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王爷谋反是哪一集(夜来风雨)
一、来时夜色
寒风过巷。小碗儿一哆嗦,蜷身裹紧了破衣。此时才是三月间,倒春寒还未过去,空气里蕴着湿润的花香。
迷离间,巷口似乎传来了一阵异响。
小碗儿一个激灵撑地坐起,手指碰到一块尖石,痛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气。
这么晚了,整个杭州城都陷入了沉睡。还会有谁在这深巷中走动?莫不是哪个豪族家的猛犬没有拴好溜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巷口出现,迅速奔来,仿若潜行的豹子。
只两次眨眼间,来人已至小碗儿跟前——竟是个素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健瘦颀长。他喘息甚重,像是跑了很长的路。
“你……是?”小碗儿睁大眼睛。这时,又有散乱嘈杂的人声在巷口响起。
“快躲起来!”少年对着脏兮兮的小乞丐匆匆喊了一句,又向巷子深处奔去。
“喂!那边是……”小碗儿话没说完,少年已没了影。他只得垂下头,把后面想说的“死路”两字咽了下去。
转眼间,追击那少年的人也奔进了巷中。小碗儿抬头一看,肮脏的小脸顿时白了。
“方、方少。”他唰地靠墙站直,装着大人的样儿冲来人连连作揖。
“啐!今个果然晦气!”一身锦衣的肥胖男子手支膝盖,弯腰喘着粗气。随从掌的火光照得他一头油汗,狼狈非常。
“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臭小子从这里跑过去了吗?”随从上来踹了小碗儿一脚,恶狠狠地道。
“当、当然!”小碗儿涎皮地一笑,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这清河巷就这么一条路,不从这儿过从……”
“走!追!”方少手一挥打断,带领众随从继续追去。越过小碗儿身边时,每人还不忘踹他一脚。
小碗儿一边跳着躲闪,口里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等众人跑远,才撇了撇嘴,露出个鄙夷神色。
这方大眼儿是杭州有名的泼皮,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也就是豪族杜家的一个打手。平素仗着杜家的势到处欺人,街头远远见到都要绕着他走。也不知那白衣小哥儿是倒了哪门子的霉,进了这死巷还出不出得来。
想到这儿,小碗儿嘴里不由又嘶嘶抽了口冷气。
能得方大眼儿亲自追杀还跑成这个狗样,看来他这祸事惹得真还不小。这清河巷幽暗曲折、人迹罕至,在里面杀了个把人,十天半月怕都没人发觉——这样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糟了!”小碗儿突然一拍脑袋。
这要杀人的混蛋事儿,明明白白被他这个小乞丐看见了。
死巷尽头。白日里连阳光也晒不到的角落,此刻都被火把照得通明。
白衣少年背靠墙斜斜立着,眉眼低垂,正用一截布带仔细捆扎着袖口。跑散了的长发已被他收整束起,更显得五官清朗,神采利落。
另一边,方大眼儿却喘得快要闭过气去:“嘿……嘿,这下、看你还能、能往哪儿跑。”
白衣少年挑了挑眉,又换了另一个袖口捆扎,完全不抬眼看他。
“小瘪三!活得腻味了吧!”随从扯着嗓子叫嚣起来,“你可看清楚了这是哪儿!孤魂野鬼倒是多,想有个活人救你,下辈子吧!”
其他人也嘀嘀咕咕:“看这小子这身儿打扮,莫不当自己是大侠叶缁?”
这句话出,几人哄然大笑。而白衣少年却眉间一沉,终于离墙站直了身子。
“谁说我要找人救?”他抬眸看向方大眼儿,瞳仁里映着火焰,“到这儿来,无非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打架。”
话音落,白影倏然闪过。那随从“嗷”的一声惨叫,手里的火把已被抢走,弯下腰抱着手腕连连痛呼。
白衣少年已回到原位,火把在他右手指间灵活地上下翻飞,火星四溅。
“没记错的话,刚才你这只手也碰过那小姑娘的头发。”他嗓音中冷意渐涨,“可当心些,别让我夺了你的刀。”
这一来一回动作甚快,待他说完,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出鞘合身扑上。
方大眼儿怒气灌顶,眼中血红:“给我宰了他!”
得了这句,随从们出刀更无顾忌。这些打手武艺虽算不得多么精湛,体格却个个都是高大威猛,舞起刀来狠辣凶悍,招招都是要削筋断骨、割喉穿心。
战得一阵,白衣少年不由皱眉。他手中只有一条快要燃尽的木炬,仗着火势一时未落下风,却终有个尽头。实也是未曾想到,这群恶棍当真敢目无王法,在这杭州城里随便杀人。
很快,“啪”的一声,火把燃尽,一阵刀风袭来,脆木应声而断。
然而就在此刻,竟有一声诡异的狼嚎从巷角响起!
二、寡妇杨氏
看到方大眼儿那伙人被威风凛凛的大狼狗素宝逼着退到了三丈外,小碗儿终于从狗洞里钻出了半个头,对着白衣少年轻轻喊了声:“喂——”
白衣少年吓得一咧嘴,转头一看,又惊得手一抖。
在他眼中,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头赫然贴着墙角凭空冒出,还伸出一条细细的手臂朝他乱挥着。
“喂——你快过来啊!”小碗儿声音又抬高了两分。
少年定了定神,分辨出那应该是个狗洞——刚才那一条身形巨大的狼狗正是从那里钻出来的。他看了一眼暂时被吓住不断后退的众人,一咬牙向狗洞奔去。近了才看清,正是那缩在巷口睡觉的小乞丐。
“对嘛!能屈能伸是男儿。”小碗儿喜笑颜开,伸手一把将少年拽进了洞里,继而伸指入口,朝外面打了个呼哨。
少年虽然身形尚未长成,钻这个狗洞却还是勉强了些,一身如雪的白衣霎时被蹭得乌七八糟。他在地上屁股还未坐稳,洞口光线忽然一暗,体型巨大的猛兽又“嗖”地钻了进来,正好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呃……”他不由呻吟了一声。这狼狗看样子足有八十斤重,而踩上来的感觉——估计有一百八十斤重。
它甫一进入,一旁的小乞丐立刻一推石板,将洞口封了起来。
“啊……好险。”小碗儿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未说下一句话,已被大狗扑过来将他舔倒在地。
“哎呀!好了好了素宝!”他艰难地挡住湿漉漉的舌头,扳着大狗的脖子爬了起来,“嘘……别闹,别被那个母夜叉听见啦……”
“嗯?母夜叉?”“白衣”少年这才仰头打量了一下周遭,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是一个僻静的院落,墙很高,方大眼儿那帮人应该轻易翻不进来。院子小而荒芜,没有任何出奇的陈设。唯一惹眼的也就是狗洞旁不远处的巨大狗窝——竟是个用木材搭起的小屋。
“嘿嘿,在这儿住的是个姓杨的寡妇。”小碗儿一面摸着素宝的头一面悄声道,“脾气那叫一个恶!每次看到我都恨不得拿鞋底抽我,尤其讨厌我摸到她院子里来找素宝玩。”
少年撇了下嘴:“那……你还敢来?”他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乞丐,发现他脸上的污秽被素宝舔干净之后,露出的竟是一副挺清秀的面孔。
“有啥不敢的?她还能吃了我不成?”小碗儿大咧咧地一笑,忽然转身向狗窝跑去,一头扎进了臭烘烘的茅草堆。
他扭了扭身子一顿乱扒拉,老半天才退了出来,掌心竟掂了三枚铜板。
“喏,素宝每日出去觅食,总能捡几枚钱回来给我攒着。有时运气好,还能有十几文。”他手腕一抛,三枚钱在空中撞出一声轻响,又落回他掌心,“就冲这个,我也得常来呀!”
话音刚落,房中忽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紧接着烛火便亮了起来。
“呀——”小碗儿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慌乱,一个箭步躲到了少年身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荆钗散乱的枯瘦妇人从里走出,满脸都是睡眠被扰的愤怒。
“小碗儿!”她看也不看便一声怒吼,吼完才看见院子里立着的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啊?”她吃了一惊,把手里的灯笼挑高了些去照,也映亮了自己的面孔。
那是一副愁容甚重的面孔,似已有四十来岁,眼角皱纹层叠,皮肤干枯蜡黄。五官生得倒也算端正,可偏偏一头乱发污秽板结,不知几年几月没有打理过,甚是恶心。
“你是……哪、哪家的公子?”她语调有些踟蹰,口气小心翼翼,“怎么会、在这里?”
白衣少年没有答话,只默默手臂加力,将小碗儿从身后拽了出来。
“哎、哎,你这个不讲义气的——”
“小碗儿!”杨寡妇嗓子陡然炸开,“果然还是你!你这个小混球,不是告诉过你休来……”
“打扰了。”白衣少年忽然一抱拳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拨了一下小碗儿的肩,向院门口走去。
小碗儿知他意思,却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没有动弹。待得少年发觉他没有跟上而转回身来,他才挠了挠头,回头向杨寡妇咧开嘴“嘿嘿”一笑。
“诶,杨妈妈……”他声音陡然变得甜软。
“乱叫什么?”杨寡妇却淡眉倒竖,毫不领情。
“好、好、好,我随口一叫你莫生气。”小碗儿连声妥协,“我只是……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举手之劳罢了,决不会有什么麻烦!”
听他这么说,杨寡妇一时没有开口讥刺,只冷冷瞧着他,似在等着听什么笑话。
“咳咳……”小碗儿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你应该看得出,这位公子是出身不凡的。只是不巧,今儿个他在街上碰到了些麻烦,不得不……那个……钻了你家的狗洞。”
白衣少年脸上陡然红了。刚想开口,小碗儿却又说了下去:“现在天色也晚了,天气又太冷。我那鼠窝怕是太委屈了他,能不能……能不能烦你留他在这儿休息个把时辰,等天亮……”
“放你娘的屁!”杨寡妇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噌噌地走下台阶向小碗儿逼了过来,“还真会胡扯,当老娘耳朵聋了吗?”她伸出一根鸡爪似的手指,一下下戳在小碗儿额头上,“方才清河巷里一阵乱斗,老娘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小小年纪,倒是会算计!放了我的素宝出去,等着明天老娘被那方大眼儿整死吗?”
她手重重地拍向小碗儿后背,直拍得他一个趔趄:“滚滚滚!还想留在我这儿继续陷害我?给我滚出去!”
她一面骂一面已把小碗儿拽到了门口,鸡爪似的手从小碗儿身上一直敲打到了白衣少年的身上。
白衣少年本能伸手一捉,忽觉手心被塞进了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小院的柴门便“轰”地关上,将他们二人挡在了外面。
三、梁家公子
院门外也是一条窄巷,比那清河巷更加狭小幽仄。小碗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靠墙坐了下来。
“什么东西!”他赌气地踹了一脚门边的小石子。
“唔,没事。”白衣少年挠了挠头,“她其实是为我们好。方大眼儿知道我在这儿,留下岂不是白等他们来抓?”
“嘁,出来了才危险!”小碗儿说到这句,一骨碌又爬了起来,“寡妇晦气,他们才不会半夜来抓!这么冷的天,在这儿熬到天亮了再想对策才是稳妥。”他踮起脚来拍了一下少年的肩,“我看你还是在这等等,待她睡下了再溜进去避一避。我就不陪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白衣少年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
“自然是寻地方睡觉。”小碗儿头也不回,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回晃了晃,“你可别跟着我。今天当我们没见过!”
“为何?”
小碗儿停下步,一脸无奈地转过身:“你当我救你是为啥啊?吃饱了没事做行侠仗义?”
白衣少年又是一皱眉,满脸都是“难道不是吗”的神情。
“你要是死在那清河巷,我八成也会被灭口!”小碗儿恨恨地撇撇嘴,“现在既然你没死成,自然是离我越远越好!听懂了吗?”
这句落,白衣少年脸上神情一松,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小碗儿想走,却忍不住好奇问道。
“原来是为这个。”少年举步向小碗儿走来,清朗的五官在明月下闪闪发亮,“我是会武功的,就凭那几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我?我跟你来钻洞,只是想闹明白你喊我做什么。”他停下步,把手搭在只到自己肩高的小碗儿肩头,“看来,你也常常受他们欺负吧!没事儿,以后我来罩着你!”
这番话一说,小碗儿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最后干脆羊痫风发作似的边抖边倒退,甩开了少年的手。
“你、你、你少来,说这话不嫌牙疼!”他越退越快,最后干脆转身开始跑,“我小碗儿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从来不做那拉帮结党乱站队的事儿……”
白衣少年一只右手悬在半空中,看着马上便要跑没影的小乞丐,嘴角有些尴尬。他呆了会儿,抬手挠了挠头,低头看另一只手掌心里被杨寡妇塞的东西。
就在这时,刚刚跑走的小碗儿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喂——快跑!”他朝着少年拢嘴喊道,“好多人!好多人打着火把挨街挨巷地在找你!”
少年大惊失色。
鼎沸的人声在小碗儿身后翻滚压来,火光冲天。
“三公子——”
“三少——你在哪儿?”
“梁三公子……”
“小三儿!你在哪儿?给我出来!”
“小……三儿?”小碗儿戛然止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呆立在面前的白衣少年。
“快把我藏起来!”少年猛然惊醒,一把抓起小碗儿的手朝巷子深处飞奔而去。
四、大侠叶缁
一推开破窝的门,一股死耗子的腐臭味便迎面扑来,连小碗儿都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喂,是你要来的,可不兴受不了又往外跑哦!”他侧身把少年让了进来,脸上有些幸灾乐祸。这个破窝在鞋夿巷的泔水沟边,除非外面大风大雨实在没有去处,平素他自己都不大肯回来。
少年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勇敢地低头走进。然而没摒多久,第二口气一喘,他便禁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碗儿强忍住笑,“咔”地一下把门板带上,一屁股坐在了少年身边,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抚慰:“咳完了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哈!被这么多人追杀,我小碗儿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少年缓过劲来,侧头白了他一眼,揉着鼻子道:“我叫梁京。那些人,不是在追杀我。”
“噢噢!梁家三公子!”小碗儿眼睛一亮,倾身凑了过去,“果然是你啊!我就说看你有点儿眼熟,几天前你在相宜楼办生辰,我还去吃过酒的嘛!”
梁京干笑了两声,默默推开他肩膀。
他父亲任命调动,一大家子刚刚搬到杭州来,着意铺陈门面,结交士族。他那场生辰宴办得分外铺张,不仅包了半栋相宜楼,还摆出了慈善粥,布施了大半个杭州城的穷人乞丐。
梁京原本对此不甚挂意,过了就忘了。可此时小碗儿一提,忽觉心里有点怪怪的。
“噢,我知道了——”小碗儿眼珠一转,又坐了回去,“那些人是要抓你回家吧!怎么?跟夫子赌气了,不肯好好上学?”
