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

十月的吕梁山区,阴雨霏霏连日不绝。姥姥坐在温暖的炕头,自顾自的抽着廉价的香烟,虽然无言,忧愁却写满了整个苍老的面容。我知道,她在为成熟的红枣以及地里的庄稼而担忧。辛苦劳作一年,眼看收获在即,却被雨水所阻,如果不及时收仓,成熟的红枣吸水过多就会别裂子,而一旦裂口就毫无收获的价值了,只能自然落地喂羊。这样的天灾对于只靠几头羊和几亩枣林维持生计的家庭,无异于灭顶之灾。所以我对姥姥说:我不走了,收完秋再走。姥姥的脸上有了些许欣慰,但忧愁还是不愿就此褪去。

转天天蒙蒙亮,姥姥与舅舅一家早早的就在规整红柳筐与口袋,虽然小心翼翼的怕吵醒我,但我还是听到悉嗦的声音,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二姨家表哥的大嗓门,比打鸣的公鸡还响亮,远远的回荡在黄土高坡的山野沟壑——姥姐婆(姥姥),我来咧!热情的表哥,只要邻人亲戚需要帮忙,他都是第一个到的。老天给了他俊俏的脸庞与古道热肠,却没给他健康的大脑,从小受癫痫病折磨,时不时就会犯病,也许在炕头,也许就是山沟顶,一头栽下去……他有着别人艳羡的容颜,却把苍天不公写满人生。(他的一生值得我用另一篇文字歌颂)两姨哥的村子在另一个山坡,这么早就来说明他早就起来,也许还赶了夜路。舅舅迎在大门口寒暄:飞飞来咧!你妈呢?“她喂完鸡喂完羊就来,咱们先把枣打哈来,她捡枣就好咧!”舅舅与表哥相反,老天给了他聪明绝顶的大脑,却给了他残疾的脸和近乎全盲的眼睛。姥姥最小的孩子,怀胎时营养不良让他的脸比正常人小两圈,身材也是。但就是这样的矮小身躯,却养活着三个孩子还有老娘。姨表相见,必先插科打诨,拍拍我的胸口:十来米高的枣树,敢爬吗?我回嘲他:哈呀!哪年夏天我不是在门口大榆树上睡午觉的?玩笑间,姥姥已经煮好了一锅挂面汤,人人都捧着大海碗顺着廊门排一溜,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除了盐味儿,再找不出一点油花,姥姥怕我吃不惯,还把珍藏的西红柿酱拿来一瓶,拌起来立马可口许多。他们都吃了两碗,我实在吃不下了,表哥笑话我:吃这点能干成活儿??

放下碗筷,表哥领着我挑起扁担就向枣林走去,屁股后边还跟着三个舅家的小孩儿。姥姥家有三片枣林,门口的枣林最大,对面山坡上的枣树最少,二里地外的西山上,枣子结的最稠也离家最远,今天的第一目标就是西山的枣林。沿路表哥的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叨叨没完的吹牛皮,就是摘下沿路的枣呀果子的往嘴里塞。还给我筐里扔,让我死劲吃。我隐晦的提醒他这算偷,他不以为然的说到:这漫山的瓜果蔬菜,都是咱舅舅家的,亲舅表舅表表舅,客气啥?路上遇到人他就打招呼:妗妗,我姥家打枣,来帮忙来!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妗妗,把他夸上天。他很享受这样的赞美,嚣张的笑容里都是得意。下了一道坡,再翻上另一个坡,站在高大茂密的枣树下,挑衅的眼神看着我:爬吧!我说姥姥没来,别打错了。他很不屑的说:哈呀!我年年来帮忙还能认错?敲就完了。利索的爬上树,他一棵我一棵,我使出浑身力气,照着最稠密的枝头就是一竿子。两姨仿佛被这棍子敲到了一样,破口大骂:糊脑孙子,枣不能这样打,都打烂了,打了桠口明年就不结了,你得抱着树枝先摇,剩下的再用竿子轻轻敲,看我的。我学着他的样子,抱着树枝猛烈的摇晃,红彤彤的枣子像冰雹一样扑簌簌的往下掉,砸的下边捡枣的表弟表妹嗷呜喊疼,满脸童真的酣笑。不一会儿,一树枣子就稀稀疏疏的没多少了,我还努力的试图把最高处的几颗打下来,表哥早已上了另一棵树。别敲了,留点给过路的候鸟吃,哪可能打那么干净了。

