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故事线索 不少贵人私下里议论过

东宫故事线索 不少贵人私下里议论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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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半,白日里的喧闹渐渐湮没于腊月浓重的夜色之中,偌大的东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承恩殿外犹甚。饶是太子妃素来宽忍平和,可今日,总是有些不一样,外间偶尔来往的侍从怕扰了贵人心绪,十分默契的将脚步动作都放的格外轻。

  崔思琅端坐于镜前,阖着双目,任由身后满脸愁绪的侍女兰时拆下繁重的发饰,原本束的紧紧的发髻慢慢放松,绷了许多日的心神仿佛也随之轻快了起来。谁知半缕发丝忽得被指甲勾住,带来了一阵短暂却尖锐的疼痛。崔思琅倒抽了一口凉气,从镜中看向已然惊醒,速速起身后退半步告罪的兰时。

  兰时的眉头自黄昏后便一直微蹙着,崔思琅回头时,见她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指甲。她每日要给太子妃梳妆,所以指甲并不会留长,饶是这样,却不知何时劈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自己却一直未发现,料想应是此前昏礼为行沃盥礼,被呼去端盘时,手指扣的太过用力造成的。

  思及此,她抿了抿唇,抬眼见太子妃正看着自己,明知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话说出了口:“娘子,殿下似是对薛良娣……”斟酌了片刻,才吞吞吐吐的补上了二字:“不同。”

  兰时并非崔思琅的陪嫁婢女,很早便在东宫侍候。三年前,太子妃嫁入东宫时,不知为何未带任何陪嫁的仆从。大婚次日,殿下便挑了她和素商,只吩咐说“专心侍候”。不是“小心”、“细心”,而是“专心”,二人当即知晓了话中的意思,从此陪在太子妃近旁,奉她为主,真心将她当作自家娘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兰时对太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素来了解的透彻。

  今日是薛良娣入东宫的日子,实话说,此前兰时并未有多在意此事。圣人不关心太子后院事,先后数年前仙逝,其他妃嫔于此事上根本说不上话,李璟如今虽已二十有四,可不同于其他亲王,东宫之中从来只有太子妃一人。所以,多纳一良娣,再正常不过。

  可昏礼之上,兰时却在太子殿下的脸上看到了藏不住的雀跃和心满意足,端盘上前,更是惊鸿一瞥,看到了他望向薛良娣时,眼中满溢出的情意,几乎可以让所有怀春的少女脸红心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她此前从未在那张脸上看过,当即心惊不已。

  哪里想到,崔思琅听了她的话,浑不在意的重新将头转向铜镜,忽而唇角勾起了笑意,打趣道:“兰时,恐怕全长安,你是最晚知道薛玉珂于他不同的人了。你这也太迟钝了。”

  今岁六月,太子李璟和三两好友驾马去远郊别院游玩,和回京述职的薛彻与其家眷的车马不期而遇。还未靠近,便瞧见了一身红衣的少女正在与人赛马,大概是赢得太过不费吹灰之力,她一边单手牵着缰绳,大胆的将骑马姿势从正坐改为侧骑,一边回头喊话。呼啸而过时,同行几人皆被她精湛的马术和爽朗清脆的笑声吸引。

  也正是这匆匆一眼,薛玉珂跌进了李璟的心里。

  这样令人打寒噤的肉麻话,可不是崔思琅说的。长安城中这小半年来最为流行话本里几乎册册都有,虽然不敢指名道姓,可无论看话本的,还是听书的,哪个不知故事里的一对璧人是谁。而之所以如此人尽皆知,全是因为她那个素来寡欲雅正的太子殿下对薛家的这个小娘子实在是欢喜的轰轰烈烈。

  为她曲江池畔缓行牵马,为她延寿坊里遍试珠花,为她拿起数年未动的马球杆如同楞头少年般与人一争高下,为她在长安城再普通不过的某个秋夜放千盏孔明灯点缀晦暗天空……那个愿意为欢喜的女郎制造最盛大难忘的浪漫,最细致温情的陪伴的梦中郎君仿若从话本里走了出来,牵动了长安城中所有小娘子的心,更为难得的是,那人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简直如梦似幻。

  可于崔思琅而言,一切却是另一番模样。

  旁的且不说,这小半年来,曾经于她而言游刃有余的赴宴忽然变得难熬了许多。饶是早已习惯了恋慕李璟多年,八岁时就扬言要入主东宫的乐安县主冷嘲热讽,却架不住她近日来时不时对她满含同情的别扭照顾。更难的是,每回旁人提及此事,她总要刻意下颌微收,眉眼低垂,去掩饰抹不去的浅淡愁色,但又不能表现出嫉妒,以免显得太子妃不够大度。这种内敛有节制的表情实在难以把控,一不留神恐就会过了头。而每次宴饮,上来关怀几句的人又不在少数,一场下来,崔思琅总是少不了浪费许多心神。

  一时间,那般劳累的场景仿佛又环绕在眼前,晃的崔思琅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

  贵人们的事情,兰时本不该置喙,可她实在怕了娘子此刻的虽垂着眸子不言不语,好似对旁人的话上了心,实则不甚在意的样子。其实,很多时候,兰时并不能从崔思琅那张总是带着柔和笑意,却也毫不掩饰将半分疏离、难以亲近时刻挂着的脸上看出她实际的心绪。可如今,话已出口,多做掩藏亦无用,她再后悔也禁不住吐露出对娘子未来的担忧:“娘子,殿下若是动了真心,恐怕会闹出比那千盏灯火更大的事情。”

  崔思琅总算敛了几乎已僵在面上整晚未收的温婉笑意,抬手抚了抚刚刚从发髻上拆下的那支七尾凤钗,她当然知道,兰时口中的千盏灯并非仅仅是一桩轰动长安的风流韵事,而是它背后代表的太子李璟为了薛家女,公然违背了圣人的意愿。

  九月天气骤然转凉的那几日,崔思琅不出预料如往年一样受寒病倒了。

  每年的秋冬,她身体总是忽好忽坏,这本就是许多人知道的事,可好巧不巧,她的病恰恰同李璟那千盏灯的风流事撞在了一起。不用亲自去听,她都能猜得到坊间定会将两件事揉成一件,那些好事的话本,一番编排,假的也说的同真的一般,让人百口莫辩。

  素商极爱看这些坊间的话本子,从来不理兰时嗓子都要咳哑让她闭嘴的暗示,隔三差五便毫不避讳的同她分享一番自己看得上眼的,致使她不得不对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那些本子里演过多少回悍妇、妒妇,甚至毒妇知晓的一清二楚。如今,竟还要担上怨妇的名头。虽然明眼人皆只当个乐子来看,但总免不得被影响,于她而言,实在败坏名声。

  那次病来的急,她每日咳声不断,头也疼的很,实在抬不起劲头去顾这些扰人之事,甚至还生出了一种因祸得福,“不如趁着此刻缠绵病榻,彻底躲过那些或真或假的关怀好了”的逃避念头。

  这几年,崔思琅已极少有这种“躲一时是一时”的想法,可大概是在病中,人格外脆弱的缘故,她竟顺着自己的心意,每日只藏在东宫之中,安心养起病来。

  千盏灯之后不久,李璟便同圣人禀了自己爱慕薛氏,请求赐婚的事情。圣人当时便冷了脸,静默片刻后,只是问他:“崔思琅的病如何了?”

  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崔思琅的耳朵里,来东宫的太医也多了几个,无论是将眉眼画的下垂几分进宫诉诉苦,还是一脸大度的奔赴到圣人面前将这桩婚事定下来,她总该立时做出些反应。但许是身体疲懒、见不得风,许是听懂了圣人刻意用“崔”思琅三字对太子警告,她竟硬生生的压着在脑中横冲直撞的百般思虑,将回应缓了整整半月。

  十月初,崔思琅趁着病容未消,终于去到太极宫中谢圣人关怀。

  那日圣人心情不错,她谢恩之后,又顺着圣人的话大略禀了自己用了哪几个方子,看的哪些位太医,末了,还皱着眉头大吐苦水:“虽说孙医正的方子效果最好,可实在太苦了,漱好多遍口都压不下去。儿本想偷偷将药倒掉,可殿下怕是早料到了,在旁看着儿喝。儿不好吐出来,可咽也咽不下去,呆傻的模样被他取笑了好久,实在丢脸的很。”

  圣人摇着头笑了起来,低声吩咐身旁的张公公几句,而后垂目片刻,再抬起之时,眼神已然柔和了许多许多,他同她讲:“你阿娘也最怕这孙二郎的苦药,我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能克制住那药味的蜜果子,宫里还备着,一会儿给你送去。”

  圣人口中的“阿娘”指的是太子的母亲——文德皇后,五年前便已经病逝了。

  崔思琅曾偶然从宫人口中听过先后怕服苦药,每每都要圣人看着才肯喝的事,而她自己尝过的太医院最苦的药,皆出自孙医正之手。可,实则她从不拒服那苦口的良药,所以,也并不存在什么李璟督促她喝药的事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五年过去了,宫中仍日日备着为先后去除服药后苦涩的新鲜糖果子,亦未曾想过那糖果子是圣人费心思找来的。可最让她没料到的却是……

  崔思琅在一次服药后,含着那个糖果子时,才发现它没有奇效,并不能真的散去服药后蔓延在口中,翻涌在胃里的浓烈苦味。只是她一时不知,到底是先后病到后来真的尝不出味道了,还是病重之时的她,仍在想着怎样才能给圣人一个安慰。

  一枚小小的糖果子,竟仿若包裹着帝后之间绵延不断的情意,实在让人诧异。

  后来,每遇难解难熬之事,崔思琅总是会从罐子里取出一枚糖果,含在口中,有了那丝丝缕缕的清甜味道,她便觉得,还可以再撑一撑。

  崔思琅谢完恩,没有太多铺垫,便提起了替太子求纳薛玉珂为良娣的事儿。那二人的故事,因千盏灯之事,已经在整个长安传遍了,结局几乎成了定局,圣人哪有反复为难的道理,旨意请的格外顺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旨意下来了,便可开始过六礼了。这些事情,自有礼部为李璟考虑周全,她最多只需在重要的节点象征性的点个头,后面的一切已不需要她来费心了。

  但凡来太极宫,她总是会去延嘉殿与崔惠妃请个安,那日也不例外。同为崔姓,崔惠妃算是她名义上的姑母。自三年前,崔思琅嫁入帝王家,崔惠妃对她多有提点和照拂。

  那日,她进殿之后,崔惠妃将她叫到近旁,细细问了她病中的情况,听她讲此次的病比往年同时间要好上一些,才点了点头,放松了颜色。可转眼又见她满脸掩不住的憔悴,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平日里时常能见到时尚未察觉,这大半月没见,崔惠妃才发现她比年中时瘦了不止一星半点,下巴尖了许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刚刚远处走来时,她恨不得嘱咐人在她腰间绑个绳子,不然总怕一阵风将她吹跑。

  崔思琅听她叹气,方才将视线从桌上放小点的那只样式别致的鎏金鸳鸯桃形盘子上移开,抬头看向崔惠妃。崔惠妃见她一脸的茫然,半晌才怒其不争的念了句:“你这傻子。”而后将薛玉珂的事同她讲了。

  到此时,崔思琅才第一次听说,原来圣人的本意是将薛氏配给晋王做继妃。

  “你当他不知他阿耶的意思。圣人本就不满,他不仅寸步不让,还故意闹的满城皆知。他们父子俩角力,你且说,他可有提前知会你一句?偏偏你不好好养病,自己跑来为他来做这马前卒,可不应了一个字,蠢。”崔惠妃说话总是慢慢的,明明说的是这样一番话,可语气却仿佛是在同崔思琅讲这太极宫中流行的新妆样式。

  李璟自然没有同她说过此中内情,不仅如此,他求圣人赐婚前未曾知会她,铩羽而归后未告诉她,半月已过,他亦一字未提让她来太极宫见圣人。可是,也是他,暗地里断了自己打听到圣人本意的路,却任由圣人训斥他时说的话流入她的耳朵里。

  所以,他根本不必提前告诉崔思琅自己的安排,亦没必要催促她做什么,他早知只要圣人的话将她牵入局中,自己为了“大度”这样虚妄的贤名一定会让他得偿所愿,不过早一点晚一点而已,而自己果然如同落入陷阱的鸟儿,吃着诱饵,毫不自知。

  还好她因病中乏累,并未立时到圣人面前为李璟说情,且今日更是凑巧赌对了圣人对先后的心意,否则,恐怕圣人的怒火已转嫁到自己这个倒霉的出头鸟身上。

  事到如今,崔思琅恍然大悟,可从她迈入太极宫为他讲话的那一刻,已然没有了反击的余地。如今,即便是在崔惠妃面前,她也只能故作挫败之姿的垂下头,同时极快用指尖抵住掌腹狠狠的攥了一瞬,用微小的痛意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打起精神衡量利弊。

  右相李良训几年前就有意将自家三娘子嫁于晋王,可惜当时晋王更偏爱邢国公之女。时过境迁,圣人如今要为李暕选继妃,他毫无芥蒂,初心未改,只是待嫁的女儿从当初的三娘子变成了六娘子。此事,并非什么秘密,稍微打听,不难得知。

  至于薛玉珂,她父薛彻虽此前被圣人一纸调令急召回京中,直到今日未能返回河西,但他手握重兵,于军中极有声望,如今晋王李暕正于前线历练,圣人此举,恐有将河西军纳入晋王麾下之意。

  无论是李家六娘子,还是薛家娘子,谁嫁与晋王,都可形成对他的助力,只是军中还是朝中的区别而已。看来在晋王做出选择之前,李璟“好心”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不过,李家、薛家于晋王而言,本就是顾此失彼。李良训虽颇有政绩,但手段却总是阴狠,极擅捏造搬弄之事。若是让他明白与晋王建立最稳定的关系已是无望,其他的也不再如姻亲那般十分划算,兴许于东宫不是坏事。可为何李璟要迫不及待,哪怕公然违逆圣人也要将薛家纳入自己一侧?圣人本就极其忌惮李璟在军中盛名,而此举只会再一次挑动圣人本就敏感的神经,实在不智。崔思琅一时无法想明白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崔思琅做了决定,她没有抬起头来,而是挤出了两行清泪,低声喃着:“除了为他求薛氏,儿还能有什么旁的选择,二郎他此回可是……动了真心。”

  夜色更深,侍女已悉数退下,哪怕宫中惯留的守夜之人亦已退避到承恩殿前厅去了,空荡荡的庞大宫殿里静的仿佛只余下了卧榻之上崔思琅清浅的呼吸声。寝殿内不留一人,这是李璟的习惯,太子殿下睡眠极浅,一点动静便会醒来,好像旁人的一呼一吸都会打扰到他。