“唔,差不多吧。”梁京竟点头应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爹非逼我去考科举入仕。”
“做官?那有什么不好?”小碗儿大为不解。
“那不是我的志向。”梁京斩钉截铁地道。
“那你想做什么?”
“你可知道,今天方大眼儿那帮人为什么要跟我动手?”梁京不答反问。
“因为你穿得太白不讨他们喜欢?”
梁京噎住,无奈地伸手敲了小碗儿一个暴栗:“因为我‘咔嚓了他主家郭四的两根手指头!”
“什、么!”小碗儿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郭四!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没有。”梁京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那个使得一手叫什么‘乱云刀的矮胖子嘛!以后,大概只能见他用左手吃饭了。”
小碗儿双眼一翻,几乎要昏厥过去。
梁京无视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英勇事迹:“北关夜市上,我碰到郭四带着那几个杂碎到处蹭吃敲诈。卖馄饨的蔡老爹,你应该认得吧,带着孙女的,也就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小姑娘劳累了一天许是有点犯困,端馄饨上桌时不小心,漾了点汤水在郭四袖子上。啐!这杂碎竟然暴跳如雷,一巴掌就搧了上去!小姑娘被掴倒跌了老远,半边脸一下子便肿起来了!那几个王八蛋竟然还不算完,围上去对着蔡老爹拳打脚踢,还扯着小姑娘的头发要往桌角上撞!周围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敢吱声的!真是气煞人!于是我拍案而起,一脚就把郭四踹到了馄饨锅子里!”
小碗儿默默听着,坐回角落里始终没出声。
“喂!不觉得很解恨吗?”梁京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小碗儿却叹了口气:“所以,你的志向是——做个叶缁那样的大侠?”
“正是!”这下轮到梁京两眼发亮,“你竟也知道叶缁?”
小碗儿苦笑了下:“身为杭州人,谁不知道叶缁呢?”
弹铗风雨动,剑起夜来春——大侠叶缁,以一柄传说能呼风唤雨的名剑“夜来”驰骋江湖,侠名远播。前十年常有他锄强扶弱、力败某某有名魔头的消息流传,近来却是淡了,不知是不是已成家立业,退隐逍遥去了。
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桩事迹,是为一对孤儿寡母伸冤。
当年杭州官场贪腐,与豪族杜家暗利勾结,目无青天。杜家犯下了一桩不小的命案,正值京师督查巡至杭州,便随便诬了个平头百姓,下狱拷打致死。孤儿寡母含冤求告,闹得满城风雨,却无人敢于出声。杜家愈发嚣张,抓起这对母子好一顿凌辱,又诬了个罪名送官处斩。
行刑当日,叶缁一身白衣持剑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怒砸法场,将查得的冤案证据一样样摔在了督查官面前。杜家终于服罪,杭州官场也霎时一清。而那法场上逆天一剑的光芒,就此便刻进了杭州人的脑海。
梁京咂了下嘴,似在回味这段他小时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英雄轶事。他们梁氏一族新来杭州,这段事他未曾亲身历过,也并不知道后事究竟如何了。这次偷跑出门,他倒也存了个寻访名侠的心思,想亲眼见一见那夜来剑中风雨声。
小碗儿却似对这英雄豪情半点也不在意,只轻飘飘道了句:“哦,说起来,那杨寡妇还跟叶缁有些关系呢。”
“什么?”梁京吃了一惊,“莫非……她、她就是叶缁救下的那个寡妇?”
“不不不。”小碗儿连连摇头,抬眼看向梁京,揶揄地一笑,“她就是叶缁的孀妻。”
五、如此良配
昨晚那句之后,梁京便再没有开一句口。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侠叶缁竟已经死了——而且看样子,已经死了好久了。
他本来想问叶缁是怎么死的,可刚张开嘴,又硬生生刹住。
他不敢知道答案。
假如不问清楚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是这小乞丐随口胡扯?
他甩了甩头,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那是夜来剑叶缁啊!
其实在十几年前,他曾见过一次叶缁。那还是在京城,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刚刚开始记事。某一日,不知是何缘由,乳母带他上街,竟和家人走失了。
他哭闹着要回家,乳母嘴上哄着,却反带他越走越远。待停下时,已落到了一伙带刀的强人手里。
他不太记得叶缁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把他救出来的。只记得有一声特别清越的拔剑声,“噌”地一下,好像一声特别脆、特别脆的春雷,准准掠过灵台——而后,他的眼睛便被一幅白布蒙住,耳朵也不知为何听不见了。
再有记忆时,他已回到了家门口。他踮起脚四处张望,看见有个背着剑的白衣剑客踱步走远——那身白衣其实也不能称作“白”,而是一种旧旧的米色,看着一点不扎眼,只觉得洁净熨帖极了。他追上去喊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向他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梁京这么想着,不由觉得眼角有点湿润。他是记得的,记得好清楚。叶缁是个身材高大、面相生得极其端正俊朗的男儿,一看便觉有一身浩然正气,生命力蓬勃得如同中天白日。十几年了,那个笑容就如一盏明灯,始终在梁京的心窝里烧着——他怎么能够相信叶缁已经死了!
而那一方,小碗儿知道梁京受到的打击不小,也不多言,径自去睡了——直到肚子叽叽咕咕把他唤醒,发现东方已明。
“喂,天亮了。”小碗儿捅了捅旁边枯坐了一夜的人,“你饿了么?从家出来有没有带银子?”
梁京点了下头,又摇了摇:“本是带了的,不过昨夜打架弄坏了馄饨摊,都赔给人家了。”
小碗儿“唉”了一声:“果然不能指望你。”
梁京转过眼来,抬手把掌心里的东西呈出:“不过,昨天出来时,杨寡妇往我手里塞了个钱袋。”
“什么!”小碗儿一把夺过来,稀里哗啦地把里面的钱倒了出来。一共有二十三枚,够他们两人吃上两顿菜肉馄饨的了。
“啐!这个老不死的臭寡妇!”没想小碗儿反倒骂了出来,眼中有些受伤,“哈!听我说你是个出身不凡的公子,立刻拿钱出来巴结!往常我饿得胆汁都要干了,找她讨一口剩饭都不给,还抄起笤帚就把我打出去!这种恶婆娘,活该守一辈子寡!”
听闻此言,梁京怔在当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哽了半天,终于迟疑道:“那……我把钱还回去便是。”
“谁说要还回去!”小碗儿小手一攥,抓着钱袋恶狠狠地瞪了梁京一眼,“走!咱们去羊坝街吃顿好的!”
不过走到半路,小碗儿又改了主意,转头去了信义巷。
杨寡妇时常会去羊坝早市卖包子,倘若碰上,尴尬倒在其次,恰遇方大眼儿带人来寻仇可就麻烦了。当然,带着梁京本人还是更危险些,所以小碗儿扯烂衣服给他好生乔装了一番,还拿污泥给他涂了个大花脸。
梁京倒也不在意许多,跟着小碗儿瞎晃荡。他一生下来就在三代朝臣的书礼世家,苦日子是一天都没过过,浑不知穷人是如何生计的。倘是之前,他许还有些兴趣到处看看逛逛,可现在心情抑郁,便垂头看着脚尖,走哪儿算哪儿了。
谁知走着走着,他忽然就“砰”地撞上了小碗儿的后背。往前一看,前面石桥上,木架推车上蒸屉垒得老高,热乎乎的白气后面隐隐露出的,正是杨寡妇那张蜡黄的老脸。
“嘿,算差了一步。”小碗儿道,“她也知道今日羊坝街去不得。”
“那……我们换个地儿吧。”
小碗儿却一撇嘴,笑容里带了一丝阴鸷:“碰上便碰上,我正想吃包子。”他不理睬梁京的皱眉反对,手指勾着钱袋打着圈,向杨寡妇踱了过去。
杨寡妇一见小碗儿脸色便不太好,瞅见他手里自己给出的钱袋,更加愠怒上眉。
“哟,杨妈妈好早!”小碗儿冲她甜甜一笑,“肉包子几文钱一个?用的可是新鲜的食材?倘若不是,我们公子可是不吃的噢!”他回手指了指后面泥猴一样的梁京,满脸都是揶揄。
杨寡妇眼神暗了一暗,却没露什么更多的情绪,只打开蒸屉捏出两个大白包子,朝小碗儿一递:“三文,给钱快走,别妨碍我做生意。”
小碗儿没料她如此干脆,怔愣了一下。就在此时,梁京却看到杨寡妇眼中的神色变了。几个人影在她瞳仁里越变越大,连带着脚步声靠近,沉沉地在石桥上立定。
梁京微微侧头,余光瞟到约摸两丈开外,一个瘦高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石桥的栏杆上,怀中抱着一根丈余长的木棍,正斜斜睨着他。
在他身边,方大眼儿气势汹汹地叉腰站着,好像下一瞬便准备开骂。
小碗儿也觉出气氛不对,一把抢过包子丢下铜钱,扯上梁京就跑。
梁京看着杨寡妇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凶狠地一瞪堵了回去。
两人刚挪开位,方大眼儿就冲着杨寡妇阴阳怪气地发了难:“臭娘们,昨夜你把家里的畜生放出来,咬伤了我的弟兄。这笔账,咱们今天来好生算算吧!”
杨寡妇一听,脸上立刻满是惊惶,腰杆陡然折了下来:“哎,方少误会了!奴岂有那个胆子?定是那畜生自己挣脱了绳子跑出来……回去我定然好好整治它!”
方大眼儿冷笑了几声:“你是听不懂人话么?爷爷我是来算账的,不是来听你打哈哈赔不是的!”他向前踏了几步,用手里的刀鞘磕了磕木架子上的铁皮炉子,“二十两银子,给爷弟兄治伤买药。否则,你这套行头,就别想再出现在街上了!”
杨寡妇脸色陡变。连已经拉着梁京走开好几步的小碗儿手都抖了抖。
二十两!他们也真开得了口!杭州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营生也不过六七两银子,杨寡妇孤苦一人,还处处受杜家刁难,一年一两银子攒不攒得下还是个问题,二十两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果然,杨寡妇一张老脸像要苦出水来,对着方大眼儿连连作揖:“方少啊,是奴不长眼,做错了事。可……可是二十两……”
“你是叶大侠之妻?”忽然,梁京挣脱了小碗儿的手,转过身来朗声问道。
杨寡妇和方大眼儿都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他。
小碗儿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傻在当地。
“我问,你是叶缁叶大侠之妻?”梁京眉心一沉,再次问道。
杨寡妇没有答话,眼中陡然闪过一缕惊慌,赶忙把视线移开。方大眼儿眼睛一亮,已认出了他,正要开口发难,却被身后那怀抱长棍的瘦高男子一把推了开去。
“昨夜闹事的人,就是你?”瘦高男子一双阴沉的眼利如鹰隼,直挺挺刺在梁京面上。
梁京掰开小碗儿再次蹿上来拉自己胳膊的手,也不再追问杨寡妇,只走上前去挡在她身前,面对着瘦高男子挺直了腰杆。
“你叫什么名字?”瘦高男子嘴角一动,嗓音冷飕飕地冒出来。
“哎哎哎,龙三哥——”小碗儿忽然从后面蹿了出来,一把攥住了男子的袖子,“且慢生气,且慢生气!”他个子只到对方腰上一点,踮起脚来才挽到他手臂,“这个人脑子不大好使,三哥你莫跟他一般见识!”
龙三垂眼瞟了下脏得发臭的小乞丐,厌恶地退了一步,手臂一推一甩。他的动作看似不大,小碗儿却胸口如受重击,整个人向桥上的石栏飞了出去。
“小碗儿!”梁京一声惊呼,赶忙上去接。杨寡妇也不自觉向前踏了一步。
“嘶——”小碗儿被梁京抓住,头没撞上栏杆,胳膊却痛得他倒抽了口冷气。他看到梁京护他,不但未露欣慰之色,反而尖声讽道:“哎,我说梁三公子,你家搬来杭州也有个十天半个月了吧?见到杜家‘龙王棍龙三哥,怎地这么不懂礼貌?难道还要我个小乞丐教你吗?”
梁京眼中光彩陡变。
龙三与方大眼儿也面露讶异,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龙三挥了下手,一个随从一点头转身跑开。
梁京立刻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倏地松手,任小碗儿跌在了地上。
“我真是看不起你。”他嫌弃地拍了拍手,转回身来,又面向龙三,“昨晚上郭四确是折在我手里。你们若是不服,大可上来领揍。”
话音未落,龙三忽然手腕一拧,长棍呼呼地旋转起来,唰地一下定在了梁京头顶一尺处。
梁京却昂头岿然不动,攥紧拳头,坚实的手臂上青筋陡现。
龙三一声暴喝,长棍闪电般劈下。梁京向右侧一闪,“砰”的一声,长棍狠狠砸在了石桥地面上,竟砸松了一块青砖。
“啊!”小碗儿和杨寡妇一齐惊呼出声,面色煞白。
梁京这么一躲,整个人已落入了方大眼儿手下的包围圈里。
龙三慢慢地直起腰,将长棍一寸寸提离地面,又一次缓缓抬起了长棍。
小碗儿看着那长棍,浑身都僵住了。
可是包围中的梁京却浑不在意,又开始低头整理袖口。
“除了欺负孤儿寡母,你们也没别的本事了。”他冷笑道,“叶大侠未竟之事,还是交予我吧!”
六、侠义之死
没想到这时,杨寡妇却重重“呸”了一声,拎着擀面杖向前面走来。
“浑小子!害人精!”她一改先前的怯懦,恶狠狠地骂道,“什么叶大侠!侠义顶个屁用!能换这二十两银子吗?”
她在人堆里站定,拿擀面杖指着梁京的鼻子,两眼憋得通红:“我不管你是乞丐还是什么什么公子,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干净!别来牵扯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婆子!”
“叶夫人!你……”梁京脑中“轰”地一下,痛心呼道。
“住口!叶缁死之前我就跟他和离了!我跟那混账没半点关系!”杨寡妇声音愈发尖利,疯病发作一般,挥起擀面杖便往梁京头上招呼,“滚!给我滚!”
梁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任那擀面杖重重落在头顶。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几乎是迸射而出,立刻顺着他两颊边流下来。
“哎呀!”小碗儿一声惊叫,从地上跳了起来。
杨寡妇没想到竟会打中,后退一崴,几乎跌倒在地上,擀面杖也脱手滚落。
“你这老妖婆脑子有病么!”小碗儿再也忍不住,拦在梁京前面,指着她大声叫骂起来,“叶大侠如此结局,定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克夫的毒妇!”
