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诗词征集作品,为天空的蓝活着
来源:【嘉兴日报-嘉兴在线】
《六里河》 白地 著
一
认识白地真是很有段时间了。
那时她在北方,生活在别处。然而北地风寒,人生实难。在她回返南方生活之际,她参与组织了一次诗会,邀请不常见面的几个诗友前往河南新郑一聚。我有幸在被邀请之列。那时候的诗会不像现在那么多,诗人间的聚会更多地是在互联网的论坛上,一人不止一套马甲,枯坐一隅,在键盘上玩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那时大家确乎鲜有见面的机会,白地的召集,难得地提供了一个吃酒欢聚的场合。诗人间的这种聚会,自然是谈诗论文的时候多,但我也因此得以看到白地谋事的能力。当时我就想,白地在北边,比在南方生活更如鱼得水。感觉她好像就是为北方而生的。
南方人性格上总归散漫随性一些。平常,虽有零星的小规模聚会,但啸聚江湖的大动作,终究不常有。南方人的生活,无非围着一亩三分地,一天到晚,分田分地真忙,且偏爱于各自为堡垒。白地不是不知道这些。然而,她也不得不回到南方来,回到她的血地来。
自从白地回到南方她的家乡海盐生活之后,我反倒很少见到她了。她几乎在诗歌圈消失了。其时,网络论坛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文学的生态悄然发生变化,只可惜,不是变好,而是日渐变坏,坏透了。但我总感觉白地在北方属于诗和远方,回到生养她的南方,就很容易被眼前门对的一地鸡毛所遮蔽。
有一次但及召集的文学院的座谈会上,我很意外地见到她。她坐到我的正对面,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想说话的惊喜的表情,但不说话。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坐在这里,脸上还是以前那种不设防的笑。白地的笑在诗歌圈小有名气,目光跟她一对接,她灿烂的笑意就在脸上绽开了。在她张口说话之前,她的这种笑,大家最难忘记。看到白地笑,我断定,她一定还会回到诗歌中来的,因为这种笑,说白了,有远意,属于诗和远方。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几乎读不到白地的诗歌。微信大盛之后,我倒是在微信圈不断看到白地披着五颜六色的围巾的照片,这些照片精致,取景和用光都很讲究,大抵是专业人员所拍摄。我渐渐地知道,她在老家拥有一个小小的团队,在武原镇上开了一家“花开围城”的淘宝店,专卖围巾和披肩。一时三刻找不到称手的模特的时候,她就自己试着做起了模特。白地很入境,一举手一抬足,似乎也不输于模特。于是,微信圈里,大家就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披肩女子。
最让我惊奇的是白地不久搬去澉浦朱家门赁屋而居。这应该是一个好主意,何况还有那么好的一间屋。那间久疏问候的老屋,经过白地的修修补补,就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了。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留意到去过那里的同行拍来的不少照片(也包括白地自拍的照片),那是一所青砖黑瓦的老式平屋,焦黄板门,界沿石,小轩窗,门口有一棵很高的橘子树,树冠蓬松壮阔,秋高气爽的日子,红彤彤、喜洋洋的橘子密如繁星,挂满了枝叶间,抬头望去,沉甸甸的,配合着蓝天之蓝,白云之白,奢华得竟有点儿扎眼。联想到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写作理想,说一个女子,如果能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外加每年五百磅的收入,她就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人生了。换言之,白地有这样一间屋,就没有理由怀疑她不会用诗这一文体写下她的生活。
