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唯永远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深度好文窦唯舞榭歌台)
多年以后,不知窦唯在天坛踢毽子时,是否还能想起1985年那个动人心魄的夜晚。
1985年4月3日,《北京日报》第三版右上角忽然出现一则新闻:一支名叫威猛的英国乐队将于7天后来华演出。消息一经放出,立即引起震动。据说票价相当于那年人均半个星期的工资。即便如此,还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买票。由于每人限购2张,演唱会前晚,票价已被黄牛抬高到25元一张。
来华之前,经纪人害怕威猛的名声不够响,于是提前点了个炮。听说中国有位叫成方圆的歌手爱唱外文歌,就托香港一位词人重新填词,由成方圆录制唱片。正在海南拍电影的成方圆接到任务后一听:这是什么歌?旋律乱七八糟,而且节奏太快了。虽然不喜欢,成方圆还是扒带子硬唱了一遍。
演唱会当晚,噪烈的音乐声把首体掀翻。对于只听过港台靡靡之音的中国观众而言,贝斯和鼓发出的巨大声响,直接就给他们震住了。那一晚,成方圆、郭峰、崔健都在现场。成方圆回忆那天的情形说:“外国人都很激动,跟着又唱又跳,中国人大多数还是坐在那看,不敢乱动。”郭峰说:“那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中国观众全都看傻了。”
1969年10月14日,窦唯生于北京,父亲窦绍儒是管乐手,母亲在北京第一机床厂上班。窦唯从小跟着父亲学吹笛子,天赋极高,什么节奏、强弱、南北派,没多久就学得八九不离十,6岁就能在幼儿园表演。由于吹得太用力,一不留神把自己吹出了肾炎。至于好嗓子,也许继承于母亲。在机床厂,窦唯他老妈也是一唱歌的“腕儿”。
窦唯小时候酷爱军装,经常把一些军事标志用胶贴在衣服上。每次洗完这些衣服,他妈就给他一顿胖揍。中学时期的窦唯,完全不像日后那样沉默寡言。那时他打扮特别潮,经常一身紧身牛仔服,霹雳舞流行起来,数他跳得最好。音乐品味上,他总是先行一步,人家还听靡靡之音时,他早就听外文歌了。学校有表演,他就上去吹笛子,唱歌也是别具一格。一次歌咏比赛,前面人唱完了,他拿一木板上去,一边敲桌子打拍子一边唱邓丽君,直接就被班主任给薅下了台。
威猛来华那年,窦唯进职高学精神病看护。这个专业很有意思,为安抚病人情绪,需要学音乐,带领精神病人唱歌跳舞。哪想一开学,音乐老师推门进来,窦唯抬眼一看:“这不是我小学数学老师吗?”听了两节课,对方连钢琴都弹不利索,窦唯当面顶撞。不久这老师走了,又来个教手风琴的。窦唯还是不喜欢。看过威猛的现场后,他心思全在摇滚上。这一年,他扒了不少摇滚磁带,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了打鼓。
次年,窦唯考上北京青年轻音乐团,开始四处走穴垫场。主角都是蒋大为这种“啊……牡丹”的,窦唯上去,唱崔健、齐秦,跳霹雳舞。一场下来能拿30块钱,一天演个几场,99块的乔丹鞋随便买。回到学校跟人吹牛逼,那叫一个风光。
1987年,窦唯才正式进入摇滚圈。那天在北京化工学院,“派”乐队有个演出,上半场他们翻唱英文歌,下半场崔健收尾。演出结束,大家即兴表演,窦唯上去唱了一首威猛,不但嗓子好,台风也妖娆,给在座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派”乐队的陈小虎回忆说:“当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人,那舞台表现力,在国内绝对无人能比。”