杨寡妇本来失手伤了人有些怯意,此时又炸了起来:“你这贼鼠子!昨夜多半是你捣的鬼!”她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巨力,一把揪住小碗儿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扯了过来,“你跟这姓梁的不是好兄弟么!我那二十两银赔不上,就别想再见到他!”
小碗儿没料到她竟敢来这么一出,一个不防备,已被她牢牢控在手里,兜转了小半个圈,胳膊反勒在颔下。
方大眼儿一行人在旁看着三人吵闹争斗,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龙三却夹着长棍在一旁冷冷觑着,脸上神情捉摸不透。
梁京直愣愣地站着,感觉热辣辣的血从头顶流到脸颊,一直淌到下巴上汇成一大股,才往下坠——就像是一根朱缨,牢牢锁住了他的咽喉。
一种难言的酸涩在他眼底泛起,扰得他视线都有几分模糊。
“龙三爷,嘿嘿……”杨寡妇箍着死命挣扎的小碗儿,忽然换了一副涎皮的脸,冲着龙三连声笑道,“昨晚的误会,都是那不懂事的梁家娃子害的!他家里想必很是富裕,你们带他回去,定能要到那笔钱的!”
此话一出,龙三终于冷笑了起来,万分鄙夷地摇摇头:“蠢妇。”他突然转身,招呼了一下手下人,撂下一句话便拔腿离开,“你以为,杜家不好惹,梁家就好惹了吗?”
就在这时,哄哄闹闹的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纷纷向石桥上拥来。
“在那儿!”有人大声喊道,“啊!三公子好像……受伤了!”
梁京在自己的榻上醒来的时候,已过了晌午。
他一睁开眼睛,婢女便尖声叫了起来,紧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圈女人面孔都凑了上来,大大小小软软硬硬的手捏着他身上不同部位,酸、麻、痛、痒,一股脑儿向他压来。
小碗儿呢?他脑中滑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杨寡妇又怎么样了?
那个恶婆娘,似乎在街头被几个家佣绑了起来,一起带回了府上?
“哎,京儿啊……”母亲坐在床边,捏着他的手不断垂泪,“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梁京使劲闭了闭眼。
“叶缁死之前我就跟他和离了!我跟那混账没半点关系!”
“什么叶大侠!侠义顶个屁用!能换这二十两银子吗?”
……
他看着床顶帐幔上豪奢精致的绣画,忽然觉得眼底的那股酸涩再也摒不住了。
“哎呀,我京宝儿!”母亲花容失色,赶忙伸手去拭他眼角流出的泪,“疼是么?娘心里更疼,哎哎,让大夫再来给你瞧一瞧……”
她抬头欲喊,被梁京反手一把按下,不耐道:“不用!我没事!都出去!”
“京……”
“别烦我!”他皱眉甩手,“叫那个小乞丐来!我有事问他!”
“咯吱”一声门响,小碗儿蹑手蹑脚地跳进屋来。
这卧房里家具摆饰都是上等,陈设清爽雅致,一看就是极有底蕴的文官世家。他一面到处打量,在心中啧啧惊叹,一面往里屋走去找梁京。
“我们出去说,这里太气闷了。”没想梁京却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白色绷带,配上新换的干净华丽的衣裳,看去分外滑稽。
“你……还好吧……”小碗儿盯着他,声音越来越小。
“走!”梁京手搭上他肩膀一转,推着他一起开门出去。
门外是个小园子,种了些桃树杨树,都在发芽抽枝,绿萌萌的。右首有个极小的校场,陈着一排极小的兵器架,架边打了个极小的木桩。
这些都是五年前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向父亲请准给他造的,又软磨硬泡了好几个月才获准原样搬来杭州。
他曾经以为,有了“武”,就能有“侠”。而有了“侠”,才能有“江湖”。
——江湖里,没有贵贱,只有是非;没有规矩,只有原则。
于是,何必要受那朝中阶层的排挤威压?何必要被那皇权支使着举族流离?何必要费尽心思去理清那混乱又诡谲的关系脉络,小心翼翼地讨好全天下?
去江湖,就好了!
可是,在他离家出走的第一个晚上、才刚刚抱了第一个不平之后——居然就这样头破血流地被抓回来了。
“喂!我们去哪儿?”小碗儿看着他的背影,十分担心地问道。很明显,有很多家仆在悄悄跟着他们——多得连道边的树丛都藏不住。
“不出家门。”梁京大声回道,“大花园引连着一段苏堤,我们去西湖边坐坐。”
小碗儿“哦”了一声赶上来。自此之后,那些躲躲闪闪的人影才慢慢散去。
湖边没有人。一排枝嫩影瘦的杨柳峭立着,也如初涉人世的少年一般,枝条绾结在一起,透着股别扭的倔气。
梁京叹了口气,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浑不吝惜刚换的新衣。
小碗儿跟过去坐下,转眼一看,梁京眼神空落地望着湖面,思绪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你是不是……也不相信侠义?”良久,他忽然开口问道。
“我啊,嘿嘿!”小碗儿一笑,自然地接了过来,“这个世道,侠义早就死了,还谈什么信不信?能活下去就不错啦!”
可是,怎样算活着呢?像杨寡妇那样,也能算活着吗?
梁京觉得眼眶有点潮。想起杨寡妇最后看着龙三的眼神——那看似毫无尊严、毫无底线的眼神里面分明写满了两个字:绝望。
“叶大侠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就知道你还是要问。”小碗儿咂咂嘴,“都过去七年了,我劝你啊,还是别瞎琢磨了。”
“告诉我。”梁京执拗道。
小碗儿侧头看了他两眼,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了述说。
“哎,好吧。叶缁啊——说来也真是可惜。那次为孤儿寡母出头,虽说是侠名远播好不风光,却是埋下了祸根。回头来想,也真不知那到底值不值得了。”小碗儿口气老成,颇为感慨,“因为,那对孤儿寡母最后终还是死了,而且还比之前更惨。”
“什么?”梁京惊愕地睁大了眼。
“上回说到,叶缁单人只剑怒劫法场,将冤案罪证一样样摔在了京师来的督查官面前。然而,犯下这桩人命案子的却不是个小人物——乃是杜家的嫡长子杜平——如今杜家当家世子杜鉴的亲哥哥。啧啧,由此也能想见,叶缁查清此案、找到罪证,靠的是怎样的魄力和心智。
“恰好那一任督察官也与杜家有些不对付,这下便趁机严惩,硬是将杜平判了个斩立决,没给杜家留丝毫上下活动的时间。于是,叶缁与杜家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结下了。
“果然,那督察官前脚走,后脚杜家就开始了报复。所幸叶缁风头正盛,杜家一时有所顾忌,不敢硬来。但那对被救的孤儿寡母可就惨了!不到一天,整个杭州城,没一个小商小贩敢卖给他们一斤肉、一两茶、一匹布,连一块完整的黄姜都买不到!
“于是,叶缁也就不得不负担起照料这一对母子的重任。然而光给钱财是没用的,杜家看得紧,需要什么都得叶缁亲自去采办,一刻也不能停歇放松。哪怕是去城外提一桶泉水,也不能拿钱使唤别人去做——到得城门口必定是会被拦下来的。哎,想想真是让人寒毛直竖,杜家对叶缁的监视……啧啧,简直是无孔不入,怕是连上茅房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梁京听着心头一阵阵发寒,攥得指节咯咯作响。
“其实若要放在早几年,叶缁还未成家年轻气盛之时,就算杜家高手再多,又哪里能困得住他?可是在那个时候,不光那对受伤重病的孤儿寡母需要他照料,还有自己的妻女要时刻看着,稍不留神就会被欺辱。”
“那他为何不带着她们离开杭州?”梁京皱眉道。
“咳,你以为叶缁家跟你家一样么?有钱有仆人的,搬个家利利索索。”小碗儿挤兑道,“他啊,费老鼻子劲了。我听说那时候他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算来算去盘缠都不够支撑到甩脱杜家。他想着把那清河巷的破院子给卖了,却哪里有人敢买?”
梁京不说话了,只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后面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叶缁终究不是神,经受不住日夜连轴转不合眼,更耗不住一日日钱财只出不进。没隔多久,他自己的女儿也生了病,真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终于有一天,他拿了那有名的‘夜来剑,径直去了杜家宅邸……”
“啊!”梁京一抬头,眼中光芒陡灿,“然后?”
“然后就死了啊。”小碗儿戏谑地耸了耸肩,“你以为杜家那些个高手都白养的吗?”
梁京皱起眉,不以为然:“就算他们人多,但叶大侠手里——那可是名剑夜来啊!就凭郭四、龙三那熊样,我才不信杜家有人能胜过叶缁!”
“嘿嘿,郭四、龙三自是不能。”小碗儿冷笑了下,“但还有一人,叫做‘凌云刀,何二何冲霄。这个人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但手底下的功夫着实可怕,我们没碰上,也算是走运。”
梁京心中一咋舌。他嘴上说不信,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以江湖之大,名声不具的高手多如牛毛。
小碗儿对叶缁的事知晓得这般清楚,多半也是细细打听过,不会随口诓他。
“哎,后来?”梁京继续问道。
小碗儿抿了抿嘴,仿佛下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往下说:“杀了叶缁之后,杜家立刻带了一帮人到他家里去抄家,说他寻衅滋事,要抓他妻小去抵罪。杨寡妇也是够无情,据说是把四岁大的女儿从后门丢了出去,自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倒是顶过去了这一劫。不过,那一对被叶缁救下的孤儿寡母就没这运气了,被杜家安了个盗窃的罪名,大小两具尸首在法场上躺了三天,烂得不成样了才丢出城去。”
梁京的眸子陡然又暗了下去,面前的整片江湖,好似也在这一刹那间,失去了所有令他着迷的粼光闪烁。
许久之后,梁京才哑着嗓子问道:“那,夜来剑呢?”
小碗儿竟没有马上答话,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梁京攥紧了拳头,心中有声音在喊:不要、千万不要落在了杜家手里!
小碗儿叹了口气,还是道:“夜来剑凭空消失了,自此再无消息。不过……除了在杜家,又还能在哪儿呢?”
七、少年脊梁
“喂!你干什么去!”
梁京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小碗儿一步三跳都追不上,急得直嚷嚷。
“练剑!”梁京硬邦邦地撂下一句。
小碗儿缓下脚步,叹了口气放下心来。
刚才在湖边说完话,梁京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他呆了一会儿,突然粗暴地拆开裹头伤的纱布,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随便一缠,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湖里扔去——而后扭头就走。
须臾后,轻轻的一声“扑通”传过来。
石头沉底。
偌大的江湖,看来并无丝毫改变。
然而,小碗儿的心里,却好像突然被那“扑通”声触动了一下。
有一个秘密,他还没有告诉梁京。当然,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世上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但他迟迟不敢去与她说破确认,因为,在他直觉里,说破这件事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结果。
而那结果,多半是很坏、很坏的。
可是,不知怎的,那颗落入湖心的石头,却让他一瞬间有了想要将这秘密告诉梁京的冲动。
那个总喜欢效仿大侠叶缁穿一身白衣的少年,真的有办法掀翻整个世事吗?
这个世事有多冰冷残忍,他已经足足领教了七年了——那是两千多个日夜的朝夕无顾、风雨炎凉。
而梁京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天苦都没吃过的富家公子罢了。
“唉……”小碗儿抬起手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想把那些颠来倒去的混乱情绪敲出去。
他一边叹气,一边循着梁京离开的路走,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细碎的人语声。
“哎哟!你听到没有,杜家公子正往我们这儿来!快点去领人收拾车马场!”
“你、你、你,前厅后院都打扫好,查视稳妥了吗?快点再去看看,可别丢了梁府的面儿!”
“茶水糕点都去准备着,一会儿老爷叫了,立刻就上,半点不可耽搁!”
“那个关在炭房的疯寡妇怎么办?”
“老爷没另说,先就这么着。去加把锁,别让她跑了!”
“三少那里呢?”
“先不告诉他,继续跟着看。”
小碗儿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小跑起来,往梁京的院子奔去。
梁京在低头整理袖口。
宽大的袖幅被他用两截棕色的皮带仔细捆扎好,露出的手腕瘦劲结实。那是只属于少年人的手腕,血脉胀臌,肤质细腻油润,看不到一点粗粝的毛孔。
面前的兵器架上,精巧雅致的佩剑“济海”静静挂着。锃亮的护手反射着明媚的日光,剑柄末端的夜明宝石璀璨耀眼——那是他这一年的生辰礼物,刚刚才开好了刃,送到他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取下了剑。手腕一动,剑中机簧被触,“嚓”地一下将剑锋推了出来。
真是一柄漂亮的剑。剑身上雕刻的海浪图样精细如指纹,笔直的剑脊冷峭地隆起,仿若少年人那还未走过许多路的、不肯安分的足弓。
梁京一回肘,“唰”地将整柄剑掣了出来。
剑上春光一闪。梁京轻振手臂,霎时风起龙吟。
这是一套顶有名的剑术,叫做“惊蛰”,来自京城最有名的武馆云聚堂,集八位名剑师之剑术精髓。
五年前梁京开始闹着习武,梁父疼惜这个小儿子,心想要学就学最好的,便一咬牙花了大钱送他进去。梁京确实不负众望,也竟当真是个习武的料,不出两个月就已学出了模样来。
“惊蛰”实是一套给孩童修习的启蒙剑术。第一层为“桃始华”,招式清朗新锐,剑意绵如春阳,不见杀伐冷肃。
然而梁京以十岁稚龄,竟能将这套剑术舞得虎虎生风,势如春雷,俨然已能下场实战。
云聚堂的师父们都很喜欢他,一得空便额外教他些内外功夫。只小半年,他便将这套剑术练到了从未有人到过的第二层境界——“仓庚有鸣”。
可惜的是,从武馆出来后,四年里他只能自己在院子里练剑打桩,再找不到对手。
昨夜先在北关夜市上空手单挑了“乱云刀”郭四,又在清河巷打了半场群架,接着早上在石桥上跟“龙王棍”龙三摆开架势过了几招——这些虽算不得什么大战,但对他来说,已有不少的启迪之处。他要快些练熟,再进一步。
小碗儿站在院墙边,看着梁京一遍又一遍地练这套“惊蛰”,惊得张大了嘴。尽管他不懂剑术,但看过几遍之后,明显觉得梁京手下的剑势已与开始时完全不同了。
他自小生在市井,见过不少街头卖艺和流氓打架。倘有什么武人摆擂比试,热闹他是必定要去凑的。故而,什么是摆来看看的花拳绣腿,什么是动真格的实战杀招,他一看便知。
梁京这短短一个时辰里的武功进益,以“脱胎换骨”为评,决不为过!
