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辛酸史(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

——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司马迁的辛酸史(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1)

瞬间1:忆往昔

汉武帝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11月某日,夜,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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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神秘而深邃,给人以安静和沉思的力量。人生的后半程,星空是司马迁的伙伴。

此时已是深秋,寒意袭人。入夜的长安城格外安静,几条街外的几声犬吠都清晰可闻。星空之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一边抬头望着星空,右手紧紧抓着棉袍。停!奇怪!一个壮年男子干嘛要手抓着衣物,难道是他儿时养成的某种怪癖?不!他是为了转移身体上的痛感。因为就在六年前,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为了保住性命,他选择了对一个男人而言极难忍受的刑罚:腐刑。此后这个创口总是隐隐作痛,专心刺骨,极难忍受。起初,手中的毛笔都握不住的。后来,他慢慢发现其实痛苦只是一个感受。而这个感受是可以被转移掉的,特别是抬眼望着无尽的星空。没错!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时年53岁的大汉中书令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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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之祸的后续处理,将任安牵扯其中,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

就在前两日,他接到了好友任安给他的一封书信,准确地说是求助信,不,更准确地说是求命信。说来话长。一切都要从巫蛊之祸说话。任安当时担任护北军使者,握有兵权,戾太子刘据派人持节到他那里要求发兵助战,他受了节,但仍闭城门,不肯接应太子。事件平息后,汉武帝刘彻对包括任安在内的反抗和抓捕太子的人是有封赏的。后来不知因何缘故,时年65岁的刘彻对当事人的态度和处置来了个大翻转:与太子交战、反太子的人全部有罪。此时,一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思量:他为什么一边受节,却又一边禁闭城门不肯接应呢?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这分明就是坐持两端!这个人就是任安。任安,还能留吗?腰斩!可是任安自认为自己是冤枉的,12月就要行刑了,死期在逼近。于是,任安想起了在皇帝身边做中书令的好友:司马迁。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万一能说动皇帝呢?于是他写信,请求设法援救。

司马迁与任安自幼相识,知根知底。他很清楚任安并不是鼠首两端之人。想当初,任安是大将军卫青的手下。霍去病后来居上,很多卫青的门人和部下都转投到他的门下了。而任安却坚守如初。尽管为此失去了看得见的现实利益,但是任安都不在乎。因为,他很看重和大将军在战场上一次次拼杀结下的生死情谊。这一点深为司马迁敬佩。他怎么会是“坐持两端”的人呢?

可是,他又太了解这个汉武帝了:他16岁继承皇位。他执政几十年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打仗,其中与匈奴就有19次交战,尽管败多胜少。他统治期间的13位宰相,先后有6位被处死或被逼自杀。想当初……,唉!他怎么可能收回金口玉言呢?求情是徒劳的,也是无益的。

这时,司马迁很清楚,这封信是要回的。该怎么回呢?却颇费思量。想当年,自己因“欲沮贰师,为陵游说”这样的诬罔罪名,也面临着极刑。这种人性深处的求生欲望,他无疑是有感受记忆的。可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终极厄运,他又该对这位好友再说些什么呢?他很清楚,也许,或者说这简直就是与好友的人生告别书了。

此时,一桩桩往事都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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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游历路线图。

瞬间2:立初心

稍稍年长,司马迁就离开了故乡龙门,来到身在京城长安、做太史令的父亲身边。

对于这个从小就聪颖好学、十岁时已能阅读诵习古文《尚书》、《左传》、《国语》和《系本》等的儿子,司马谈是寄予厚望的。不过在他看来,脑子仅仅装着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大出息、大作为、大志向和大眼界,是相辅相成的。于是,他指示司马迁遍访河山去搜集遗闻古事,网罗放失旧闻 。二十岁时,司马迁开始游历天下。

他首先从长安出发东南行,出武关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后折向东南到九疑。窥九疑后北上长沙,到汨罗屈原沉渊处凭吊,越洞庭,出长江,顺流东下。登庐山,观禹疏九江,辗转到钱塘。上会稽,探禹穴。还吴游观春申君宫室。上姑苏,望五湖。之后,北上渡江,过淮阴,至临淄、曲阜,考察了齐鲁地区文化,观孔子留下的遗风,受困于鄱、薛、彭城,然后沿着秦汉之际风起云涌的历史人物故乡,楚汉相争的战场,经彭城,历沛、丰、砀、睢阳,至梁(今河南开封),然后折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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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访古。

