的差不多了,40多公里外,李慧也已经在916快速公交上睡醒了一觉。从怀柔到海淀总路程53公里,相当于绕三环一圈,其间最少换乘两次,总耗时三小时。如果上课的日期刚好跟李慧去怀柔分公司值班的时间相同,这就是她要走的路线。大雪天的夜里,李慧虽然是班上最后一个到的,但她总归是来了。在南三环工作的胡力,每周四的下班高峰期都要穿过半个北京城来到南二环。其他地段的路况尚不可知,然而一堵就是半个小时的新街口,无论雪天晴天,红色车灯都一如既往地照亮四排车道。
相比他们,住在中关村的刘也在交通上要轻松许多。然而,对于一个北漂七年的人来说,和五六个人合租的屋子无论怎样都没法让他产生家的感觉。他去北大蹭历史课,逛遍整个北京的博物馆,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国家图书馆里查资料。“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停留在一个地方”,刘也说,这就是他从湖南老家来到北京,又从群租小屋来到夜大教室的原因。
“我最初来北京是为了学习。”刘也高考失利,自考又因为英语偏科没有考过,一连串打击之下,他在成人高考时只考上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学习园林设计。最想学的历史没有学成,但在北京的生活还要靠他自己独自经营。大专毕业后,他在郊区找到了一份买卖土方的工作。这算是刘也北漂生涯的真正开始。在这个员工平均素质并不高的私营小企业里,刘也说自己“碰到过很多钉子”,懂了很多道理。
看到刘也是个大专文凭的毕业生,公司里有人问他,“你上这个学有用吗?”,刘也说,有文化的人能比没文化的人接触到更多,只有知识面广了,交际面才能更大。可他的同事却觉得他的回答“怎么能这么狂妄。”“开始的时候,我骂过人”,刘也承认,“像公司里的这种人,他只能生活在底层,他只能跟和自己一个水平的人来往。”每当讲起与这些与同事共事的经历,他总会把棉手套戴了又脱,放在手里紧紧攥着。
到目前为止,刘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在夜大学习就是他现在生活的全部。
像他一样的北漂一族一直是夜大的主力。研究数据显示,持续增加的外来务工人员推动着夜大在北京成人教育中所占的比重从2001年的18.6%,上升到2010年的35.8%。虽然一年两千五百元左右的学费并不会成为太大的经济负担,但因此被影响的工资与精力却考验着夜大学生们的积极性。在工作日晚上进行的夜大课,按时出勤的学生里,北京本地人总要更多。当被问及为何待业在家还要来上夜大时,刘也这样说,“如果我跟这个社会稍微有点脱轨,我就会有一种落后的感觉。”也许,正是出于对热爱而来上的这一周两次的历史课,给了他一个除了养家糊口之外,走出群租小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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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夜大,学历与爱好谁更重要
“上这个夜大有用吗?”,很多人都会像刘也的同事一样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他们眼里,上夜大无非是为了混个文凭,在夜大谈知识,谈能力,就只配得上“狂妄”二字。
刘也至今还记得父亲教他的第一首古诗是《送孟浩然之广陵》。 “我喜欢历史是从小就融入进去的。”从年轻时抱着一本生涩的文言历史书自己翻译,到如今在社会史方面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这个尤其崇拜商鞅的历史迷说,“我就是冲着这个课来的。”像刘也这样为了爱好而来夜大学习的人不在少数。与刘也同一专业,有着十二年出版社工作经历的苗婷婷说,“对于我们这种工作很久了的人来说,学历已经不重要了,我就是纯粹为了爱好。”在博物馆学、文物修复这类比较冷门专业的课堂上,这样的回答有很多。而在人力资源专业课上,也有很多同学并非从事这一职业。交不算多的学费就能得到高水平老师的教导,这对于真正热爱这一专业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幸福。然而,在夜大严进宽出的管理模式下,只要出勤率达到三分之一并且期末考试及格,毕业并不是一件难事。这也让很多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文凭能到手就行,至于学习,课时越少越好, 内容越轻松越好,考试越容易越好。
“要是不喜欢这些课的话,停了也就停了。”胡力这样解释学生们对于夜大经常停课的看法。成人接受教育,到底是为了学历更多,还是为了爱好更多?摘自华中师大研究报告的数据或许能给出答案。
这一调查采用的是多选题模式, 如果反过来解读,结果就是这样的:只 有 1 4.32% 的 被 调 查 者 选 择 了“感兴趣”,即意味着有8 0%以上的学生接受成人教育并非是对学业感兴趣。而自我提升本来是进行任何学习的自然动因, 也有4 0%的学生并未认同。这样看来,似乎是学历赢了。
就像高考填志愿时许多人曾经历过的“选知名学校”还是“选喜欢专业”的纠结一样,在夜大生参加成考时,也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学历作为一个入行的门槛,不得不为人所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爱好在现实面前就会变得卑微。不然,谁会为了上一节课,在大雪天里来回奔波。
“自考失败后,决定还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从小喜欢看书,到现在还是这样。”夜大课堂不仅为刘也热爱的抒发提供了场所,还为同学与老师的交流提供了机会。不爱读西方历史的刘也在任课教师的推荐下,读了自己以前从未看过的 《塔西佗历史》,却意外地喜欢上了这本略显艰涩的书。他说,“如果我和老师的观点有冲突的话,他会让我去多看一些书,但他并不会影响我的看法。”高起专两年半、专升本两年半、高起本五年,不管夜大生从哪里来,最后都会从同一间教室,以一个新的身份再度走向社会。这或短或长的时间里,夜大老师,是他们最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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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名夜大老师是怎样的体验?