不一会儿太阳也爬上了山坡,火红的日头烤着湿漉漉的草地,蒸腾起一股股热浪,我俩像笼屉里的馒头一样,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相视一笑,更努力的摇晃起来。姥姥舅舅领着一群婆姨们来捡枣子,给我介绍她们每一个人,这是二姥姥家的大妗妗,这是大姥姥家的三妗妗四妗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只能傻呵呵的笑。妗妗们七嘴八舌的感慨着:威威到这么大了,十几年了,就记得小时候的样子……二姨和姨夫也赶来了,问我累不累,他来替我,我去捡枣!我说不累,摇的更加起劲儿了。一群人在树下,弯腰捡着枣子,不时还把光洁肥美的枣子用袖口擦擦,塞进嘴里品尝起来:今年的枣子好收成,糖分也足,能卖个好价钱。一家族的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把这片枣林子都下完了。表哥看着蹲坐树下的我呵呵讪笑:可以啊!两姨,好苦头!来喝口水吧!他把水壶给我,兀自已经挑起了扁担,满满登登的框子摆在山路旁,他让我歇着,他已经挑起了一担枣子准备下山了。我也站起来,舅舅和姨夫赶紧拉住我,说他们来,我捡枣就行了,看着捡枣的都是老幼妇孺我怎么好意思,我说不累我可以的。于是也挑起一担,向山下的表哥追去。刚下完雨的山路,泥泞湿滑,我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全然忘记了这一百多斤的担子。刚下山坡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前边的表哥已经爬到半山坡了,我看着身后的姨夫和舅舅已快赶上,赶紧加快了脚步,才爬几步又歇了,姨夫追上我,问我咋选最大的筐子挑呢!要和我换,说实话我也想换,可半山坡没有平整的地方,筐子都放不平怎么换?咬着牙担起来继续向前,舅舅也很快追上了我,一路上他们都不再说话,只听见沉重的喘息声。负重爬山,少说话是有好处的,气憋住才有力气。艰难的爬上山,表哥已经在屋顶铺好了塑料布,把枣子平平的铺匀在塑料布上。枣子需要晾晒,水分蒸发完才便以保存。表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心疼又不怀好意的笑着,他把我的扁担接过,我坐在屋檐上抽烟,他仔细的把每个枣子铺好。我看着他忙碌不停的身影默默无语,心里感慨着老天的不公,如果没有疾病,他该是多么完美的男人呢?

咬牙挑了四五趟,终于把枣子都收了回来,姥姥看着满屋顶的红枣开心很多,给我递瓢凉开水,满脸慈祥的看着我一饮而尽。姨夫舅舅还有表兄挨着廊门的阴凉里一字排开歇息,美美的抽着烟,姨夫问我咋样?我说胳膊疼腿疼肩膀也疼,手上有燎泡脚上也有……姨夫看着我满眼心疼:估计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个罪吧!忍住点我帮你把燎泡挑了。午饭依然是挂面汤,不过煮了土豆条,还有十几个煮鸡蛋,每人两颗。我端碗的手都在抖,表哥看着我心疼,把他的鸡蛋给我一颗,我回头又看到表妹表弟眼睛痴痴的望着我的鸡蛋,就都给了他们。这些鸡蛋是出大力的人的犒赏,与小孩无关。普普通通的鸡蛋,却是他们望而却步的珍馐。如果让舅舅知道他们吃了我的鸡蛋,也许又得挨顿板子了。