  成婚三年来,每次崔思琅心中藏了事,难以入眠或深夜惊醒之时,即便再小心的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李璟皆会一言不发,只是侧过身来,抬手一下一下轻缓的拍着她,直到她再次睡过去为止。

  崔思琅睁开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是三年以来第一个李璟人在东宫,却不在她身侧的夜,怪不得好久没有找来的寒意席卷而来。可分明素商早已用暖炉熏好了寝被,不远处的银炭亦烧的正旺。

  左右睡不着,她起身从妆盒下层的小柜的底部夹层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又顺手拿了一盏小灯才复回到榻上。从前在闺中,她便极爱冬日里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看各种闲书,不过,做了这太子妃后,这点既不符合贵女教养,又耽误太子殿下安寝,还十分不安全的习惯,她从未表露过分毫。

  最近李璟大概不会来承恩殿了,崔思琅暗自想着,那便放肆一回吧。

  她兴致盎然的掀开小册,可没过多久,书虽仍在手中,但半晌都未翻动一页。崔思琅还是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今日黄昏映染下李璟心满意足仿若滴蜜一样的眼神,恍惚之间她又忆起他们成亲那日,她侧脸偷看他时,他仍是温清雅致的东宫太子,完全不似今日,只是如愿的少年郎君。

  当初在延嘉殿同崔妃说李璟动了真心,多半是因为,无论怎样,自己与李璟始终是同一条船的人,所以总要为他忤逆圣人意思找个情之所至的托词,有朝一日用得上之时,经由崔惠妃之口至达天听,也许能多几分可信之处。可此刻,崔思琅忽然不确定了。

  但……不应该吧,否则李璟当初怎会那样说。

  仲夏时分,有一日夜间,两人皆已躺在榻上。没见李璟有旁的动作,崔思琅很快便睡意朦胧了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彻底坠入梦乡之时,忽然听见李璟说:“过些日子,我须得万分喜欢一个小娘子。”

  崔思琅的思绪骤然从黑暗中被猛的扯回,但初时并没完全听清他说什么,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或是听错了,过了半晌才艰难的睁开眼睛,轻声“啊”了一下。李璟以为她刚刚睡着了,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崔思琅总算彻底清醒了,可她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要做些什么反应能算滴水不漏,斟酌之时便愣神了许久,最终也只重新合上眼睛,回了一个“好”字。

  又是半晌的安静,忽而李璟的声音再次传来:“太子妃觉得……哪里好?”

  崔思琅又是一愣,也许困意会让人会变的迟钝,她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回答,磨蹭了一会儿决定只当他不满意自己方才的答话太过随意,于礼不周,便答非所问的说:“殿下,妾知晓了。”

  承恩殿再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崔思琅怕露出太多情绪,闭着眼睛暗自数着一呼一吸之间的节拍,唯恐乱了被身旁之人发现,好在那人也没再有旁的动静。就在她以为这突如其来的夜谈已然结束之时,左腕忽然被李璟扣住,顷刻间,他便翻身压在她上方……

  想到这里,崔思琅眉心皱了起来,她想:他应当……不是真的动心了吧。

  哪里有人的惊鸿一瞥,一见倾心能提前预告的?他同她讲那话时,薛玉珂恐怕还在长安城数百里之外,李璟兴许见都未见过她。更何况,那夜……她总觉得他仿佛是不开心的,所以当时便认定“喜欢上某个小娘子”的安排,他应当不怎么情愿。

  但,连素来认定太子殿下薄性情的兰时早些时候都一脸担忧的同她讲“殿下动了真心”,暗示自己早做防备,虽然那时她只冷了脸色,回说:“兰时,你僭越了”,可心里竟猛然也生出了几分薄薄的难安。

  崔思琅深深的吐了口气,她想自己更在意的其实应是:为何连每日于东宫中,于这承恩殿内看着她与李璟的最近旁的人,都仍是怕他对旁人动真情。难道是因为,他们也如坊间传闻那样,觉得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情意甚疏,不过是做戏而已。

  “我才不在意他真不真心,”崔思琅握住书页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她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道:“一点也不在意为何今日的三首却扇诗,首首都比那时好。”

  披香殿中,太子李璟与他新纳的良娣薛玉珂坐在寝床旁,即没有言语,亦不见有任何旁的动静。同太子妃嫁入东宫时不同,纳良娣远没有那么复杂的程序,侍从们退出寝殿之时,李璟仍心不在焉,兀自出神。

  薛玉珂身形虽一直未动,可一双亮黑非常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将室内的各个角落皆扫了数遍,最终遗憾的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李璟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身边之人,温声问道:“怎么?”

  “殿下,”她目光炯炯的看着他,毫不扭捏的说:“我肚子又饿了。”还以为这般场景她要说什么,到头来仍是那句无比熟悉的“肚子饿了”。

  这是六个月来,他最常从薛玉珂嘴里听到的话。陪她在曲江池畔散步,她最感兴趣的是路过的冷饮摊子,延寿坊的金钗比不过西市里最家常的葵叶汤,千盏灯在头顶飘远,她却在喋喋不休的同他讲晚上食的鱼脍为何会比往日更鲜美……

  李璟无奈,在她殷切盼望的眼神以及“殿下,我不吃饱睡不着的”的催促下,只得唤人准备吃食。

  薛玉珂自幼长在河西,入长安以来因他的牵连,很少有得召入宫的机会,此刻骤然见到许多宫中独有的样式精致的点心,便一直拖着侍女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似是已完全忽略了一旁默然的太子殿下,直到听到他问“承恩殿可也叫了吃食”,她才将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

  侍女没料到殿下有这一问,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问过之后,回禀了“并无”。太子殿下低头又抿了口酥酪,并未再吩咐别的。

  薛玉珂不慌不忙的在侍女逐渐吃惊的目光中将桌上样式丰富的数盘点心全部食完后才终于停箸,接着,又眼巴巴恋恋不舍的看着侍女们低着头迅速退下,室内重新只剩下她和太子殿下二人。

  她偏头看了李璟一会儿,在对方将要开口之前,抢着先行起身,行了个大礼后朗声道:“我代阿耶谢殿下大恩。”

  “不过是答谢薛公当年救命之恩。”李璟抬手示意她起身。

  太子十五岁时,圣人有磨炼之意,故曾以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参军河西。后来,因年少气盛、自视过高陷入敌军包围,战至仅余围着身边的数人,自己亦身负重伤拼命硬撑之时,是当时尚是游击将军的薛彻奔袭来援,将他救下。

  薛玉珂虽顺势站起,可嘴上仍说:“阿耶曾多次说,他那时援的是一个不听话的翊麾校尉,保的大梁的兵力,将殿下活着带回,更仅仅是职责所在。可殿下对我们并没有责任,今日愿意冒险帮我薛氏一族,”她压低了嗓音,刻意学着她阿耶的样子,庄重的说:“薛某永世铭记。”

  李璟看着她作怪的样子,亦想起了薛彻的生硬倔强,唇角勾起了笑意。

  薛玉珂见气氛轻松了些许,眼睛转了转,又说:“出嫁前,我阿耶说,让我凡事不要莽撞,多多同殿下学习。听说殿下字写的好看,不似我一手烂字,如同狗刨。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殿下今日先指点我写好’薛玉珂’三字吧。”

  李璟听完这话,眉间波澜一闪而过,而后与她对视片刻,起身理了理衣摆,眸光坦然说:“改天吧。我还有些许积压的公文,今日要看完。你累了整日,早些休息。”

  薛玉珂听了此话,半分都不耽搁,速速起身朝内室走去,两三步后,仿若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不甚熟练的同他告了个礼,又脚步不停的直奔寝床而去。

  大概从前从未经历过这般繁复的仪式,总害怕这样的场合自己做错什么,精神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又吃饱了肚子,薛玉珂像是沾枕便登时睡着了,片刻后竟隐隐有轻鼾之声从床帐内传出来。李璟想起她刚才听完自己的话,骤然轻快的脚步,摇头失笑。

  看公文不过是托词,其实并不着急,所以,李璟看的十分不专心,半天不见动作。夜色越来越深,忽而一个小小的灯花炸裂之声响起,他终是放下手中之物,明知不应该,还是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明明昨日迷迷糊糊睡着时,还在想着今岁的冬日是不是比往年要更冷,可睡着之后却慢慢暖和了起来,整夜无梦,崔思琅在温热的寝被中缓缓醒来之时,不由的发出了小小的舒服的喟叹之声。但很快,身后的源源不断的热气让她察觉出了不对。

  她下意识弹坐起来,回身愣愣的望着身侧坐躺着的人,半天才想起问:“殿下为何在这里?”语调中已全然都是掩不住的惊诧。

  为何在这里?

  李璟也想问自己。

  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昨日晨间看到的一幕在他眼前来来回回闪了一整天,让他终究失了分寸吧。

  昨日李璟晨起之时,崔思琅额头轻轻的抵在他的右臂外侧还睡的安然。她素来怕冷,仲秋之后,又总是很难睡醒,李璟每次睁眼,皆会发现她总有一处是主动贴着自己的。三年来,明明已然习惯,可每一次,还是会心头乍暖。

  可惜,玄序来禀典设郎刘从有要事须他抉择,他虽本想等她醒来,同她说几句话,却也便不得不起身朝左春坊去了。

  东宫今日有喜事,刘从只捡最紧要之事速速禀报后便退下了。天色尚早,想着崔思琅应还未起,李璟快步返回承恩殿,远远的便看见她已立于廊下。东宫这时已在为黄昏时的喜事准备,想来她应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走得近些,李璟才发现,她还穿着寝衣,只是在外边随意披了斗篷而已。平日里穿着裘衣,还要抱着手炉,才不至于打寒噤的人,此刻仿佛察觉不到冷意,只是出神般抬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往的内官将贴着“喜”字的灯笼挂于廊上,满脸皆是茫然之色。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娶她的那个清晨,自己亦是这般只披着外衫便站在廊下,看着整个承恩殿一点点被喜庆之色填满,只觉万事胜意。亦想起那时昏房内,他才刚念了一首却扇诗,抬眼便醉在她看向自己时得偿所愿、满心欢喜的双眼里,以为她竟是十分喜欢自己,一时忘了还要说些什么,她等了半天,见没了下文,也未多想,只笑着将团扇拿下。

  李璟的心霎时间乱了,脚步加快朝她走去,可见到他走来,崔思琅顷刻间便恢复了平日的神色,一个太子妃在此时此景应有的神色,她遥遥的同他行了个礼,便将他所有的话堵在了口中。

  冬夜漫长,忧她腹空畏寒,怕她多思多虑,恐她孤枕难眠,于披香殿枯坐至寅时,李璟还是没忍下,趁夜独行回了承恩殿。可偏偏,床帐垂落漫地,崔思琅自于榻上睡的安然。

  李璟一时心中竟腾起了气恼之意,当即生出将一路风霜带入寝被之中,看她作何反应的心思,便不再如往常待身上寒气散去,当即掀开床幔,要将她闹醒。于是,崔思琅在被中紧缩成一团的样子便直直的撞进他的眼里。

  李璟将锦被掀开一角,手触到的地方皆是寒凉一片。屋中的暖炉、被中的脚婆,遇见崔思琅这块冰,仿佛霎时间都成了无用之物。他几次提起为她造椒房,可她却次次皆以“花椒奢侈,焉能用以涂墙?这实在与先后所倡勤俭之风相悖”拒绝。

  李璟伸手触碰她露在外面的小脸,哪里还会有愤懑,叹了口气,抬手将她头顶上方挡风的金玉鸳鸯小屏风挪了挪位置。

  人在怀里半晌,寝被里才暖了过来,她眉间微微隆着的地方也终于舒展开来,呼吸亦平顺安稳了许多。李璟了无睡意,忽见她枕边有一本书册,便随手拿来,看到天色渐明。

  崔思琅醒来第一句便问他“为何在这”,他自是无话可答,便随手将她枕边的书册拿起,状似不经意的翻了一页问:“为何在秦州旁画了朵五瓣花?”

  被太子惊到的太子妃,这才发现自己昨日看的那本小册不知何时被李璟拿在手中。她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抚到耳后,又问:“殿下几时来的?”不等他回答,她又说:“今日薛良娣要来问安,妾该起身准备了。”话毕,不动声色的将小书拿回,似是随手一放,便作势要起。

  天色才蒙蒙亮起,李璟拉她回被中,将下颚压在她发顶,从身后拥着她,闭上眼睛低声说:“还早,我想再睡会儿。”崔思琅睁着眼睛,僵了许久,李璟自然察觉到了她挺直腰背,故意与他隔出半分距离,他一手按在她腰侧将她压回,另一只手遮在她眼前,冷声吐了一个“睡”字。

  太子殿下又莫名其妙的恼了。

  崔思琅最不愿在他恼时招惹他,便乖顺的闭上了眼睛。刚刚明明说要睡的李璟反而睁开了眼睛,看向那册被她看似无意放于枕边,却因想藏起来,而下意识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又故意压了一角在枕下的书,眼中升起疑惑。

  崔思琅以为李璟并未看多少,却不知他来承恩殿已近两个时辰,早看完了,刚才不过是见她醒了,随意翻了一页做做样子而已。

  那不过是一本普通游记,用的是并不常见的蝴蝶装,书里的内容是从长安一路西行的见闻,可以看出写作者是商队中的某个人,因皆是些日常流水账似的手记,文章说不上精妙,倒是偶尔有些别致心思藏于其间,还算有些趣味。从书页侧旁能看出有时常翻阅的痕迹,虽成亲三载,李璟从未在崔思琅身旁见过,可他那时并未多心,却不曾想到她竟然如此在意。

  细细回想,书中内容皆是平淡日常,无甚稀奇。非要说有何惹人注目之处,除了好几个城镇旁皆标有一朵五瓣小花,便是那个特殊的字体。

  写书人用的书市里最常见最受欢迎的字体,工整非常,无甚特色,不过,仔细翻看过的李璟却在某一页发现了几行锋芒毕露的行书藏于其间,用笔硬朗劲挺,似是刀刃凌空剔出,能看出定是从小下了极大的苦功临王逸少。

  也正是这寥寥几行,让李璟确认这册子绝非是书行买来的,而是属于某个人私人小作。可作书人偏偏仿用了大多民间抄经生的稚拙笔法,若不是习惯使然,便是刻意藏拙。这是为何?

  再说那几笔十分亮眼的王逸少……崔思琅之父崔圆倒是极爱二王,三个子女的笔法里皆能看出从小习二王的痕迹,只是应是王献之临的更多,特别是崔思琅,笔形柔婉,圆融温和,与册上的笔法绝不相同,况且他从未听说太子妃曾去过西域。既如此,这本书是谁的,又为何会在崔思琅手里妥帖收藏?