不久后,窦唯就遇到了黑豹。
黑豹成立,人称“四哥”的郭传林起了不小作用。早年在北京郊区插队,郭就爱上了吉他。弹来弹去,技艺不佳,偶然翻到一本《世界之窗》的书,上面介绍了美国乐队经纪人如何把乐队做大。郭传林心想:“这事儿有意思,说不定我也能干。”
郭传林准备组乐队时,李彤也爱上了吉他,找了块搓衣板,钻了几个眼儿,绷上弦子弹着自嗨。后经父母赞助,终于买了把红棉。王文杰起初沉迷吉他,后来改弹贝斯。而当时,丁武已经组建了“不倒翁”乐队。1982年,读美专的他在132中当美术老师,干了两年实在无趣,辞职组了乐队。当年“不倒翁”曾拉到深圳一家投资,临近演出,人家撤了。丁武每天排练,连5分钱的公交车都坐不起。无奈之下,乐队只好解散。
听闻北京大兴有个沙棘集团,老板想建一个“文工团”,郭传林就动了心思,把李彤、王文杰和丁武凑到了一块儿。四人凑成了“沙棘电声乐团”。集团老总很兴奋,在香港买了大批乐器。一个从德国回来的中学校长很受这帮充满理想主义的孩子的鼓舞,批了间教室给他们排练。
可没多久,丁武想做重金属音乐,扭头去组建了唐朝。剩下哥儿几个寄人篱下,越呆越憋屈。1987年,三人在压抑中摔了琴,决心离开文工团。隔天一早,几个人冒着雨漫无目的地疾走,越想越不甘心。有人提议说:“都在摇滚,咱们也摇滚吧。”一通商量下来,众人把乐队的新名字,定为黑豹。他们觉得黑豹是稀有动物,听着也来劲儿。
找主唱的任务,落在了郭传林身上。在石景山看了窦唯的演出后,郭传林无比兴奋。当年也没个电话,他直接就跑到窦唯家里堵人,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说动了窦唯。彼时,赵明义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已经到军乐团工作,不但有军衔,每个月工资140块。接到郭传林的邀请后,他还是奋不顾身投向了摇滚的怀抱。
加入黑豹后,窦唯的天赋与才华得到了充分释放。他长相清俊,嗓音华丽,在台上摇曳生姿,乐队每到一处,都能引来一阵尖叫。
但一开始,黑豹的影响力并不大。1989年末,北京开了一场“90现代音乐会”,给了黑豹一次沉重的打击。演唱会请了唐朝、眼镜蛇等六支乐队,表演借的是黑豹的乐器。黑豹呢?几个人在台下坐成一排,周围是沸腾的观众,他们全程黑脸,一言不发。看到一半,几个人起身走了,到东直门吃了顿很不爽的饭。从此痛定思痛,开始疯狂排练。
当时黑豹绝对想不到,那个跟他们在西直门附近晃悠的姑娘,会给整个乐队带来怎样的命运巨变。
这个姑娘,就是王菲。
《无地自容》这首歌,李彤花了20分钟就完成了作曲。等窦唯来了,李彤说:“你是主唱,由你填词比较好,更能表达你想表达的情绪。”乐队在一旁排练,窦唯就一个字一个字憋出了那段经典: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没多久,乐队键盘手栾树的女朋友王菲移居香港。1991年初,通过王菲的牵线搭桥,黑豹参加了“深圳之春现代音乐演唱会”,Beyond乐队的经纪人陈健添被黑豹的旋律和窦唯极具感染力的演唱风格圈粉,马上表示要签下他们。抵达香港后,黑豹每人领到了一台价格昂贵的BP机,月薪足有2000港元。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发唱片了。