舅舅招呼我上炕,不由分说的让我先干杯白酒,说解乏。我皱着眉一口闷了,之后和他聊起这一年的收成,就靠这几千斤枣子还有过年时卖几只羊维护一家人的支出,种点小米红薯玉米豆角柿子,也就是够一家吃。听他说完,我的眼窝里已都是泪水,我在城市里一天的开销,也许就够他们半个月的支出了。每天请朋友喝酒上网吧,而给我提供这些奢侈消费的小卖部,居然还是和舅舅借钱开的……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点点攒下的这些钱,于是更加懊悔自己的大手大脚,全然不顾他们在过着怎样恓惶的生活……

饭后姥姥坐在炕头,依然自顾自抽着自己的廉价香烟,盘算着怎样趁天晴赶紧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家。大半年的辛苦付出终于换来果实累累,但只有放在仓房里才算踏实。靠着枕头小憩一会儿,姥姥又开始收拾筐子扁担,我一边帮她整理一边向她问询:下午去哪里打枣?她指指大门对面的山头,说那里还有十几颗枣树。说完进屋里拾掇东西去了,我看见她拿出一沓黄纸还有一捆香,一碗稠稠的挂面上还卧着剥好的煮鸡蛋煮红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筐里,用白毡布盖上。中午一点多,毒辣的太阳高悬头顶,热浪滚滚袭来让人无处遁形,林中的蝉声嘶力竭的聒噪着。一行人又已动身,这次的目的地需下到沟底再翻上山坡。走到沟底时,姥姥摘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梨给我吃,那是我吃过最甜蜜多汁的梨。原来这沟底也是姥姥家的地,种了玉米花生,还有这几棵几十年的梨树苹果树。我说姥姥这么好的梨怎么不摘了卖钱呢!姥姥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卖给谁啊?我沉默无语,看着掉地上的梨和苹果顿觉可惜,有些就是有了虫眼就掉落地下,而落果没法保存也吃不过来只能喂羊了。翻上山坡,姥姥与姨姨舅舅跪在几块青砖垒砌的坟头哭泣,我知道这就是姥爷的坟茔。生于自家院落,也葬于自家地里。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来路与归途吧!看着她们或痛哭或啜泣,我却怎么也憋不出一滴眼泪,这一生只有一面之缘的姥爷,我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真的少之又少,勾不起一丝丝悲绪。他生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所以满山村的白家人都和睦相处着。祭拜仪式完成,我们在姥爷的坟地里打起了枣,虽然和上午一样忙碌,人们却都变得缄默无言了。站在阴阳两隔的地方,丧亲的悲痛远大于秋收的喜悦。半个下午,枣子就已经打完。回程时挑着红柳筐站在山沟底,望着近在眼前的大门我吞咽着口水,六七十度的陡峭山坡,攀岩大师站在这里也该腿抖吧!人们用脚印踩下了S字形的路,只有斜着走到山的一半再转向走另一半才能上去。二姨看着我踌躇不前的样子,说还是我来吧!于是24岁的我把担子交到了50岁的二姨身上,眼睁睁看着她踩着泥泞艰难的一点点爬上去……有些重量,当你不愿背负时,总还有人要扛,那些人就是亲人。我后悔于这份孱弱,于是接下来每一趟我都要自己亲自挑上去,当我进到大门俯瞰着谷底,瞬间感觉气吞万象。枣子收完,把上好的梨子与苹果也一道都收了回来,一次次的上下那片山崖,再无半点犹豫。四眼老窑旁,是最大最稠密的百年老枣林,那是先辈留给后人的福泽。姥姥在枣林的空地上,种满了南瓜芫荽与小葱,与院子只隔一道篱笆,于是扁担就没了用场,我和表哥依然爬树摇枣打枣,姥姥姨姨妗妗们捡一筐拎一筐,把枣子倒在干净平整的院子里晾晒,日头下去时,院子里已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只剩一条一脚宽的小路连接着大门与窑洞。晚上二姨用大肥肉片豆角南瓜土豆炖了一锅烂乎乎的菜,擀面揪大面片,南瓜糊糊土豆泥包裹着每一片面片,再配上农村猪肉的鲜香,真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我足足吃了两海碗。饭后一家人打扑克——打升级,二姨与姨夫一伙,我和舅舅一家。舅舅几乎把牌贴在了脸上才能看清楚,但他却能准确的打出每一张牌,我们要把自己打的牌清楚的念出数字与花色,方便看不见的他记住每个人都走过什么牌。我们不停的赢,旁边邻里亲戚围在炕沿,夸赞着舅舅强大的记牌能力。而那个最爱打牌也最想取代我位置的表哥,早已被打发回家喂猪喂羊去了。临走还忿忿不平:受一天了连个牌也耍不上……一屋人哄堂大笑。九点多人们意犹未尽的散去,二姨与姨夫踩着星光回村去了。送别他们后,姥姥打开门窗晾着屋里浓浓的烟味。我站在院子里远眺着山头月色,清凉的微风吹拂着黄土高坡的每一道山川沟壑,远山人家的点点灯火,仿佛星星洒缀满山遍野,那一刻我仿若萤火一样置身星辰之间,天地壮阔与宇宙浩渺之感油然而生,远处缥缈的犬吠还有近处的秋虫夜鸣,都在歌唱着一首雄浑古朴的诗歌。舅舅找来几片杀灭痛让我吃下缓解疼痛,那一刻心酸的明白——在贫穷人家,杀灭痛能包治百病……