“好!”他看着看着,不由鼓掌大声喝起彩来。
梁京听到他的声音,嘴角不由一勾,手底剑势更加陡峭。
就在这时,一串清脆响亮的击掌声从院门外传来。
“梁三公子真是剑气纵横啊!”一个年轻的男子声朗声道,越来越近。
此时,乌隆隆的脚步声也传了进来,一大群人已走到了梁京的小院门口。
“哎呀,我给忘了!”小碗儿一拍脑门,撒腿就向梁京跑去,“是杜家公子,带人找上门来了!”
梁京愕然收剑,身体转过半个圆,正对着院门提剑而立,将小碗儿掩在身后。
“杜公子请。”梁父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穿宝蓝色衣衫的贵公子昂首踏入,细长而锋锐的眼神跟梁京碰了个正着。
“哟,梁三公子果然少年英俊。”杜鉴眼角一弯,笑了出来,“昨夜倘是这般与我郭四弟碰见,想必就不会生出那等误会了。”
梁京此时穿了一身崭新的绣金白衣,亮得晃眼。他顾着头顶伤势没有结发,只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在背后随意一扎。练剑后出了一身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衣衫紧贴在身上,更衬得他眉目灵秀,身形俊朗。
“误会?”梁京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不觉有什么误会?”
“休得无礼!”梁父喝道,紧随杜鉴走了进来。
接着,一大群人嗡嗡地在小小的院门口现身,一齐往里挤。
梁京怒气一炸,手里的济海剑发出“嗡”的一声长鸣:“谁让你们进来的!”
“京儿,不得放肆!”梁父瞪眼道,“杜公子是贵客。”
他负手立在杜鉴身边,向里走了一步,复又停住。这举动有些奇怪——浑然不像是热情待客之主,反倒像……受了什么胁迫。
梁京心头猛地一凛,仔细向来人一一看去。
郭四龙三皆换了身皮,跟在杜鉴身后。虽然他们没拿长刀长棍那些夸张的兵器,腰上却都挂着佩剑,皮靴侧面也显然插着匕首,都是一脸的黑气。方大眼儿倒没见,想是没资格跟进来,带着一群下人守在门外车马场。
梁府的家仆陪着来的倒也不少,只是都被挤在外圈,与梁父有着好一段距离。若当真有什么冲突,怕也不怎么能指靠得上。
“哎——”杜鉴装模作样地摆摆手,“梁伯伯莫要动怒,三公子年纪尚轻,不懂得世故道理,也没什么。我此来又不是闹事的!只不过是听手下说与梁三公子生了误会,害三公子受了血光之灾,特来探望探望,消弭是非。”
他说罢击了击掌,身后拥挤的人群陡然让开一条道,仆从担着大小十几样礼穿进来,放在了梁京面前。
“不必了。”梁京冷着脸道,手腕一转倒提了长剑,隐去剑锋。
“哈哈,这些都是请相宜楼的大师傅专门现做的点心,还有几盒药膏,三公子看着用便是。”杜鉴喋喋不休,细长的眼眯成一条缝,“今后都是同城乡里,多多往来。”
梁京心里涌起一股厌恶。
他想到大侠叶缁便是死于这样一个人之手,不由又添上了几许悲愤。
可是,现在在家里,还当着父亲的面,即便他手中有剑,也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何事?”梁京定了定神,眉梢一扬,“我剑还没练完,功课也多,恕不奉陪。”
杜鉴抿嘴笑了笑,眼里的光芒突然变得冷锐:“还有件小事,梁伯伯本已答应了,但——人在你这里,故而弯过来找。”
“何意?”梁京皱眉问出,心中却狠狠一跳。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背后抓紧了他的衣角。
杜鉴缓缓抬步,微笑着走了上来:“昨晚在清河巷,杨寡妇放狗咬伤了我几位家奴——这事与梁三公子实无关系,只要交出那杨寡妇和小乞丐,给我带走处置便是。”
“你……”梁京瞪大了眼,不自觉张开臂向后退,“你想怎样?二十两银子,我赔你就是!”
“这倒不必。”杜鉴晃了晃脖颈,“我杜家又不差这点钱。只是……”他转回头看了看围在院中的手下,“弟兄们受了委屈,总要出口气。”
“你们……欺人太甚!”听到这,梁京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唰地亮出长剑,“明明是你们目无青天,欺压良善!”
“逆子,住口!”梁父勃然大怒,“你惹下祸事,怎还如此跋扈?教你的君子待人以谦,都忘了?”
“呵,待人以谦,我自然记得。”谁知梁京这次竟毫不退缩,反倒向前走了两步,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稳稳盯着杜鉴,“但是待畜生……岂能一视同仁?”
“你说谁!”郭四霍地冲上来,指着梁京怒吼道。
“诶——”
杜鉴一抬手拦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意竟已完全收敛。他把郭四按了回去,自顾思忖着摇摇头,转过脸来看着梁京,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我险些忘了,是有个惹祸的畜生要处理。”
他又击了下掌,院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狗叫。
“素宝!”小碗儿脸上色变,从梁京身后跳了出来。
人群分开,三个人拖着个沉重的事物往前走来,动作极其野蛮。
梁京一看,霎时血涌上头。
竟真是杨寡妇家的那头大狼狗素宝!
而此时,素宝被捆扎得结结实实,浑身毛皮沾满血污,被罩在网兜里一路拖将过来,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线,已是奄奄一息!
“素宝!”小碗儿又是一声尖叫,死死攥着梁京的衣角,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
“你要作什么!”梁京吼道。
“我想起来,那杨寡妇打破了三公子的头,梁家自然也要留她做交代,不肯交给我,也可理解。”杜鉴漫不经心地道,“故而,我捕了这畜生来,给三公子出出气,作个交换。”
“你脑子有病吗!”梁京脱口骂完,忽又明白了。这杜鉴哪里是表面这般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不可理喻?他分明就是在用素宝的命威胁他,让梁家不要插手!
“京儿!你退下,回屋去!”梁父走上前来,眼里神色混着气愤与惊惶,“这里让为父来处理!”
“爹!”梁京气极,一把抓住小碗儿的手腕,“不能交出他们!”
“哦?”杜鉴眼皮一翻,“看来三公子气出得还不够。二弟?”他一侧头,一个手按长刀、目如鹰隼的劲装男子从人群中走了上来。
“凌云刀!”小碗儿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梁京心头咯噔一下,来了!
“哈,不错。”杜鉴听到,笑了出来,“想起来,叶缁的手筋,就是被这柄刀挑断的。”
梁京倒吸了一口冷气。
何二外表极其寻常,混在人堆里,完全没被梁京注意到。然而,此时他踏将上来,便如一座大山轰然压至,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可怕的杀气。
“这么冷的天,正好吃狗肉。”他说话很慢,拔刀的手也很慢——但那柄刀上的光,却猛地刺痛了梁京的眼。
“住手!”梁京毫不犹疑,飞身上前,一剑直刺。
那是“惊蛰”剑术里最快最强的一招——春雷。十步之外,白色的人影晃成一道模糊的电光,直击刀客立定拔刀的手腕。
然而,当剑尖刺至时,意料之中的一下金铁撞击声却并未响起。
何二只向左迈开了半步,身子微微一倾,长刀已跳至左手,随腕一转下切。
“不!”梁京身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长刀刺入素宝的身体,“哗啦”一划。
凄厉的惨叫响起。鲜血“噗”地喷射出来,全沾在了梁京白衣的下摆上。
“素宝!”小碗儿一声大喊,想冲上去却又不敢,只涕泪横流,颓然跪了下来。
“别杀它!”梁京双眼通红,瞪视着何二,嘴唇和握剑的手都在颤抖着。他停步挡在素宝身前,不敢低头去看。
他竟然没有挡住!那么近、那样率先出手,却——竟然没有挡住!
何二鼻中一哼,并不说话。他冷笑着举起刀,欣赏着那一缕鲜血顺着刀刃流到刀尖,“嗒”的一下坠落。
“我说别杀它!”梁京再次吼道。
何二缓缓抬眼,嘴角一勾,忽又出刀!
梁京眼前一花,几乎全凭本能去封。素宝就躺在他脚下,倘若这次还阻不住……
“哧”的一声轻响,何二已错身跃到了另一边。梁京转头定睛一看,何二平举着长刀,一大块血糊糊的皮毛搭在刀刃上,靠近护手的地方立着一只毛茸茸的耳朵。
“你个畜生!”
梁京彻底癫狂了,手里的济海剑嗡鸣如啼:“我要杀了你!”
八、何以为剑
梁京渐渐感到眼前看不清了。
一套剑法已经使了十七八遍,却还未能碰到何二的一片衣角。
然而,脚下的这片小校场,已经被鲜血涂得满满当当。
他救不了素宝。并且,连尸首都保不住——这一头威风凛凛的、还曾救过他一次的大狼狗,已被凌云刀斩成了最大不过拳头的肉块,散落在小院的各个角落。
“你……”他感到浑身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举不动长剑。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剑术,一向是令他引以为傲的。更何况,刚刚还有了那样神速的进步。
何二吹掉刀锋上的血珠,收刀,抹了抹手,缓步走回杜鉴身后的人群里。
梁京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要跪下,赶忙倒转剑尖向地上一拄。谁知,“咔”的一声,无比精良的济海剑竟受不得力从中折断!
“京哥!”小碗儿再忍不住,哭着冲上去扶。
梁京瞥到他伸过来的脏兮兮的小手,脑中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当年他在云聚堂学武时,有一天,馆里来了个不知什么来头的访客——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带着柄不起眼的长剑,只有一只手。
他路过校场,看了眼梁京练剑,摇摇头说:“美则美,了未了。”
梁京年少倔强,又是堂里学的时间最短、却学得最好的弟子,当即就停了下来,追上去质问他此话何意。
那人轻蔑地说:“一个富家公子,怎么学都是空中楼阁。在你不曾见过真的血、真的脏,受过真的屈辱之前,是不会明白——剑是用来干什么的。”
于是,在这一瞬,梁京突然觉得脊骨一冷。小碗儿抓住他衣角的手变成了素宝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屈辱啊——屈辱就是,任凭你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可能打败眼前这些令人作呕的人吧!
那,若真的拼命呢?
大侠叶缁之名,不也是拼出来的吗?七年前他在杜家,是不是也这般拼过命呢?
梁京一咬牙,撑着半截断剑又站了起来。
杜鉴原本要笑,这时忽又变了脸色。
“哟,梁公子好重的杀气。”他目光越来越冷,“莫不是要跟我这不会武的人,也较量较量?”
“梁京!”梁父勃然大怒,“梁家世代儒礼之名,今日要被你丢光了!最后说一次,你给我退下!”
梁京嘴角一扯,忽然抬臂转身,用断剑“嚓”地一下割断了一大把头发!
“父亲就当——从来都没我这个儿子吧。”他手一扬,青丝飘散。
“梁、京!咳、咳咳……”梁父嘶声怒吼,气冲上头,忍不住弯腰猛咳起来。
梁京咬紧牙关,仿若未闻。转过身,何二又走上前来,手按刀柄,站在杜鉴身边。
梁京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半截断剑,再次摆出了起手式。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京哥,我们逃吧。”小碗儿伸手一指——通向后堂偏门的方向,梁府的仆从们不动声色地让开了一条路。
天已擦黑。
梁京扯着小碗儿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才跳进鞋夿巷后面的泔水沟,找了块隐蔽旮旯躲了起来。杜家的追兵找了几圈不见,忍不了那熏天的臭气,终于撤了。
“喂,你还好吗?”小碗儿用胳膊肘捅了捅瘫坐着一言不发的梁京,小脸上尽是忧虑。
梁京神色木然,没有反应。
他能说什么呢?短短一天,什么都没了。他曾引以为傲的功夫、他的剑、他的信心勇气、他的家,全都没了。
特别是,还做了逃兵。
——偏偏还就在他决定拼命的下一刻,逃了。
真是没骨气啊!怪不得,这么好的一柄济海剑,都会折了。
“别郁闷啦。”小碗儿又搥了搥他,“你老爹那么大的官儿,杜家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挨过了这阵儿风头,认个错回去就是。”
梁京忽然怒气一炸:“认错?”
他一甩手跳了起来,抓着参差可笑的断发,居高临下地瞪着小碗儿:“你以为我为了谁?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小碗儿愣住,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看着就红了眼眶。
“哭?”梁京怒火更盛,“你一个男儿,就不能有点骨气?到这个地步,原是你活该!”
他越说越气,用足尖挑起地上的半截济海剑,一把抄住转身便走。
“喂……”小碗儿嗓音细如蚊蚋,发出一半音又赶忙咬住,眼泪扑扑往下掉。
梁京走得很快,背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没有发现,在他彻底离开之后,小碗儿抬起袖子擦了擦糊满眼泪的脸,又露出了那副清秀的容颜。
“谁说……谁说我是男儿了。”她抽搭着,小声嘟囔道。
天完全黑了。梁京提着半截断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逃离梁府时,混乱中似乎听到有家仆来报,说炭房的门开了,杨寡妇不知所终。倒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有没有被杜家抓到。
倘若抓到的话,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杜家为了抓她和小碗儿,不惜带人上门跟梁家直接撕破脸。这实在是不正常。更不可能像杜鉴说的,只是为了给手下出口气。
必须找到她!梁京当即决定,去她那清河巷的破院子瞧瞧。
天色已晚,清河巷一带住的都是穷人,一到晚上便是一副鬼门关似的凄冷气儿,安静得连踢到一颗石子都会回响个半天。梁京一路贴着墙根儿摸过去,只惊了两只野猫,一个人影都没碰到。
一直走到接近杨寡妇的院门前,他才突然背后一悚:院门是开的!而那不高的门槛上,依稀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横出来——看大小粗细,似乎是条人腿!
梁京侧耳一听,院子里有响动!有人骂骂咧咧的,使劲喘着粗气,跑来跑去地乱撞。
他精神一紧,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断剑快步移了上去。
“臭婆娘……竟敢杀人!”男子的咒骂声。
梁京闪身到门后,往院里一望,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门槛上确实死了个人,两条腿岔开,身上全是血,喉咙被割了老大的口子。
寡妇屋里点着灯,映出小院里,一个拿着钢刀的杜家打手将杨寡妇逼到了墙角里,正疯狂地一刀一刀往下剁!