  李璟一时得不出结论,索性便不再想了,怀里的人渐渐熟睡过去,变得柔软温暖起来,他的困意也因此被勾了出来。

  李璟此前几乎一夜未眠,没想到再次醒来已近巳时,要不是怀里猛然一空,他大概还能睡上一会儿。懒洋洋的睁开眼睛,便见崔思琅已匆匆越过他,下了床塌。李璟被她掀起床障时猛然扫进来的日光刺了眼,抬手遮挡,然就在刚才那片刻之间,他已瞧见他的太子妃脸色十分不好。

  他自然知道原因,她要宽忍能容的贤名,要做事事守规矩、万般皆妥帖的太子妃,如同他那个让世人交口称赞的阿娘一般。可惜今日展现她“容人”的第一遭便未能如愿,想及此,李璟不由浅笑出声。

  崔思琅听到,脸色更加难看,不受控制的回头瞪了他一眼,连“殿下”也没叫,言之凿凿的说:“你故意的!”

  饶是这半年来对薛玉珂之名如雷贯耳,然崔思琅从未和她有过交集。她又始终放不下脸面,嘱咐人从旁打听她。至于李璟,除了那次提前预告,亦是再也没同她提过薛玉珂三字。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不知这个薛良娣到底是何等性情。

  太子殿下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大张旗鼓的为薛玉珂入东宫做足了排面,崔思琅清楚知道,若是来者不善,一旦自己处理不好这第一次的照面,便会彻底落了下风。

  所以,辗转难眠时,她其实早设想过许多回良娣进门的第二日来请安时的场景。她想着,若是她好想与,自己须得温和,要说一套“姊姊妹妹”的大度言论;须得关心她,让她若有不习惯不要藏着。反之,若是她恃宠莽撞,自己便要搬出东宫的规矩,立住太子妃的颜面……

  然而,在崔思琅脑中徘徊过演练过许多遍的场景,一个都没发生,毕竟那一切的前提是,她早已起床收拾停当,安稳从容的端坐于前殿。

  眼下已是出乎意料的最差状况,薛玉珂在正殿等了她半个时辰,自己才匆匆忙忙的起身整妆换衣,而李璟,半分想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厚着脸皮赖在这承恩殿的榻上笑话她起晚了。

  都是自己昏了头,早上见到他在承恩殿时,便应极力规劝这不合规矩,最起码她也应该立刻起身洗漱。如今情景,无论谁来看,都仿佛她故意霸着太子示威一般。

  东宫之中多年只她一人,暗地里本就有不少太子妃表面大度,实则极为善妒的言论发酵,想来此事传出去之时,便是她三年努力,毁于一旦之日。

  近日来,一而再,再而三被李璟算计,崔思琅一口银牙都恨不得咬碎。可偏偏因她清醒之时,极少有这般沉不住气,将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时候,太子殿下虽并非故意,但因觉她十分可爱,便也不解释,反而笑的更加开怀,一时之间,若春风盈室。

  兰时听见寝殿内有了动静,很快便招呼人进来伺候洗漱,彼时,崔思琅已然把所有情绪安放好,坐于镜前,又是那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待一切收拾停当,她亦已将补救之法在心中过了数遍,然而,满腹说辞,遇上薛玉珂,一个也未用上。

  这薛娘子一见她从内室出来,便眼光大亮,急匆匆的起身,行了个不算周正的礼,朗声说:“问太子妃安。“还未等崔思琅答话,她便一个箭步走到她身旁,拽住她的宽袖,摇了两下,颇有些可怜的问她:“阿姊,你饿了吗?”

  今日的朝食,崔思琅因诸多变故如鲠在喉,半碗粥都没喝下,薛良娣却大大方方的吃了整碗羊肉馎饦,又意犹未尽的馋起太子妃面前咸鲜可口的鱼粥,喝了三小碗才作罢,却还是因惦念辅兴坊的胡饼却吃不着而十分遗憾的皱起了眉头。最后,只得又另叫了碗亲子面作为补偿,其间,颇为不舍的分了一小碗给莫名看出食欲的崔思琅。

  素商一眼不眨的盯着她将亲子面吃光,叹为观止,半天才问:“良娣每日食欲都像今日这般?”薛玉珂坦然无比的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有时心情特别好,便能多吃点。”

  直到薛玉珂回了披香殿,素商还沉浸在方才的不可思议里,捧着暖手的银炉子一边递给崔思琅,一边问:“娘子,薛良娣那般娇小,吃食们都去哪里了?”

  崔思琅想起方才的情景,眉眼也弯了起来。便听素商又接着说:“她比宁定公主还要像小孩子,真说起来,还不如娘子你更像河西女子。”

  薛玉珂确实和她想的完全不同,河西女子多半白皙高挑,姿容艳丽,可这薛娘子个头只及她耳下,皮肤虽细腻光洁,却是经常跑马的健康颜色。许是年龄小,下颚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一对黑葡萄般眼睛点缀在脸上,平添了许多娇俏,却也显得她比实际还要小,倒是真的和十二岁的宁定公主像是同龄人。

  素商思维向来如脱缰之马,这会儿已然把关注点又放在了别处:“这辅兴坊坊门旁孙家胡饼店晨起第一份刚刚出炉的胡饼真的同薛良娣说的那样好吃吗?”

  “虽现在已过了时候,但你若是想去尝尝也无不可。”崔思琅总觉得今日的捧炉比往日的要暖上些许,一边掀开顶盖朝里看,一边说:“素商,你去左教坊瞧瞧那个号称足以顶替周内人的扬州乐人到没到。”

  崔思琅所说的周内人,名叫周韶娘,善歌,在扬州时已颇具名声。半年前她到了长安左教坊,很快便在京中展露头脚。周韶娘歌声清丽嘹亮,颇得贵人们喜爱,顺理成章的入了宜春院。

  宜春院位于太极宫西内,长安城中最善歌舞的乐妓聚集其中,谓之“内人”。他们不同于普通乐妓,虽等闲不得出宫,但待遇优渥,赏赐颇多,若是受宠幸,甚至会得赐良宅。即便是他们的家人们,也被妥善安置在宫外教坊之中,由宫廷供给米粮。

  十月初,太常寺开始筹办今岁除夕团拜会。

  每到除夕,圣人皆要在太极宫的两仪殿大摆筵席,举行团拜会。这是一年一度的年末盛宴,届时圣人会邀朝中亲近的重臣及其亲属,和自己的家人齐聚一堂,一起入阁守岁。不同于元日赐宴,先后在时,每年除夕团拜会的一应事宜,皆有她亲自过问,所以,这宴席便有了许多“家宴”的味道,于受邀臣子们而言,意义自然不同。

  而对于教坊乐妓而言,每年团拜会,皆有人凭借出挑的表演获得重赏,荣誉地位随之而来,就此摆脱乐籍的也有,甚至能一飞冲天,也未可知。但前提是,贵人们要看的到你,而独自表演便是最佳机会。经过好一番角逐,周内人凭借无可替代的歌喉,如愿入选,并最终拿下独唱的名额。

  谁知半月前,她竟因每日练习时间过长,于一日醒来时忽然失声。虽大夫说这种情况,过些日子便会恢复,但等了好几日,周内人依旧只能发出沙哑之声,别说唱歌,连说话都喑哑难听。

  团拜会自然没有可能等一个中途落队的乐妓,可那首由她献唱的乐曲在近两月以来,已被她和乐工按照自己的声线精心调整了无数次,臻于完美,旁的人很难达到那样的声高不说,就连崔思琅这个于音律上并不怎么擅长的人听过了周内人的歌唱,再听别人,都察觉出了明显不对味。

  本来这事跟她并无多大关系,毕竟先后去了之后,团拜会向来由德妃、淑妃、惠妃、贤妃轮流主持。可偏偏周内人出事儿是发生在崔思琅从不幸染疾的杜淑妃那里接过了主理此次团拜会的“重责”后的第二日。

  团拜会的事儿为何会轮到崔思琅这儿暂且不提,可每年年末,本也是她这个太子妃格外忙碌的时候。从东宫大大小小的内侍属官的年节赏赐,到宫内宫外妃嫔贵妇的一应年礼,从年末开始一轮接一轮的各家宴席穿戴什么,到大朝会次日群臣来东宫拜太子后的诸多事宜,皆有需要她来拿主意的地方。更何况,今岁太子还偏偏于这时纳良娣,事儿本就多了一件,万万没料到还会多第二件。

  好在团拜会的大小事宜,外有太常寺,内有云诏府,皆能处理妥当,并不需要她操心什么。所以,她只要每隔几天去宜春院坐坐,在他们回禀时点或着摇头,在诸多方案里拿个抉择便可。

  周内人的事情,太常寺那边的打算是当机立断,将这节目整个撤掉,换上本就为了应急预备好的别的替代。可云诏府使时云却觉得,那曲子费了上上下下许多乐工的心思,是近年来难得一遇的编的极好的一个,舍掉太过可惜,于是,正在组织宜春院中的歌妓挨个试唱。

  崔思琅正要拿主意,周韶娘闯了进来,她嗓音还是喑哑,于是不愿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她于扬州教坊有个姐妹叫柳意娘,曾经与她共称扬州双姝,嗓音比她更好,可唱这首曲子。

  崔思琅抬头看她,见周韶娘虽小心掩藏,但仍露出了情绪,望向自己时,那种决绝中参杂着乞求的复杂眼神,让她觉得熟悉,亦咋摸出了其中兴许有什么内情的味道。曾经有人同她讲:“遇到有人带着这样的眼神,能力所及的时候,能允就允吧,万一是条人命呢。”

  崔思琅当即有了决定,她先仔细问过另外两种法子所涉及的人员物资,觉得互不干扰,且尚可承受,便吩咐两边齐头并进,又嘱咐太常寺当即发令,让人速速从扬州教坊将那个叫柳意娘的歌妓送入长安来,一切待这娘子进京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

  从那日到现在,已是十日过去,人应到了。

  左教坊所在的修德坊,就在辅兴坊旁边。素商本就喜欢朝宫外跑,如今还得令去吃胡饼,自然开心,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看着素商如离笼鸟儿般飞走,崔思琅才问立在一旁,面上显而易见比昨日轻松许多的兰时:“殿下走了?”

  “是,娘子同薛良娣在偏殿进食时走的。”兰时指了指不远处的经瓶,抿嘴偷笑:“不过,一会儿殿下又转回来了,手里带了那枝梅花。殿下离开时还说,让娘子多添几个侍女近旁伺候,不然寒风从这头到那头,连个人都碰不到,太冷清了。”

  听完这话,崔思琅一时想起前几日气温骤降之时,听闻邕王李昀嫌冬日太冷,让十几个侍婢围着他站成一圈挡风,自己坐在中间与内官斗草的笑谈,不觉弯着眉眼,在心中喟叹:还以为让人暖屋子的事儿,只有爱胡闹的邕王能想出来,也不知李璟这是怕她受冷,还是挖苦她效仿先后,“一切从简”。

  崔思琅又想起,昨夜她本是梦见自己卧在冰上的,仿佛没过多久,冰雪消融,暖和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提声问:“他何时来的?”

  “约是寅时初,连灯也没打,只有玄序一人跟着。”兰时答。昨日轮到她守夜,困意正浓之时见到殿下趁夜而来,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崔思琅“哦”了一声,不再问其他,可心中却想:

  那么晚了呀。

  李璟从八岁开始监国,第一次时还是个只会哭闹着不要自己留在长安,要随阿耶阿娘去洛阳的孩子。圣人从小便锤炼他处理政事,虽这几年收权之意愈发明显,但李璟平日里仍有诸多政务,晚间一贯是要将白日里没来及看完的公文带回的。

  今日日落后,那些文书被送去了披香殿,崔思琅便理所应当的以为他今日应不会来了。谁知夜深后,李璟又来到了承恩殿。崔思琅倒还未睡,不仅如此,连寝衣都没换,端端正正的坐着,自己跟自己弈棋。

  李璟接过处于弱势的白子,在微弱的烛光下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博弈了起来。兰时见他坐下,立刻吩咐多点了几盏灯。他落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崔思琅咬着唇,垂目算下一子落在哪里合适,却听他说:“屋里太暗,伤眼。”

  她虽觉得他今晚定是要宿在披香殿的,可万一……

  为了那万分之一,她才在等时,随手拿起棋谱钻研,然一看进去,不知不觉便已至深夜,所以并未注意到烛光是明亮还是晦暗。

  灵光一闪,崔思琅想到了应对之法,一边落子,一边敷衍的答:“能看见就好。”

  李璟看见她落子后扫向自己时闪烁着小小得意的双眸,不由想: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即便再洒脱,皆因出生以来半分苦没吃过,于银钱一事上,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吃穿用度向来精细,即便前些年要追随先后从简作派,力气也总使错地方,让人哭笑不得。而出生之时明明已是清河崔氏贵女、父兄皆入朝且服朱、母亲更是备受宠爱的永昌长公主的崔思琅,偏偏连点几盏灯这些细枝末节处的小事都想得到,让人无可指摘。李璟有时觉得,比之他阿娘,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曾经真的吃过许多苦的样子。

  烛光摇曳,李璟的眸光中明暗交错了几下,忽然抬手在崔思琅的脑袋上轻拍了几下,后抚在头顶不动了,如同……绵长无言的安慰。可惜太子妃沉迷手谈,一点也没感觉到太子的心意,还以为自己又落入他的陷阱,下错了地方,忙埋头检查棋盘。

  她小小的鼻尖微微皱着,身体不自觉的前倾想看的更清楚,于是便离李璟更近了一些,灯光之下甚至能看到她额角细细的绒毛。一时之间,连严冬的夜色都柔软了起来,太子殿下的唇角勾了起来,低声说:“思娘,我输了。”分明是要温意哄人的语气。

  崔思琅莫名其妙,指着一处刚要反驳“怎么会,你可以下在这里”,太子殿下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拉过她的手,说:“时候不早了,歇吧。”

  见他起身抱自己,崔思琅这才从棋局里回过神来想起今晚的正事。她将手腕挣脱出来,慌忙的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经的行了个礼,极煞风景的说:“殿下这几日,该在薛良娣处。”

  李璟扶了扶额,怕她又要同他讲道理,打算将她揽过来便直接封口,哪知才抬起手腕,她便如受惊的兔子忙着后退,却被月牙凳绊住,差点摔倒。可刚稳住身子,她便又说:“殿下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追逐了近六个月的女郎,好不容易进了东宫,合该独宠才对。现如今这样,实在不合适。”

  还有一句“即便前事皆是为了旁的目的,这场戏也要演完演足,圣人还在看”在她嘴里打了几转,终还是咽了回去。她不确定这戏是否弄假成真,到底做到了哪一步,更不想将圣人同他的龃龉放在明面上说出来。

  李璟眉间已然蹙起,看了她屈膝行礼的样子半晌,见她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就是要将自己轰出去,当即甩了衣袖,朝寝宫走去。崔思琅停在原地,深深的吐了口气,才无可奈何的直起身子。