学生虽认识老师,老师却不一定熟悉自己所有的学生。晚上18:20,还是同样的教室,胡力的老师张茹走进班级。还在师大读研究生的她,比讲台下的夜大学生年轻不少。记录考勤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叫出了胡力的名字,而对于那些不常来的陌生面孔,她只能挨个询问姓名。
“你是不是以前从来没上过我的课?”一位夜大老师这样问过前去采访的记者。在夜大的课堂上,由于出勤率不高,许多节课后仍然不认识自己的学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学校师资力量有限,有些教师数量不足的夜大课,通常会交给在校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带。已经工作的博士生教书会更加注重实践层面的知识,但是对于经验较少的研究生来说,给夜大生上课并不容易。夜大学生大多脱离学校环境许久,对于书本上的知识早就失去了敏感性。“有一个女老师,虽然她每次都准备得很认真,但她只是照着书本念,我们很多人都听不进去,到后来大家都不愿意来了”,王磊说。夜大学生的学习基础薄弱,学习目的性强,更加注重所学知识的实操性,理论性过强的授课方式并不适用于夜大。但他们社会阅历更丰富,能够更好地把握人情世故,与老师的交流一般拘束较少,因此,夜大的课堂上,经常能看到同学给老师提意见的情况。相比年轻教师,跟同学年纪更相近的老师更善于调动课堂氛围。一次古代汉语课上,老师拿着甲骨文拼图给大家演示,年近四十的王磊拿着拼图摆弄了许久。
演示用的甲骨文拼图
虽然出勤率并不高,但是人少的课也有好处,提一个问题就能发现谁上节课没来,帮这位同学补习的过程中,老师又能解答其他同学上节课没听懂的地方。在这样的课堂,知识往往以交流的方式传授下去。曾经,一位英语老师在把英文翻译成文言文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古代汉语很好的刘也还帮了他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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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大生,你往何处去?
雪天路滑,为了照顾家远的同学,张茹把下课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20:00,从教室里走出来的胡力、李慧像来时一样行色匆匆。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一路颠簸。
从1980年创办夜校至今,仅北师大就培养了将近50000名毕业生。当拥有了更高的学历、更丰富的知识,夜大生们会去向何处?
在国内某招聘网站上,本、专科毕业生的起薪平均差距在五百到六百之间。若是应聘外企,这一差距甚至超过千元。对于学历有了提升的夜大生而言,跳槽加薪经常是毕业后的最佳选择。
不过,刘也说,“我要做研究,虽然我现在还处在一个理论构建的阶段,但千锤百炼之后我一定要创造出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东西。”这个从小痴迷于历史的年轻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酒店经理许峰并没有换工作的打算,他工资虽不多,但儿子喜欢的玩具,他一样也没有忘记买过。许峰说,他现在已经足够幸福。
中专毕业被分配了工作的胡力在拿到大专毕业证的时候,跳槽到了现在他所从事的电信销售行业。本科毕业后,胡力并不想再换工作。毕竟,从社区经理到分公司经理,甚至是区域总经理,等待他的路还有很长。
跳槽、创业、甚至是考研考博,未来的路还有很多条。但正如刘也所说,“无论哪条路大概都会很难走,但我想我也一定会成功。”
某网站的招聘薪酬查询服务给出的专、本科毕业生起薪
23:00,当最后一批自习的学生从教学楼走出,雪后的校园归于静谧。虽然雪天夜晚降温得厉害,但是走上几步,他们就能回到宿舍躺上温暖的床铺。
与此同时,中关村的出租屋里,刚洗漱完的刘也床头还亮着灯,毕竟对他来说,《塔西佗的历史》还真是一本难懂的书。
文中数据引自《成人高等学历教育问题与改进策略研究》,作者余启定,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链接
1.自考:自考的全称是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自考采取宽进严出的办学模式,入学时无需考试,但如果想获得国家承认学历,需要在毕业时一门一门考过专业考试。因而自考往往比成人高考更难,其毕业证含金量也较高。
2.成人教育:成人继续教育学历有四种主要形式,分别是成人高考(学习形式有脱产,夜大,函授)、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自考)、广播电视大学(电大现代远程开放教育)和网络教育(远程教育。文中所提及的夜大,便是需要通过成人高考才能获得入学机会的一种成人教育模式。在北师大,成人教育的相关事宜由继续教育与教师培训学院负责管理。
本文首发于《京师学人》第17期
我与野生动物有个约定丨专访北师大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张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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