“住手!”梁京一声暴喝,提起断剑飞身而入。
那打手没想到有人会来,惊得身子一歪没砍中。杨寡妇瞅准机会伸手一刺,正将剪刀刺进了他眼窝里,一扭身挣了出来。
“啊——”那打手一声惨叫,劈头一刀向杨寡妇颈后斩去。梁京恰恰赶到,断剑一送一格,“当”的一声架住了。
杨寡妇也已浑身是血,钗发散乱,喘着粗气。
“杀了他!”她低声喝道,向后退开。
梁京还未回神思考局势,那打手又大叫着挥刀斩了上来。他瞎了一只眼,神志已然癫狂,一刀直贯梁京头顶,竟势如风雷。
梁京矮身一躲,断剑一记逆劈,刃口对刃口地再次一撞。“当”的一声,钢刀弹了回去,断剑却吃力不稳,险些脱手飞出。
“梁京!杀了他!”杨寡妇急声喊出。
梁京后退几步站定,捏紧剑柄,心念电转。这打手不算武艺高强,但决不疲弱!那柄钢刀也甚是精良,比他手里的断剑不知趁手多少倍。再加上他受伤气勇,下手狠辣,决然不是好对付的!若再拖延,等他又来了援手,便……
还未想完,那打手已再次挥刀斩上。
梁京一咬牙关,振剑向前一踏。
杀!
小碗儿独自在街上走。远远地已经能望见梁府的灯光,不算敞亮通明、金碧辉煌,但在这暗夜里,已如同是灯塔般的存在。
她知道梁京不会回去,但还是忍不住想去那看看。
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家”的样子了——严父慈母,风雨无忧,即便是惹了了不得的祸,也会有旁人为你担忧,不必一个人硬扛。
可是梁京不懂啊,他竟然不懂。
她混迹市井这么些年,知道的消息比梁京多上百倍。三十年前,梁父在京城是做的什么官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梁父得罪过的人,比杜家厉害的不知有几多,让他出面来处理,断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梁京这个愣小子,竟然不服!
小碗儿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唾骂着,但不知不觉,眼泪竟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可是这愣小子,真的是为了救我啊。
哪怕他根本做不到,他也要做!
他真的……不怕死吗……
一路哭着,小碗儿已走到了梁府门前。朱漆的大门紧闭着,缝里溜出来一丝光。
她想了想,准备上前去敲敲侧门,打问一下。还未走到跟前,侧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了,门房小厮快步走了出来。
“三公子没回来。”他打量了一下小碗儿,直接开口道,“你跟他跑散了是吧?我们老爷吩咐了,从此再不准他回家,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估计这段时间,他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小碗儿愣住了,噙着泪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厮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几许不忍。他叹了口气,叫小碗儿等一会儿,转身回去拿了个东西来。
“这是我们下人们私下凑的一些银钱。”他将那拳头大的麻布口袋交给小碗儿,“你找见他,就把这给他吧。”
梁京感觉自己的心要炸开了。
他到底还是没能下得去杀手,在最后一瞬偏转了剑锋,斩向了打手握刀的手腕。
“嚓”的一声,热血箭射而出。那打手发出一声裂天的惨号,滚在了地上。
梁京退开几步,手抖得快握不住剑了。他第一次看到,人身体里可以喷出来这么多血,流在地上,是这样的红。那只断手还紧攥着刀柄,指甲上反射着屋里透出的光。
“去割了他喉咙!”杨寡妇在他背后一推。
梁京忽然暴怒了:“你怎么不去!”
杨寡妇愣了一下,目中突然寒光一闪:“好,我去。”
她拿着血淋淋的剪刀,过去把那人的胳膊踩住,脖子拧过来,作势就要一扎。
“等等!”梁京不忍,上前一步喝道。
杨寡妇没刺下去。那打手却已吓破了胆,瘫成烂泥,哭叫着求饶。
“我问你,我女儿呢!”杨寡妇把剪刀贴在他喉咙上,额角青筋暴突。
“不……不知道。”那打手结结巴巴,“我……我骗你的……我们没……没抓到她。”
“那她在哪儿?”杨寡妇又逼问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梁京,“小碗儿怎么没跟你一起?是不是被杜家抓走了?”
梁京心中一记响雷:“什么?小碗儿是……”他反应了半天,“她……她是……”
“她就是你叶大侠的女儿叶婉扬!”杨寡妇吼道,眼睛突然被泪迷住了,“她到底在哪儿?快说!”
梁京呆愣住,想想自己方才对小碗儿的举动,懊悔得说不出话来。
“她被杜家抓走了吗?”杨寡妇急道。
梁京摇摇头,又猛地怔住——分开有好一会儿了,不知她此刻又去了哪儿。
杨寡妇没了耐心,又低头逼问那打手:“那叶缁呢?”
这句出,梁京仿佛被一个雷子劈中:“什么?叶大侠他……”
那打手“唔”了一声,终于白眼一翻,就此气绝。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小院门口响起:“杨妈妈,我……我回来了。”
九、名剑夜来
“叶大侠到底在哪儿?他还活着吗?”梁京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热血冲来撞去,恨不得上前去抓住杨氏的胳膊,让她不要乱走。
杨氏却不理他,自顾收拾衣物家什,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没有死对吗?杜鉴把他关押起来了?”梁京不停发问,跟在旁边走来走去,急得跳脚。
小碗儿绷着脸在旁边看着,神色几变,却也始终没出声。
“你倒是告诉我啊!”梁京怒气上冲,回头瞪视小碗儿,“你也知道?你诓我?”
杨氏突然把手里的衣服一摔,怒道:“你这愣小子,干什么非要搅进来?告诉你了又能怎样?于你有甚好处?”
梁京心一凉,抱臂冷笑:“呵,难不成我为救你们杀了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好处?”
杨氏额上青筋一凸,显是咬紧了牙关。
“娘……”小碗儿走上前去,怯怯地揽住了她的腰,“要不,就告诉他吧?”
杨氏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她搂住小碗儿瘦骨嶙峋的肩,转过身继续打包衣物,“走,娘带你离开杭州。”
梁京眉头一皱,忽然觉得心中有一截疑问想通了,愤怒霎时消散。
叶缁必然还没有死!杨氏和小碗儿这样不肯吐露,不过是怕他一时冲动又去杜家挑事,害了自己罢了。这杨氏起初看着涎皮,可刚才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绝非真的自私懦弱之辈。
“那好,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梁京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夜来剑在院子里埋着。”杨氏看也不看他,把包袱一背,拉着小碗儿转身便走。
梁京挥着铁锨,三下两下铲开了毁烂的狗窝,露出黑漆漆的泥土地面。
一定是在这儿!这狗窝上留了个个歪斜的“葉”字,是杜家来抄家时刻下羞辱叶缁的。可他知道,实际上,这是指示着“夜来剑”的所在!
那是杨氏拼了命护住的、最后一件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
夜风很凉,梁京的背脊上却渐渐冒了汗。他一边挖,一边细密地回想着自己所知的关于这柄剑的传说。
叶缁得到这柄剑时,也是十五岁。那时他初涉江湖,只学了些粗浅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打抱不平,结下不少仇怨。某次,他在卫辉地界上露了行踪,惹来几大仇家合围。实在打不过,逃进了云梦山。
没想到这一逃,竟让他找到了鬼谷。
那是通晓宇宙玄妙、起源诸门六道的所在,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深入茫茫云梦山,想一寸土、一寸土地找过去——只要能找到那入口,再破了阵法机关,便算是拜入了鬼谷门下。
传说鬼谷中荟萃天下奇术,单学一门最简的、仅有七招变化的青溪剑术,便能驰骋江湖难寻敌手了。鬼谷还有座藏剑峰,峰上藏嵌了十柄蕴含天地魂气的剑胚。弟子艺成之后便可上山寻剑,再在山底剑庐里,亲手打造成旷世名剑。
不过云梦山常年云雾蒙蒙,神秘莫测。鬼谷的入口也仿佛有魂灵似的一变再变,从来没人大张旗鼓地找到过。而偏偏,就被叶缁撞上了。
叶缁在鬼谷修习了一年,上藏剑峰,取下了一块通身漆黑的剑胚。
经历百日锤炼后,那柄剑终于成了型——剑锋漆黑如墨,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有一隙镂空的血槽,起手一舞,便有风雨声飒然而起。
梁京想着,只觉浑身的血都要沸了。
那“弹铗风雨动”的名剑夜来,离他只有几尺的距离了!
就在此时,“咔”的一声轻响,铁锨碰到了什么东西。
梁京心中一喜,扔开铁锨,跪地伸手去挖。修长的手指很快与泥土融为一体,石块划得他甲缝冒血,指节剧痛,但转眼就碰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剑身。
“找到了!”他一声欢呼,将长剑拽了出来。
然而下一瞬,他便呆住了。
这柄呼风唤雨的夜来剑,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填满泥土的剑鞘。
已过了戌时,西湖边只有相宜楼还欢歌笑语,灯火通明。
贾主事听手下来报有个酷似梁家三公子的人上门买酒,匆匆赶过来,客人却已经走了。
据说那小哥背着把极脏旧的黑剑,但剑柄却是锃新的,上面还镶了颗夜明宝石,显然不是一套。他衣衫凌乱,散发未结,面色看着很阴沉,只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麻布口袋,要求把里面的钱全都换成酒。
钱也不多,只换了四坛江湖春,给他拿麻绳一结,拎着就走了。掌柜一面遣人去报主事,一面遣人悄悄跟着看他去哪儿。白天杜家跟梁家的事已经传开了,这梁家小三公子是个关键人物,要赶紧去报给杜家知道。
可遣的人刚跟出去没多久,便苦着脸又回来了。说是,只拐了一个街口,人便凭空消失了。
贾主事无奈,只得原样去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也知会梁家一声,后又作罢。毕竟,一个时辰前,梁家已贴出告示来,跟三公子梁京彻底撇清了关系。
此时的梁京,却正坐在相宜楼的楼顶上喝酒。
这座五层的高楼占尽了地利,暗沉而广阔的西湖正对着面前,倒映着楼上一层一层的灯火,荡荡漾漾,煞是好看。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冰沁,却正好解酒。
本该是多么安宁的一个夜啊。
倒春寒即将过去,绵绵风雨也只会带走将凋的花瓣,催出浓绿的春。
可他——那一时名噪杭城的梁家三公子——却在这个夜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杨寡妇到底还是骗了他。此时,她大概已带着小碗儿出城了吧。
而叶缁到底是死是活,在这一瞬,似乎又不能确定了——都过了七年了,他若还活着,早该把这混不清的烂账了断了吧。
说起来,这一切又关他梁京何事呢?就算为这对孤儿寡母拼了命,又能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吗?
就连叶缁当年,不也没能做到吗?
想到这,梁京深深叹了一口气,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真是无可开解的一个黑夜啊。
就像那茫茫的西湖,即便你整个人投身下去,也与投进一粒石子无异。
这七年里,杨氏不与小碗儿相认,应是为了保护她。而她们不离开杭州,想必也是不舍得与叶缁彻底相离。
可如今,她们终究是要放弃叶缁了。
回想小碗儿的模样,再对上她的身份,梁京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却又不能怨她错。
她以一副涎皮无赖的样子苟活于世,女扮男装欺他,也是因为——不能让堂堂大侠叶缁之女落得这样的声名吧。
她能怎么办呢?她们孤儿寡母,又能怎么办呢?
想到这,他端起酒坛又灌了一口。
不是什么好酒,正好,他也不会喝。
黑漆漆的房顶上没有光,这夜里也没有月,整个人都浸在生冷的黑暗里,仿佛就这么死过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他低下头去,看到膝上的那柄剑。
剑柄的末端,有一颗夜明宝石正发着微弱的光。
梁京放下了酒坛,用微微颤抖的手按上了剑柄——那是他簇新的、却已折的济海剑。
他压下腕,将断剑缓缓拔了出来。
剑的重量已三失其一,重心几乎已偏到了握剑的虎口处,很不协调。没了锋镝后,突刺的剑招都可舍弃,但断口处有一小块突出的毛刺,不得已时也可利用。可认真说来,唯一当真能仰仗的,只有近手的两侧剑锋了。
一寸短一寸险,他必须更快、更狠、更加不惜搏命,才有可能赢。
那么,去吗?他问自己。
大侠叶缁已经死了,孤儿寡母已经走了。他去搏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又为了什么呢?
可——
就这么算了吗?
扔掉断剑,拿起酒坛,跃下高楼。从此以后,这茫茫江湖上,就不再有梁京这么一号人,也再不会有人记得夜来剑了。
“啊——”梁京悲从中来,放声长啸,忽地一挺腰翻身而起。脚下瓦片哗啦啦一阵响,听来竟有几分惊雷之势。
再试一试!
他举起断剑,摆出起手式,从头再练一遍“惊蛰”。
起剑、旋身,断剑哑然无声,力无所着。
屋顶倾斜,瓦片松软,步伐不坚不稳,酒意遮翳双目。
没有目标,没有对手,眼前尽是虚空,可又明知,跌落高楼的危险便在差池之间。
一切皆不对!而那“惊蛰”剑术的第三境“鹰化为鸠”,又该怎么去悟!
梁京感觉自己要疯了,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往外流。
鹰为鷙鸟,鸠却为布谷。这套剑术以惊蛰三候为三重境界之名,却是一重比一重来得绵延和煦——叫他怎么杀人!
生平第一次,梁京觉得自己太没用、太没用了。
面对何二的时候,他虽然打不过,救不了素宝,可他那时在家里,内心深处还有那么点可怜的倚靠。
而现在,除了一柄没用的断剑、一套没用的剑法,他是真的什么都指靠不上了。
鹰化为鸠,鹰化为鸠!
《王制》曰:鸠化为鹰,秋时也,此言鹰化为鸠春时也。以生育肃杀气盛,故鷙鸟感之而变耳。
孔氏曰:化者反归旧形之谓,故鹰化为鸠,鸠复化为鹰。如田鼠化为鴽,则鴽又化为田鼠。若腐草为萤鴙,为蜃爵,为蛤,皆不言化,是不再复本形者也。
本形。在剑术里,本形是什么?
他梁京的本形,又是什么?
是鹰,还是鸠?
瓦片簌簌抖动,咯咯嗒嗒响成一片,如群鸠振喙,又如春雷蓄声。
可梁京舞着断剑,一直练到了最后一式,也没有遇见想象中的顿悟。
楼下已有人声响起,相宜楼的贾主事终于发现了楼顶上的人,正纠集了人手来捉他。梁三公子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闹剧,就此便要结束了。
梁京大口喘息着,用剑挑起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入气管,激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霎时涕泪横流。
若换叶缁在他如今境地,怕是连眉都不用皱一下的吧。
可他梁京——他扔开断剑,抚着胸口颓然坐下——却连一套剑法,都练不好。
人声渐渐近了,已经聚集到了这一层薄薄的瓦片之下。可越来越浓的夜,却把黑暗的死气一点一点地浸润到他心里去。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细细的呼喊从楼底下传来。
梁京的心头陡然一震,耳中仿佛被贯进一声惊雷:
“梁京!下来!我带你去找我爹!”