  她没跟着他回寝宫,只是弯腰将月牙凳扶好,重新执起白子,下在了自己刚才指的那处,又拿起青色的琉璃子思考下一步。一会儿,她仿佛突然发现室中实在太亮了,左右扫视了一圈。

  兰时见殿下一脸不快的出去,赶忙走进内室,一进来便见娘子正将刚刚多点的那几盏灯一一吹灭,她正要上前撤去灯盏,还没抬步,却发现周遭忽然黑了下来,娘子连最后那盏也吹灭了。兰时愣在原地,没敢再动,果然,片刻后,娘子努力压抑却仍旧偶尔溢出的哽咽之声传来。

  崔思琅于一片黑暗里,紧紧握住了裙摆。

  她想劝劝自己的夫君去寻别人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忤逆圣人娶的人是薛玉珂,为了东宫上下,身为太子妃,崔思琅不得不这样做。

  过六礼的这段时间,崔思琅已探听到,为了阻止薛氏成为晋王妃,李良训不辞辛劳的暗地里罗织了薛彻不少的罪名。他本就极擅此道,又素来长于揣摩圣意,再加上薛彻从成名之时便是悍将,绝不是什么谨慎之人,谁不知他曾经亲手用军棍将太子打到只留一口气。

  这样的人,又极爱酒,酒喝大了兴起之时难免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李良训哪怕真要硬做出个“谋反”的罪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恐怕当初便只待薛彻六月入京,便可收网。至于要做到哪一步,端看他识不识相。

  可李良训还未来得及试探薛彻,便已经不需要了。李璟先他出手,让薛玉珂彻底失去了成为晋王妃的可能,此时,他甚至只需不动声色的暗示两句,便能顺手再次让圣人清晰的察觉到那根始终梗在喉咙处,无法拔除的名为“河西军只知太子,不知圣人”的刺,实在是一箭双雕,坐收渔利。

  河西军,偏偏又是河西军。

  崔思琅知道,李璟年少时参军是在薛彻麾下,可他们性格迥异,明明并无深交,甚至说是素有仇怨也不为过。即便他不认为薛彻会是李相公喜爱的“识相”之人,可东宫本就立于危墙之下,实在没有理由去招惹这个河西军现如今的一号人物。

  可他做了,光明正大,满城风雨,不留半分余地。

  事到如今,崔思琅即便清楚“情难自禁”的说法,在帝王面前实在单薄可笑,但她也更明白,这块遮掩暗流的布,绝不能由东宫掀起,否则便会是腥风血雨。

  崔思琅于暗色中坐了许久,直到兰时轻声唤她:“娘子,时候不早了。”

  “他走了吗?”她开口,第一个字便没发出声音,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还好殿中安静,兰时亦知她想问什么:“未曾。”她瞥眼,看着身旁正同她挤眉弄眼,等着她催娘子去哄殿下的玄序,斟酌半天,才再次开口:“娘子是知殿下脾气的。”

  崔思琅抬头看着外边天色,看来今日她是拗不过李璟了。更何况一夜不眠,自己明日还能得空补补,但依眼下的状况,要做好这个太子殿下,却是每日必要耗尽全部心神才行,实在不能放任他这般熬下去。

  两人皆是最会装作云淡风轻样子的人,明明方才闹成那样,可眼下收拾停当,在寝床之上,还能各自端端正正的躺着酝酿睡意。最后,终究是崔思琅没忍住,先行侧过身,以背对他。

  李璟叹了口气,亦侧过身将人揽进怀里,低声同她讲:“薛公那时仗罚我,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智谋过人,虽当时只是翊麾校尉,却仗着太子身份,不服从军令,趁夜带人偷袭敌军,却因中计被团团围住。若不是他察觉不对,奔袭来援,我恐怕早已丧命。然与我同去的百名士兵,却皆有去无回。”

  “若不是知道李璟的命不光是自己的,恐怕薛公将我带回帐中之后,便会立时将我仗毙,哪里会等到我伤情稳住了,才来罚我。薛公,他要的不光是胜利,也不甚在乎圣人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功绩,你看他成日里咋咋唬唬、无惧生死的模样,恐怕想不到于战场之上,他最惜人命,总在竭尽全力为大梁保住每一分军力,让每一条性命皆不至于枉死。”

  “薛彻是良将,他不仅想做,而且做得到。他为大梁历经百战都还安然,”李璟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却坚定:“思娘,我不能让他死在眼下这般可笑的情境里。”

  崔思琅此前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薛彻救过李璟的事儿,心中有些诧异,看来知道此事的人应当极少,甚至直接被人按下在了军中。若是薛彻所为,想来当初为了保全应不是太子名声,而是大梁的军心。

  她将头闷在被子里,心中知晓,其实即便李良训要构陷薛彻,但最后拿决定的,总归是圣人。曾经的圣人绝不会被小人迷惑,可如今……种种往事浮过脑海,崔思琅想,原来殿下已不敢将结果全然交付给圣人,那个他曾经最信任、崇拜,愿意托付一切的阿耶。

  知他说这话时,心中定然是难过的。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悄声喃喃道:“所以,阿善,你一定要赢呀。”

  阿善是李璟的乳名,他们亲密时,他曾哄她叫过。不知为何,崔思琅于此时,忽然想这样唤他。

  “好。”李璟闻此,胸腔震动,果然低声笑了,贴着她的耳廓,同她讲:“般般,别怕。”

  又是气氛极好的时候,崔思琅却觉得血液骤然冲到脑子里,一瞬间的茫然失措,致使整个人僵住了。她压住嗓中几欲跳出的心脏,问:“殿下为何叫我……般般?”

  李璟握向她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如常按在她臂上:“不是你的乳名?好似听你阿耶说过。”

  般般,确实是她的乳名,麒麟的意思。她还未出生前,阿娘便日日抚着肚子这样唤她,以此乞求上苍,肚子里的千万不要是个女郎。

  那时,她大概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无法照顾这个孩子长大,便十分忧心她日后在长公主府里的处境,更担心她若是个女子,有朝一日会如自己一样,在浩浩天威之下,如同蝼蚁,任人拿捏,无力反抗。

  崔思琅眉间微皱,疑惑并未因他的解释完全消除。只因这个乳名,即便是她小时候,阿耶都几乎没有叫过,有何理由会告诉李璟。但若不是,他又会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她无从知晓,手指攥了一下说:“不过是早已不用的乳名,殿下以后莫要这样叫我。”

  明明片刻前还在柔声叫他“阿善”的人,此刻却突然冷了下来。她从不同他讲自己未嫁入东宫前的事儿,好像那些皆与他无关,李璟握在她臂上的手紧了紧,语气里也带了难惹的意味:“怎么?我叫不得你的乳名。”

  崔思琅没有答话,只是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殿下以后,莫要这样叫我。”她不喜欢,很不喜欢。不等他开口,她又说:“殿下既然要赢,明日还是去披香殿吧。”

  李璟心中的怒火“噌”的冒出,又因习以为常,很快熄灭。他松开她,亦学着她背过身去,用比她还冷的声音说:“不行。孤不习惯,睡不着。”

  就差一句“要去你自己去”的气话了,崔思琅在心中帮他补上,一时又觉得好笑,明知自己那样情景实在是说错了话,但又因那“般般”二字,心中一片乱麻,实在懒得理他。

  第二日,崔思琅起时,李璟早已不在。

  她冬日本就倦怠非常,他亦素来比她起的早,也只有故意闹她的时候,才会将她弄醒,还要拎她起来替他束发、穿衣、选蹀躞带。而且,太子殿下向来喜怒不表于行,真的恼怒时是绝不会像昨日睡前那样,明显的告诉她自己的不愉,这种脾气约莫到了今日早无事了。所以,她半分忧虑也没有。

  昨日素商回来,说柳娘子明日才能到。

  本来她以要忙东宫喜事已许久没去宜春院,今日再不去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这下又为自己找到了光明正大,足以给自己一个心安的推迟理由。只要一想到那处还有把无从躲避的悬在头上迟早要坠下来的刀,崔思琅便实在抬不起步子,只想躲避。

  眼见着元日很快便要到了,什么都不管不问的闲着,实在不符合自己的个性,崔思琅心里存着事,先是抱着手炉带着素商在东宫后园慢慢悠悠的走了一圈,又分别寻了个理由去太极宫中消息总是灵通的杜淑妃和元嘉公主那里坐了坐,才返回承恩殿打算招人将春月前后东宫的事情安排下去。

  薛玉珂来时,日头已偏到了另一侧,正巧赶上司闺、司礼、司馔等女官退下,崔思琅还未喘口气,便看见她站在承恩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她示意素商去迎,自己也在兰时的搀扶下起了身,大概是坐的有些久,一时竟有晕眩之感袭来,只得闭目缓了片刻,才举步朝后殿走去。

  薛玉珂也跟着她,朝着右侧屏风后的暖阁走去。

  二人坐定后,先是闲聊了两句,薛玉珂便说明了来意:“就是这样,我求了殿下两日,殿下皆说自己事多推辞,便让我来问问阿姊可否教我习字。”

  崔思琅于小炭炉上煎烤茶饼的手顿了顿,一时不懂李璟这是什么意思,便未直接回答,转而说:“长安城里饮茶之风颇盛,不如玉娘先尝尝我煎茶的手艺如何。”

  “难道阿姊也要拒我?”她绕过小桌蹭了过来,可怜兮兮的央求:“我不笨的,只是以前在河西,天天只想着跑马玩耍,疏于此事而已。本想着字会写不就行了吗,可来了长安城才发现,这里的小娘子皆精于此事,上次参加了个什么诗会,做不出诗也就罢了,字也被她们盯着嘲了许久,如今见我还偷偷捂着嘴笑。阿姊,你就帮帮我吧。”

  京中贵女们确实常常以各种理由集会,赏花赏叶,观雨观雪,皆可一聚,写诗作画更是最寻常的消遣,各家小娘子不一定做的有多好,但自小便有人教习,凡事用得上的皆会有所涉猎。日后,难免要同薛良娣一起参加宴饮,帮她融入这长安城,是崔思琅早晚要着手的事儿。既如此,她便不再虚与推辞,当即让素商端了纸笔过来,让薛玉珂先写两笔看看。

  这一看,崔思琅总算知道为何李璟会将此事推给自己。

  薛玉珂的字,内无骨骼,外无筋脉,间架结构毫不讲究,与其说疏于练习,不如说,她根本没认真写过,怪不得会被旁人取笑。最严重的是,她仅仅写了十来个字,崔思琅便已看出她的腕上竟格外无力。

  最初习字,本就要靠日复一日的积累,首先将控笔的力道练出来,否则便谈不上别的。她本以为薛玉珂来自河西,整日里骑马挽弓,这项应不成问题,然而事实却告诉她,并非如此。既然这样,教薛良娣习字,恐怕会成为自己的一项持续长久的日课。

  不过,习字向来是慢功夫,崔思琅并不着急,让素商去唤玄序去太子书房找找看,有没有殿下小时习的帖子,最好是《千字文》、《急救篇》之类的。等的间隙,薛玉珂已经表现的兴致勃勃起来,又缠着她说:“听殿下讲,阿姊的耶耶是当世书法名家,阿姊的二王亦是习的极好,我想看。”

  崔思琅经不得她拉着自己的衣袖晃来晃去,只得放下手里的白玉茶碾,随手抽了张纸,拿起笔一边书,一边说:“王子敬的笔性偏于柔婉,两种写法,一种以重按为主,柔厚丰满;另一种用笔轻提,柔韧筋道。你看这两行字。”

  “而王逸少,则更硬气劲挺,骨力突出……”她刚要再次下笔,脑中忽然闪过那日李璟拿着自己那本小册的样子,手下立时顿住。

  薛玉珂趴在桌边,聚精会神的看着崔思琅落笔之处,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动静,抬头问道:“阿姊怎么了?”

  崔思琅微微一笑,再次动笔时已刻意收敛了力道:“至于王逸少,我自小便习的不好,阿耶说我,用笔缺了断金割玉之势,落了下乘。所以,只能仿个形,没有筋骨,你随便看看便是。”

  “我觉得,都好看。”薛玉珂尚还不懂字中精妙,只能做个门外汉看个热闹。不过,她倒是看的到太子妃写字之时身形挺拔,更显得脖颈纤细曼长,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十分好看。

  一阵熏风拂过,一直萦绕在她鼻尖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气浓郁了几分,薛玉珂凑到桌上放着的崔思琅之前一直捧着的手炉旁,抽了抽鼻子,问:“阿姊用的什么香,闻起来好舒服。”

  “是娘子自己调制的,用的是雪后松针。”素商刚巧捧着字帖回来,迫不及待的插话。制香之时,她出了最多的力气,所以每逢旁人问起,总是掩不住的得意:“殿下也极喜欢的。”

  见素商回来的这样快,知她定然又像赶驴儿一样的欺负玄序快跑了。崔思琅拢眉瞥了她一眼,素商知被娘子看破,吐了下舌头,低头故作乖巧的布置起了纸笔习帖。崔思琅本就不欲在外人面前同她啰嗦,转头继续忙手下碾茶之事了,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

  之前听女官禀报时,崔思琅频频走神,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李璟说的“不习惯,睡不着”,到底是哪里不习惯,为何睡不着?虽当时只觉得他是闹脾气,但仔细想想,他说这话,应当却曾有过相似的困扰,并非空穴来风。如今薛良娣和素商的一问一答,竟让她灵光一现。

  自成亲以来,他日日闻这气味,恐怕早已习惯,况且,他确实多次说过,于他而言,这香平心安神的效果比起旁的都要好,可缓他的头痛之症。崔思琅每年做好之时,本就皆会让玄序拿上半数在位于中庭的太子书房去用。

  想着最近几日,李璟常常在披香殿处理公文,崔思琅当即让兰时取出大半分给薛玉珂。可惜去年所制的几乎已经已经用完,今年事忙,新制的还未完全好,即便全数拿出也并不多,便又让兰时将自己制的面脂、香露、泽面方都归置了一些,同字帖文房一起吩咐人带去披香殿。

  薛玉珂离开时,崔思琅还多嘴嘱咐了句:“殿下偶尔会头痛难眠,平日里惯闻此香缓解,你若是也不厌烦,提前着人点上即可。”

  大概是今日顶风行了许多路,崔思琅从太极宫返回东宫后便有些咳嗽,当时并未在意,入夜后倒是鼻塞口苦了起来。不过是受了些风,并不怎么难受,睡一觉发发汗便能好,她阻了兰时去药藏局唤人,用了碗粥后早早睡下了。

  不知已是什么时辰了,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崔思琅觉得嗓中似是有毛絮,当即咳嗽不止。往日病中,兰时和素商总会有一个守在身侧,今日左右却无一人。咳声好不容易止住时,她便察觉出了不对,当即起身,拿了外衫披上,要出寝宫去看看。刚推开门,便正巧与被兰时拦在寝堂外的李璟两两相视。