不同地域的山水、物产、风貌和民俗,让司马迁一次次直呼大开眼界。一处处的故址、遗迹、名胜和古战场,让司马迁一次次流连忘返。一路上,他走走看看,停停写写,他唯恐遗漏掉任何一个场景和瞬间。最让他心动的是留存在民间的历史记忆。在会稽,查访、追思,探究大禹治水的场景和过程,感怀前人改造天地的顽强、坚韧和智慧。在临淄和曲阜,观察、请教,捕捉着孔夫子故乡的遗风遗俗,感叹孔子真如泰山般高耸在面前,自己只能仰望。在彭城等,楚汉交锋的一处处古战场,走访、凭吊,还原着大汉帝国的创业历程,他深深为大汉帝国创业元勋的苦难历程所震撼。通过实地走访,司马迁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因存在偏差、遗漏和失真,之前的史书有必要重新修订。这或者就是自己未来努力的方向。

此番游历对司马迁最大的触动发生在意识深处,因为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很渺小!面对着大江大河、奇峰峻岭,自己何其小,小到草间的露珠之于大海;面对着先祖圣贤、贤臣良将,自己何其轻,轻到飞鸟的羽毛之于泰山。不过,一个个创造丰功伟业的前人,哪一个不曾如此呢?露珠可以融入大海,羽毛可以登临泰山。这中间需要又小、又轻的人有所作为,可是该怎样作为呢?

这是司马迁留给自己的青春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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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夜郎国的范围,红色为政治中心转移的方向。《史记-西南夷列传》对其范围、风俗和沿革等都有记载。

瞬间3:使西南

因为父亲司马谈的缘故,司马迁回京后得以仕为郎中,参与政务。于是,司马迁开始有机会接触大汉帝国的权力中枢与核心。

公元前111年,时年35岁、正随汉武帝东行巡幸缑氏途中的司马迁授命出使西南。彼时的大西南与其说是“边陲”,不如说是“域外”。虽远隔重山,丝毫不能阻隔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的雄心壮志。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驰义侯授命平定西南夷,中郎将郭昌、卫广率八校尉之兵攻破且兰,平南夷。夜郎震恐,自请入朝称臣。汉军又诛邛君,杀笮侯,冉震恐,请臣置吏。随后汉武帝在西南夷设置武都、牂柯、越巂、沈黎、文山五郡。司马迁此番出使,是继唐蒙、司马相如和公孙弘之后的再次出使。主要任务是筹划新的地方政权的建设。他完成使命后,随后又抚定了邛、榨和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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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中很难得地将西南夷等新附与“域外”之地列为“列传”,这恐怕与司马迁这段出使的经历高度相关。

此番西南出使,在增长司马迁才干的同时,更开拓了他的眼界和思域。在丛山峻岭深处生养众多人口,这本身就使他很意外。在建政和抚定的过程中,他有更多机会接触当地的各部族和各阶层民众。彼时的大西南,虽不是诗书礼仪之邦,当地居然留存着楚风楚韵,更主要的发现是当地人也自得其乐,有乐、有歌、有舞、有礼、有矩、有俗;虽然很多人衣不蔽体、食难果腹,但也改造山林、世代繁衍、绵绵不绝。当地人改造小天地的勇气、坚忍和乐观,与华夏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华夏出发的更早、走的更快、行的更远。在此意义上,“夷”这个字眼,怕是掩盖了许多事实。他清楚地意识到,通过教育使中原文明深化,假以时日,“夷”字怕是不准确了。

此番出使西南,司马迁是主官,所有的大事都得需要他拍板。司马迁开始体察到主政的艰难、辛劳和不可承受之重。在随行人中,司马迁每每都是那个最晚睡去的,因为他要查阅大量古籍、草拟大量文件、批阅大量公文,是不是可以由他人代劳和代笔呢?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都那样,自己岂不成了聋子和瞎子。如此,这个权该如何行使呢?他一次次地发出感慨:主政者,心独苦。司马迁也开始体认到主政者的渺小和不可承受之轻。在人群中,尽管前呼后拥,但他是孤独的那一个。若是无道,如果对面的民众一起山呼海啸般奔涌而来,怕是瞬间就可以将他淹没。若是无为,如果对面的民众一同沸反盈天般沸腾而出,怕是瞬间就可以将他吞噬。民可欺乎?民可辱乎?民可使乎?民心稳,主政者稳;民心定,主政者定;民心安,主政者安。天下,都是民心!可是,又如何使民心稳、民心定、民心安呢?这引发了司马迁的思索和探究。

