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茏笔直的林木(那青青的方竹)
每次回故乡,总能听到一些故人故去的话题,因而,总有一种时光太匆匆的慨叹,总有一种人生苦短的伤感,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葱茏笔直的林木?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葱茏笔直的林木
每次回故乡,总能听到一些故人故去的话题,因而,总有一种时光太匆匆的慨叹,总有一种人生苦短的伤感。
那是一年新正,时序已是孟春,阳光似乎均匀地洒晒着大地,风儿也不那么刻薄,但远山雪峰送来的寒气依旧逼人,天气仍旧寒冷。
新陈驳杂的老城大街上,已经没有了年前时的那些拥堵,回乡族已开始退潮,节日的气氛淡了很多,但车辆和行人还是络绎不绝,尤其是马路边上那家早餐店,更是人气旺盛。据说那家店是全城最经济最实惠的店,顾客大多是街邻四坊或到老城做点小买卖的,老人和孩子居多。
“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个老人向老板打着招呼,缓缓地朝我这边走来,并和我共桌相向而坐。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身板远不及从前那么挺直,脸上沧桑的刻痕也加深了许多,但五官轮廓没有多大的变化,特别是那烙在骨子里的神韵犹存——我立马站起来,并热情地伸出双手:
“您好您好!张……”
“我是张龙启……”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接过我的话头,眼睛直直盯着我,头渐渐向我凑过来,并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笑眯眯地、轻松地、愉快地、娓娓地对我说:“……人家背地里说我是鬼,是精怪……我今年84岁……年轻时坐过牢,差点吃了枪子……阎王爷看我不顺眼,不让我那么早去享福……我就挨到了今天。你……是……”
天哪!我一下震惊了——哪有这样毫无遮拦地对一个陌生人(对于他来说)自报家门的?我一时觉得自己有点语塞了:“我是……不不……您好……我认识您,早在三十多年前……您在我学校……教室门口……卖过报……”他若有所思,写在脸上的微笑顷刻间轰然瓦解,瘦削的面庞立即溢出一种难以觉察的苦楚之情。
“是的是的,那时我刚从牢里出来——一张纸让我变成了好人——我是卖过报的。”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三十多年前有关他的一幕幕:一个四十多岁,正值大显身手的壮年,上身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洗的发白的蓝哔叽呢衣服,下着一条黑色皱巴着的裤子——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这套衣服——斜挎着一个大大的蓝里发白的邮政包,包里装满了一叠叠折叠得很整齐的报纸。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每当上课铃响起,他就消失在校园的角落里,而当下课铃响起,他就精灵般地出现在各班教室门口,一手举着报纸,在空中不停地舞着,一边叫着,声音不是那么洪亮,但很厚重,顺口溜一套一套的,很有知识味,很富有感染力。
“卖报卖报,今天的报上又有很多好新闻啊!”
于是,他的身边立即围满了一圈圈渴望跳出农门的学子。那时,我家里很穷,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父母省吃俭用挤出的,像买报这么奢侈的事是我不敢多想的,虽然有时也混迹于人群,那也不过是蹭个热度罢了,当然,有时也是为了蹭点看头。时间久了,他很清楚我怀里揣着的这点小来,但从未道破机关,因此,对他这一善举,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们边吃边聊,越聊越多,越聊越起劲,越聊越想聊:“张叔,您住哪?”
“我出生在河街,一直在那,没移过窝——去我家看看?”他主动邀请我。
出店,向左,拐弯,直走,穿过一条窄窄的弄子,就到了河街——我们小时候最繁华的一条街——青砖瓦屋石板路,商店鳞次栉比,街道两旁坐满了吆喝的商贩。可以说是我们那里老一代人向往的地方,能在此街上立足的,非富即贵。我边走边想,眼前的张叔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到了到了——”他边掏钥匙边对跟在他身后的我说,我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房子,是我小时候向往的房子,门是我小时候想拥有的门,门前石板路也是我小时最喜欢的路,只不过现在一切都显得不太合时宜了。
开门了,张叔把我让进了屋。屋子里很整洁,虽然没有一件亮眼的东西,但收拾得有条不紊。老人示意我坐后,在房间里摸索了好一阵,搬出一个黑色的、油漆剥落不堪但很精致的木箱来。我很诧异,那里面是什么呢?他轻轻地打开锁,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的内容。
箱子打开了,老人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带子锁上口的布袋,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轻轻地拉开布袋口的带子,掏出一个塑料袋包严的纸盒来。我目不转睛,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这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这一定是老人珍藏的最宝贵的东西吧,我想。
老人揭开纸盒,里面是一本本手装的发黄白纸“书本”。打开“书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文字——老人说那是他的心血之作。
老人戴着老花镜,用苍老的手,轻轻地、一页一页地翻着给我看,大多是读给我听,全是四言八句的顺口溜,算不上诗,但很有韵味,语言诙谐中充满了辛酸,完全是老人的历史记载,也该是社会历史的一个缩影吧。有时,老人边读还边解读给我听,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心里挤满了酸涩,眼里擒满了泪水——老人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不由我又想起了我已故的父亲。
我的父亲,一个读书教书人,却在他人生的黄金期遭受着种种磨难,以至于一生与牛为伍,与土为伴。肉体的摧残,精神的折磨,使他几次见过阎王,又几次被阎王放过。他帮人写过不少家书,也留下了不少文稿,我时常读起它,每次都泪奔不止。他们的经历有多么的相似啊!
