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

人行走别人的关河,也行走自己的关河。

有人是别人的关河,有人可能不是,但于自己一定是。

对于时空和沧海,人多么渺小哦,我感叹。

因为人,便注定行走,遇见山水、风物、故事,古往今来都是人。

那些观察,那些讲述,那些阅读,是关,也是河。

因而,人快乐,也愁憾。

这是扬帆散文集《回望关河》(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寄语,可能不一定是扬帆写的,大抵也传达了《回望关河》的神韵。这番话让我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仿佛有人在问:回望关河?何为关河?扬帆不紧不慢地呡了一口大研茶,说出这样一番似有玄机、费人猜详的话来。于是,有另一幅画面切换过来了,那是一千多年前,竹林七贤的嵇康光着膀子在枝叶婆娑的柳荫下打铁,向秀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汗水淋漓。钟会来拜访嵇康,嵇康瞥了他一眼,故意视而不见,把打铁声弄得山响。钟会待了一两个时辰,自感没趣,不得已离去。临行,嵇康开口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话只在“闻”“见”中,真的满是玄机,让人去想其中究竟是什么。扬帆所说,也只在“关”“河”中,他没有直言 “关”是什么,“河”是什么,读者诸君自己想、自己品这书的味道、做人的味道就得了。

这也足见他那一颗敏感的心。他行走、访谈、阅读、感悟、书写,有《回望关河》为证。听他说的:“有多少目光,就有多少心事。秋风落叶,满地赤诚。为了这个世界,为了那个人。”(《山中心语》)而“那个人”中,有扬帆自己的身影,而且他是一个沉思着的“那个人”。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1)

扬帆散文集《回望关河》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

人上了年纪,“回望关河”最易产生的是追忆自我的过往,把曾有过的琐碎生活和十之八九的不得意形成文字,供自己老来品味,咀嚼,难免说“我曾经苦多了”,别有一种反思而自醉或自悲的情怀。他书中有一篇《儿女童谣》,回忆少年岁月,“打冬鼓,过冬桥,上高山,摘红桃……”,这是他家乡广济乡间的童谣,他耳畔响起这样的童谣,想起自己曾经是那位叫“小草”的少年。我记得他写过一首《小草志》的诗,说小草“春天就发芽,珍惜每一寸时光,不辜负每一抔黄土”,他就是这样一个从“农民”而非“农民的儿子”成长起来的文人。在《儿女童谣》,扬帆想起儿时的玩伴,问一声“伙伴们还好吗”?这一问,惦念中仍然是他的忧思,因为“小草不能回到小儿女时态。谁能手握一打岁月,神仙一念,拂尘一挥。就回到过去?”更何况,人生是只有一单向旅程?这是如今蜗居在都市的扬帆的乡愁。古往今来,说乡愁的人多了,当扬帆以儿时快乐来说乡愁时,还是那个沉思者,故把乡愁说得满是哲思:“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今天的故乡已不是当时的故乡,甚至物是人非。何处乡愁?乡愁就是一杯酒独自品尝,它属于某个人,或你,或我,或他。在心中,在生命的午后。”(《何处乡愁》)这样的乡愁格外让人伤感,正是因为它滋生在“生命的午后”,原来人生最后的灿烂是在夕阳的照拂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难怪唐人李商隐一声叹息。

乡愁是扬帆《回望关河》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他时时想到过往,又把过往与自己的生命体验相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以景言情、景语也是情语的名诗。物候变化,季节老了,当他从这里看到了人生如江河,生活是围城。这不就是他说的“关河”?从季节的变易中,他看到生活在变中彰显的不变,今天和昨天、今年和去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一直到生命的终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让人奈何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曾想在居家附近的“快风亭”静静地读书,那该是怎样的超然平和哟,却又说“快风亭”的一副楹联有名士气、英雄气:“把酒邀明月,登高歌大风”。上联出自李白的《月下独酌》,下联出自刘邦的《大风歌》,这样说来“快风亭”还是让人平静不得。在关河回望中,扬帆的沉思更多在历史旧痕中,他说自己有空喜欢走走,“到了一个生地方,就会迫不及待奔向那些传说、典故、史迹的发生处所,有小孩子那样的好奇心和天真的冲动”(《后记》)。这无疑是他回望关河最原始、最本能的动力,所以他行走越多、思绪越远,情怀越重。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2)