第二天依然是天蒙蒙亮,浑身酸痛的我醒来才发现家里无人,去到院子里才看到舅舅一家子已经在枣园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昨天打了一半,今天还得一上午。想爬树疼的爬不上去,忍住疼痛爬上树想挥杆却挥不动了,不一会儿二姨一家也来了,我被劝了下来捡枣……忙忙碌碌一上午,终于把所有红枣都收回了院子。我以为终于解脱了,有种莫名的开心,饭桌上姨夫说自己家的枣也得抓紧时间收,心瞬间拔凉拔凉的,姨夫家还有更多的枣树呢!下午除了舅舅去放羊,全家都得去姨夫家帮忙。吃过饭二姨一家先行回去准备,我们再休息一会儿,身体的疼痛让心情变得烦躁,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两点多姥姥领着一家人翻过山越过沟,来到了姨夫的村子,连门都没进就领着我们往山上爬去,原来二姨家早已下到地里打枣去了。爬上山顶,一套驴车拴在路旁,远处山头上二姨一家热火朝天的打着枣,两山之间驴车到不了,只能靠肩膀背到路边了。表哥看见我还想开玩笑,但看见我满脸愤懑就没敢开口,我已没了笑意,机械的跟着他把一尼龙袋红枣从那个山头背到驴车边,不知道多少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整个人都麻木了。天黑之后,姨夫下厨炒了好几个肉菜,我们在院子里喝酒聊天,聊起来才知道他家的红枣至少还得两天才能收完,心瞬间结冰了,然后听到收完枣还有玉米红薯芝麻要收整个人都冻挺了。再没了秋收的欢愉,只剩下强颜欢笑,秋夜的酒滚烫依旧,我却早早不剩酒力。与表哥睡在一起,半夜他嗷的一声,浑身抽搐,我吓得茫然失措,睡意全无。胡思乱想一夜,迷迷糊糊挨到天亮,又开始一天打枣背枣的辛劳。两天后终于帮姨夫家也收完了枣,逃离一般的跟着舅舅回他们村,在路过两村之间的背山阴时,舅舅驻足停留,指着眼前的芝麻地说:这就是咱们家的芝麻,明天来收。晚上与舅舅促膝长谈,聊起八岁时回山西过年的回忆,想不明白很多陌生人为什么见到我就给压岁钱,原来山前山后都是本家亲戚,舅舅把整个山村亲戚的分布介绍一遍,慢慢的感觉心情好了起来,美美的睡了一觉,一觉到天明。