  总是一脸温润之色的太子殿下,此刻满目寒星,见她出来,他仍是一言不发,任由玄序将素商拉开才继续直行,与她错身而过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扯回了室内。虽只是片刻之间,但崔思琅仍是瞧见满堂侍女内官皆是噤若寒蝉。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哪里能想到,竟是自己舍给薛玉珂的一干东西,触了李璟的霉头。

  李璟离开崇教殿时戌时刚过,比起往日算事早的。今日是新婚第三日,照例仍是先去披香殿。

  去时,薛玉珂正坐在书桌前习帖,大概是第一日学,她兴致正浓,一笔一画,不觉疲累,已满满写了好几张。见他来了,忙问他哪个“入”字写的最好。李璟帮她圈了数个写的尚可的,又指点了两句,一抬眼便看见她右侧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笔墨迹。

  薛玉珂忙唤了侍女,同她进内寝洗漱去了。目送她离开,李璟随手在她书桌上翻找。压在数张习字纸下,隐在一卷字帖中,崔思琅手书那张演示二王笔法的小纸,被带回了披香殿。

  她写的是王子敬《廿九日帖》中的两句,去除了些许她自己的风格,仍显得柔婉而有弹性。至于王逸少,写的则是《何如帖》开头的一句,乍看之下,颇为形似,然空有其表,内无精神,与那日在她小册上看到的锐利笔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李璟倒没有因此便得出那册上的内容并非是崔思琅所写的结论, 毕竟他并不知晓这张小纸到底是卷在字帖里由薛玉珂带回的,还是太子妃已知晓了他的试探故意放给他看的。不过,他心中倒是对两件事有了判断。

  其一,崔思琅大概没想到,他曾意外见过她十来岁时临的王逸少的《十七帖》,虽尚是稚嫩,但也算有些风骨。所以,若不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这笔王逸少,她不至于写成这样。如果那小纸是她故意放的,那么,不管是不是她所书,那本游记里总该是包含着一个她不想让他深究的秘密;

  其二,成婚当日,薛玉珂提及想要习字,他虽未应允教她,第二日却也挑了几帖名家之作送给她临摹。让她去找太子妃习字时,他从头到尾并未提及二王,只不过昨夜离开前,从她桌上的几卷字帖中特地将二王抽出放在了最上面,而彼时,她应该已于寝帐内安睡了才是。能观察到如此细微的变化,并将两件事连在一起,真的给自己带回崔思琅临的二王,薛玉珂到底有心还是无意?看来他这个新纳的良娣,也是有趣的很。

  李璟并未再将那张小纸藏回字帖中,而是随手同薛玉珂其他的习作放在了一起。过了一阵儿,薛玉珂收拾停当再出来时,他已安然坐在老位置阅起了公文。

  人还未走到近旁,便听她呼道:“殿下看我有何不同?”李璟抬头,未看出什么。她也不泄气,又快走了几步,凑到他近旁说:“殿下看我的脸,阿姊给了我泽面方,我刚刚敷过,觉得自己似是白了些。”

  “怪不得长安贵女个个肤若凝脂,原来是有秘方的。还有那面脂,质地也比我平日里用的舒服了许多。阿姊人真好,什么都愿分享于我。”少女嘴上话语不断,可光滑紧致的小脸所停的位置却是不近不远,刚巧足以让李璟闻到了那一阵并不浓郁却无比熟悉的冷香,与崔思琅平素里晚间洗漱后,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他眼中当即卷起了一抹怒色。

  偏偏薛玉珂浑然不觉,还兀自说着:“哦,对了,阿姊还嘱咐我要在殿下来之前点好那个松针弄的香,说殿下习惯闻那个,不然睡不好。我竟然给忘了,殿下,你等……”

  她话音未落,便见李璟将手上的牒文掷于桌上,起身离开了披香殿。

  人都走了,薛玉珂自然不用再喋喋不休,转身从内室拿出了她今日费了一早上的时间,从东宫后花园里千挑万选的几株草茎,高声唤侍女灵雀陪她练斗草。下次与谢家六娘再相见,定要赢到她哭着求饶。

  朝承恩殿走的一路,李璟都在心中叹着:昨日自己不过说了句“不习惯”,她今日竟恨不得将承恩殿中除了她以外的全部搬到披香殿里去,她崔思琅,果真是天底下最贴心贤淑的太子妃。

  跟在近旁的玄序年纪尚小,哪里懂发生了何事,虽殿下脸色没什么变化,可他本能的感受到了怒意。看方向是朝承恩殿去,他刚想唤个内官朝前快走两步,照常提前知会素商姊姊一声,却被殿下回头扫了一眼,登时不敢再有动作。

  还未走到承恩殿,李璟便看到那处大门紧闭,灯光也要比平日这个时候暗上更多,显然为了告诉来人,太子妃已然安寝。

  她每日操心的事儿那样多,如何会睡的这般早,不过是怕自己今日又来,故作此姿态罢了。李璟心中如此认定,自然更觉火气上涌,顶的……心都好似有些疼。

  进门之后,不出他所料,向来丝毫不懂看人脸色的素商一见他便提醒:“殿下,娘子早已经睡下了。”李璟仿若未闻,脚步不停。不多时,兰时发现了异样,也从内寝走了出来,见玄序低着头不如平日里活泼,立刻知道太子殿下是挟着火气来的,怕他又如昨日那般与娘子闹起来,当即以身挡在李璟面前,压低声音说:“殿下,娘子今日外出时受了风寒,回来便身体不适,实在怕连累殿下身体,恐怕不能……”

  话音未落,崔思琅便自己开门,出现在了李璟面前。

  他不仅没从她脸上看出半丝病中的苍白,反而见她两颊微微泛红,双眸含着水色,吃惊的看着自己,惹了他心都跳急了一拍。当即他更加确定了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是铁了心要将拦他于承恩殿外。

  太子妃被太子拽进寝殿内后,玄序立刻上前将门从外边拉上了,对着身后一脸担忧之色的兰时摇了摇头,又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无事。”

  玄序天生擅长观察旁人,极会感知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分明感觉到殿下见到太子妃的那瞬间,来路越积越厚的情绪骤然散了许多。兰时见状,轻轻的舒了口气,带着还愣在殿中的众人轻步快速退出了内殿。

  崔思琅的手腕被李璟扣的有些发疼,才刚挣扎一下,便发现他将手收的更紧,步伐也变的更大了。她起身时本就来不及好好穿鞋,只是踩踏着便跑了出去,此时跟不上他的步子,鞋子也在慌忙中掉了。

  李璟听她念了句“我的鞋”,回头便见她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不耐烦等她穿上,便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崔思琅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了一跳,赶紧揽住他的脖颈,看向他早已沉淀满墨色的眼眸。他虽脸上不见喜怒,可她一瞬间便确定,太子殿下的怒意已然懒得隐忍了。

  这是为何?总不至于从昨夜起的火气到现在才发作吧。

  不管怎样,她可不想在这时被他扔在寝床上,当即柔了嗓音劝:“殿下从外面过来,一身寒气,不如让兰时端碗羊汤来,暖暖身子。”

  李璟轻哼一声,心想现在知道讨好了,可惜已经晚了。他躬身将她放在床上,眼中含着风霜,嘴上却调笑:“还是孤先帮太子妃暖暖身子吧。”

  崔思琅当即知道不好,背一沾到床,立刻松开手臂朝内滚去,企图先脱离他的怀抱,再同他理论,可李璟早料到她会这样,长臂一伸将她的双手擒住,压回身下的同时,吻随之落了下来。

  崔思琅脑中疯狂转动,不停问自己: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李璟自然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托在她腰间的手又重了三分……

  成亲三载,于情事上已然熟悉彼此,崔思琅从来也抵不住他的吻,更何况李璟此刻蓄意乱她心神。强势压迫,再趁她呼吸困难,给点甜头诱引,她的脑子很快乱作一团,可即便深陷至此,几乎是下意识,她仍是伸手推拒他,甚至在他松开她唇齿,留给她喘息的片刻,喊出了:“李璟,我不要。”

  然今日,李璟真的被她的“贤惠大度”惹急了,分明听见了,却并不理她。

  崔思琅见拒绝并无用处,当即口不择言:“殿下每日前半夜先去披香殿,后半夜再来承恩殿,若是被言官得知你如此行事,想来会于名声大大的不好。请殿下,慎行。”

  话一出口,崔思琅便知自己说错了。

  她今日于东宫转了一圈,又去太极宫里最不忌讳口舌之劳,喜谈他人是非的两位贵人那里闲聊了半日,连一句议论李璟连续两日不夜宿在披香殿的声音都未听到。

  成为太子妃以来,她最佩服李璟的地方便是他对整个东宫不动声色的威慑。东宫上下那么多个人,那么多张嘴,可从里边流出去的消息极少,且不管大小,无论真假,从来都只可能是太子殿下想要外边听到的。

  崔思琅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一定会为自己守住秘密,更何况是那么多人,因此素来小心谨慎。可李璟却已经许多次的向她证明,他可以信,万无一失的那种可以。

  东宫,仿若有道密不透风的墙。

  她不知他如何建起,却对此心生恐惧。

  说白了,李璟夜宿何处的事,在东宫内有几人瞧见都不一定,而知晓的人又绝对会三缄其口,如何可能被言官知道。既然本就不可能传出去,而他又清楚她也知道不会传出去,如今她用这样的理由拒他,除了将自己的介意表露无疑外,再无任何作用。

  果然,太子殿下一听崔思琅这样说,原先以为她对自己无半分在意的那点子恼火荡然无存,心情当即大好,支起身子,垂目看她说话时,眼中已是春意盎然:“思娘这样想,是真当我是禽兽,还是……吃味了?”

  崔思琅面颊烧了起来,闭紧眼睛侧过头躲避与他对视,知道现在辩解什么都晚了,嘴紧紧抿着,就是不说话。

  李璟捏了捏她通红的耳朵,看着她的样子心头痒痒的,半晌,轻笑了一下,声音已有了哑意:“放心,你家二郎君子的很,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动个小孩。”

  李璟今夜铁了心要她,崔思琅初时还是别别扭扭的推拒,但心结已解便很快败下阵来,迷迷糊糊的揽住了他的脖颈,同他一起沉沦在摇晃的月色中。

  事毕之时,她浑身瘫软,任人摆弄,由他抱着去清洗。沐浴的时间仿佛格外长,再躺在回寝床之时,崔思琅的上眼皮已同下眼皮亲密的黏在一起,只余一缕残存的意识,感觉到李璟在颈边嗅了嗅,说:“你平日用的那些面脂香粉什么的,孤皆不喜欢,以后莫要用了。”

  听完这话,崔思琅飘荡的神志似乎又被拉回了几分,她心里忽然升起里一小丛委屈,直到彻底陷入沉睡前,她都在想:

  哼,以前说喜欢的是他,如今说不喜欢也是他。

  而且……

  而且,薛良娣已经及笄了,还算是小孩吗?那要多大才不算是小孩呢?十九吗?她嫁于他时,便是十九岁,成婚那夜他如同发了疯,断断续续的闹了整夜,不让人安歇。

  所以,现在不动,以后呢?

  可惜这些话,崔思琅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问出口。

  次日便是原本定好了要去宜春院给因周内人的变故而引发的后续做个决定的日子,一向不喜坐辇的崔思琅竟然乘着步辇而来,刻意出来迎接的时云愣了一下,以为太子妃时隔许久再出现,亦是决定以身体为由,将如今团拜会的烂摊子推掉,心中不由惶恐。

  好在直到看完了太常寺提议替换的节目,云诏府重新推选的歌妓以及扬州来的柳娘子各自唱完,太子妃一直神色如常的端坐着,既没有头痛脑热,也未曾忽然晕厥,时云微微放下心来。

  可崔思琅此时却静不下心,她瞥了眼时云,见她不仅不怒,反而心不在焉,不知在高兴什么,当即扬声问她如何决定。

  其实没什么好问,凡是个明眼人皆看的出来,没人能像周内人那般完美演绎这首曲子,虽然可惜,但太常寺的保守方案毋庸置疑,便是如今最好的选择。此事就这样敲定下来,可还远远不能就这样结束。

  待其他人散去,素商领着周内人重新回到了崔思琅面前。她见周内人面色平静,全无恐慌之色,冷声说道:“内人看起来,并不惊慌,想来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确实早知贵人会召见,奴自会一一坦白。”周内人已然可以说话,然而声音已经低哑刺耳,未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崔思琅听了她的声音,不由的想起那个曾经一开口便让自己惊艳不已的周内人,眉间隆起,眼中闪过难测的情绪。

  之所以将她叫过来,便是因为周内人推举的这个与她并称“扬州双姝”柳意娘,虽模样极美,音色独特,然而两人嗓音一高一低,大相径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她所说,可作为此曲的替补之人。

  那么,她诓崔思琅将人弄来长安,到底有何目的?凡事要多想许多的崔思琅如果今日不弄清楚,恐怕是不能安心。

  她抬手随意敲了下厅中未及时收走的小鼓,才走到榻边坐下:“希望内人接下来说出的理由,足够说服我放过你们二人。”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亦让周内人第一次从这个素来脾气温和,带着笑意的太子妃身上,看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威压之意。

  周内人垂目静思一瞬,伏身行肃拜之礼,而后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奴练习完毕回住所时,巧遇新入坊的一批乐妓,其中有一人恰是故人,知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上前来,说要讨杯酒喝。酒醉之时,她谈及旧事,只说世事无常,当年的扬州双姝,如今,一人得了贵人青眼入这太极宫中,眼见便要青云直上,而原本更风光的另一人,却正被恶少欺占,日日遭受虐打,生不如死,也不知如今是否还活着。

  “奴知扬州教坊情况,那里恐怕无人能帮柳娘子,奴既然失了声,便想若是太常寺急调,兴许可以救她脱离苦海,所以才斗胆向贵人举荐了她,只求一切还来得及。”

  “如此说来,娘子倒是一片救人之心。实在是情有可原,不应责怪了?”崔思琅注视着她,唇角勾起,笑的仿若一派天真般说:“还真是凑巧呀,刚想救人时,嗓子便坏了。周内人,你既然如此心想事成,不如现在许个愿。”

  “就许愿,让自己的嗓子立时好起来,也不枉费了宜春院众多乐工忙碌了两月,为了让你一鸣惊人,费尽心思。”崔思琅骤然起身,踱到周内人近旁,眉眼已全然冷了下来:“周内人,你好大的胆子,妨碍了宫宴筹办,难道还敢妄想全身而退?”