十、风雨一炉
“你爹真还活着?他在哪儿?”梁京背着剩下的两坛酒和济海剑,一边跑一边问。随着急速的奔跑和喘息,他感觉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
“在杜家。”小碗儿使劲跑着,头也不回,专拣荒僻的小路。
相宜楼的追兵很快就被他们甩脱了,眼前的路又被浓夜拢住。两人拐进黑暗的街角,靠着墙稍事休息。
“你怎么……没跟你娘走?”梁京弯腰支着膝盖,喘息着问道。
小碗儿跑得喘不过气,摇摇头,半天没有接话。也不知是接不上,还是故意不说。
“行了,我知道了。”梁京缓过劲来,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我自己去找叶大侠。你回去吧,听你娘的话!”
“我不!”小碗儿突然发起怒来,“我们若一走,我爹就要死了!”
“什么?”梁京一皱眉,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叶缁被困杜家,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战败被囚那么简单?
“走吧,我带你去!”小碗儿不多解释,一扯梁京的袖子,继续小跑起来。
夜色已浓如块垒。两人踏着清冷的长街,快步向杜家跑去。
那是个豪阔的大宅,雄踞在西湖边,遥遥与梁府相对。杜家世代为商,就整个江南一带来看,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巨族。门庭建得相当越制,地方官府也不敢去管,任由他穷尽豪奢。
小碗儿没有说话,带着梁京绕了大半圈,找了一处昏沉的犄角旮旯,翻身爬上了围墙。
一翻过去,梁京就惊讶地张开了嘴。这是一块粗使下人居住的片区,黑漆漆的,只有院口有几盏风灯,比鞋夿巷的贫民窟还要凄凉破落。
这里似乎无人看守,零星有几声狗叫,也大都虚弱无力,仿佛饿得过了头。小碗儿贴着墙根滑下,顺手摸了块石头捏在手里,向梁京指了指黑暗最浓的方向。
“那边是个化粪池。”她压低声音道,“旁边有间废弃的柴房。”
梁京有些纳罕。叶缁会在这儿?在他想象里,他们此番可是来劫狱的!
“只是不知,今天这么一闹,杜鉴有没有来把他提走。”小碗儿声音放得更低,饱含担忧。
“你是说,你爹被关在这儿?”梁京问道。
“唔,也不算关。”小碗儿支吾道,“以前我悄悄来过几次,没跟他相认,只送了些东西给他,暗中看了看。他武功废了,时间一长,杜家也就没先前那么上心,只当做……一般的粗使工对待。”
梁京皱起眉,正待再问,小碗儿忽在他肩头一推:“你快去把他带出来。我功夫不好,也看不清楚路,就在这儿望风,不跟过去给你添乱了。”
梁京一想也是,先把人救出来再说,便一点头,猫着腰潜了过去。
那柴房跟粪池靠得很近,没走几步便被气味熏得直想掉泪。梁京屏住呼吸,刚想叩门,忽然听到院门口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操!这大半夜的,找掏粪工干啥!”两个家丁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梁京心头一震,赶忙后退几步寻隙躲起。
“哎,你没听说?有两个兄弟死在了清河巷那臭寡妇家里!”另一人道,“公子气得发抖,摔了好几盏官窑天青瓷呢!这下是叶家那边先破了约,我们这位叶‘大侠,该是活不过今晚咯!”
果然是去提叶缁的!梁京心里一紧,眼看着两人掩着鼻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柴房前,一脚踹开门,将一个枯瘦的老头拽了出来。
“快走!公子房里的粪坑满了,等着你去吃干净!”
“哈哈哈……”两人放肆嬉笑咒骂。
那老头背驼得厉害,连声赔着礼,颤巍巍地挑起扁担粪框,跟在两个人后面走,脚步畏畏缩缩。
梁京心头猛地一记锐痛。
这是叶缁?
他终于明白,为何小碗儿刚才会吞吞吐吐。
夜来剑叶缁,竟被他们逼得做这最污秽的掏粪活!
而这却也罢了。最可气的是,叶缁他自己——竟好像真的变成了个掏粪工!
那个总爱穿一身洁净白衣的叶缁,那个笑容灿烂如灯火的叶缁,那个举手呼风雨、剑落夜云开的叶缁,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一个污秽凄凉的糟老头子!
那两个家丁看叶缁行动缓慢,怒气狂升,咒骂着要上脚去踢。
梁京只觉胸口的一蓬血轰地炸开,眼睛一红,“噌”地拔出了济海剑。
惨叫声尚未发出,两个人已捂着喉咙倒地。然而那挑着扁担的老头不防这一变,竟“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梁京头皮一麻。他这一叫,岂不是要引来更多人!
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便立刻被应验了。滚滚的火光如河流般涌来,鼎沸人声从四面鹊起——连围墙之外都已布满了人手。
原来杜家早知道他们会来,布下陷阱正等他入瓮!
“小碗儿!快跑!”梁京已不及赶回,只能冲墙边喊了一声,抢上一步架住叶缁的胳膊。
“我叫梁京。”他反手握剑,亮出背后的两个酒坛,“我来请你喝酒!”
杜家的庄园道路四通八达,实在大得可怕。梁京背着叶缁飞快地跑着,想找一条路出去,却发现每一条道路尽头都有敌人拥过来。
叶缁身形干瘦,倒是没什么分量。但他似是真的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死死抱着自己的扁担不肯放手。梁京无奈,只得将两坛酒挂在扁担两头,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机会,背着他噌噌地跃上了一座高楼房顶。
看这架势,若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今晚就铁定走不了了。
叶缁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若不是方才亲耳听到他向那两个家丁唯唯诺诺,梁京真以为他是哑了。
幸好这幢高楼位置较偏,楼里也没多少人声响动,或许一时间,那些家丁也难想到他们竟躲在这插翅难飞的死路里。
夜色依旧很浓,空中也无月影。地面上流动的火把照不到这么高的房顶,一老一少隔着两坛酒在黑暗里坐着,相顾无言。
梁京一直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的情绪爆发得太厉害,止不住连声问那些“为什么”。
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事实如此明显——叶缁败了,为了活命,向敌人跪下了。
梁京忍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开那两坛酒。酒洒出来了些,挂在坛壁上,冰得梁京手一哆嗦。
“我去找个温酒炉。”他干脆放下,起身离开。
这高楼的顶层有间放用器的小库,竟真给梁京找到了小炉和酒盏。他兜着东西翻上房顶,发现老人还是跟方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已睡着了。
梁京无奈,只得自顾架炉生火,温上了酒。
微弱的炭火燃起,他看见对面的老人并没有闭上眼,只是如枯木一般坐着,昏眼如石。叶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应不过四十上下。可这人形貌,看去竟已如花甲。
“你可知道,跟我一起来救你的,是你女儿叶婉扬?”梁京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人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哎,也不知她逃出去没有。”梁京有些担忧,“倘若落在杜鉴手里,真要危险了。”他说完,又赶忙安慰自己般补充,“不过她那么机灵,应该早就逃了。”
这句落,老人终于眼珠一动,叹了口气。
“你也该走。”他沉沉地道,嗓音无比嘶哑。
梁京一哂:“那我不如不来。”
老人点头:“真该不来。”
梁京心头一郁,噎得说不出话。
“这酒都留给我吧。”老人抬起了眼,“这楼西北方向有个小院,院子北角有个隐蔽的狗洞。你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此话出,梁京“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厉害,最后甚至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攥着拳一下下砸着身下的瓦片。
“哈哈哈……你们叶家人,怎么都好钻狗洞?”他笑着笑着,忽觉那一股强烈至极的悲哀再也压抑不住了,酸苦的眼泪从五官七窍里一齐涌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梁京……”他说到这,突然一咬牙,抬起肩臂把眼泪一拭,“罢!喝酒!”
温热的浊酒冲进杯盏,香气扑鼻而来。梁京不管老人是何表情,径自端起一盏仰头灌下,而后再倒。
接连喝了三盏,老人终于伸出手,颤抖着端起了另一个杯盏。
梁京看到那手,心里忽又一记锐痛。
那已然不是个握剑的手了。拇指畸形外翻,虎口的筋肉缺了老大一块,食指和中指也变形得厉害,僵硬得几乎不能曲张。尤其是,五根手指的指甲缝里都嵌着乌黑的秽物,想想就令人作呕。
可是,梁京知道了,他确实就是叶缁——他的手背上有一个半月形的伤疤,他小时见过的,不会看错。
老人却不曾察觉到梁京心中这番浪涌,只一仰头,将那盏酒灌了下去。
“啊,是相宜楼的江湖春。”他咂咂嘴,喃喃地道。
梁京苦笑了一下:“叶大侠从前常喝吧。”
“也没有。”老人道,“只是,当年来杜家之前,恰好路过相宜楼,进去喝过一次。”
梁京一个激灵——竟与他一样。
“不过,我那柄剑当得的银钱不多,只换了三盏酒。”
“什么?”梁京几乎跳起来,“夜来剑?你把夜来剑当了?”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当了。”
“那……那你来杜家怎么……”梁京张口结舌。
老人苦笑了下,端起酒盏:“我不是来决战的。”
梁京脑中有些发晕,就在此时,楼底下开始有了人声,火光也亮了起来。
他不由去摸剑柄:“你来谈判?”
“也不算。”老人仰头又喝下一盏,咂嘴道,“我来——求饶。”
“什么!”梁京按剑的手腕狠狠一抖,额上青筋暴突。
这个糟老头真的是叶缁吗?大侠叶缁,怎么会说出这样两个字!
“我来求饶。”老人竟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异常清晰,“我战不动了。杜家的势力实在太强,我只有一个人,我斗不过他们。”
瞬息间,梁京感觉自己的视野黑了。刚刚被酒压下去的酸苦眼泪,又如沸水一样汩汩往外冒。
偏偏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刺耳的叫喊声——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其中有个声音听着十分耳熟,他在这一天一夜里已见过数次。
梁京闭上眼,感到整个杜家的庄园都在簌簌抖动着,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将要崛起。而他们所在的这幢楼,正在怪兽的角顶上。
“斗不过,就不斗了吗?”梁京慨然一笑,忽然拔剑出鞘,飞身向楼底一跃而下!
楼下人群哄然爆发出骚乱,连续响起一串尖叫和兵器相击声,似有一条龙蛇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只几个须臾,梁京竟又仗着断剑回来了,手里拎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人,叫乱云刀郭四。”他把一个人头放在屋脊上,“昨晚我在北关夜市上碰到他敲诈卖馄饨的蔡老爹,教训了一番,废了他两根手指头。谁知道他竟还不知悔改!
“这个人叫方大眼儿。”他又把另一个放下,码在旁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狗腿子,总欺负小碗儿不说,早上在信义巷当着我面儿,竟要勒索叶夫人二十两银子!”
他放好人头,又回到小炉边坐下,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
“如何?”他拎起酒坛,又将两只酒盏斟满,“喝一盏,我下去打一架——直到把这屋脊排满为止。”
谁知,昂扬的一句落下,对面的老人却没什么反应,反而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梁京只觉胸中的怒火被“砰”地一下点燃了。
“你算什么大侠!”他一拳砸在瓦片上,突然双目骤湿,“你怎会是叶缁!我见过叶缁,我见过叶缁的……”喊到最后,竟止不住喉头里的耸动大哭起来。
好多年后他终于搞明白了,那时被乳母拐骗,是因为做御使的父亲得罪了朝中不能惹的一号人。那人请来绑架他的,是江湖里顶可怕的“淮安半山堂”。叶缁这么看似轻巧地随手一救,给他自己带来的麻烦,怕是三五年都没能甩干净。
可当时,他离开时的那一个笑——
那是多么勇敢、多么满不在乎的一个笑啊!
楼下的人声又鼎沸了起来,汇入了一队新的人马。是龙三来了,谄媚激昂的“龙三哥”此起彼伏。
“你现在武功废了,不能打,我不怪你。”梁京迅速收整情绪,擦了把脸,“我去打就是!打不过无非是一死。”
他看也不看叶缁,将酒一饮而尽,转身又仗剑下楼。
的确,是龙三来了。此时的楼下已聚集了上百号人,熊熊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梁京把断剑咬在嘴上,抬手束起了头发。他一身白衣已沾满了污迹和鲜血,彻底光鲜不复。
十年,有十年了吧?
他在那么多个夜晚里想着:我长大要学剑,我要去江湖,我要去找大侠叶缁,我要变得——跟他一样。
他总是喜欢穿白衣,却又总嫌自己的白衣太新、太亮。他想要那种旧而不脏、浸透了风雨味道的白,能跟黑夜融在一起,变成映在江湖里的一轮月。
他把他唯一会的一套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倘若有一天真的见到叶缁,却被他看轻:就凭你这样的剑法,这样的心气,还妄想与我齐名?
可是,十年之后,当他终于拿着剑站在了这里,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叶缁。
这样懦弱、这样屈辱、这样怕死的叶缁!
难道——他所知道的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吗?那他所坚持的那些信念,又是何等可笑!
“嚯!还真有点意思。”龙三掂了下长棍,冷笑下场。
梁京眯起了眼睛。
龙三那笑太刺眼了,薄薄的唇角弯成了个钩子,一下子就戳进了他心窝里,然后哗啦一扯!
“就凭这个,你也想战?”龙三用不屑的眼神点了点那断剑。
梁京没有说话。在这沉沉的春夜里,他孤身浴血,拿着一柄可怜的断剑,站在熊熊烈火的对面,郑重地摆出了起手式。
惊蛰。
鹰化为鸠,鹰化为鸠。他要悟!
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他也要让那个人看看——这战斗是为了什么!而不屈,又是为了什么!
龙三起手——龙王棍虎虎生风,凌厉如狂风暴雨。
白日在信义桥头的一架没有打完,梁京未曾了解龙王棍真正的实力。此时短兵相接,他终于知道了为何此棍敢以“龙王”为名。
暴烈的棍风如同狂龙啸叫,始终缠绕在他周身三尺之内,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之机——而他的断剑,实在太短了。
才过了十几招,梁京便觉得在相宜楼顶的那种无力感又来了。那是彻天彻地的黑暗和绝望,没处着力,更没处突破。就算把他的热血全都烧光,也成不了一星半点的火烛。
这种绝望让他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仿佛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灰,是粉粉碎碎的、对生的厌倦。
是啊,他何必要来呢?
他想救的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呀……
很快,龙三寻到了他的破绽,一棍狠劈下来,正中左肩。“咯”的一声,锁骨断了,锐痛炸开。
一瞬间,梁京感觉有点懵。
他不是没受过伤——男孩子,淘气跑跳摔伤手脚也是寻常——可和这不一样。这是被敌人打伤的,是欺辱,是残害,是恶!这种痛完全不同,是一种带着屈辱的、从骨髓深处反上来的痛,好像在瞬息间,将他整个人捏碎了!
可这不是结束。龙三一棍击中,第二棍又呼啸而来,势若风雷!