经过几天锤炼,身体不适缓解了许多,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起床就问舅舅,收芝麻的走起?舅舅看我满血复活也欣慰了许多:上午先收玉米。于是又下到门口的沟底,来到老梨树下,先捡几颗梨大快朵颐,然后才开始扳玉米。沟底雨水冲刷出的淤土地上,稀稀疏疏的长着些矮小的玉米苗,结着短小的玉米棒子,我与舅舅开起了玩笑:在内蒙我家一亩的玉米估计比全村的玉米都多!舅舅感慨到:好娃来,全都是山坡沟底,哪有那么多土地了,种进去挑几桶粪水,没有化肥没有农药,能不能收获还得看老天爷脾气,旱了不长,刮洪水又连根都冲跑了……默默的再无言语,靠天吃饭的人啊!有何资格指责老天的不公呢?能收到的每粒粮食,都是苍天最无私的馈赠。把扳下的玉米装在尼龙袋里,一袋袋背出沟底,除了夏天煮着吃了的,剩下的就是种子和绵羊过冬的饲料,再无盈余。临走舅舅用镰刀割倒了所有玉米杆,过几天这里就是羊群的牧场。

午休过后,与舅舅拿着两把镰刀两捆绳子来到了背山阴里的芝麻地,小心翼翼的割倒,有些芝麻结已经开口了,太用力就会洒掉。割好的芝麻一根根摆好捆扎,不仅要把芝麻杆捆好还得留下肩膀上的背扣,最后两个绳头还得缠握在手里,不能松,否则芝麻捆就散架了。那是一种特别繁琐却精细的绑法,如同士兵的行军包一样。坐在泥地上,我把两只手臂穿过背扣,舅舅把两个绳头塞我手里,叮嘱我千万抓紧了,一松手就松松垮垮的走一路掉一路。我把绳子缠在手臂,说没问题,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一捆芝麻居然那么重。舅舅背后扶我一把,让我站了起来,他让我靠着崖壁站定了等等他,他给自己捆了一捆更粗的,然后迎坡趴着一点点站了起来,我不能松手也不能帮他,就这样看着他的身躯从泥土里一点点站起来,那一刻我的眼睛早已满是泪水,这个弱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啊!跟在舅舅身后,艰难的爬到山顶,上坡已经双腿酸软,没想到下坡更是惊心动魄,沉重的芝麻压的人直不起腰,重心在前还下坡,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下去。舅舅教我侧着身子横着下坡,一点点的蠕动着,全身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回到了屋顶上,红枣已堆起来,看到塑料布我已迫不及待的想撒手,手一松芝麻杆凌乱的洒下,把塑料布戳下一堆窟窿,舅舅喘着气对着我笑,似有埋怨又于心不忍。我就地一趟,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燥热的空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上岸,重生般的如释重负。舅舅递来一支烟,颤抖着伸手去接,才发现双手血色全无,绳子勒出一道道白色印痕。躺着抽完烟,舅舅问我:咋样?还能背不了?你体验一下就行了,我慢慢背吧!我噌的站了起来,看不起谁呢?咋说我也顶你两个重。就这样一趟趟和舅舅把芝麻都背了回来。当最后一捆芝麻落地,我和舅舅说起了儿时的回忆:每一年快过年时,都会收到姥姥寄来的一个帆布包裹,里头有核桃红枣,还有炒熟的一包芝麻。那年芝麻里还藏着五张崭新的大团结。舅舅说:还有钱呢?我不知道,你姥爷也肯定不知道,都是你姥姥擅自做主给的。和舅舅聊起儿时的贫穷生活,他笑而不语,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曾经贫穷的童年回忆,就是他们当下的生活。舅舅抽完烟说还得放羊去,你就好好歇着吧。看着他领着他那群都有名字的绵羊,走进夕阳余晖里,慢慢的消失在山坳里,我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他的眼睛看不到路,可这条路他比谁都走的笔直轻愉。羊在前边走,他踩着粪蛋蛋就是路。