如此,他对之前在长安与贤达名士交游时所听所学所传的黄老之学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从前阅古文、与人交游,汉初黄老之学告诉他,要“小国寡民”。而且这个“民”是要“使”的,“使民”。可是依他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即便不“使”,他们也知一日如何劳作、一地如何耕种、一生如何度过、一家如何维系、一方如何安定。相反,如果时政无道、主政无为,民众的反抗力量是惊人的、具有极大毁坏力的。大秦的败亡,也不是起源于一群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生死无依的匹夫们吗?与时迁移,才是正道。何谓“与时迁移”?天道自然是核心:就让万物以其本来的规律和机制去运行。譬如那抬眼望的星空,即便斗转星移也是其轨道的。使民足欲是要旨:建政立郡就是创造条件满足“民”围绕着“生”的诉求。譬如那抬眼望的星空,月亮和繁星各自闪耀光芒,既能照亮夜空,也可以指导农时。

一番出使西南,司马迁意识到即便作为主政者也很渺小、很轻微,但如果依道而有为,对上可不辱使命,对下可安民定邦。自己也可以变得很大也很重,一切都在于选择。

经此西南出使,司马迁回长安复命。只是,他刚开始意识不到,他“复”的不仅是汉武帝给他的任务,更是终身为之奋斗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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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独特历史内涵和文化隐喻的泰山。

瞬间4:授遗命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其父病危,父子在洛阳相见。

这离他奉命抚定西南不过刚刚一年,怎么会有此变故呢?还要从汉武帝的泰山封禅说起。

汉武帝东巡渤海返回的路上,要在泰山举行首次封禅大典。作为参与制定封禅礼仪官员的司马谈,却因病留滞在周南(今湖北)未能继续前行,因此心中愤懑以致病情加重。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就因为没有看一看、登一登上古贤王和孔子所推崇的泰山?还是因为没有跟在汉武帝身边多露几次脸?恐怕都不是。因为此事事关史官的尊严和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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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禅大典,泰山实景演出。

事情的原委在于封禅的过程中出问题了,一个致命问题:没人清楚这个空前盛事,到底该怎样办?上一位封禅泰山的是秦始皇,可是到底怎么操作?有哪些流程?需要做哪些准备?一是秘而不宣,(《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祭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二是典籍遗失。面对此等盛事、面对眼下尴尬局面,这正是作为有世代史官渊源的司马谈体现自身价值的时候。可就在此时他偏偏因病不行同行。其心中的失落和愤恨可想而知。

也因此父子二人的告别,格外令人动容。

弥留之际的司马谈对司马迁说:“我们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舜夏禹时就取得过显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后来衰落了,难道要断送在我这里吗?你继为太史,就可以接续我们祖先的事业了。如今天子继承汉朝千年一统的大业,到泰山封禅,而我不得从行,这是命中注定的啊!我死以后,你一定会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要编写的论著啊。况且孝,是从侍奉双亲开始的,中间经过服务君主,最终能够在社会上立足,扬名于后世,光耀父母,这是孝中最主要的。天下称颂周公,是说他能够歌颂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召的遗风,使人懂得周太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刘的功业,以使始祖后稷受到尊崇。周幽王、厉王以后,王道衰落,礼乐损坏,孔子研究、整理旧有的文献典籍,振兴被废弃了的王道和礼乐。整理《诗》、《书》,著作《春秋》,直到今天,学者们仍以此为法则。从鲁哀公获麟到现在四百多年了,其间由于诸侯兼并混战,史书丢散、记载中断。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贤明的君主,忠义的臣子的事迹,我作为太史而不予评论记载,中断了国家的历史文献,对此我感到十分不安,你可要记在心里啊!”司马迁低下头流着泪说:“小子虽然不聪敏,但是一定把父亲编纂历史的计划全部完成,不敢有丝毫的缺漏。”

床榻旁的司马迁唯有泪千行,唯有泪千行。

他知道父亲给他的移命是何其之重大啊!要知道父亲要编撰的历史前后跨度上千年呢!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疑是极其渺小和轻微的,如同蚂蚁搬运巨石。可是那又如何呢?露珠可以融入大海,羽毛可以登临泰山。干,就是此间唯一的道理。选择这项使命,此后的余生他都将不轻松,更可能的是即便他付出万分努力,最终也毫无建树。不承担这项使命,此后的余生他可以很轻松,以汉武帝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做个快活郎中是极易实现的。关键是彼时彼刻,年少游历时立下的初心、出使西南时收获的感悟,都产生了“瞬间决定永恒”的效果(呵呵,致命效果)。他选择了以自己的渺小和轻微,承担起极大极重的使命。

快哉!司马迁。

那一夜,父亲通过对家族过往荣耀的追溯,将著史续传的重任托付给了司马迁。并且司马迁像接接力棒一样,将这份重任承担下来了。

只是彼时的他,还不清楚自己要为承担这份使命,付出哪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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