1991年,《黑豹》一经问世,迅速在香港红透半边天。窦唯上天入地的嗓音在《Don’t Break My Heart》《无地自容》这两首歌里得到了充分展示。也就是后来他不唱了,即便放在今天,也没几个人能唱得那么漂亮。谁都无法复制窦唯激烈高亢、令人听罢浑身战栗的声线。
说起无与伦比的嗓音,恐怕是窦唯打娘胎里带的。记得后来做梦乐队的李杰第一次见窦唯,窦唯上台吼了两句威猛,李杰当时就跪了,心说天底下还有能这么唱歌的?李杰不知道如何表达仰慕之情,赶紧出门给窦唯买了两瓶北冰洋,以示敬意。
在香港,《黑豹》拿到数周排行榜冠军,以至于盗版唱片传入内地,大陆还以为是一支香港乐队。92年《黑豹》内地版发行之前,大街小巷早就放遍了《无地自容》。最终,正版《黑豹》冲到150万张。黑豹成为中国在世界上专辑销量最多的摇滚乐队。回到北京后,一家酒店直接提供赞助,开了一个套间供黑豹免费使用一年。每到一处演出,他们都会受到歌迷山呼海啸般的追捧。
但窦唯并没有赶上黑豹的好日子。
因为早在91年底,他就离开了。
92年,郭传林曾上过一次央视,接受了李咏的采访。在那次采访中,李咏问:“黑豹目前是中国最受欢迎的乐队,但听说主唱窦唯已经离队,这会对黑豹造成什么影响吗?”郭传林机敏地回答:“黑豹是一个整体,有自己的创作风格,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就丢掉我们黑豹最根本的东西。窦唯想做自己的音乐,我们衷心祝福他。”
对外,黑豹一直说因为创作理念不同,窦唯选择离开。实际上,那是因为一个众所周知的人——即将成为一代天后的王菲。
受窦唯影响的人很多,比如同学苏阳,有一次去乐团找窦唯玩儿,窦唯教他打鼓。苏阳后来做了鼓手,1995年加入了“麦田守望者”。
还有个姑娘,名叫姜昕。偶然接触到摇滚圈后,还在读大学的姜昕毅然退学唱歌,成了窦唯的女朋友。彼时,窦唯音乐上的想法已更加开阔。一天下午,他和姜昕一起听PETER MURPHY的DEEP OCEAN,窦唯说:“这才是我想做的音乐。”
有些恩怨,也早有了苗头。在自传小说《长发飞扬的日子》里,姜昕写到:一天下午,她一个人在家,邮差送来一张包裹提取单,发件人写的是王菲的名字。等窦唯回来后,去邮局取回东西,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CD和一顶漂亮的线帽。当时很多CD,大陆是买不到的,而王菲有心,一箱子一箱子的原装CD寄给窦唯。
知道王菲是栾树的女朋友,姜昕也没太往心里去。最早察觉到不妙的可能是郭传林,因为王菲老是夜里给窦唯打电话,一聊几个小时。他就对窦唯说:“你要注意一点,别把乐队拆散了,咱们哥儿几个凑一块儿不容易。”
结果,那年去海南演出,窦唯突然剪掉了标志性的长发,所有队员都大吃一惊。窦唯打电话给郭传林说:“我准备退出了。”郭传林听完脑袋都炸了。郭传林问为什么,窦唯说:“没意思,天天一样的表演说一样的话,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窦唯走后,黑豹去坝上草原散心,并决定让栾树做主唱。1993年,黑豹展开了一场“穿刺行动”,在全国数十个城市巡演,所到之处,犹如狂风骤雨。当时他们房间有一张地图,每演完一场,就在上面插一把小红旗。看上去别提多雄伟。
直到多年后,赵明义依然记得“穿刺行动”第一站是哈尔滨,那是5月份,天还有些凉,衣服被疯狂的歌迷扯掉了,他光着膀子回了酒店。而在青岛参加啤酒节时,12万名观众砸酒瓶、摔椅子,吓得保安在一旁问:“还有几首?还有几首?”