  那日,崔思琅允了周内人去扬州寻柳意娘的请求后,回东宫的路上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事情有蹊跷。

  彼时倒不是怀疑这柳娘子有什么问题,只是不明白周内人做歌姬又不是一日两日,怎会在表演前夕失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让素商问过负责周内人的教习,那人委屈的不得了,一直说:“虽这些日子练习的勤了些,但并无太过度,更何况周内人比宜春院里所有人都更要擅长保护嗓子,她明明昨日离开时还是好好的。”

  回到东宫后,她立刻叫来了药藏郎,将收集来的周内人的情况同他细细说了,又让他看了这些日子她服的药方子。药藏郎认为方子开的并无问题,用的药更是上乘之选,若是一般的伤到嗓子,服了药细心保护,这些日子最起码应当恢复到八成了。

  崔思琅闻言,想了想又问:“那是否有让人短期失声的药?”

  教坊娘子不能随意走动,她那时是怀疑过周内人是想通过此法,将扬州的姐妹也招到长安城中来,可又觉得此举太过冒险,歌姬应当最珍视自己的嗓子,毕竟失去演唱的能力,便会失去一切,更何况这可是团拜会的独唱,没有人会轻易舍弃。

  “一时无法言语的药倒是有,但像太子妃说的那般效果的,臣未见过。”药藏郎想了想,又说:“不过,臣倒是知道有一味药,若是一次服用过多,对嗓子伤害极大,且症状与那个娘子十分相似。”

  崔思琅疑惑的问:“伤害极大是指?”

  “那伤害不可逆,服药者一生皆会嗓音喑哑难听,甚至最后有可能彻底失声。”药藏郎如是说。

  崔思琅唇线绷直,心绪如被石坠,沉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不可能是周内人自己弄的了。可若真是药物所致,是否意味着宜春院中存在着某个人,歹毒到要让一个歌姬失去发声的能力?看样子,此事必须要查下去。

  于是,她当即吩咐素商去查最近教坊内是否有人大量或少量多次买过那味药。

  好在那味药虽然许多药房皆有,但并非是常用之药,且宜春院的内人们等闲不能出宫,只能通过暗地里的一些渠道从外面得些东西。素商并未费多少周折,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到连她都十分诧异,便查到了藏在宜春院中的买药之人,更让她难以相信的是,那个买药的不是旁人,竟然就是周内人自己。

  周内人听到太子妃的问话,知恐怕已诸事败漏,当即将身子拜伏了下去:“全凭贵人处罚。”

  “到底是什么样的内情,竟让你做到这一步!”崔思琅在得知竟是周内人自己给自己用药的那一刻,吃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知晓,教坊里娘子们的处境从来不容易,能够走到宜春院这个离贵人们最近的地方的人,必是极有天分且耗尽全力者。一个足以改命的机会已经在出现在如此近的地方,而眼前这个人,竟然一夜之间便决定了舍弃一切,甚至连自己的后路都断了干净。

  “没有旁的内情,就是刚才妾说的理由。”周内人神色平静,除了她尚不习惯自己如今的声音,每次出声之时,皆会下意识的挑一下眉稍。

  她确实没有撒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让柳意娘能够及时脱离扬州教坊。

  她与柳意娘从小时便认识,都是在同一年前后脚进的教坊。可是,她与她并不要好,甚至因为长期处于竞争之中,算得上是宿敌,私底下几乎很少有交流。五年前,她遭逢大难,绝望之际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不惜一切代价从教坊逃走。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却被柳意娘提早发现。

  她当时想,一切全完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柳意娘不仅未禀报教坊使,反而趁夜敲了敲她的窗子,偷偷将一个小箱子递给了她。她莫名其妙的打开箱子,当即愣住了。

  满满一箱子的首饰,还有一小袋不知谁赏她的金饼。她自己亦是扬州城里排得上名号的歌妓,自然知道被百般苛扣后柳意娘还能存下多少东西,所以,亦万分清楚她给她的,几乎是她的毕生积蓄。

  想来是那日柳意娘撞见她贿赂教坊差役,却反被更加恶意勒索时的窘迫,看出了这些时日打点关节,她已几乎将多年积攒散尽。她怕她没有银钱,逃不掉再被抓回来。她亦明知道,自己若是走不掉,便是死路一条,她的所有积蓄皆成了竹篮打水;而若是侥幸能走掉,她便再也不会回来,更别提回报她什么。可是,她还是选择帮她。

  她呆呆的看着眼前人,从她眼里看出的不是多年相识的感情,亦不是可怜她如今处境的艰难,仿佛只是因她们“同为天下沦落人”,皆会有有难处的时候。

  那时,柳意娘说:“去长安试试吧。好好活着,活下去便会有希望。”所以,她才有了方向,千辛万苦躲避追查,虽后来大把银钱半路就散了个干净,终究成了两袖空空,但人最终还是到了长安。这里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只要到了这里,便一切皆有可能。

  如今,她既已经得知柳意娘深陷泥淖,便没有任何犹豫,当夜就做了决定。

  可惜,那个旧识说自己离开扬州之时,柳意娘已被折磨的半死不活了,她没有时间来得及做更周密也能保全自己的计划,所以,早就知道被查出来只是早晚而已。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周内人反而轻松了下来。

  哑药买的太匆忙,这些日子来,她总是担心自己所做之事提前被贵人们知晓,会立刻中断召柳意娘来长安。而看眼下情况,太子妃显然不是如今才知晓,却还是让她如愿了。想及此,她又伏身拜了一次:“贵人好心肠,奴拜谢贵人大恩。”

  崔思琅看着堂下那人的无悲无喜的神色,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又问:“你毒哑自己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也许柳意娘没能受得住,已经根本已经不在人世了?”

  “若真是未能赶上,那便是天意使然。奴既然已经尽力,便可以无憾了。且贵人不知,柳娘子性情最是坚毅,小时教唱的教习打骂的再重,奴也未曾见她吭过一声。奴信她,即便遭受最难忍的践踏,也必定会用尽全力活下去。”周内人眼中闪过种种过往,唇角绽放了一个微笑的笑意:“她曾对奴说过,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崔思琅亦想起那个柳意娘,大概下手之人未曾想过她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虐打她时已完全不再顾忌她是一个需经常表演的人。不同于别的乐妓,她捂得极其严实,面上却用白粉一层又一层的涂抹成最浓艳的妆容。

  这样难得的表演场合,她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伤,可偏偏手腕上的被狠心紧紧绑过的痕迹过了十来日仍是没有完全消退,动作大时,脖颈深处和小臂之上偶尔会露出的还未好全的触目惊心的伤痕,这些,即便盖了白粉却仍旧看的清晰。

  一切都在印证着周内人所言非虚,更何况在崔思琅知晓她有问题时便已派人将她二人在扬州的过往打听的一清二楚,因此也就早就知晓其中内情,只是她仍需周内人亲口告诉自己,才好为她处理今后之事。

  崔思琅放下了摄人的气势,终是叹了口气,问:“大好前程如烟云消散,内人,以后会后悔吗?”

  周内人摇了摇头,哑声说:“奴……不知今后事。”

  都到了此时,她说的竟还是坦诚,崔思琅让素商将人扶起,安排道:“柳娘子资质确实不错,时云应有意将她留在宜春院。我会着人安排,你便充当她的家人,以后就住在教坊里吧。”

  “不必麻烦柳娘子。贵人,其实奴还会弹琵琶,虽不如歌美,但在长安谋个生计,应当不成问题。”周内人当即拒绝,她并不愿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拖累,只想靠自己活着,才觉得安心。

  可良久听不到崔思琅的回音,她抬头却见她看着自己,眼中有怜悯之意,小思片刻,叉手行了一礼,道:“只是奴的琵琶,来长安时当掉了,奴在跟曹内人请教琵琶技法之时,深感当时弹奏的琵琶十分合用。若贵人愿意帮奴,请赐奴一把琵琶吧。”

  崔思琅当即知晓她心意已决,又想:能赐她个琵琶也是好的,宜春院的琵琶皆在长安城中有名姓,以后她出去寻生路时,也可作为一个依仗。只是她要的赏赐之物属于云诏院管理,还要叫时云进来商量。

  时云虽不知太子妃同这周内人在屋中说了什么,但得知周内人的嗓子不会再恢复,还是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走了一个周内人,好歹又为她引来了个柳娘子,两人算是旗鼓相当,她亦不算亏。

  而且,一听崔思琅愿意赏赐琵琶,便知太子妃是在帮周内人想出路,她本也算是惜才之人,如今见周内人遭难,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所以,听了周内人的描述,她当即让人请曹内人将琵琶拿来。可是话一出口,便见听候吩咐的那名乐工苦着脸,眼神飘忽,一脸为难。

  还以为周内人狮子大开口,要的是什么了不起的琵琶,哪知却是曹内人那里出了问题。

  据这乐工说,曹内人自昨日黄昏结束排演后便匆匆离开,且今早她也未出现在排演场。最后一次有人见她,还是昨夜子时初她从外面回来,急急忙忙的跑进自己房门。她是圣人都赞过的宜春院琵琶第一人,研究琵琶技法书籍,有时简直疯魔,以前也有过好几日闭门不出的时候。

  小乐工嘟囔着说:“实在不是奴不愿意去,是曹内人她……她性格本就十分孤傲,闭门不出的时候更是难惹非常,这种时候我们若是去招惹,非被她撕了不可。”

  时云此时也是一脸难堪。她虽是这些内人们的主官,可如同曹内人这般技艺卓然又深得贵人喜爱的,平日里也只有她去仰仗人家的份儿。

  好在周内人立刻解释说那琵琶并不在曹内人的屋内,而是在屋外院子里一个花架下边。

  崔思琅一听,便觉得不对。果然那乐工将琵琶取来之后,哪怕只看样式做工,她也能知晓这绝不是宜春院的琵琶,甚至连宫中匠人做的琵琶都不是。

  时云吃了一惊,忙问这外边的普通货色如何进的宜春院。那乐工苦着脸说:“应该是前些日子,新上任的那个太常寺杜少卿为了同曹内人辩论到底是琵琶更重要,还是技艺更重要时随意从西市买来的。可惜曹内人素来不喜与人争辩,少卿一时气愤,走时大概忘了,我们也不好随意处置,便一直放在那里。”

  太常寺确实新上任了这么个乐疯子,和曹内人倒是投缘的很。时云看着堂下立着的周内人,又悄悄用眼角偷看太子妃神色,心想:周内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已错过一次,如今有了第二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嘴上当即说:“既是杜少卿的琵琶,拿来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取周内人要的那把琵琶!”

  周内人却仿若没听懂她的暗示,上前一步说:“这便是奴要的琵琶,不知是杜少卿的,实在冒犯了。既如此……”

  “周内人,确定是这把?”时云打断了她,对她的不识抬举有些不满。

  崔思琅此时如何还能不知,周内人想要的不是琵琶,她要的是自食其力的尊严。在尚可靠手艺过活时,她不想也不愿依赖于旁人的怜悯,最终逐渐没有了自己。既如此,崔思琅起身拿过那把毫无装饰的琵琶,递到了周内人面前,浅然一笑,说道:“送给你也无妨,改日我再赔一把给杜少卿便是了。”

  周内人接过,抱着琵琶,曲膝谢过赏赐,转眼看向琵琶的眼睛十分柔和。

  啊,以后不能再称她为周内人了,她又要作回周韶娘,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抛弃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了。

  周韶娘的事落定之后,崔思琅又与太常寺和云诏府一起为加入的新表演确定了次序,正打算起身离开,却见一人匆忙跑了进来,气都未喘匀,便高声喊道:“出……出事了,吴内人悬梁了!”

  “哪个吴内人?”时云当即问道。

  “要在团拜会上领跳健舞的那个吴内人。”

  话音刚落,崔思琅猛然站起,手中暖炉随即掉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因而摩擦出尖锐的声音。她不敢置信的问:“谁?”

  “禀太子妃,就是上月初来的那个新舞姬,吴月奴吴娘子。”

  竟真的是她!

  那个让杜淑妃哪怕自伤也要推掉主持此次团拜会的事宜,亦是让被迫接替的崔思琅日日受刀锋悬于头顶之苦的吴月奴!

  此事还需从上月中旬崔思琅接过团拜会后,第一次造访宜春院说起。

  当日,她随着时云一一巡过各个排练的场地,心中骤然轻松了许多。她本以为杜淑妃这么急着推辞是给她扔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却没想到院内一切井井有条,节目也都十分精彩,特别是杜淑妃提议的那个新奇的“字舞”,到时定是能博得圣人开颜。

  崔思琅放下原本的疑虑,以为杜淑妃真的是不凑巧得了严重的风寒,实在难以起身,才让自己得了便宜。

  直到走到了“拓枝”的演排小院。

  拓枝本是西域传来的,配合着鼓调的单人独舞,刚健明快,在宴会之上表演向来十分讨喜。且这次,杜淑妃将独舞改成了团舞,编排异常巧妙,既不失拓枝本身的轻快,且变化更为丰富,还多了几分气势,实在让人拍案叫绝。

  崔思琅看后觉得十分满意之时,却猛然瞧见一旁的素商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她当时便记在了心里,回到东宫,自己还未开口,便见素商赶退了殿内侍候的旁人,凑在她身旁,神色难得一见的沉重:“娘子,团拜会的事,恐怕不好了。”

  约是六年前,圣人兴致勃勃去参加吏部尚书萧子明的烧尾宴,遇上了容色绝姝,当时莫及的萧家六娘,又见她谈度不凡、知书达理,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喜爱。

  回太极宫当夜便与先后说及此事,次日诏书就到了萧尚书家中。太极宫为了迎接这桩昏事,已一派喜气洋洋,谁知策使未出之时,却横生枝节。

  那日,侍中魏成匆匆面见圣人,直言:“陛下为天下父母,抚爱百姓。萧氏之女,久已许人,若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父母之道?”

  圣人这才得知,原来萧六娘早已许给了门下侍郎郑义家的二郎,亦是大吃一惊,当即下令停止,查明真相。后第二日郑义便上书明确表态说:自己虽与萧家交往颇深,但子女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侍中之话,乃是谣传。

  但圣人仍是担心郑萧两家急于划清关系,是怕自己以后会因此事再找他们麻烦,故最终仍是下诏,“今闻萧氏之女,先已受人聘礼,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公开自陈错误,甚至郑二郎与萧六娘昏礼之前,先后还特地赐了一整套妆面给萧氏添妆,其中的鸳鸯纹金梳背做工极其复杂,样式华美,一看便是宫中巧匠花费心思打造。

  此事为圣人美谈,崔思琅当然听过,可那时她尚未成为太子妃,甚至并不在长安城中,故从未见过当时情境,更难以知晓其中隐藏的宫帏辛秘。

  巧的是素商那时虽然年纪尚轻,但因活泼讨巧很得先后喜欢,被留在跟前伺候,所以,也同这宫中消息一等一灵通的杜淑妃一般,知道了此事的内幕远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其实,当时郑义上书之后,朝中众位大臣皆反对昏事停止,圣人是打算不理会魏公的直言,顺手推舟先将人接入宫的。

  然恰巧远游归来的郑二郎得知父亲疏奏之后十分愤怒,他与萧六娘不仅早有婚约,且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原本一段好姻缘,自己出了趟远门,竟变成了这样。

  他不满父亲曲意逢迎、唯唯诺诺之态,亦相信圣人爱民为民、从谏如流,可他当时虽已考取功名,但尚未被授官,难以得见天颜,且阿耶已经如此说了,如他将真相和盘托出,只怕家族蒙羞,于是,只得央求自家与元嘉公主还算有些交情的阿妹郑五娘,将陈情书几经辗转,呈到了先后那里。

  果然,先后得知此事,立刻向圣人请求取消昏事。圣人将郑义的上书拿给先后看,说:“里边说的明明白白,他们两家只有些资财往来,并未涉及婚姻之事。”

  先后明知婚约确有其事,但却只说:“圣人焉知郑义不是怕日后责怪,暗中谴谪,才如此上书的?毕竟,此种事情,在本朝有过先例。”

  曾经高祖在平定雍州后,得到了当时雍州刺史刘行俭的女人,此后便对他十分看不顺眼,很快将其贬官至他处。后刘行俭因日日忧惧,恐自己性命不保,原本十分康健的人,终是不过二年便生生熬死了。

  圣人听完先后的话,不仅没有半分入耳的意思,反而诘问先后,如此将自己与高祖比较,到底是何意思?