梁京已反应过来,急忙侧身躲避。可新添伤势,身子尚未习惯,一步退开,左半身却只闪开了一半距离。眼看着,第二棍又将狠狠击中左臂,无可避过。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梁京脑中忽有灵光一闪。锁骨折断的痛楚好像刺激到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鹰化为鸠。鹰体大,势凶,擅击空长袭;鸠体小,灵巧,擅欺身啄目。
一寸短,一寸险。他必须放弃浩荡雄壮的声势,更快、更狠、更加不惜搏命,才有可能赢!
“砰”地一下,龙王棍狠狠击在了梁京左上臂上,臂骨又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然而这次,梁京却压住步伐未退,反而顺势一转,用断臂绞住了长棍!
只一隙相阻,他已借力回旋,全身扑上。右手断剑干脆利落地一刺一划,龙三颈下“哧”地裂开一道大口。
而这口子看着可怕,却不够深。龙三尚未反应,梁京已再欺一步,绞住了他本身瘦如长棍的身子,再一个回旋绕到他身后,断剑贴着他咽喉狠狠一切!
周遭的人声陡然静了。在熊熊的火光中,梁京感到自己手里的剑,终于醒了过来。
“怎样?”他睥睨四周,一时竟无人敢动。
他冷笑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龙王棍挑起龙三的头颅,复又飞身上楼。
楼上寂寂,衬着楼下的喧哗愈发荒诞。
叶缁仍坐在炉前,盯着炭火出神。
“这个人……叫龙王棍……咳……龙三。”梁京向屋脊边走去,脚步有些浮动,踩得瓦片咯咯作响,“他今天,打坏了……叶夫人的面摊。”
他将龙三的头颅排在郭四旁边,拄着长棍又咳嗽了两声,沉定了好久,才转身走回酒炉边。
炉上烧着一坛酒,已经咕噜冒泡,快要开了。旁边的两个酒盏却是空的,叶缁已停杯许久。
梁京苦笑了一下,丢开长棍和济海剑,坐了下来。他的左边身子已几乎不能动了,浑身衣服都已湿透,不知浸的是血还是汗。
“你想知道,我为何不肯死?”叶缁突然开口道。
梁京心口一痛,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叶缁抬起头,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要死,还不容易吗?”他挺起了腰背,眼神空落地望着天,好像在望那一轮不存在的月,“我曾经也以为,丢弃了夜来剑,孤身来杜家,便能求一死了。”
梁京没有说话,听着他一直讲下去。
“那时婉儿病得厉害,连烧了四天,我却跑遍全城也买不到一味药。为了她们的安全,我已连续四天没有合眼,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半点银钱进项了。
“所以我来杜家求饶,想用我的一条命,换她们活下去。可杜鉴不肯,他要我自废武功,在他家里做工。并定下约——只有我活着,她们母女才能活。
“而我后来才知,杜鉴竟又去骚扰她们母女,与她们也定下了约——她们不能相认,也不能离开,否则,我便要死。
“大概,对杜鉴来说,让仇人屈辱地活着,比一刀杀了,更加快意吧。
“这七年里,我们同在一城,却见不得面,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还想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所以便这么耗着,过一天,是一天。”
话音落尽,梁京的指甲已抠进了掌心里,鲜血横流。
“只是,可惜了那柄夜来剑啊!”叶缁一声长叹,拄着扁担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屋檐边。
他身量颇高,却瘦得厉害。站在夜色高旋的屋顶,有些凄楚萧瑟。
这也许就是——英雄末路。
脚下流动的火河奔腾翻卷,叫嚣着让他下来一战,不死不休。可他踏遍了天下山川,战胜了如云高手,抱完了冤屈不平,逞完了英雄傲骨之后,却终落得这样一个难堪而懦弱的结局。
“夜来剑在哪里?”清朗的少年声忽从背后传来。
他转回身,看到那个毛头小子眼睛里映着微弱的火光,如星辰般一闪一闪的。而他脚边的炉火上,烈酒已沸。
在这一瞬,叶缁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一天、一天地挨下去。
——他在等!
等这个世事告诉他:还会有一个人,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走上一样的路。
哪怕这路的尽头,没有曙光。
——只有一场燃尽黑夜的大火,把那些罪恶全部烧光;再来一场暴雨,把那些腐臭通通洗去!
“好吧。”他忽然笑了出来,挺直了腰背,慢慢走回炉火边,“来,我们再喝最后一盏酒!”
十一、血路归途
“小梁,你是不是想问我,干吗老是带着这根扁担?”
梁京点了点头,心中有惊雷一闪,却没出声。
——夜来剑。
夜来剑若不在这里,应也不会在别处了。
叶缁把酒坛放下,忽然一笑。此时恰是寅时初刻——遥远的梆子声响了起来,微弱而空旷,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恰好和那酒坛底落到瓦片上的一声“嗒”合在了一处。
“因为,这是婉儿送来给我的。”
酒盏终于空了,房顶上依旧黑沉沉的。叶缁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映了小炉里的火光,竟也显得有几分气势雄壮。
可梁京心头一沉。
叶大侠,如今我们身陷重围,还马上要直面凌云刀何二。婉儿的事……
“我寻思着,夜来剑应该在这里面。不过,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叶缁缓缓举起那根扁担,摸索着两头,想找出关窍。
梁京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深吸了口气,递上了半截济海剑。
叶缁接过,劈手将一头的木楔斩断,而后转身,将扁担双手呈给了梁京。
一个乌亮亮的剑柄在眼前呈现。
“来吧。”叶缁道,“来听听——夜来剑中、风雨声。”
楼下,何二抬起手,止住了周围乌泱泱的人声。
一层一层的火把已经把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了,数百人已被派进了楼里,把每一层所有的灯盏都点上,照得整栋楼如同一个巨大的灯笼。
不过,自何二到场之后,首领连续被杀激起的愤怒情绪已慢慢克制下来。家丁们看着何二那张普通至极且面无表情的脸,都暗暗背后抖了一抖,而后把心眼里的火苗用沉默包裹起来。
可这火是压不住的。尤其是——当那楼顶上慢慢卷起了清远的剑啸声。
那声音起初很低,像是呜咽,断断续续地听不分明。接着,微弱的吟唱声也随着渐起的夜风旋了下来。
“空谷寂寂,苍山如碧。春雷乍破,骄凤初啼。
“桃华灼灼,红香若羽。弹铗剑啸,风起青溪……”
这是——何二把眼睛一眯——夜来剑!叶缁在教那小子学剑!
“……五龙化气,灵龟通和。腾蛇志虑,伏熊莫当。
“鸷鸟循间,猛兽转圆。灵蓍损悦,神存兵亡!”
剑啸声变得陡峭起来,仿佛在那高高的楼顶,有人在拿着一柄通天彻地的神兵搅弄着天上的风云,准备给这世事来一场无可阻挡的惊雷暴雨!
何二不由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喝令。
四个人从四面飞身上楼,身矫如猿。
只听楼顶上传来一串金属相击声、瓦片碎裂声、呼喝声、奔冲声,继而是痛呼声、惨叫声,叮叮咣咣一阵响动后,竟哗啦一下,几个硕大的黑影分别从四方檐角滚了下来。
“啊——”
“啊哟!”
楼下的人群忍不住又爆发出一阵骚动。
掉下来的竟是四具无头的尸首!
何二沉着脸向最近的一个走了过去。那是他带在身边已近四年的一个亲卫,刀术轻功都算不错。他还捏着断刀,心口上被锐物戳了一个血洞。何二用刀鞘一拨,发现那锐物竟是一块破碎的酒盏陶片!
“再上!”他眉间一怒,再次令道。
这一次却有八人同时翻上楼顶。打斗声更加激烈,时时也伴上了那姓梁的小子的呼喝声。
那呼声时疾时徐,有时还夹杂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吟唱。就仿佛暴雨来临之前被云层裹住的闷雷,不知何时会突然乍现一两隙亮光。
那亮光也不盛,算不上锋锐无匹。可每亮一下,似乎己方都有人受伤,磕磕碰碰踩碎一大片瓦。
何二的眉头越揪越紧。
他倒不怕这一战收拾不了这两个人——那楼顶毕竟是绝路,而杜家近千人在此,总能耗尽他们体力。
他担心的是,天快要亮了。
有些事在黑夜里做可以无所顾忌,可天亮之后,这世事又有另一番规矩。即便以杜家的势力,那规矩也不是破不得。可,终究是很麻烦的。
想着,又有几具无头的尸首栽了下来,惊起哀号一片。
何二深吸了口气,缓缓拔出了凌云刀。再一具尸体掉落,他忽然起步,腾身一跃,足尖在那尸体上一点,竟是全不攀援地飞身上了楼顶。
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瓦片上湿漉漉的,血水像雨水一样顺着屋檐往下流。
何二定睛一看,那乌沉沉的屋脊上,竟密密地排满了一整溜的人头!
“嗬、嗬嗬。”他悚然一笑,嘶声道,“果然不负‘夜来剑盛名。”
小炉的炭火已经完全熄了,屋顶上再无一丝光源。楼底的熊熊火光把楼顶上衬得更加黑暗,只有一个背剑少年的剪影,默不作声地立在挑起的飞檐上。
“看在你到底姓梁的分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何二举步,慢慢向前走去。他踩过的地方,瓦片咯咯碎裂,竟把这房顶上硬生生踩出了一个大洞!
楼里的灯光立刻透了上来。那光也是火红的,在何二的背后燃起了一大片赤焰,手里的凌云刀也像被烧红了。
那少年依旧没有说话。他左边的肩是塌下来的,左臂也折了个奇怪的角度,被紧紧地缚在身上。
此时,他抬起右臂,反到背后,握住了那柄长剑。
“嗬!”何二突然哧地一笑,“这是什么招?作茧自缚?”他脸上满是嘲讽,还略带了点失望,“这么点距离,能拔出剑来?”
话音尚未落尽,梁京忽然动了。
他从那飞檐上腾身一跃,足尖点着碎瓦,向何二疾冲而来,口中一声清啸:“夜来风雨——斩——春——娇!”
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直欺到何二身前一丈处才突然向外一拔!
“锵”的一声脆响。何二算好节点,起手一刀便向他右肘上斩去。以夜来剑的长度,梁京必须猱身极低,强压手肘,才有可能拔出来——而他根本不会给他机会拔剑!
可是,这声脆响过后,夜来剑却整个脱鞘而出了。并且,脱出了梁京的手心。
一道极亮的光芒在黑暗中一划而过。何二一刀斩空。
夜来剑剑柄在前,剑刃在后,如一道闪电,贴着何二的脸颊平平掠了过去。而后,被他身后的人握在了手里。
梁京根本不是为自己拔剑!
何二后背一凉,感觉一道冰冰的锋刃从自己的左肩直直划到了右胯。
那是叶缁的“斩春”!
他急忙吸气挺身,凭借腰力在半空中蜷身一躲。哗啦啦一片瓦片碎响,他只觉身子一沉,几乎要从自己刚刚踩碎的窟窿里滚下去。
“雷滚仓庚啄云鞘。”叶缁一斩之后,口中一声沉吟,忽又将夜来剑抛了回去。
此时梁京那一冲之势尚未绝决,一把抄住长剑,俯身就是一劈。
“弹刃惊蛰春、水、裂——”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岌岌的瓦片终于承受不住力量,从夜来剑落之处遽然裂开。
何二本来将将扒住了瓦片的边缘。可梁京这一击,直让他连人带瓦猛地向楼里栽了下去。
一片混乱惊叫声响起。
趁着这乱象,梁京再将夜来剑抛回给叶缁,伸臂在他腋下一架,准备带他飞身下楼。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对策。能不能逃出生天,便看此一举!
可就在这时,一声细嫩的痛呼声从那混乱的顶楼里传了出来。
“小碗儿!”梁京目眦欲裂,身形陡然僵住了。
只此一隙,漫天的灰尘里突然拔出一个人影。一道雪亮的刀光从混沌中破空而出,向两人猛地一记横斩!
“折腰!”叶缁一声暴喝。
梁京不假思索,弯腰一躲。在他身后,叶缁双手持剑,平平挥出,竟硬生生向那刀光斩去!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那刀光又隐回了灰尘中,而夜来剑——梁京无比清晰地看到,一道细微的裂口从夜来剑的剑身上蔓延到了叶缁的虎口上,在那里炸出了一朵血花!而这还不算完,那裂口如同血中长出来的一条小蛇,又沿着他手臂的皮肤迅速往上爬,瞬间便爬到了他颔下!
“叶大侠!”梁京拧腰站直,伸手去拉叶缁手腕。
叶缁却平白一缩:“小心!”硬是挪开半寸,躲开了梁京的手。就在这一瞬,他握剑的虎口上竟又炸出了第二朵血花!
这是……“蒸云黑”内劲!这何二,竟是出身宣门!
叶缁知道厉害——那是江湖上极隐秘的一个门派,名声虽然流传不广,但凡是知道的、见过的,皆觉胆寒不已。梁京手上也有不少伤口,断不能被这劲力沾染上。可他自己被这第二波劲力一震,再握不住剑了。
烟尘火光中,只见那柄通身漆黑的长剑被叶缁满腕的鲜血一冲,旋转着跌下楼去。
“夜来!”梁京失色,不假思索地腾身去夺。
“不可!”叶缁勉力稳住身,赶忙去拉,却拉了个空。
夜来剑穿过烟尘坠进窟窿里,梁京这一飞身,不可避免便向楼中重围里落去。
在这电光石火间,梁京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柄剑!
那剑上余劲未消,梁京身在半空,刚搭上一根手指,便觉一记火灼般的剧痛从指尖传来。然而他一咬牙,反硬吸了一口气,压上全身的力量将夜来剑一把抄住,旋身落地。可还未站稳,眼前忽地一花——竟又有一道刀光劈来!
梁京胸中气血忽地一沸!
凌云刀!这便是——那挑断了叶缁手筋的刀法,那将素宝斩得尸骨无存的刀法!
——那曾在几个时辰前,耍得他一步都不得近身的刀法!
如今他却要看看,这刀法到底怎样——到底能不能胜过他手中的夜、来、剑!
“咄——”梁京口中一声清啸,手肘先微微一扬,继而逆势一记长斩!
凄厉的风雨声飒然而起,一道长而薄的剑光仿若从天而降的闪电,霎时将阴沉的夜色劈开了一道裂隙!
“叮”的一声巨响,凌云刀与夜来剑再度刃口相撞,火光乍现!