沉浸在梦幻般舞台光芒中的黑豹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们唯一的巅峰,且再也不可复制。主唱栾树从小有个梦,当一个马术运动员。很长一段时间,他在乐队和马场之间徘徊。好几次演出,由于参加比赛耽误,差点造成巨额赔偿。最终,栾树选择了马术。为了圆梦,他几乎花光了唱歌换来的全部收入,终于在1997年获得了全运会马术冠军。
之后20多年,黑豹动不动就陷入主唱慌。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到头来还是各回各家。失去了窦唯,他们日后的作品又鬼使神差一般再没能引起任何激荡。以至于坊间将窦唯称作“黑豹的灵魂”。对于这个说法,黑豹的表态是:谁走了,黑豹都在。
可谁都明白窦唯对黑豹意味着什么。窦唯离队时,郭四曾跟他谈了条件:“以后别唱黑豹的歌,你一唱,我们这边肯定完蛋。”窦唯答应了。
没有白纸黑字,只是颇具江湖气的口头之约。
对此,窦唯守诺至今。
离开黑豹的窦唯,组建了做梦乐队。他与姜昕、王菲的感情,也逐渐落下帷幕。
在做梦一次演出前,窦唯叮嘱姜昕:“今天你早点儿来看。”姜昕说:“我还有演出呢。”窦唯说会把做梦的节目往后推。结果等姜昕演出结束,到了做梦的场子,窦唯已经和一个女孩儿走了。那年月里,王菲经常从香港飞往北京,为的就是打赢这场战争,一如《将爱》所唱: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掩埋殉难的心跳,葬送一世的英明。
显然,最后胜出的,是王菲。
1992年秋,北京市遭遇大规模抓毒事件,做梦的成员都被抓了进去。风波告一段落没多久,窦唯就解散了做梦。原因是在当时的北京摇滚圈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张培仁的台湾人。
1989年,负责滚石国语唱片的张培仁首次到北京,在王府井的一家咖啡厅里见到了唐朝。一通聊下来,便决心做摇滚。彼时,台湾音乐只有抒情跟偶像,摇滚被视为洪水猛兽。张培仁听到北京的摇滚乐后,深受震撼。尤其是在90年,他走在寒风凛冽的街头,拿着walkman听到张楚的《姐姐》,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一开始,张培仁也想签黑豹,后来窦唯离队,他看到窦唯的价值,表示只签窦唯,做梦便随之解散。不久后,何勇拿着斧子跑到大地唱片抢出自己的母带,也跟张培仁见了面。
魔岩三杰,这就齐了。
随后,窦唯第一张个人专辑《黑梦》横空出世。《黑梦》风格之前卫,放到如今来听,依然足够秒杀一大票摇滚音乐。离开黑豹的窦唯,二十出头的年纪,心怀着无数的迷惘和飘忽不定,反省当时的心境,让这张专辑充满了自我剖析的色彩。这是中国第一张完美的概念专辑,所有的曲子都用来表现“梦”的主题。此外,专辑展现了窦唯神一级的唱功,曲中所有人声,都是窦唯一人完成,没有第二人参与,他凭借着出色的唱功,把主音、和声、合唱三者合一。曾有乐迷说:“中国音乐最顶尖的唱片,真的摆到国际上一点也不跌份儿的,一是崔健的《红旗下的蛋》,一是唐朝的《唐朝》,还有,就是《黑梦》。关键在于,《唐朝》是唐朝的顶峰,而《黑梦》,只是窦唯的起步。”
1993年,崔健和张元合作了《北京杂种》,黑豹继续着 “穿刺行动”,何勇奔赴伦敦参加演出,张楚发行专辑《一颗不肯媚俗的心》。阴差阳错考上中戏但并不想做演员的大三学生李亚鹏,向父亲借了800块钱,每天带着5个肉夹馍和8个中学生,拿着《乌鲁木齐晚报》四处找赞助商,最终获得了97000块赞助,顺利将唐朝、眼镜蛇等乐队请到乌鲁木齐。演员会最终拿下高达14万元的收入。
这一年,中国摇滚仿佛迎来了黄金时代。
1994年12月17日,香港红磡体育馆座无虚席。演唱会一开场,窦唯短发黑衣,沉静地唱了一曲《高级动物》。慵懒的唱腔,带着无限迷幻。窦唯用一个一个词,写出了深刻的恐怖:
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
好强 无奈 孤独 脆弱
忍让 气愤 复杂 讨厌
嫉妒 阴险 争夺 埋怨
自私 无聊 变态 冒险
好色 善良 博爱 诡辩
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
噢~~我的天,高级动物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伟大 渺小 中庸 可怜
欢乐 痛苦 战争 平安
辉煌 暗淡 得意 伤感
怀恨 报复 专横 责难
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
这一夜注定会被时间铭记。尽管开唱之前,何勇说了那句著名的话:“四大天王是小丑,也就张学友会唱歌,不信咱们来比比?”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香港乐迷狂喷。主办方害怕发生暴乱,直接将票数压缩到8000张。演出当晚,红磡的门槛被踏破。即便窦唯唱错了歌词,张楚演唱时伴奏走调,也丝毫没减损观众们的热情。窦唯灵动的表演掀起一阵狂呼,何勇上台时,又大声冲台下介绍:“笛子演奏,窦唯!窦唯!”