  两人是年少夫妻,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有些诸如评判长辈的体己话,平时说来是无妨的,可此时,他却将话说的这样重,是提醒,亦是警告。

  先后当即便知圣人对萧六娘势在必得,此前的推辞,就是在等郑义主动将台阶摆好而已。

  然此婚若是最终结成,辜负的不仅仅是对圣人信任有加的郑二郎,更是背弃多年以来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声名。更何况,魏成直言敢谏,此事绝不可能如此便轻轻巧巧的掀过去,郑萧两家的婚约早晚有揭露之时,到了那一步,有些流言便只能强权来压,而一旦习惯了享受强权带来的便捷,恐怕再也难克己收敛。

  也许看起来是小题大做,但素来将“百姓如水君若舟”时刻摆在心头,将大梁社稷看的重于一切的先后,决不允许圣人开如此不智之风。

  先后顶着圣人引而待发的怒火,强硬将昏礼压下,立政殿中一时人心惶惶,弥漫着暴雨欲来前的黑云压顶的窒息之感。就在这时,先后骤然病重,给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自去年秋日开始,一向身体很好,从不生病的先后便时常觉得浑身乏力,有时甚至头痛难忍,太医署来看过许多次,即便当下能缓住病势,但皆是治标不治本。

  这大半年来,先后不过是在强撑,可不知是夙夜思虑,积重难返,还是圣人此次决然冷漠的态度,最终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后一年多直至仙去,先后病情反反复复,但最终也再没有彻底好起来过。

  这时正是景隆十六年春,彼时尚无人知道,就在这一年,关于崔思琅,关于李璟,关于整个王朝,皆在走向同此前截然不同的路。

  一场风暴,已然将至。

拾壹

  与萧家六娘的昏事,因先后突如其来的重病,总算让高高在上的帝王松了口,原本已经风雨欲来,黑云压城,也在最后一刻偃旗息鼓,终是以“此乃朕之不是”草草收尾。

  崔思琅此时才得知,为圣人又一次树立威信,博得万民称赞的往事之下,竟然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内情。而接下来素商的话,更是让她大吃一惊后,心中骤然生出了百般惶恐。

  “娘子,奴今日一见到的那首拓枝的领舞吴月奴,便吓了一大跳。这娘子乍看之下,竟与萧六娘有九分相似。”

  先后在收到郑二郎的陈情书后,曾招萧六娘到过立政殿,想问明她到底如何想。所以,素商亦有缘在很近的距离见过她。那娘子确实天姿国色,让人一眼便再也忘不了,所以,她绝不可能看错。

  崔思琅勉强维持着冷静,问道:“吴月奴是何时,又是如何进的宜春院,选入团拜会?”

  “那个吴娘子原来根本就不是宜春院中的舞姬,更与团拜会半分关系也没有。她仿佛是突然出现在长安的,而后又由邕王殿下在这月初时硬塞进宜春院,且指明要她领舞拓枝。”素商过了乍见吴内人的吃惊后,便立刻于宜春院不动声色的将她打探清楚,当即回禀道。

  崔思琅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不解之色:“邕王?”

  此事还与他有关?

  邕王李昀,平素里确实荒唐,塞个舞姬进宜春坊,亦是他会干的事,但此女并非仅仅是个普通舞姬。要说邕王只是恰巧送了一个与萧六娘相似的舞姬进宜春坊,崔思琅绝然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天缘凑巧之事。

  那么,便是他刻意为之。

  可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讨好圣人?

  即便大家不知道当年之事有内情,但据素商说,因被圣人看中,萧六娘的相貌和才情皆在当时被传的神乎其神,本朝女郎又并不藏于深闺,长安城中渴慕乃至真的见过她样貌之人亦应有不少。而这些人也应全都知晓,萧六娘在那件事毕后已同郑二郎成婚,至今也五年有余了。

  邕王即便真的要想讨好,也完全可以选择私下里进献。人藏在这太极宫中,只要不被点破,拿到台面上做文章,这便算不了什么大事。可为何他偏偏大张旗鼓,非要让吴月奴以极其惹眼的方式出现在团拜会上?说实在话,崔思琅想不到满座大臣,甚至圣人,在见到台上舞蹈之人时,会有除了尴尬之外的情绪。

  李昀并非没脑子的人,且他是圣人所有的郎君中最闲散,最游离于政权漩涡之外的一个,也因此他的一切享乐的资本,全部皆是仰仗圣人的宠爱和恩惠。所以,这样的人亦绝可能不会有这样几乎是在当众给圣人难堪的恶趣味。

  退一万步讲,即便邕王为人荒谬,可郑淑妃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精明之人,她亦不可能会容许吴月奴在自己主持的团拜会里出场。既然如此,以她的身份直接拒绝邕王,或者将人从节目里拿下便是,又何必弃自己精心打造的团拜会不要,甚至还费劲将自己摘出此事之外呢?

  这其中,定还有她没有弄清楚且关系重大的事。

  素商虽常常能观察入微,打听消息亦是一把好手,但心思不够机敏,崔思琅当即问:“兰时去哪了?将她叫来。”

  兰时虽未曾伺候过先后,却也曾在那件事前于宫宴上见过未出嫁之前的萧六娘,听闻此事,沉思片刻,轻声问道:“娘子可知赵宝林和何采女?”

  “未曾见过。”崔思琅摇了摇头,对这二人并无任何印象。

  “未见过是应该的,这二人早已湮没在太极宫中无人问津的晦暗角落。而她二人的共同点,便是皆在那事之后的一年内入宫,或长相,或神态,有几分类似萧六娘,且得封号之后,很快就被圣人厌弃了。除了她二人,宫中还有旁人亦是如此,虽连封号都没有,结局却都是相似。不过一年之后,太极宫中便再没有这般相似之人出现。”兰时说话时难以控制的流露出怕被旁人听到的小心翼翼,她意味深长的低语道:“娘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崔思琅不消片刻便已明白过来。

  这意味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纵然百般相似,却终究不是圣人想要的那一个。圣人当初即使真的存了几分弥补心中遗憾之意,可不是永远不会变成是,他早已清醒。

  所以,即便这个颇似萧六娘的吴月奴在团拜会上献舞,也并不足以得圣人青眼。因此她的出现,应不会是他人刻意讨好。

  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理由,足以让邕王非要让此人出现在团拜会的显眼位置,且郑淑妃无力阻止,只得抽身事外呢?

  崔思琅眉间锁起,闭目之时脑中闪过千般想法,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心中骤然一冷,当即说道:“兰时,将此次团拜会得赐宴的官员名单拿来。”

  郑家二郎郑兴朗,景隆十五年进士及第,景隆十八年登博学宏辞科,后被委任为宜丰县尉,此后便一直外任,直到今岁七月返回京中,成为了门下省左补阙,虽只是七品,但却是清贵的“供奉官”,真正的天子近臣。

  崔思琅一行一行的查看名单,唯恐错过,更怕看见,却终究仍是在翻到末页之时,看到了“郑兴朗”三字赫然在列。

  他明明应是因回京不久,又是参与团拜会官员中品级最低的一人,名字才被放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上,可偏偏投在崔思琅的眼睛里,仿若被人故意加上一般。

  一时,她的心中有了一个最不好的猜测。

  这一首拓枝,也许并非是圣人自己想看,它的出现,或正是刻意安排给另一个人看的,为了暗示,甚至是……恐吓。

  那个瞬间,崔思琅终于明白过来,她同曾经的郑淑妃陷入一样的境地,明知道自己虽主其事,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也亦知晓除夕之夜,一旦拓枝舞起,她便将沦为被口诛笔伐的罪人,谄媚无耻的污名,避无可避。

  素商愁眉不展,着急的走来走去,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惊恐,一下子冲到崔思琅座前,伏跪在她身旁说:“娘子,你本也身体不好,圣人知晓的。况且……况且东宫下个月还会有亲事,你亦是分身乏术。再不济,我们也像郑淑妃那样……”

  “避不过的,你为我想的那些理由,圣人难道不知,可他仍是亲口点了我来主持此次团拜会。”崔思琅苦笑出声,垂着头低声喃喃道:“在我还不知所以之时,他便早已选定了由我这个太子妃来承担此事的后果。”

  心上仿佛压上了千百斤重担,崔思琅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仿佛坠入了阴晦的一片漆黑之中,不见来路,不知去处。在不断下落之时,她却在某个瞬间忽然瞥见了一束光。

  崔思琅猛然睁开眼睛,一丝暖意从双眸中淌过,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于十月忽然提了纳良娣之事,请期之时,即便再匆忙,也仍坚持要选元日前的日子。我早该想到,他平日里不会这样的。吴月奴虽还未出现在宜春院,但此事恐怕那时已漏出端倪,他先人一步窥到了,所以想用东宫昏事帮我避开。”

  然,圣人心意难测,李璟的谋划最后皆成了无用功。

  此后的每一日,崔思琅一直在逃避此事,可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她一直在等。

  她总觉得即便自己的这个最险恶的推测是真,可圣人终究不至于此。他或许会一时被执念迷惑住,可只要他仍是那个渴望唐虞之治的君王,便一定会有悬崖勒马的那天。

  她信贤相魏公至死效忠之人,信文德皇后终生爱重之人,信那个坐于高堂之上戎马半生、与民更始之人。

  她……信圣人。

  可崔思琅万万没想到,最终她是等来了这场暗藏玄机的献舞的终结,却是以一个正当年华,舞动之时足以让天地为之低昂的小娘子的命换来了。

  崔思琅听完乐工禀告吴月奴“自缢于梁上”,当即起身朝着她在宜春院的寝所疾走而去。已能看到那个围着许多人,已然乱作一团的院门口时,时云忽然拦于她面前,叉手说道:“太子妃,前方乃非奇之地,实在晦气,望娘子莫要再朝前去了。”

  崔思琅虽迫不及待的想要亲眼看看屋内情景,却也知自己担着“太子妃”这般矜贵的名头,便必须要远离诸多“污秽”之处,若是自己再执意往前,便是在刻意难为宜春院的掌事之官云诏令时云了。她并不想时云因她受苛责,只得顿住脚步。

  可吴月奴悬梁处的情景,她是一定要知道的。

  崔思琅抬手将时云扶起,见她脸色颇为苍白,显然亦是未从这样突发的情况中回过神来,当即放缓声音,柔声吩咐素商道:“你且扶时娘子进去,小心照看。”

  素商立刻听懂了太子妃的意思,上前扶住了脚步不稳的时云。她低声向太子妃道了句谢,没再说什么阻拦之话。

拾贰

  承恩殿中,素商将自己在吴月奴房中所看到的景象一一向崔思琅禀告:“娘子,我同时掌令进去之时,那吴月奴两脚悬虚,挂于房间正中的梁上,一旁小桌上还放着她的绝笔信,似确是自缢而亡。”

  “可有请仵作前去验看?”

  “并未,毕竟那房内情景并不像死于非命。不过,当时有一个医女在场,懂些验看之术,据说是宜春院中曾发生过乐伎假死外逃之事,所以后来遇到这种事情,皆会来人确认,也会一并查看死因是否有隐情。

  “当时,时掌令看过屋内场景之后,命人将吴月奴放下后,便吩咐她上前查看,她验看了一番之后,说吴娘子应是昨夜亥时至子时之间死的。”

  “亥时?”崔思琅眉心皱起:“最近不是因为临近团拜会,增加了夜间的排演,要到亥时五刻方才结束?”

  “是。不过,吴月奴未曾参加昨日排演。”素商回道:“其实前日下午,她在排演时忽然摔倒,教习一问才知,她说自己恐怕吃坏了肚子,腹部剧痛实在难忍。看她额头上全是汗,脸色也是煞白,实在无法继续练习,教习便让她回房休息了。至昨日晨间,她仍十分虚弱,当时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所以教习便允了两天假休整。”

  “昨夜亥时至今日被发现,整整七个时辰,便没有去看过她?”崔思琅又问。

  此事,素商亦在宜春院的乐工和舞伎之间打听了,她说:“吴月奴本就是后被贵人硬塞进入这支拓枝舞里,被她顶替之人林巧儿林内人,素来大方,长袖善舞,在宜春院的舞伎之中,人缘颇好,所以,大家都十分排斥吴娘子。除了排演之时有交集,并没有人与她有私交。”

  崔思琅闻言,沉默不语。

  “那医女还说,吴娘子脖上伤痕青紫,延伸至耳后,八字不交,确是自缢而亡。”素商说完,咬了咬下唇,手心悄然攥起。

  “自缢……”崔思琅将这二字在唇边滚了一下,又问:“理由呢?那绝笔信里有写吗?”

  “写了。”素商眼皮忽而跳了一下,道:“吴月奴在信中说,她十分恋慕邕王,也是因他才愿离开家乡,远赴长安。可哪里想到,在宜春院中被冷眼相待,被排挤打压,教习也总是苛责,若不是邕王之命,恐早已将她换下。如今邕王竟然抛弃了她,让她痛不欲生,实在生无可恋。”

  据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中的其他舞姬说,五日前,吴月奴又私下里被唤道邕王府中,为其宴饮献舞。这是常有之事,上面的人常常是视而不见,她们也都习惯了。可她次日被送来后,整个人神色恍惚,与往常从邕王府回来时,春风得意的样子截然不同。大家都猜测应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那日之后,她排演时总是走神,跟不上节奏,拓枝之舞本就是节奏急,变换又多,因她一人,耽误了许多时间,教习和其他姐妹都颇多怨言。接下来,她便一直说肚子疼,可叫来医女看了,并未诊出什么异常。于是,其他舞伎都猜她在装病,于是,更没有人去关心她一二了。

  “她在信中所言,我在宜春院中皆打听到了能够印证的说法,似乎吴月奴自缢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并无任何不对之处。”想及此,素商又一次仔细回忆当时情景,而后言之凿凿的说:“可娘子,我却以为并非如此。”

  崔思琅心中一凛,问道:“如何讲?”