白帝城风光

他走过长江,在三峡写下了《白帝城随想》。白帝城刘备托孤是妇孺皆知的故事,那里有刘备、刘禅、诸葛亮的命运,刘备死了,后来诸葛亮北伐上《出师表》,落句是“今当远离,临表涕零”,蜀之败于魏,这就露了端倪。但托孤一幕被白帝城烙下了,让白帝城就此染上了难褪的阴冷悲色,不单是后来杜甫吟出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其一)。杜甫站在夔门,北望长安,以思乡说思国,那是公元766年;李白仗剑报国,晚年误入永王李璘幕府被流放夜郎,760年左右在白帝城遇赦。浪涌如斯,江水在夔门的奔泻最有气势。当东坡两百多年后在黄州赤壁面临滔滔江水发出千年喟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及此人们观赏夔门下滚滚江流的心情顿时会沉重起来。如今刘备、李白、杜甫都随江流去了,所幸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杜甫“白帝城高急暮砧”的诗一仍脍炙人口。扬帆说,李白在白帝城走一遭,白帝城永远缭绕着飘逸的仙气,永远立着一个超迈飘逸的灵魂,有仙气的是李白,其实,另一头还立着因“百年世事不胜悲”(《秋兴八首》其四)而忧思郁结的杜甫灵魂,还有屏息不再张扬、不能张扬的王者雄风。扬帆还在《明月出天山》里说李白,那是他行走在乌鲁木齐看到一手挽着南北两条丝绸之路的天山,想到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说那是盛唐的侧影、盛世的情怀,既有阳刚强大。也有豁达阴柔。还在《草堂,诗魂诉说》里说杜甫。他引用了清人顾复初的一副对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李杜灵魂的永远,原来是无所不在的,在天山,也在成都,它们和夔门享有同样的荣光。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3)

长江很长,长江的传奇里有一个猇亭。扬帆在猇亭瞭望,这里是刘备悲剧的最大舞台,他在白帝城托孤之前,在猇亭真正做了一次率兵决战的主帅,只可惜刘备并不善战,东吴陆逊一把火让刘备溃不成军,狼狈不堪,就像周瑜和诸葛亮当年在赤壁一把火烧了曹营,曹操败走华容道一样。扬帆从刘备的夷陵之战说到猇亭之战,在刘备的生命的挽歌中,有长江每天都是另一条江的认知。他看到其变中的不变,不变的不是自然山水,而是真与善的人格。刘备托孤,虽有“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三国志·诸葛亮传》)。这样的雅量大度,但对鞠躬尽瘁的诸葛亮来说,注定会延续刘备的悲剧,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不过,诸葛亮的智勇和道德范式,树立了“影响民族灵魂的人格”,使之有永恒的存在和无穷的价值:“诸葛亮等的意义,也一定是人生的,人格的,国民的。因为王朝有尽,人类不死。如此,杜甫悲叹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才会产生久远的感动。”(《猇亭瞭望》)

长江还有赤壁,赤壁的“文”“武”纠结终于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湖北蒲圻市更名为“赤壁市”一锤定音。但人们爱说的是“文赤壁”,这是因为东坡。扬帆写了《东坡赤壁沉思》,想着无东坡就无黄州赤壁的林林总总,东坡与黄州的彼此成就,黄州赤壁放出的光华同样是东坡的人格精神,著名的“一词二赋”里是壮志未酬的东坡,是逍遥自然的东坡。他自以为会终老黄州,躬耕黄州东坡,认定陶渊明是人生偶像,写下《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馀龄。”。这是一个崭新的东坡,与上神宗皇帝书提出社会改革九字方略即“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的苏轼截然不同。在这一点上,也许正如扬帆说的,王安石变法是分水岭,黄州是分水岭,其前,精神的苏轼已死;其后,一个叫苏东坡的行走于世界。东坡从此独步一个朝代,独步千年,是他的文学、思想与道德、人品魅力的光辉,所以在这个世界,东坡具有他人难以企及的普适度,让人待见和喜爱,其奥秘当是随缘委命的适性达观,故黄州赤壁,还有他贬过的惠州、儋州,都名闻遐迩。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4)