秋深以后,晴好的日子,午后的光线很容易就铺满那间老屋。闲下来的白地,身边总躺着一两只慵懒的花猫,喧嚣而旋转的世界,就这样在猫的身上出其不意地安静下来。当然,如果不考虑唇焦口燥的那五百磅,世间的情味,大约也无过于此。而有嘉树挂果守护在侧的日子,乡居的人生就不会那么荒芜。白地作为诗人,我想她的灵感也会像一只只鲜红的橘子,柔软而高高地闪亮起来的吧。不禁为她高兴。
二
但我观察到的永远是一个人最表层的生活。
今年夏初的一天,我在白地的微信上看到消息,说她在嘉兴国际会展中心有摊位展示她自己的文创产品。展会恰好在敝单位的对面,走去不过五分钟。于是我想到去看一看。事先也没有跟她打招呼。趁午休的间隙,我独自走出办公室,走过开始微微发烫的环城南路,步入熙来攘往、分割成网格状的展览馆。
白地没有想到我会到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好多年不见了。寒暄过后,便是坐下来聊天。聊天的时候,我也不外乎环顾她那琳琅满目、摆满一架子的文创产品。我还顺手取下其中的一盒茶垫,圆饼状的小玩意儿,自然的纹路,配合着她逸笔草草的点染,真是恰到好处,又显得玲珑可爱。我以前曾看到白地的抽象画,也曾听她说,她其实很想学画。她有绘画的天赋,也许这几年谋生不易,太操劳,实在没有工夫,反正她没有正式拜师学画。也不免为她可惜。但是,这绘画的天赋到底派上了用场。就在我仔细观察这一块块圆木片的时候,从选材到做工,白地却跟我讲起了整套工艺流程。不奇怪,我们两人的视点其实完全不一样。我看到的是美学,她看到的是心力和劳力,构思、制作,甚至装盒、推销、搬运付出的艰辛。她没有跟我讲这其中的不易,但我完全估摸到这种不易,经由一件小小的文创产品,可是反映出来的,实在是一个人甚至于一代人生活的不易。不过,庆幸白地终于找见了自己的一个位置。
那天晚上,我矫情却也难得地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行:“曾经依附于词语的创造/曾经的产品全是词语的附属物/现在她撇开词语/倾向于一大堆清香的木头/她把木头的灵魂一股脑儿挖出来。”的确,身困尘埃的云雀(白地有《云雀》诗),这会儿倒拖着翅膀,退避于逼仄的生活。不过,焉知她手上的圆木片不是更加坚硬的现代汉语。如此一想,那么,无可怀疑地,白地仍在行使着一名诗人的权利,而归整它们的,仍是她固有的意象、句子和思想。
三
她同时也在写诗,而且还写了那么多。规整在这一册诗集里的,只是近三年的作品,一个诗人更丰沛、更真实的内心生活,大概就藏匿在这些诗行之中了。
我以前说过一句,白地的诗歌,是从灵魂中撕扯出来的。撕和扯,这两个蛮力作用于一个诗人的肉身,必然崩裂出一种疼痛之感。但现在情况有所改观,现在白地似乎无暇呼愁喊痛了,为了六里河边上这间好看的老屋,以及每年五百磅的收益,她得每天安排好这一份人家,这一份活计。我在她的微信圈里就不止一次听到她的呼喊——不是喊疼,而是唤人手去打理她急需处理的订单(海子诗“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多少可以用来给白地的境况做一点注脚)。多年的生活历练和打拼,她看待人世的方式,还有这看似不变的诗歌措辞,其实,有意或无意中,也会有所改变的。
但真正不变的,是一个诗人的孤独感,从白地横站着生长的诗行间无端地溢出来,不可遏制。诗集中你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在精神荒芜的年代/突然出现个骗子也是欣喜的。”(《约会》)我们无法坐实“骗子”有无出现,但白地的孤独中确乎挟裹着一种空茫的爱和期待,两厢交汇,实在是双倍的孤独和空茫。好在白地并不在乎,她在《拒绝》一诗中有个不示弱的宣告,直言“我喜欢在核桃的壳上亲吻世界”。“核桃的壳”,硬朗而老成的一个意象,那是诗人充满机智的一次小小发明。