就像事后张培仁写的,在没有人能预料到的状况下,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演唱会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壮态。保安阻止不了上万名决心要站起来的观众,他们舞动、嘶吼,双足顿地、跳跃,连媒体也陷入激动。在香港,没有一场演唱会如此疯狂。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商业运作奇才,张培仁那篇名为《中国摇滚的春天》的雄文,带有刻意的营销笔调,比如他放言黄秋生曾在现场撕掉衣服裸奔,多年后当事人在微博上澄清这纯属扯淡。但不管怎么说,红磡一夜确实璀璨无比,在“摇滚灵魂,震爆香江”的语境后,它使更多人充满期待,期待中国出现一个更繁荣的文化景观,期待一种野蛮的力量打破人们内心的压抑和灵魂的锁链。
犹记得89年那场振奋人心的“90现代音乐会”上,面对崔健、唐朝等6支乐队,一个青年点亮手中的打火机,疯狂冲台上喊叫:“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红磡一夜没能打开通往春天的大门,转瞬就化作了一颗流星。
那一年,不知谁说了一句“让摇滚自生自灭吧”。之后,中国摇滚迅速跌入低谷:
1994年,黑豹整整一年都没接到演出,连酒吧也不欢迎他们。1995年,唐朝乐队的张炬因车祸离世,给整个摇滚圈造成巨大震荡,唐朝也因此走向下坡。1996年,何勇参加“流行音乐20年”演唱会,兴起之下,他在唱《漂亮姑娘》时当众调侃劳模李素丽,冲台下问了一句:“李素丽你漂亮吗?”,从此遭到禁演。1997年,张楚发行第二张专辑《造飞机的工厂》,因为制作问题反响平平,张楚在不久后陷入自闭,回到故乡西安。
多年以后,唐朝乐队在2016年元宵晚会上献唱《梦回唐朝》,一曲高歌变成车祸现场。张楚在《鲁豫有约》中再次出镜,作品几乎无人问津。黑豹的成员开过影视公司投资偶像剧,还开过一家叫“人潮人海”的火锅店,火没有火,倒是消失在了人潮人海中。直到2017年为纪念黑豹30周年,赵明义排练中拿着保温杯出现,这才激起微博上的热门话题。然而,话题最终也没带来票房,只有无数围观群众手持保温杯前去合影。赵明义事后发了一条朋友圈吐槽说:“没人理我,全是杯子”。
而早在2004年,何勇复出,组织了一个红磡10年纪念歌会,响应者寥寥无几。丁武听了说:“现在还不到纪念的时候。”那阵子,何勇经济上捉襟见肘,遇到有中国第一DJ之称的张有待问:“你知道张培仁在哪儿吗?这么多年了,那些用我歌的也没给我钱,彩铃什么的到处在乱用。”张有待反问何勇:“你们签版权的时候,有彩铃吗?”