我很欣赏《苏州,何处枫桥》里的一句话:“敲响姑苏任一青砖照壁,谁说这里未曾见证过历史的起承转合?捧起一掬苏州水巷的清水,能说此中不曾回环一曲姑苏的泣诉与歌欢呢?”过往的历史作这样的诗意表达,韵味悠长。自然,他书中苏州的枫桥、沧浪亭、拙政园以及南京秦淮河、杭州西湖也都是这样的见证者。尤其是那江上的水与月。“客亦知乎水与月乎”,这出自东坡《前赤壁赋》,扬帆借来说水月之景让人欣然:“一方水域,或是一派波光粼粼的湖面,或是水势浩浩汤汤的大江。一弯明月斜挂天上,倒映水中,清风轻拂,吹得人满面生凉,也吹皱水中弯月点染的宁静。”(《客亦知乎水与月乎》)扬帆散文因他的沉思传达给读者的思考远胜于对景物的描写,这时他内心最为平和,仿佛被波光月影淘洗过一般。但他很快就转入思考,说这水与月的天地,哪怕只进去一次,你就会走进永恒,因为那里有人的灵魂最需要的“虚静”。写过《庄子:逍遥人生》《庄子心通》的扬帆,自然知道“虚静”是庄子境界,但庄子的“虚静”里包孕的“无己”是自然与空无,不像他在这里说到的水月虚静,给人满是诗意的温馨。他一再说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赞叹“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深邃、厚重、浩茫。这是天人合一的生生不息,又是水月无穷而个体生命有限的难尽怅惘,故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感叹中,生命的短促令人自我悲悯。好在“人以匆促的生命、渺小的存在、勇敢地对接自然,奉陪日月,创造生活与业绩……获得了如同自然一样浑茫与伟大力量”(《江月何年初照人》)。于是,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是新的,每天开启的都是生活新篇章。

水与月见证着历史,这见证下,还有《耿耿星河》里的诸多名流。人事从不孤立,古时如此,今来亦然。所以扬帆会说:“身在人的世界,没有别人自己什么都做不成。”(《后记》)这离不开他人的世界,人格昭示出泾清渭浊。于是他让我们看到了狂狷者的风骨,这里有孟子、庄子、屈原、阮籍、嵇康、陶渊明、李贽、龚自珍,当然,少不了还有李白。这份名单可以列得更长,大千世界,社会变迁,养育着不同的人各种性情,就是同为书生的狂狷者,狂狷于时于世,也是可仕可隐,仕者与隐者、隐者与隐者迥然有别。譬如庄子不同于孟子,孟子说得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庄子却说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一梦化蝶,万物齐同。又如嵇康不同于阮籍。阮籍口不臧否人物,醉酒自隐,号哭也只在无人的岐路;嵇康则因朋友山涛推荐他为官,愤而绝交,说自己受不得礼法拘束,连老朋友也不要做了。这其中是耿介的人格、文人的风骨,他们的“人格光华——在文明的星空,构成一道耿耿星河,诉说着一个群体的前仆后继。让人感动,让人思量。”扬帆还专门说了曹操,艺术上邪恶的曹操和历史上英雄、兵家、诗人、文章家的曹操,是不同的两个人,扬帆说的是历史上的曹操,他为历史上的曹操辩,不是新的话题,但他跳出一般评价曹操文章通脱的一面,说他治军理政上也通脱,生活上也通脱,这通脱的率性随意本无不好,但通脱过了头演化为放纵,那就不是好事,无端猜忌、过份杀戮都会发生。“曹操的意义是一座灯塔,它指示了一条英雄正道,也标示了一条强者畏途”(《说曹操》),世人当以此为戒。