以这一撞为圆心,周围数丈之内的灰尘竟倏然一空。
“小梁!”叶缁失声喊道。他站在最后一段未垮的屋檐上,摇摇欲坠。
梁京与何二在这一撞之后皆稳不住身形,噌噌向后退了几步。
灰尘落定,场中众人终于缓过神来。
“咳咳……好一招——夜来风雨斩春娇。”何二冷笑道,喉咙里似还有灰尘在翻扰。
他前胸和背后各横亘着一道浅浅的血线——背后是叶缁斩的,然他毕竟手筋已断,那一斩之力,怕是不及往常万一。前胸却是刚刚拜梁京所赐,也是同一招斩春,可惜力量尚弱,未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梁京这方,却是彻底落入绝境了。
他胸口强烈起伏着,死死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唯一还能握剑的右臂已被那“蒸云黑”内劲震得血肉模糊,而这层楼所有里外关口都布满了人手,火炬照得通明如白昼,将他团团围住。
“你、你放了小碗儿!”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牢牢捆着的小女孩身上,“冲我来!”
何二看着他,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
“你!”梁京怒气一炸。他那么清楚地看见,小碗儿那小小的身体上满是血污和泥迹,衣衫也已破烂不堪,露出一块块遍布青紫的皮肤。
“你们,还算是人吗!”他缓缓抬起了剑尖,再次摆出了起手式。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夜来剑上传来了轻轻的碎裂声。
“喀”。在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一道裂隙越扩越大,终于贯穿了血槽,不可遏止地断裂开来。
梁京惊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能!
这是夜来剑,是夜来剑啊!
“哈哈哈!”何二狂笑了起来。这一笑,整个楼层所有的人都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笑了起来!
“就凭他?”
“看他今天还怎么收场!”
“什么名剑夜来,锈成那样了还想用!”
“一个富家小屁孩,一个掏粪的老不死,胆子也是肥上天了!”
“赶紧跪下来叫爷爷吧……”
这一刻,梁京在刺耳笑声中看着那一截残损的剑尖掉在地上,却仿佛听到了一声轰动天地的巨响。
那是信仰死掉的声音。
——他曾无比信仰这柄剑夜来剑,信仰它的锋锐,信仰它的由来、它的出世,信仰它绝无旁类的诗意,信仰它的永恒的力量和使命。
可现在,它断了。
何二收起笑,将凌云刀收回了鞘中。他知道已不用打了,楼梯口有脚步声起,公子杜鉴施施然踱了上来,抬袖掩着口鼻。
楼上众人赶忙都敛了笑声,向杜鉴肃然行礼。
杜鉴叹了口气,放下袖子。看了看僵在当地的梁京,又抬头望了望屈膝跪在檐上的叶缁,最后转眼朝向了角落里的小碗儿。
何二几步走过去,一下子就把小碗儿拎起,拖了过来。
“你想如何?”屋檐上,叶缁沉声道。
杜鉴嘴角一勾,做了个手势。何二忽然一伸手,掐住了小碗儿细细的手腕。
“叶大侠肯定知道,今夜,在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们一条生路了。”杜鉴缓声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不那么费事儿——你们老老实实地,下来弃剑认输。”他顿了顿,眼神忽然一厉,“否则,我数一个数,便捏断她一根骨头。”
叶缁身形猛地一抖,险些摔落下来。
梁京也心口狠狠一痛,抬头向小碗儿望去。
何二有些不耐烦,手一翻捏住小碗儿右手食指,开口就念:“一!”
“你敢!”梁京突然一声清喝,整个人如利箭般射出。没有人想到,他此时还会再出手!
那柄已然哑了的夜来剑上突然绽出一抹红——仿佛在枯褐的树枝上蓦地开出了一朵桃花!
那竟是惊蛰剑术里最初的“桃始华”!
——在风雨落尽之后、在万物凋零之后,重新绽开的桃花!
在这一刻,檐上的叶缁悚然动容。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剑术已然又向前突破了一层。
这个孩子终于彻底放下了对剑的信仰,不再依赖他者,不再依赖过去,让他自己成为了真正无匹的锋锐!
一瞬间,叶缁只觉有一股热流从心脏里涌了出来。
多少年了,他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华彩——这样从一片残缺的剑刃上迸发出的华彩!
那就是少年的生命力,永不止歇的生命力!
叶缁一恸抚掌,终于向楼中一跃而下。
他手中无剑,却仿佛整个人都已化为一柄利剑,直向杜鉴袭去!
楼下,何二猛地一惊。
这两人发动的时机看似无意,其实却极有讲究。恰在何二喊出那声“一”而尚未换气,手上运好了力要向小碗儿手指上捏下去时,左首梁京一剑攻到,上方叶缁直袭公子杜鉴——他须在这一瞬间决定收手还是伤人,救人还是救己!
可偏偏就在这时,又有第四个变数发生了。
那脏兮兮的小女孩突然一拧身,拼着手指被拗断,对着何二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
只听“哧”的一声,梁京的身影在何二身后一掠而过。
纷乱的高楼在这一刻霎时静了。
何二的一声惨呼尚未出口,整个人已如破碎的布偶,被从颈中生生撕扯开来!
鲜血如瀑布般横涌而出,而同时,叶缁一双带血的大手也已扑到杜鉴身前一丈!
“公子!小心!”
“啊呀!”
惊呼声四面乍响。
谁都知道,杜鉴并不会武。而叶缁——那是曾经击铗纵横九万里的叶缁!
飓风眼中,一身华服的公子哥愣住了。细长而锋锐的眼睛终于瞪开,难以置信这突然而至的变数。
何二就这么死了?而这掏粪的老头,竟……
他没来得及想完。叶缁的掌风如滔天巨浪迎面压来,让他无处可逃。
然而,就在这一击将成之时,场中竟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鬼哭!
叶缁的身形突然一滞。那是暗器声!应着那一声响,几道极烈的暗器声突然间破空而起,奇绝地绕过杜鉴的身体,直向叶缁面门袭来!
那竟是——宣门之外“隔雨深”!
叶缁悚然。在杜家背后,竟有这等隐秘诡谲的江湖势力撑着,不仅仅只有一个凌云刀何二!
电光石火间,叶缁只有躲。梁京也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变,拧身挥剑回护,架着叶缁向后飘开,暂时抽身战局。
“丁零零”一阵金响,暗器轰然对撞落地,场中霎时一空。
梁京站定看去,面色不由一惨。何二仰面躺地,破碎的喉间鲜血还在往外冒,流了小碗儿一身。可小碗儿却一时挣脱不开被捏着的手——那手指显然已断。
“啐!”杜鉴一口骂了出来。
他脸色白中泛青,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在他身前数尺内的地上散落着一圈亮闪闪的银鳞,正是自他身后的梁柱后发出的、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隔雨深”暗器。
来的是“破重天”武拙?还是“飞叶火”刘耕离?
但不论来的是谁,只要方才叶缁一步撤慢,便会被扎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咳,还真能逞英雄!”杜鉴第一次露出了难以自持的愤怒,竟亲身走了过去,一把拽起了小碗儿,粗鲁地捏上了她细细的中指。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到何时!二!”
“咯”的一声轻响,小碗儿中指断了。可意料之外的,竟没有一声惨叫传出来。
梁京几乎不敢睁眼去看。
杜鉴也甚是诧异,一低头,看见那脏兮兮的小丫头竟眼睛里眼泪乱转,咬得嘴唇冒血,却硬是没有叫出来。
“好孩子。”叶缁噙着泪,喃喃地叹了一声,忽然响声道,“你怕不怕?”。
杜鉴眼中一怒,又换到了无名指:“三!”
“不怕!”小碗儿的脸猛地一抽,眼泪滚了下来。
叶缁背脊一耸,嘴唇也抖了起来。
“怎样?”杜鉴冷笑着又挪了一指,“跪下认输对你叶缁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句落,叶缁却突然不抖了。他看着小碗儿,眼中泪水落尽,又现出了一种极亮、极亮的光辉。
“爹今夜想跟你一起,跟杜家清算一件旧事。”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为这事,你我可能会死。”杜鉴的眼神完全冷下来了。
“爹,我不怕死!”这时,小碗儿却嘶声喊了出来,“为卢姨和小曲儿报仇!”
杜鉴脸上一僵——那好像,是多年前死掉的那对孤儿寡母的名字。可他已不想再废话,直接从腰侧拔出一柄匕首,搭到了小碗儿的手腕上。
然而,就在他要喊出那声“三”的时候,忽有一声娇叱从窗口传来。
“死叶缁,老娘饶不了你!”
“叮”的一声,一柄匕首横空出世,从窗外突刺进来,夹着风雷直刺杜鉴咽喉!
杜鉴霎时懵了。便在此时,整个楼层都耸动了起来。无数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通明的火炬一个接一个地被迅速扑灭,瘦而矫捷的人影在黑暗的间隙里刺进了楼中。
梁京突然热血一炸。
竟是杨氏!
她竟然——
梁京不知道的是,在他孤身上相宜楼顶喝酒的时候,杨寡妇正拉着小碗儿在挨家挨户敲门。
一条清河巷,一条鞋夿巷,一直将小半个杭州城的贫民区都走了个遍。
睡眼惺忪的人们骂骂咧咧地起身,看到母女二人的模样,都震惊得清醒了过来——杨寡妇穿了一身陈旧却干净的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木簪绾好,全不见污秽和窘迫;小碗儿换了女装,也梳洗得干干净净,模样清瘦娇俏。
杨寡妇提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碰见曾经照顾过小碗儿的人家,便增补还上;碰见乞丐和赤贫人家,便施舍几分;碰见曾经吵闹交恶的,便赔上不是,修回交情。
动静很快传开了。
不到一个时辰,杭州城所有受过杜家欺辱的穷苦人家都知道了——
叶夫人杨氏,将要带着女儿婉扬去杜家,把这七年的账算一算。
说来,这个杨氏,在做姑娘时也是个狠角色。
她父母不知是何方人士,自她来杭州时便是孤身一人,在信义巷经营着个小面点铺子。因生得水灵,常有地痞流氓前去骚扰,麻烦不断。某日,两个流氓上门,她忍无可忍,一咬牙反锁了店门,在铺子里用一张条凳把两人生生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后来报官,判她赔偿。她索性当掉了所有家产,全换成铜钱推去了流氓家里,当着衙役的面一股脑全倒进了粪池里,而后扬长而去。
一出门,恰撞上了叶缁。
所以,杭州人起初都不肯相信,这一对最有骨气、最不要命的人,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可再想想,杜家那样一手遮天的势力,就凭几个人的血气之勇,又怎么可能打败呢?
杨氏这番带着女儿冲上去,与送死无异。于是,凡跟杨氏有几分交情的,便纷纷站出来,七嘴八舌地阻拦劝诫。
可杨氏不听。
她只拔出一柄匕首,在她的木车上刻了两个字——
不归!
这七年里,她可不是除了做包子,什么事都没做。
她翻遍了叶缁曾常看的那些书,访遍了叶缁曾结交于市井的那些旧友,一招、一式地求。
那些旧友,其实也并非都是旧友——有的是西市河沟巷的屠户,有的是鞋夿巷拾破烂的乞丐,有的是走街串巷的食水贩,有的是日日蹲在清河巷帮闲等雇的力夫……他们或受过叶缁一饭之恩,或与叶缁有过照面,或只是听过叶缁之名,甚或,还有些误会,不齿于叶缁之死。
他们见到杨氏,那个枯瘦、腌臜、背脊却在黑暗里挺得笔直的杨氏,都觉得眼睛里有什么渣滓刺了进去,硌得慌。
他们知道,终有一天,这个杨氏会为了叶缁杀去杜家,一去不归。
而他们这些人,或许也会一拍大腿,摔下饭碗,就这么跟在这弱女的身后!
于是,在今晚——这个黑暗无月的夜里,当杨氏刻下了那两个字后,整个杭州城的弱民都动了!
可惜的是,那柄横空出世的匕首并没有刺中杜鉴。
他松开小碗儿的手腕,侧身轻轻一避,那匕首便被一枚暗器“噗”地击落了。
可杨氏毫不犹豫,身形一顿,手中又现出两柄短刀,全不顾命地扑了上去。她功夫的姿势很奇怪,杜鉴被她一晃之下,竟有些纳闷犹疑。
而就在这时,叶缁忽然又动了。
他在梁京肩上轻轻一拍,沉声道:“带我女儿走。”而后向杜鉴背后隐藏的人决然扑去!
梁京猛地醒过神来。
——始知江湖有龙游。
那是叶缁尚未使出的最后一剑!
在这一刻,梁京终于明白,叶缁是何以成为叶缁的。
从少年到男人,从籍籍无名到大侠叶缁,武艺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而后被废,而后蛰伏,而后从头再来!二十年来的每一步,都贯穿着一个词——舍身!
而他望向小碗儿。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已经擦干了眼泪,乖巧地躲到了一边。她甚至没有向场中去看,没有去看她的父母是如何杀戮与被杀戮的,没有去看那些疯狂的血是怎么溅出来、涂满这整个天地的。
梁京知道,从今晚开始,她终于要成为一个女孩儿了。
一个被爹和娘用生命爱着的女孩。
梁京长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举起了残损的夜来剑。
“弹刃惊蛰春水裂,始知江湖有龙游!”
尾声 江湖春雨
梁京背着小婉儿,从鞋夿巷后面的泔水沟里露出了头来。
天已经大亮了,那些恐怖的搜查声都已不知缩回了哪儿去。这杭州,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今日的天分外阴沉,两人的衣裳都又臭又湿,被风一吹,简直像有无数的小刀在割。可这滋味,比起两人身上的伤来说,完全不算什么——梁京左边的臂膀已经断成四五截了,痛得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小婉儿一只小小的手也扭曲得不成样子,甚是可怖。
能去哪儿呢?
虽有天下之大,江湖之阔,可除了一身的伤,他们什么也没有。
两个人闷闷地在街上走,漫无目的,也不交谈。偶尔听到街上人对着他们的背后指指点点,咬着耳朵说:“那个是大侠叶缁的女儿叶婉扬,昨夜杜家出了大事,自杜鉴之下,所有曾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都被杀了!”
“另个是梁大人家三公子,昨晚到后半夜,梁府终于等来了调令,调了五百官兵,把杜家全给围了!哎,杜家杀了那么多人,该他们被抓!统统斩首才好!”
“哎,你不知道?那个杜公子杜鉴,最后吓得跟什么似的,到处乱躲乱逃!最后是到茅房里才把他扒拉出来的!”
“只是可惜了叶大侠夫妇,哎,罢!也算是英雄赴死,了无遗憾了!”
就这么一路听着,两人悲戚的脸上,终于慢慢舒展开了一抹安然。
那些伤和痛固然永在,但江湖的春,毕竟还是会来。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两人忽就走到了西湖之畔。
一夜之间,那湖畔的弱柳,竟好像又蒙上了一层绿——比昨天见到的要浓得多,枝条被风吹着挽结在一起,好像许许多多的少年拉着手。
“呀,下雨了。”小婉儿突然抬起头,脆生生地道。
天空中,润润的春雨不知何时已乘着春风,慢慢、慢慢地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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