那一年,远在台湾的张培仁写了一封道歉信,对中国摇滚表示无限遗憾。红磡之后,他受到压力,回到台湾,心想三年后重返大陆。
结果一去不回,魔岩从此被时光淹没。
还记得1992年唐朝发行专辑时,曾有一个愣头青去到现场,留在了高原一闪而逝的镜头中。那是唐朝光芒万丈的时刻。谁能想到,短短6年后,唐朝荣光不在,镜头中那个叫陈羽凡的孩子,与一个叫胡海泉的组成“羽泉”,签约魔岩母公司滚石唱片,一夜间成为新生偶像。同一年,唐朝发行《演义》,却再也没有多少人为之狂迷。
至此,红磡的辉煌犹如烟花凋落。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红磡之后,窦唯逐渐放弃了唱歌。
1995年初夏的一天清晨,北京一处四合院外,王菲头发蓬松,睡眼朦胧,端着装夜尿的痰盂走向公厕时,蹲守的记者迅速按下了快门。照片曝光,香港一片哗然。要知道,1994年,恢复真名的王菲举办个唱,连演18场创下纪录,已是大红大紫。
1996年7月,王菲再次失踪,媒体发现她到北京待产并已与窦唯登记结婚。虽然这段婚姻受到诸多反对,王菲还是奔向了窦唯怀抱,在半年后生下孩子,并写下一曲《执迷不悔》。港媒评价说:“财富、容貌、才华,王菲选择了最后一个。”
同年,有窦唯助力的《浮躁》横空出世,赢得了专业人士一致好评。王菲随后就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不得不承认,窦唯对王菲的影响,在她艺术生涯中起了重要作用。王菲自己说:“我最喜欢的专辑是《浮躁》。”乐迷们说:“王菲百听不厌的,唯有《浮躁》。”在《浮躁》里,多少有窦唯的影子。这张专辑让王菲变得独树一帜。
与此同时,窦唯的音乐又变了。1995年,窦唯发布《艳阳天》,抛弃了以往作品的金属气息,专辑充斥着怀旧和暖的民乐风,将山歌、戏曲和多种乐器完美融合。1998年,窦唯发布《山河水》,开始抛弃歌词的表意功能,将随意哼唱的人声化为旋律的一个部分。等到《幻听》,叫人越发搞不懂。专辑已不具备流行因素,成为了迷幻古典的梦呓。当初被黑豹窦唯圈粉的人,很快就对这些专辑失去了兴趣,以至于销量无一突破10万大关。
就在很多乐迷百思不得其解时,1999年3月,日本东京武道演唱会,王菲唱了窦唯曾经的代表作《Don’t break my heart》。王菲深情歌唱,窦唯伴奏打鼓,一对璧人令世人艳羡。可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二人最后一次同台。
不久后,窦唯带着高原出现在媒体面前,别人问高原是谁,他回答说:“这是我爱人。”
3月25日下午,王菲前往香港湾仔新鸿基中心的律师楼,单方面签署分居协议,离婚程序正式开始。一年后,窦唯制作完成唱片《雨吁》。
从此,他决定不再开口唱歌。
婚变后,窦唯像变了个人,在后海的酒吧一待就是3年,起床就去那儿坐着。他变得不爱说话,不去人多的地方。可朋友都说,以前他不这样。
上学和摇滚时期,窦唯十分幽默,还喜欢恶作剧。他打小就爱踢球,喜欢说相声。高晓松的师傅黄小茂去他家玩儿,发现窦唯自己录了盘相声录像带,拿出来一看,笑得前仰后合。94年前后,窦唯带着大家出去玩,拿个DV现编现导,拍武打片、抗日剧,一口气拍了七八个。姜昕说他当年一起床就要念一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跨过千禧年的窦唯愈发沉默。有一次,郭四约他吃饭,陆陆续续人来了,窦唯起身就走。郭四问你这儿干嘛呢?窦唯说:“人太多了。”
此后的窦唯,无论在音乐上还是生活上,都努力寻求低调和宁静。那时他只有一辆富康,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在一次访谈中,窦唯清晰表述了自己的态度:“我就想过一种很普通的生活,我觉得无论是当歌手,还是做音乐,其实是很普通的事,没有必要把它弄得好像就高人一等。我对做音乐的理解是:我所从事的,只不过是我有兴趣和擅长的事情。仅此而已,再简单不过。 ”
《幻听》之后,窦唯组个叫“不一定”的乐队,彻底放弃了歌词表意,把人声当作旋律的一个声部,用大量的器乐做音乐实验。乐队每星期去酒吧即兴演出,一晚上最低收入200元,商业的拿到1000多。积累了名气之后,“不一定”每年都能出2张专辑,录制过程,就是即兴表演的录音,版权费一张算下来,10万元左右。足够应付窦唯的日常开销。
窦唯衣食住行很简单,他爱吃炸酱面,出门就骑个电动车。对于如此朴素的生活,窦唯本人显得自乐自足,他说:“我尽量找一种顺乎天意、合情合理的生活方式,说得过去就可以了。名利会给人造成负面影响,追逐名利可能就会被名利所控制。我更奢望自己能够追求古时的先贤,他们的生活可能非常平淡,但他们有一份从容和自在。”
2016年,《鲁豫有约》采访张楚,鲁豫问:“当年有句流传很广的话,说红磡之后,张楚死了,何勇疯了,窦唯成仙儿了,你怎么看这句话?”