水与月见证着历史,这见证下,还有《北魏的落日》的山西大同故事。扬帆走到大同,大同是煤城,满街的煤灰曾让我诧异。但大同从历史长流中走过后,自带光环。它曾是北魏的都城,一千五百年前,北魏在哪里建造了举世闻名的云岗石窟,佛教艺术之盛让人赞叹。著有《禅宗境界》的扬帆说佛,看到了佛在红尘,佛陀的世容竟是地上君主的形貌。于是佛的气度与风神,也就是北魏的气度与风神。佛的世俗化是走向大众的途径,扬帆并非真要说佛,而是在北魏的落日里看到一个朝代的兴衰。北魏是鲜卑王朝,北魏之兴,是“热爱学习,向往文明,有开阔的视野、吸纳的胸怀”所致。他特别讲了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求书的故事,北魏立朝后学汉而融汉,就此走了一条捷径,于是有孝文帝之盛,北魏国势勃然。其后北魏内乱,王朝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北魏也就不复存在。扬帆展开这幅历史画卷,看到历史的教训。而不断学习、不断革新是社会富有活力的必由之路,云岗石窟也是见证者。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5)

山西云冈石窟

《回望关河》以历史文化为基调,在已然成为历史的“关”与“河”中,灌注着扬帆很深的人文情怀。他的这些散文写得很随意,随想所之,命笔如诗是基本风格,说宣恩山水的轻盈和说北魏的沉重都是如此。当然,随意之下难免思绪脱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河,走到瑞士、走到巴黎,讲了发生在哪里的卢梭故事,这便是《故事卢梭》。扬帆讲故事的本领,在200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国风》里就有很好的展现。《国风》讲述他家乡广济老阳垸村落五十年的故事,黄曼君先生说它是“一部反抗异化同时又深思中国文化的现代史诗”,说自己读了它,“心灵深处的那份感动如潮水般漫来”,这是因为故事讲得波澜迭起,动人心魄。扬帆把卢梭的故事也讲得有趣,万余字的篇幅贯通了卢梭一生的成与败,生与死。我不想在这里复述扬帆笔下的卢梭故事,倒是他引用的卢梭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枷锁”是一个比方,它岂不是“关河”?人生的自由是有限度的,道德、法律、他人、自我的制约始终存在,因为人与社会、与他人有太多的关联,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所以扬帆说“人行走别人的关河,也行走自己的关河”。

《回望关河》最后是以282则格言结束的,他称之为“山中心语”。扬帆对于人生的体验与感悟,在这里构成他用心血凝成的“金句”,这些“金句”也许原本可以成为他行走于历史和当下时、信笔挥洒的一篇篇散文内核,但他却让这些“金句”在回望关河的尾巴上“祼奔”。在这里,我看到了儒者的自强不息,不避苦难,“苦难是生命的财富,苦难是人生的砺石”(349);也看到了道者的顺应自然,“太阳落下去了,月亮落下去了,另一个世界依旧日月经天,江河行地”(348)。他握笔自在二者之间,故抱有“一切皆自然,所以对一切不必太刻意,太苛求。但须尽力”的信条。因为这样,扬帆有了可观的文学成就、惬意生活和自我悠然。

这些“金句”,从他心底流出,写给自己,也写给他人。我感受到这一点,读罢竟不自觉地用他“什么是健全人格”中关于老者的“金句”来问自己:“和蔼、明达、坦荡。目净如水,气静如山”。我是这样的吗?这一问不打紧,我是不是又落入扬帆的“关河”中了?

2022年3月13日于海口板桥居

责任编辑:褚欣桐

漫步在昆明湖畔的西堤(波光月影下的关河)(6)

作者简介

阮忠,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主要从事古代诗文研究。

通讯地址

海南省海口市龙昆南路99号,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邮编:571158

电话:13158908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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