夜里,姑姑也打来电话,说地里有点红枣和玉米要收。我当时就笑了:姑姑你家千万财产,还看得上那三瓜两枣?姑姑说:你姑父好说歹说就舍不得,我说落地了让放羊的进去喂羊吧!他死活不同意,就几棵树一千来斤枣,你帮他打完吧!我答应下来,转身就和姥姥聊起了迷惑,姑父家那么有钱打枣误的工,不比枣更值钱吗??姥姥笑笑不说话,与姥姥舅舅聊天聊的火热,仿佛永远都说不完。一个山村,两家亲姑亲舅,西山我舅家四眼窑洞,东山我姑家三层别墅。贫富悬殊的至亲都在一个村里,舅家世代放羊为生,姑家养大车包煤矿……这就是吕梁山区的真实写照,穷的土地上攫取食物,富的黄土下开采黑金。

第二天天大亮,姑姑打电话叫我下地,姥姥指了路,我直接去到枣林里。一到就看见姑父仰望着一树枣感慨万千:真好年限啊!枣又大又红。姑姑直接塞我两盒中华,拿上抽,都是娃娃们给买的,我舍不得做蹋,抽不出好赖来。我俩爬不了树,你哥哥们听见打枣谁都不愿来,宁愿花钱雇人也不受这罪。

我笑着问姑父:不好好城里养老,打这枣干甚?姑父眯着眼笑盈盈的不说话:我们家的枣树都上百年的老树了,从来没见结的这么好的。也许在枣树下,他看到了他的童年!也看到了他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吧!情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从来都不能用价值衡量。他要的是打枣的过程,以及独属于他的思念与回忆,至于枣的价格,我想他不会关心。我爬上树摇,他们老两口捡,虽不曾提及过往,但满脑必是回忆吧!一会儿就全装好了,背到路边装在手推车上,姑父还是感慨不已,仿佛白捡了一千斤红枣似的,像个孩子那般开心。姑姑家的别墅在大山上,要爬很陡的坡,我拉不上去他俩也推不动,只能一袋袋扛回家。姑姑说给我做抿尖,她做饭去了,姑父仿佛把红枣早已忘诸脑后,自顾自的去菜园子里拔草去了。只剩我一趟又一趟的爬上爬下。红枣倒在院里几十平的水泥地上,突然对院墙边的几株叫不上名的树来了兴趣,姑姑一面骄傲又一面咒骂的说:听乃算命的瞎说了么,几十万从南方买的银杏树……瞎糟蹋那钱了,我咂咂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饭时,姑姑拿出一堆腊肉坛坛肉让我吃,说大表哥从雅安带回来了的,咸的要命,谁也不吃,你试试吧!姑父拿出四十年的汾阳王,非得让我和他喝几盅。还是念念不忘那句台词——哈呀!好枣呀!姑姑留我住住别墅,能洗澡卧室多,想在哪睡在哪睡。姑舅哥弟兄三个,每人一百万盖的三层三门大别墅,各家一个大客厅,全是红木家具,两米高的盆栽全叫不上名字,二三楼卧室卫生间麻将室层层都有,真的羡慕的口水直流。也许是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家不舒服,也许怕脏了人家被褥,我婉拒了姑姑的好意,说明天一大早就得给我姥姥干活,晚上得回去。于是姑姑就给我接了一大浴缸水,顺带不忘夸赞满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我泡着澡抽着烟,幻想着自己也有这样的别墅该多好。洗完澡穿好衣服,姑姑收拾下几大包衣服,有些甚至连吊牌都没摘。顺带把儿媳妇们挨住都卷(骂)了一遍:瞎花那钱,看也不看就买,买下穿也不穿就扔,柜子满的连个放处也没……姑姑还把她孙子的零食都打包了,又一通卷:一个月也不回来一回,买下这么多零食也不吃,尽放过期了,糊脑孙子。我说姑姑我实在拿不下了,别打包了,姑姑才住手。临走还不忘把那堆坛坛肉腊肉都给我装上,带回去给你舅家的娃娃吃,恓惶的娃娃们,老五也真不容易,把娃娃们都拉扯大了。姑姑送我出大门,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我说这怎么能收?红枣全卖了也卖不下一千块。姑姑示意我小声点,说别让你姑父听见,怕不高兴。我只能笑着收下,这个借口找的好苍白,刚才收拾衣服零食时我姑父也没少帮忙呀!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1)