张楚说:“何勇我不能理解,对窦唯,能稍微理解。我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叫最难熬的就是清净,我想一个人最大的救赎,就是让自己安静下来。”
这时窦唯想要的,只有清净。
至于摇滚,已成为旧梦。苏阳说:“如果一个人在音乐上很能变通,那他一定是一个生意人,而窦唯恰恰是一个不愿变通的人。”离开魔岩后,窦唯彻底退出摇滚圈。2005年,黑豹曾找他回去当主唱,他也答应了。结果排练没几天,窦唯就问能不能不唱歌,只要音乐。这一次,双方散伙,不是因为别的,是真的玩儿不到一块儿了。
2010年的“怒放摇滚英雄演唱会”,昔日摇滚英雄齐聚上海,定下了唐朝、黑豹、何勇、张楚之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邀请窦唯,窦唯却说:“多谢哥儿几个的好意,这么多年还没把我忘了,但我已经和摇滚乐没什么关系了。”
说是没关系了,但沉渣总会泛起。
就像窦唯想要安静,总不那么容易。
2006年4月,因为一些情绪上的淤积,“不一定”在上海演出时,窦唯突然拿起话筒,表达了对丁武的不满,并劝告姑娘们远离那些“伪艺术家”。演出第二天,某报就刊登了一篇文章,说窦唯被百万赡养费逼疯,每个月收入只有500元。数十天后,窦唯和该报社踢足球,问:“你们有个记者写了篇报道不实的文章,我想见见他,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写。”该记者得知后,表示要采访窦唯,窦唯拒绝,他便撂下狠话:“那你等着见报吧!”
果然,不久后又出了一篇文章,写李亚鹏陪王菲生产,窦靖童被狗咬伤,窦唯发飙。写这篇文章的人,后来组了个非常著名的风行工作室,还一度发明了一个热词,叫“周一见”。
5月10号,窦唯特意找了件蓝色中式上衣,准备礼貌地跟对方谈一谈,结果在报社里等了3个小时,执笔者避而不见。一怒之下窦唯就烧了汽车。等警察来了,窦唯一脸平静地说“车是我烧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想警方介入,就虚假报道做进一步调查,可警察不管这个,让他赔了7000。随后,窦唯陷入了舆论风波,被误解成一个精神病人。
不过这种误解,或许窦唯也有“责任”。曾有媒体问他怎么看待红磡一夜,窦唯说他觉得那是个阴谋,怀疑魔岩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什么扶植内地原创音乐,什么新音乐的春天啊,都是台湾那些制作人的幌子。他们用这种东西来开发内地市场,占领内地市场。淘金之后回去发展他们自己。”
当时记者问他:“你觉得生活中有很多阴谋?”窦唯说:“大到政治,小到民生,无处不在。”
对于张培仁,窦唯也曾颇有微词。尤其红磡之后,魔岩说走就走了。可话说回来,滚石当初在他们身上花的钱不算少。唐朝一首MTV就是100万,在录音棚里,吉他、贝斯、鼓各自在小房间里同时演奏。任何一个人错了就重来一遍。当时的魔岩三杰,并不熟悉这些制作方式。拍《垃圾场》的MV时,何勇站在风沙滚动的工地里吼叫着真唱,吃了一嘴巴灰。张楚总是无法向乐手明确他要的声音,由于不能直视镜头,连一张合适的专辑封面都没拍出来,最后只能选了拍《孤独的人都是可耻的》MTV时摄影师偶尔抓拍的剧照。
不过花钱时,滚石也留了心眼儿。