白地是一个有爱的人(“爱”这个词,在这部诗集中也是一个常用词)。这种爱可以表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她莳花弄草,也养猫(猫在她的诗歌中有不下四十次的频密出现),还精于厨艺。白地当然爱过,也拥有爱,在这个词语面前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经历和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我们可以用否定之否定的两行诗来指证她:“没有被真正爱过,就不知道/天地究竟有多大,多少风华可以抚养。”(《谷雨后》)。但很遗憾,这一路过来,她似乎总怀着爱的缺失。诗集坦率地写到了爱,也写到了这种缺失。白地好像说过,诗歌里的那些事,最终也不属于她。作为一位女诗人,她像茨维塔耶娃那样渴望交流,渴望爱,但在“精神荒芜的年代”,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虚无的火花。《逃逸》一诗有这样的质询:“我们不知道谁在爱这个世界,/我们在爱怎么样一个世界。”不否认她有过爱的怀疑,但最终还是和自己也和这种“无处安放的爱”(《阴雨,和空巷》)和解了,最后出来的是这样的诗:“我告诉一切安生,要有所善,有所爱,/我说人生苍凉但须有梦。”(《黑夜是白天的现实》)好个“须有梦”,这大抵是第三辑“世界并不怎么好,但我爱它”的宽怀之词吧。爱,当然是一个梦。但,说到底,人的一生,需要这样的梦(也只有人会做梦)。有梦和无梦毕竟是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区别。
白地也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人。自尊是因为自爱。这多少跟诗人本来就很敏感的性格有关。这个时代,以我的观察,秉持生存的自尊最是艰难。白地虽然没有直面描绘这种艰难,但曲折隐晦的表达未尝没有,比如,“我本可以是一个讲究的人,学着书中的样子/去做别人都可以做的事。”(《故居》)言下之意,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一些别人可以做的事。这当然是近二十年来忙于讨生活所致。此外,我们还会读到诗人相当敏感的诗句:“我笑着递给每一个路人茶水,和手帕,/可我看见他们哭了吗?”笑和哭之间,一种渴望被理解的陡然起惊的张力横亘在其间,这是需要读者停留下来慢慢体会的。
逼仄的生活,白地说她已经过得太多。但生存的艰难,也没有让她放弃诗歌,因为说到底,诗是安抚她心灵的一种方式。她需要诗就像眼前的六里河需要她一样。这里说明一下,六里河是她那间老屋附近的一条小河。据说六里河是她的命名,当地的行政区划图上并没有这个河名。她为它写有一首《六里河》的诗,细读这首主题诗,会发觉,它的语调和她以前的诗歌有所不同,里头似乎有点沧桑看云的味道,且还有一种孤寂中的自我救赎。这很不简单。即使单单读到“……享受人间正道,/努力去做一个温暖的人”这么一句,也着实令人感慨了。
一个人的成长,要伴随着沉重的付出和相当痛苦的代价,好在这磕磕碰碰的长途,白地无惧地走过来了。一次私聊中,她曾对我讲到,女子对自己最好的爱护,是顾好自己的生活,自尊独立。在这一点上,她是值得自豪的。这几年我们联系不多,但我也并非全然不清楚她的状况。总的来说,一个诗人,活在鸡毛蒜皮的尘世,又要爱,又要梦想,真的不容易,但她终究还在“为天空的蓝活着”(《乞力马扎罗的雪》)。这理想中的蓝,映照着六里河平静的河面,有着天鹅绒的底子,是“蓝宝石的那种蓝”(卡瓦菲斯),这蓝,值得一个诗人为它写下自己的赞美诗。
必须有所警觉,文学之道不会是坦途。文学有时也是一把双刃剑,当你写出顶好的作品,你反而会长时间地被自己的才华抛掷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而你如果不愿意跟一帮小混混们抱团取暖,随波逐流,那么,这种孤独也许就会变成孤傲。但也许,文学恰恰需要这种孤傲。我甚至觉得,唯与孤傲相伴的诗人,才会安静并安心地亲近、思考文学,文学最终记得他/她,来涌泉相报,给这孤独者以丰饶的礼物。白地这册《六里河》的出版,我最终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和它相认的。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杪写讫于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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