姑姑家孙子的婚礼,深墙大院的别墅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2)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3)

我和姥姥的合影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4)

碛口古镇,古朴的老招牌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5)

碛口古镇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6)

碛口古镇民国时期的老房子

时光最深处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唯有时光与温情)(7)

黑龙庙

回到姥姥家,表弟表妹们看到新衣服与零食都开心坏了,征求的眼神看着舅舅。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规矩,老爹同意才是他们的东西。父命大于天,让贫穷的孩子一边流口水一边矜持着最后的尊严。把零食衣服分完,她们迫不及待的试新衣服去了,我把我的好奇抛给了姥姥,我姑怎么和我妈一个村的?姥姥瞬间气不打一处来道出了原委——你姑姑嫁到这个村,你爸来探亲的时候看见你妈了,魂不守舍的天天在廊门外头转弯,过两天你四叔领着你爸上门提亲来了。两个娃娃连大人也不知道,你四叔脱鞋就往炕头上坐:你爸看对你妈了,不嫁就住下不走了。你爸歪着个脑袋话也不说,你四叔滔滔不绝。我问他你家有啥?你四叔指着外边的羊圈说:我家就两间那么大的房房……我和舅舅笑的肚子疼,姥姥依然愤懑不平。我和你姥爷都不同意,你妈非要答应。后来回来探亲,一脱裤子秋裤全是窟窿,穷的真是没法说。逢年过节都是我背着你姥爷偷偷给你们寄钱……姥姥气的偷偷抹泪,我也再笑不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愿意孩子远嫁去吃苦呢?

从我小时候聊到姥爷的故去,姥姥说:你姥爷到死都闭不上眼,喊你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舅舅敲敲他的烟锅子,打断了这段伤心的回忆:别告诉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堆活呢!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思绪万千,只看到姥姥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明灭的烟火下她满脸泪痕。

第二天一早,舅舅早早叫起床,说寨子山的南瓜收完了,瓜蔓子没人要,咱们得早点去拉回来,要不几天就让放羊的全祸祸完了。舅舅套着他的马车上路了,我跟在车后,我问他:怎么有个马车不见马呢?舅舅说:你姥爷活的时候养马的呢!他失迹后我看不见路,就把马卖了,摩托也骑不了,买面买米就是拉这个车去碛口街上买。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拉着偌大的马车,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默默的跟在后面,一路无言。湫水河与黄河交汇的三角洲,千万年来冲刷沉积出一片不大的肥沃平原,这里是整个镇子最富饶的土地,寨子上的人家终于可以论亩的划分耕地了。家家户户都种着丰产的南瓜,而且坪地的人家不养羊,所以瓜蔓对于他们毫无用处,却是山上养羊人难得的优质饲料。无主的东西只能先下手为强,慢了羊群就得饿一整个冬天。与舅舅一抱一抱的把瓜蔓装到车上,不一会儿二姨家的表哥也来了,身为守村人的他,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很快就装满了一车,十月的瓜蔓水分十足,一车就是沉甸甸几百斤,舅舅一个人留下扯着瓜蔓子,扯下的就是有主的。表哥挎起车辕前边拉,我在后边推,从平地一路爬坡上山,每一步都迈的沉重又艰辛。一路还不忘开玩笑,表哥说等瓜蔓子拉完,领我去打蛋蛋,迷惑不解的我再三确认后才明白原来是打台球……他吹嘘着他的杆法高超,我贬低他捅坏桌布……玩笑间就拉回了家,姥姥家南墙有一片很大的羊圈,我们的目标是把它填满。我好奇的问表哥:这么大的羊圈怎么就养这么几头羊?表哥说:咱姥爷活的时候,绵羊山羊上百只,姥爷突然病故,侯舅(最小的舅舅)根本放不过来就卖了,侯舅眼神不好放不了山羊,只能放几头绵羊,勉强够养活一家人,要是咱姥爷还活着,说杀羊就杀羊吃肉,今非昔比了。感慨着姥爷生前生后的生活变化,越来越觉得舅舅的伟大,一个残疾人养活着一家老小,而我二十四岁了还养不活自己,真是羞愧难当!