那时,不少摇滚人并不能勇敢地做艺术家,仍向往去一个固定单位,按时领取工资。掌握乐队成员的这种心理后,滚石便保证每月支付他们800元工资。这些工资在滚石离开后便没有再支付。他们却获得了乐队的所有版权。这导致了许多人后来对商人不可原谅的态度。也许正是如此,窦唯才把那个无比辉煌的夜晚当做一场“阴谋”。
然而恩怨纠缠,无非过眼云烟。
留给世人的,不过灰烬与怀念。
其实私底下,窦唯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只是他自我保护意识强烈,又不懂得如何应付媒体。当初婚变,窦唯不堪其扰,对着香港记者泼过可乐。后来有一次,窦唯蹲在马路边上抽烟,一般人抽烟,用食指中指夹着,窦唯偏偏喜欢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正好抽到后几口,眉头紧锁,就有记者偷偷在远处拍照,拿回去一写,写成“王菲前夫潦倒到捡烟屁股抽”。窦唯很是气愤。
后来朋友劝他:“你就别往心里去了,他们爱怎么写怎么写吧。你越想澄清,越有人想看戏。”
最能形成话题的,还是窦唯坐地铁被抓拍、在机场被抓拍、吃碗面被抓拍…几乎每隔那么一段时间,窦唯的“穷困潦倒”都会搅起一阵风雨。面对地铁里“邋遢”的窦唯,有大V赤裸裸地评价:“才华换不来生活的体面不过一堆狗屎!”显然,说窦唯才华换不来体面生活的人,非常不了解窦唯的才华。拿窦文涛在《锵锵三人行》里的话说:“他是坚决不开口唱歌了,他只要是唱,分分钟都是钱!凭他那些事,他要想炒作,早就上头条了!”
窦唯邋遢吗?殊不知,生活的中窦唯,比谁都有情味。家里一尘不染,每一本书和CD都按照次序排放。朋友去了,一拿一个准儿。他在家养了许多植物,拿烟灰缸盛满水,润着。他最喜欢收拾房子。每次去酒吧演出,总提前一小时到场,自己拿拖把把舞台拖得干干净净。窦唯消磨时间的准入门槛都很低,经常是抱个画板去画画、写生。非典没办法出门的时候,他居然在家画了一整套的连环画。除此之外,窦唯也心怀士大夫之忧,一直操心北京的环境问题,家里总挂着一面五星红旗。
面对“潦倒”的风言风语,窦唯只给大家回了八个字:“清浊自甚,神灵明鉴。”要说体面,这是最大的体面。一个人,当外界不能理解他的生活,并不以愤怒的姿态回击,甚至不用多余的言辞辩解,说明他对自己有十足的认知。人活着,不是非要去跟世界解释,能跟自己解释得过去就行了。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这叫境界。
很多人觉得窦唯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比谁都懂生活,知道内心富足是什么样子。他不愿意媚俗,也不愿被消费,只想静水深流地“熬清净”。
对这样一个窦唯,音乐人卢中强曾有过一个很高的评价:“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年代,在这样大时代下面,在中国,最应该尊重的音乐人是窦唯。中国一直强调文人有气节,从魏晋一直开始,很多古人有气节,这是中国古人必备的东西。如果搞音乐的人,把自己划作文人的范畴,那就需要放弃很多东西去坚持。现在这个时代,最缺的就是这个,他是最值得尊重的,没有第二个。”
94红磡那一夜,窦唯站在台上,用《高级动物》细数了人类灵魂的种种缺陷与恶习,最后如梦呓一般反复吟唱着问:“幸福在哪里?”
24年过去了,也许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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