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红楼第116回(精读红楼第二十八回)
【按:如果按着九回一节的说法,第二十八回算是承上启下的章节。从十九回到二十七回,一春心事缠绵尽,二十八回到三十六回,三伏风雷弄雨云。“芒种一过,便是夏日”。春尽夏来,情事即将面临震荡和考验。第一关,就是金玉良缘。】
这一回的回目,全落在后半回的内容上,在结构上是不均衡的。作者之所以如此,恐怕看重的还是后半回这两对姻缘的对称性及其重要性。
脂批特意点出:“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茜即红,麝即香,茜香与红麝,乃是同义互文。
曹雪芹喜欢以日常生活饰品作为道具,当成宿命的信物。比如板儿巧姐互换的柚子佛手。
回目写宿命中的两对夫妻。他们都将面临命运的转折。虽然两个事件并不在同时,但作者将之预兆放在一起写。因为有着强烈的对比:一个看似归属宝玉,却意外另归他人;一个看似毫无干系,却意外缔结姻缘。正可谓远中近,近中远了。
要让袭人未来的夫婿出场,可能的场合就是宴席。但出场后因为何故而结缘、相识乃至深交?又如何误打误撞,替袭人缔结姻缘?又如何写出此人性情才干?这在短短小半回里,专写此一人尚且难以完成,但曹公居然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还有余力同时塑造其他人物的形象。
作者从金瓶梅得其壸奥,擅长从日常宴筵中描绘各人口吻和脾性。妙的是,如同以诗词来写钗黛湘探之心志胸襟,此处也靠的是酒令写应酬场上的雅俗情趣。甚至更进一步,同时酿造冲突,推进情节发展。虽取法于金瓶梅,但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此回是作者牛刀初试。此后,作者愈加放胆写大场面的宴会与行令。
本回冯紫英家宴,上回已做铺垫,却不再为写冯紫英,而是为让蒋玉菡出场。
然而下笔不露声色,只淡淡提及,蒋玉菡与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和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一并露面。
冯紫英第二十六回出场时,已写出其豪爽侠气的一面。此处虽已非主场,仍不忘再加点染。
薛蟠之性情鄙俗,粗豪不学,继上次的“庚寅”之后,又再描画其流连风月,粗鄙直率。
作者以一酒令为突破口,使得宝玉和蒋玉菡得到互相欣赏和结交的契机。
宝玉发一新鲜酒令,想必是他此时自创。而与寻常酒令不同,竟与女儿相关,果然是怡红公子本色。心心念念都在女儿上,连行令,都要叙出女儿的“悲愁喜乐”四样境况。不仅新雅别致,更是温情缱绻。加上行令时文辞雅驯,曲子婉转,显出好一段文采风流来。
宝玉的谈吐有致,与北静王初见时,寥寥数言尚且让水王爷夸奖其“龙驹凤雏”,何况在酒席上如此鹤立鸡群。怨不得名满天下见多识广的蒋玉菡,对之一见如故,倾盖相交。
五个人口中的女儿,都是他们眼中的女儿形象。折射出他们的女儿观。
如云儿的酒令,完全是一个风月卖笑人的苦乐生涯写照。终身无望,老鸨打骂,最大的期待是所谓的“情郎”流连忘返。孤寂时,唯有靠奏乐苦中作乐。
宝玉的女儿,悲和愁,说的都是丈夫出征,夫妻离别。如曹植《杂诗》“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这“悔教夫婿觅封侯”则是唐代王昌龄《闺怨》的成句。有解读认为这句关合宝钗的命运。不过也不必如此凿实,只看作宝玉对“觅封侯”造成女儿悲剧的敏感即可。这也与宝玉反对经济举业的思想一脉相承。
冯紫英眼里的女儿,悲的是丈夫病危,愁的是天灾,喜的是生子,乐的是掏蟋蟀。
冯紫英的最后一句并不够押韵。掏蟋蟀这种活动,也更像是他这种斗鸡走狗的游侠儿本人的趣味。相比之下,宝玉的女儿乐,显得更为纤美。
女儿喜,宝玉说的是对容颜的自赏,冯紫英的则是非常世俗化的生双胞胎。所谓多子多福,养双生子符合直男的视角。
而蒋玉菡的“灯花并头结双蕊”,可以说是“佳谶”,也可以说是他对婚姻的期待。也正因此,后来写他娶妻方不突兀。最后一句也不大押韵。果然在诗词上平常。但其曲子,估计让大家惊艳了一把。
酒底,所谓“席上生风”,是指借酒席上现有的物品说上一句。或者是古诗句,或者是四书五经上的词语。
宝玉借的“一样东西”,是“梨”——“拈起一片梨来”。