就这样一抱又一抱的装车,一车又一车的拉上山,一叉又一叉的塞进羊圈,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把羊圈填满了。我说舅舅没地方放了,不拉了吧!舅舅看出了我的疲惫,说好吧!我把羊赶到瓜地里放吧!也能放它半个月的。冬天喂点玉米也就过来了。整整半个月,我的秋收终于结束了,打枣挑枣扳玉米挑玉米背芝麻拉瓜蔓,走过数不尽的崎岖山路,淌过道不完的泥泞山沟,留下无数个燎泡与伤疤。夜里坐在屋顶看着星辰与灯火交相辉映,月光与河水融为一体,我认认真真的决定告别,回到那个厌恶的城市,找份工作,毕竟城市里,一个月就能挣到他们半年的收入。晚上和姥姥聊了很晚,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她什么也没说,从衣柜里翻出布袋子,把几张整钱给我塞过来。只说回去好好听你妈话,刚收完秋枣也没卖钱,我就这么多,你的路费。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回想起儿时姥姥寄来的核桃红枣花生,回想起八岁第一次回山西过年的情景,十六年间太多物是人非,我从一个懂事的孩童变成桀骜不驯的青年,太多太多的伤心回忆让我彻夜难眠,姥姥与舅舅从来不知道,那个小山村本来是我流浪的第一站,却成了最后一站。

第二天早早洗漱完毕,半个月的骄阳似火仿佛看到离人惆怅一样,又开始应景的下起绵绵细雨。我把姥姥给的钱攥在手里,把姑姑给的钱偷偷压在她枕头下。笑着挥手道别,她们站在屋顶远远的叮嘱着:回去了听你妈的话!我看着她们蒙蒙细雨里的单薄身影,暗自保证着一定再回来。转过身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表哥打来电话质问我:说好的陪我打蛋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说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和你打,没曾想这一句真诚的誓言,却变成了此生再难兑现的谎言……

坐上回家的火车,秋雨越下越大,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山丘,我的心再无迷茫。古朴大地上一群挚爱的亲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土地里卑微攫取,虔诚的感谢着苍天的馈赠,代代如此,生生不息。我认为这一次秋收是我此生受过最大的苦,而他们已经就这样受了几十年,我实在吃不下这顿顿挂面,可他们也就这样吃了一辈子。我多么想以自己的能力改变他们的现状,也许我只是少喝一顿酒而已,也许是我多挣点钱罢了。

囿于山坡的人啊!埋于黄土的人,都在祝福着这片古老土地,也许这里没有富饶的收获,但这里有最真挚淳朴的亲情。也许如这片注定贫穷的土地一样,他们的期许是那么卑微与淡然,习惯了珍惜艰难贫瘠的收获,于是他们是那么认真的对待每份亲情,那么认真也那么淡然,仿佛十几年前我无比认真的承诺,他们早已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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