读罢,老人又从箱底翻出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书来,大约有一百多页厚,书里全是手抄的文字。我很奇怪,这书的作者是谁?哪里出版的呢?我不禁问道。
老人告诉我,这是他老师的作品,是他台湾的同学抄录的,也是那同学给老师出版的。我的心肃然起敬,多么好的师生啊!怪不得老人的语言闪烁着睿智之光。可惜我当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拍下这些,我真的很后悔!看罢读罢,老人又带我去里屋。
走过一段森暗的过弄,来到里屋,眼前陡然一亮,原来里屋顶上有一孔天窗,天窗下面有一个不到两平的池子,池子中间有一个稍突的石砌土坛,土坛上种有一根根挨得很紧的枝繁叶茂、亭亭玉立的翠竹。
我看过许多豪宅培植的瑰秀,也见过许多富家养育的奇珍,它们虽然雍容华贵,但娇气盈逸,不过是些夺人眼球的丧志玩意。如此接地气又催人奋进之观,我着实见所未见!
它,身处陋室,却苍翠欲滴;它,囿于斗居,却精神抖擞;它,默默无闻,却自强不息;它,高昂着不屈的头颅,仰望着那一孔蓝天,期待着那过往的曦月,坚守着脚下一方净土——那是怎样的一种竹啊!
老人告诉我,它是方竹。
“方竹?” “方竹!”
我更是惊讶万分!那可是我们那里四大古景物之一啊!
很小时候,我就听父亲解释过“龙山夜雨,马路西风,法华方竹,玄妙枯松”里的“方竹”,但未曾见过,似乎觉得故事就是故事,此物只是古人杜撰的,世上根本不存在——今日真切地得见,这种意外之获,怎不让我惊讶兴奋?
方竹,乍看上去,与普通竹并无二致,但你仔细一看,或用手轻轻触摸,立马就能感觉到它的大相径庭了——它的杆是方的,四角是圆滑的,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遵守“方圆”奇观。
竹,向来是我们中华民族文人画师笔下的高尚之物、赞美之物,它是谦虚、有气节、刚直不阿的化身。而方竹呢?不更是守规矩的象征么?
文人画师喜欢竹,以之表达自己骨气和情怀;喜欢养竹的人,难道不能体现出养竹人的精神风貌?何况这更具特色的方竹呢?
我出神得看着眼前那囿于狭小暗室方竹,又看看站在身边满身创痕的老人,突然觉得两者合二为一了——方竹就老人,老人就是方竹——一块困于天地之间的方竹!
临走时,老人感喟说,这方竹他经营了几十年,很多人找过他,他都没舍得给。可他却主动对我说,要全都托付给我。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啊!
是的,我很渴望!可老人并不知道,故乡,我已渐行渐远了,它已成了我人生的客栈。但为了不负老人的重托,我还是高兴而爽朗地答应了,说是等到天气转好了再来挖取。
老人没有通讯工具,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第二年春节,我一回到了家乡,就风急火燎去找他,可那早餐店老板说,老人已经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难过到了极点,那百感交集的泪水啊,在我的心头翻腾、喷涌。
老人走了,我想,老人一定等过我再与他交流,老人一定等过我去取方竹,老人一定等过我帮他整理出版他的文字,因为我曾说过帮他的……我是多么懊悔啊!我又是多么的无奈!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人——一个欺骗了老人的小人,一个不守信用的小人,一个自己不能饶恕自己的小人!
虽然我远离他乡,但我时常想起他。在后来每次回家的日子里,我都会去那家早点店坐坐——它是我与一个几十年没见过面的老人偶遇的地方,也是我真正开始认识一个老人的地方,又是我得知老人离去而伤心的地方。
每次到那里,我都会和老板谈起老人,而且总要到老人的屋前转一转、看一看,虽然,门扉紧锁,我无法知道屋内的情形是否是我当年看到的模样,我无法知道老人的那些心血凝成的手稿是否还在,我也无法知道那丛青青的方竹是否犹存……但那枝青叶茂,亭亭玉立,中规中矩的方竹之魂,却像一面旗帜,一直在我的心空悠悠飘扬——
它那么旺盛!它那么坚强!它那么不惧黑暗!
那像方竹一样的老人,时常在我的记忆里立起——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那么顽强!
他,催我惭愧悔恨;他,令我闪着泪光;他,使我对历史、社会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真善美有着沉重的思考;他,促我常常写一些朴素而真挚的文字,以资我灵魂的给养,纪念那些逝去的有如我善良的父老乡亲一样最普通最平凡的人!
啊,那青青的方竹啊!
2018.11.16-17日晚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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