其诗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出自《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与“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的“悔教夫婿觅封侯”在意象上、情绪上,都是一脉相承。若是作谶语看,宝玉自然就是《楚辞》里这个隐居“游兮不归”的“王孙”了。
冯紫英的是鸡肉。
诗句“鸡声茅店月”,是唐温庭筠《商山早行》名句,写行旅闻见,无悲情之态,男性视角,倒符合冯紫英的个性。但应无甚深意,纯为陪衬。这句与酒面没有关联,可见冯紫英之粗豪不拘,不大通文墨。
云儿的是桃子。
桃之夭夭,是诗经的名句。写女子出嫁,宜室宜家。与云儿酒面的“将来终身指靠谁”一对比,令人怆然生悲。
薛蟠免了酒底,也是一种免重复的活泼写法。
蒋玉菡的酒底,是重头戏。
之前的酒令和酒面曲子,都是展现了他对“夫唱妇随”“同入鸳帏”的美好婚姻的歆羡。花气袭人这句,看似无关,显出他在诗词上的不擅长,但结合后来的命运,倒是暗暗关联了。
为了让蒋玉菡说出“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来,铺垫为昨日偶然看到,可巧记得。又让薛蟠刻意抓错处。
只是薛蟠在蒋玉菡面前这般寻找存在感,终究还是“替他人作嫁衣裳”。薛蟠说破,一则他心直口快,二则也有故意要寻蒋玉菡和宝玉的短。若换作冯紫英等人,势必装作不知混过,偏偏他却揭出来,让宝玉有些尴尬,“没好意思起来”。未过明路的小星,确实如宝贝一般,是隐秘的禁脔,别说染指,就连名讳也是该回避的。
蒋玉菡一个无心的“错误”,却作了与宝玉私聊的“借口”。这大概是薛大呆子意料之外,心中大为不忿的。后文提及,薛蟠见过蒋玉菡十来次,却从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这话奇怪,薛蟠为人粗率,误以为柳湘莲是戏子时,连柳湘莲都敢调戏,何以面对真正的戏子,反而局促不前?何况蒋玉菡一副妩媚温柔、人畜无害的模样。他在云儿面前敢肆意玩笑,却只能借着所谓错处,跟蒋玉菡如此笨拙的“搭讪”。大概是摄于蒋玉菡的名头太大,交际圈都是王公贵族,连他也不敢草莽造次吧?
两人交换汗巾子之事,一向被人诟病。不要说薛蟠、忠顺王府长史官,就连现今读者,也大多认为两人关系暧昧,有同志嫌疑。甚至言之凿凿者有之。
这也不能全怪读者,系裤子的汗巾子,贴身之物,自然有。连手帕相传,尚且有“奸淫狗盗”之嫌,何况汗巾,又是穿用中,现脱下来交换的。
然而,这种涉入暧昧的情境,却又并非宝玉琪官两人本意。原本是宝玉以玉玦扇坠为见面礼,而琪官无以还礼,便把身上的茜香国贡品汗巾解下来还赠。故而只能用宝玉的汗巾系上,否则如何穿小衣?在两人可谓是存心持正,在外人看去,就成了暧昧。
作者为了促成两汗巾的交换,可谓煞费苦心,却不露斧凿痕迹,写的自然浑成。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读者的无尽猜疑。
脂批写道“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批者对两人此处显得暧昧的举止,加以调侃。红绿牵巾,是古代婚礼中,新郎新娘各牵引一条红绿巾,中间绾一同心结,男执红端,女执绿端。批者将此刻两人比作“夫夫”拜堂,倒是好笑。不过批者确实点中了作者的伏笔。“红绿牵巾”,男方琪官出的是红汗巾,女方袭人出的是绿汗巾,宝玉倒成了两人中间的同心结,将之绾在一处。
宝玉回到怡红院,小说方才交代其汗巾原是袭人的。宝玉平时的穿戴都有袭人等丫鬟管理,不会随手拿袭人的混穿混戴,恐怕这汗巾与黛玉的香囊一般,是袭人送的。只是想来袭人所送的东西忒多,反不如黛玉香囊般珍藏密敛,临期也想不起来是袭人的东西。黛玉听闻自己东西被送人,能跟宝玉生一场气。而袭人脾性温和,加之丫鬟身份,也只能抱怨几句了事。
宝玉把琪官珍重赠的汗巾随意转送袭人,也颇受一些读者诟病,嫌其轻浮,不尊重琪官的厚意。
这点可能存在隔代的误解。红楼中将别人送的礼物随手转赠的事例多得是,也不见有异样。古人更知礼物不过是情意的载体,得鱼可忘筌。宝玉通过茜香罗,感受到了琪官的深情。茜香罗的使命已经完成,又何须珍藏密敛,或者时时佩戴?那反而显小家子气了,除非是爱情信物。宝玉轻易转赠汗巾,正可见宝玉对琪官,仅仅是友谊,并不存在同性情爱。