  “那医女验看之时,我也趁机凑上去看了看,一看之下很快发现那吴月奴脖颈上的伤痕有问题。虽如她所言,极像是自缢的伤痕,可奇怪的是,她脖颈上细看之下,竟有三道缚痕,一道在喉下,便如同那医女所说,而另一道在喉上,虽深入皮中,却无青紫赤色,只有白痕。至于那第三道,是一道很浅的红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被覆盖在那第一道勒痕之下。

  “我当时便心生疑惑,于是偷偷将桌上压在信下的空白纸撕成小块,握在手中,趁他人未注意之事,盖在了她脖颈一侧的紫红伤痕之上,片刻后,那纸上竟然有湿痕。”素商一边说,一边将那张小方纸呈与崔思琅。

  崔思琅接过后,拿在手里正正反反看了数遍,纸上有皱痕,是湿过又干的痕迹,不如崭新的那般平整光滑,便问道:“所以,这能证明什么?”

  素商解释道:“娘子可还记得,去岁宜秋宫有个侍女悬梁自尽,可她腕上竟带着一个簇新的金臂环。娘子说,哪有人万念俱灰之时还买新首饰的,于是让我跟着长赢一同去调查。当时同去的仵作说,死前勒缚伤痕深紫,而死后系缚才会出现白痕。那侍女脖颈上的伤痕上有一道明显的白痕,应是被人勒死后悬挂。

  “回来禀报的路上,长赢同我讲,这个杀人之人若是足够谨慎,应用火篦子在那侍女脖颈两侧烙上八字不交的伤痕,也许可以将自缢伪造的更像些。不过,若是仵作懂行,将纸张覆于这假勒痕之上,顷刻间便会真相大白。因为火篦子烫出的伤痕,带湿不干,一验便知。”

  素商当时只将长赢说的这些当作新鲜事来听,没想到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娘子,吴月奴脖颈上有白痕,说明她是死后被悬于梁上。纸张带湿,说明有人伪造了自缢的勒痕。只可惜当时人多眼杂,娘子又嘱咐我小心行事,我怕被人看见,只来得及用纸测了左侧脖颈偏后的位置,并不能足以判断她是否是被人勒死。可……既然有疑问,是否便可证明吴月奴之死另有蹊跷?”

  自然是有蹊跷。

  崔思琅听完素商的分析,又将被素商无意间变为证据带回的那张纸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又看。这纸,白如雪,柔若绵,恰是宣州来的上好的贡品宣纸,吴月奴一个宜春坊舞姬,房中如何会有这种东西?

  崔思琅眼睛逐渐放空,唇角已然抿成笔直的一条线,心中隐隐划过冷意。素商见她垂头摆弄着小纸,问道:“娘子,这事儿,我们还继续查吗?”

  崔思琅并未立刻答她оазис,反而又问:“当时吴娘子的房里,除了你,可还有别人看出异常?”

  素商想了想,一个蹲在吴月奴身边查看的身影忽然浮现在眼前,她“啊”了一声,连忙说道:“杜少卿!当时太常寺的杜少卿也在,我似乎瞥见过他亦上前查看。”

  “杜昱珩?”崔思琅实在没料到,他竟也在现场。

  “是,今日是杜少卿当值,所以当时在宜春院监督排演进度。”话虽如此,素商虽在现场看到他,但其实并未确切的看到过杜少卿细细查看的场景,应只是她偶然扫过屋内时所见,而后便留在了脑子里,此刻才想起。不过,她清楚的记得另一件事:“那医女说人确是自缢而亡时,我清清楚楚的见杜少卿皱了眉头。”

  崔思琅闻此,稍稍松了一口。

  杜昱珩向来耿直,凡事总爱刨根问底,研究透彻才罢休,更重要的是,他眼中半点沙子也揉不得,既然他亦有难解之处,那么此事便尚有转机。

  他是太常寺的人,比自己更适合介入。于是,她说:“先静观其变吧。”

  果然第二日午后,素商便从宜春院打听了来了新消息:吴月奴之案,太常寺和云诏府本皆以自缢上报,可杜昱珩却以“绝非自缢”为由,直接将事情捅到了大理寺卿卢望处,如今此案已被大理寺接管。

  崔思琅点了点头,心中想:如此一来,此事定能水落石出,除非……不管怎样,且看大理寺给出的说法吧,万一仍是以自缢结案,她也心中有数了。

  然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大理寺开始详查,凶手竟自己投案自首了。崔思琅一听那投案人的姓名,瞬间头更痛了。

  投案人姓曹,名永娅,便是那个被贵人们交相称赞的宜春院中一等一的琵琶高手曹内人。

  这次团拜会,先是周内人毒哑自己,再是吴娘子身死,如今竟连曹内人也牵涉在命案之中,实在是一波三折。

  据曹内人所说,自己是吴月奴要献舞的那支拓枝的琵琶部分的主奏,她从来坚信林巧儿便是最适合拓枝的舞伎,所以因她被莫名其妙的换下,本就看吴月奴不顺眼,且练舞之时,吴月奴三番四次节奏错乱,合不上曲,所以她二人更是不和。此事,宜春院中人人皆知。

  近日,她以为吴月奴装病耽误了拓枝的排演,更是生气。那日晚结束练习后,便去找她理论,谁知她将自己推到在地,还一脚踩在多年以来一直陪着自己身旁那把琵琶上。

  那是先后所赐,曹内人一向十分珍爱,所以当即怒火中烧,将她勒死。如今,听说大理寺正在彻查此事,心中恐惧难安,知自己在劫难逃,只得自首。

  崔思琅听完素商告知她的这番曹内人陈词,一阵难以言说的荒谬之感从内心升腾而起,几乎断定,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拾叁

  若说吴月奴“自缢”还算是前因后果俱全,这曹内人的说辞在崔思琅看来,却是处处都有漏洞,她问:“素商,你也数次看过拓枝的表演,那你是否觉得,吴月奴的舞技不如林巧儿?”

  素商摇了摇头,直言:“吴月奴的拓枝,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皆算得上时我见过最好的。不过,娘子可还记得,我之前打听到,那林巧儿在宜春院中很是讨喜。”

  “可你我也亲耳听人说过,曹内人孤高,乐伎们都十分怕她。”崔思琅想了想,道:“而且,崔妃喜欢听琵琶曲,她也评过曹内人曲中有铮铮之音。她应不是个会因他人言语,而改变自己态度的人。”

  “可据说每次排演,一曲罢了,曹内人皆会点出所有舞伎错拍之处,可指责吴娘子时,格外不留情面。舞伎们都说,曹内人从不掩藏想赶她走的意思,几次三番,都说了很难听的话。”素商争辩道,忽而转念一想:“不过,我似乎见过曹内人在吴娘子的拓枝舞中一脸沉醉而欣喜的样子。”

  素商闭着眼睛,仔细回想:“对,虽曹内人总是冷脸,但有一次,在曲调最高昂之时,她紧盯着吴月奴的舞步,直到曲调重新缓下来时,竟忽的垂头笑一下。曹内人进宜春院多年,我在宴席上见过她很多次,她一贯绷着脸,极少会笑。所以,我当时还觉得十分新奇。于是,每次到了那时,皆会去观察她的表情,她笑的时候要更多。”

  “所以,她怎么会说林内人更适合拓枝,分明连你我都能看出谁才是为这支曲子而生的。”崔思琅又说:“再者,曹内人一贯高傲,不屑与他人争执。连杜昱珩找上门来,同她理论她最爱的琵琶技艺,她都避而不见,又怎会自己去找吴月奴仅仅只是为了指责盒争吵?若此事为实,她主动上门,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

  崔思琅想了想,接着说:“最后,因吴月奴踩了先后赐的琵琶,愤而将其勒死,此事说着轻巧,可曹内人身量不高,十分清瘦。而吴娘子比她高挑许多,习的又是健舞,最是需要力量。且那时排演已经散了,连日从早到晚的排练,乐伎们都不轻松,一定有旁人在当时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那院子里绝不可能只有吴娘子一人在。既然如此,曹内人是如何能轻而易举将吴月奴勒死,且不惊动任何人的?她本又不是奔着杀人去的,难道还准备旁的东西先将吴月奴悄无声息的弄晕了再动手?”

  一边说,一边思考后,崔思琅更加确信,曹内人自首一定另有隐情。如今宜春院里已经莫名其妙的死了一个人,不能再有第二个,她必须弄清楚,于是当即吩咐道:“曹内人现在人在哪里?大理寺狱中?快为我换件衣服,我一定要去问个真切。”

  素商连忙道了句“好”,可还没来得及替娘子更衣,兰时已经重新给崔思琅的手炉换了新的炭火回来了,听闻太子妃要亲自去狱中,登时将手中的暖炉掷于桌上,一把抢过素商手中的衣服,说道:“娘子如何能去那种地方,要是被他人知道了怎么办?”

  “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被他人认出。”崔思琅伸手想将衣衫拿回,可她握的指节都发白了,就是不松手,崔思琅无法,只得皱着眉头让素商再重新取件别的澜袍来。

  就在这时,兰时忽的跪拜在地,额头抵在手上,伏的极低:“娘子,请慎重!”

  崔思琅脸色一冷,当即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人可去,可太子妃万不能。”去兰时这才抬起头,看向她,一字一顿的说:“娘子,你难道不知这背后之人会是谁?”

  “可眼前的这事儿……也许并不是……”崔思琅刚才还斗志昂扬,此刻忽然觉得一阵气短,却仍是争辩道:“这不是还没查清吗?”

  “就是因为没有查清,所以更要万分小心才是。”兰时说完,又俯身拜了一次,沉声道:“请娘子为自己,为殿下,为整个东宫,慎重行事。”

  崔思琅听完她的话,屏息后退数步,直到小腿磕在了桌角上才缓过神,片刻后,咬着牙吩咐道:“兰时,你小心装扮,今日务必要见到曹内人,将那些疑问一一问清。”顿了顿,又嘱咐:“你叫上长赢,让他陪你一起。”

  兰时见她放弃,当即松了口气,小心道:“殿下好似派长赢出京了,奴已经有数日没见过他了。”

  “娘子莫要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乔装改变出去打听消息,无需长赢陪同,我自己去也能将事情问得一清二楚。”素商说的自信满满。

  “慢着。”在她刚要退下时,崔思琅忽然想起,那次同崔妃一起听曹内人的琵琶,她提过曹内人因生性孤僻,甚是不受当时的云诏府令的待见,所以一直得不到发挥自己技艺的机会。

  在即将被遣送回教坊时,先后忽然召见了她,从始自终,先后只是闭目听她拨弄琴弦,未曾刻意去夸赞过她一句。但此后连续数日,皆会在闲时召见。自那以后,曹内人终于得以出头。

  崔思琅闭目细细回想那日崔妃说的话,可时间过去的有些久,她并不能每一句皆记得清晰。但冥冥之中,总觉得那天说的话中,有很关键的地方,还未被她抓到。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素商见太子妃一直垂目不语,小声催促道:“娘子,时间不早了,若是没有其他吩咐……”

  “对,是时间!”崔思琅猛然想起,当时先后连续数日召见曹内人,而之所以忽然终止,是因为先后骤然重病。

  也就是说,那时正是景隆十六年春,先后力压萧六娘入宫的时候!

  她当即吩咐道:“若是问话始终无法突破,可试着问问她是否知萧六娘的事。”

  “是。”素商应下后,着急忙慌的跑回自己的住处换了一身男装,又迅速涂涂抹抹了一会儿,最后在腰间配上从长赢处得来的大理寺鱼符,骑上马朝狱中奔去。

  素商刚出东宫没几步,便被一人横马拦住,她驻马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长赢。

  长赢和玄序一样,是太子殿下跟前最亲近的两个侍从。他年岁稍长一些,虽平日里沉默寡言,但格外衷心,办事能力也更强,因此十分得器重,如今在太子内率府供职。

  长赢问清素商此行的目的,还未等她以“娘子让你陪我一起”相邀,便立刻掉转马头,说要同她一起。

  长赢果然比她更有办法,到了大理寺狱后,素商连鱼符都没掏出来,一个青衣官员便打点好了一切,先是将吴月奴的验尸结果拿予二人看,素商快速扫了两眼,发现同自己的结论差不多,便没再细看,倒是长赢又接过去看了一下。

  而后,那个小吏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二人悄悄带进了狱中。

  即便在狱中,曹内人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腰背板直的坐在脏乱的地上,无悲无喜,仿佛仍是在她惯常弹奏的地方。听见动静,她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见来的两个郎君皆是生面孔,便又重新合上了眼睛。

  时间有限,素商刻意压低声音,并不拐弯抹角,说道:“曹永娅,上官让我二人问话,你莫要有隐瞒,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曹内人眉心一皱,朝素商看了过来,静默片刻后,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请娘子回去禀告……贵人,我并未隐瞒什么,没有需要伸冤的地方。”

  素商刚才与她对视时,已从她眼中看出了了然,想来她于听音一事上有所长,既然她已知自己是谁,也就不用装了,她又走进牢房两步,说道:“既然没有隐情,那我家上官还有几处不明,望内人解答。”

  “其一,内人明明更欣赏吴娘子的拓枝,为何自首时要为林巧儿鸣不平?这并不符合内人素来的个性。”见曹内人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样子,素商继续说:“其二,内人素来不喜与人争辩,为何偏偏那日要去找吴娘子麻烦?其三,内人比吴娘子体态更为娇小,如何能在不惊动任何他人的情况下将人勒死?”

  曹内人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只是无言静坐着,如同根本听不到旁人说话。素商没有办法,知她不想为自己申辩,只得说:“内人若是无法解释奴的提问,奴只能如实禀报,到时贵人心中存疑,便会着人严查,倒是若是查出什么旁的,恐怕就不美了。”

  “查下去对贵人有什么好处?”曹内人总算有所松动,说道:“贵人只需知道,我并未撒谎。我敲门时,她正要外出。我将她推回屋内,她十分不耐烦,我们只说了两句,她便将我扑倒,站起身后还踩了我的琵琶,我一时激愤,用床绳勒死了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低声喃道:“杀人远比想的要简单许多,她只挣扎了几下,很快便没有生息,我……”

  长赢一直在旁听着,并未出声,此时却忽然打断曹内人,说道:“你早已想过要杀她?为何?”

  曹内人又不说话了。昏暗的牢房中,一束光打在她的手指上,显得更加修长莹白,指尖上的茧子亦看的清楚。素商见她神情有些恍惚,指尖以极小的幅度抖动不停,而后她将双手攥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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