蒋玉菡何以在短短的聚会中,就愿意赠送宝玉这条贵重的茜香巾呢?久仰宝玉其名,大概也是必然的。在王孙公子群中,宝玉的名气估计比较响亮,冯紫英、薛蟠等人可能提及和称赞过宝玉。更不提北静王府中,也留有宝玉的踪迹。宝玉的奇特性情和各种事迹,足以让蒋玉菡对他充满期待。加上在酒席上行令唱曲,多情潇洒,更显得名不虚传。
只是,酒令诗词并非蒋玉菡的长项,所以宝玉对他之前也没有多看重。若非薛蟠歪打正着的搅局,倒找不到由头来搭讪。蒋玉菡的温柔多礼,给宝玉留下了更好的印象。加上发现他就是琪官,更是喜出望外。
所以在这场会面中,琪官在暗处,宝玉在明处。倒是琪官对宝玉的倾慕更多,结交之心更甚。以才到手的贡品奇物相赠,更见得琪官重人不重物的大气。琪官此处已经泄露几分侠气。后来与袭人共同供奉宝玉夫妇,也是这份侠气之体现。脂批将他与倪二、冯紫英、柳湘莲相提并论,俱有“侠文”。他对宝玉的慷慨与珍重,无疑也加重了在宝玉心中的分量。
原以为只是为写一同性密友,谁知还有几多用处。暂且不表。
蒋玉菡和花袭人的红绿汗巾姻缘才结,又启宝玉宝钗的红麝串情缘。
四月二十六日芒种作为春夏的交替日,祭饯花神。此后“花神退位”。曹公杜撰出这一风俗,暗喻生于花朝节的黛玉和袭人两花将于此日有所结果。黛玉葬花吟已出,“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命运已定。同日,袭人的未来夫婿出场,暗示其将“御园却被鸟衔出”。而同一天,元春也没闲着,从宫中赐下了端午的节礼。与往常不同,这次林黛玉的礼物同三春一样,而宝钗上升为与宝玉相同。
这种近乎赤裸裸的暗示,让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未明白元春的用意。读者自然晓得这是对金玉的撮合。
仿佛是一次刺探,元春以独特的形式,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胞弟婚姻的关注和态度。但其正式性似有若无,可进可退,十分微妙。不过,似乎也仅此一次。元春此后再未干涉。背后大抵有贾母所起的作用罢?小说没写明,不做太细的揣测。但金玉良缘的阴影,终于不再只是道听途说,而是流入了官方渠道。这使得本来已经放下心来的黛玉,又一次把心提起来。
宝玉也知道黛玉必然要起疑心,忙着又送礼物又起誓地去疑。宝黛二人,此时急于逃避宿命的追捕。却不知宝钗也在奋力逃避中。
对于这个表弟,她恐怕有着微妙难言的情愫。与宝玉对她的情意相似。若说毫无心思,则互相又有累累忘情之举。若说有情思,则又心系别处。这看似完全被金玉之说勾逗出来的。宝玉和宝钗为了回避金玉之说,各自深藏起内心不绝如缕的情愫。然而,终究有藏不住的时候。比如这次,宝玉无心搭讪要看红麝串,因而无意中看到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而宝钗也羞涩“不好意思”起来。又一段情的种子掩埋心底。
如果,没有黛玉这段知己之爱在先,如果,没有对金玉之说的逃避躲闪,两人一见钟情的可能性真的很大!即便如此,还不自觉地被宝钗所吸引,忘情发呆。果然被黛玉“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话所不幸言中。
当然,宝玉只是情欲上的暂时吸引,一旦回归理智,宝玉仍会对宝钗“敬而远之”。所以黛玉也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毕竟男人的下半身是不受大脑控制的呀。
作者写这一段,显然不只是为了写宝钗之魅力,更不是为了贬斥宝玉花心,只是为了将来这一对“金姑玉郎”能顺利进入婚姻而做铺垫。若非两人有着不自觉的互相吸引,金玉婚姻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良缘呢?若非两人有着成为恩爱夫妻,齐眉举案的可能性,又如何显出宝玉悬崖撒手的偏僻之处呢?如果宝钗成为《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孟烟鹂,在丈夫的眼里变得无趣,那怀念初恋就变成了人之常情了,又如何凸显出木石前盟的卓绝可贵呢?
此次金玉忘情,乃是发生在夏初,到三十五回夏之章节即将结束时,又将对琪官袭人姻缘与金玉姻缘重新回顾一次。宝玉央莺儿打的络子,即用在琪官袭人的大红和松花色汗巾上,也用金线络住了玉。络子,在章节末重络住了两大姻缘,算是对这一章最巧妙的收束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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