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阁橘花(风吟阁喜蜘蛛)
吴涛 晚上八点 今天
喜蜘蛛
那是一种被称为“蟢子”的极小的蜘蛛,小得随着马齿渐增而完全地留在了忘乡。就在几十年后某一天清晨,蓦地在古人泛黄的诗句里与它不期而遇,其惊喜又不亚于当年。
早报喜,晚报财,不晌不夜有人来。
小时候,每当发现衣服上爬来一种芝麻粒大的蜘蛛,就会异常惊喜与兴奋,一边呵护着那小小的精灵,让它在衣服上多停留一会,一边大声地诵读这不知哪里学来的童谣,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把衣服靠到墙上,让它从容地爬上去,恋恋不舍地看它从视线里消失。
那是一种被称为“蟢子”的极小的蜘蛛,小得随着马齿渐增而完全地留在了忘乡。就在几十年后某一天清晨,蓦地在古人泛黄的诗句里与它不期而遇,其惊喜又不亚于当年。
第一次邂逅,是在唐代权德舆的诗里:
昨夜裙带解,
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
莫是藁砧归。
想想真是有趣。一个空守闺阁的少妇,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妖娆眩目,等待着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在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眼前。然而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等得她心灰意懒。算了,“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打扮得再漂亮又能给谁看啊!就在她懒画蛾眉的某一个清晨,一只小小的蜘蛛在眼前一晃。哇,蟢(喜)从天降!怪不得昨晚裙带自己松开了,莫不是那个挨刀的要回来?于是,她羞红了双颊,对着铜镜又开始了新一天细细的描画。
藳砧,一般古代处死刑,罪人席藁伏于砧上,用鈇斩之。“鈇”“夫”谐音,后因以“藁砧”为妇女称丈夫的隐语。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说:“没结过婚的人不懂爱情。”没结过婚的人自然也无法理解“昨夜裙带解”,无法理解寂寞少妇用“挨刀的”“该死的”这样不吉利的词语隐指丈夫。
比权德舆年长四十岁的韩翃也有诗曰:“少妇比来多远望,应知蟢子上罗巾。”意思一样,却少了些味道,大约权小弟是对老大哥的发展吧。后来辽代李齐贤《居士恋》诗中又有“鹊儿篱际噪花枝,蟢子床头引网丝”的句子。望穿秋水的女子突然看到喜鹊在篱笆上叽叽喳喳地吵,小心脏突突地跳着拉开床帷整理鸳鸯绣被,忽地看到一只小小的蟢子不声不响地在床头结网。“引网丝”,引发的是“枉然之思”,真是情何心堪。明知是枉思,她却还是不愿枝上的黄莺儿惊了贱妾的美梦。“余美归来应不远,精神早已报人知。”哪里是那个人的精神来报告,分明是自家丢了魂,只是不知要游到哪里去追随那个狠心贼。难怪古代有那么多“倩女离魂”的故事。
日本十世纪初的《古今集》里也有同样的和歌:“乐见今朝蟢子飞,想是夜晚我郎来。”来还是没来呢?如果没来,该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而从女孩子的心绪里推测,那男子应该是来过了吧,可是他有多么地羞涩啊,不知在窗下徘徊了多久才怅然地披着凉凉的月华离去了。大约是他揣摩不透女孩子的心,才没敢造次,错过了一次好姻缘。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就更有趣。藤式部丞说自己曾与某文章博士之女缔结姻缘,但又羞于自己文辞礼教皆不如此女,故而对她尊敬有加而稍显冷淡。此女便报复式部丞,在式部丞来访时吃大蒜,说是感冒吃了“极热的草药 ”,用大蒜的臭气让式部丞不能接近。文章博士家教了得,此女表面绝无半点对式部丞的不满,还说改天请君再来等话,让式部丞留去不得。式部丞实在忍受不了大蒜的气味,便留下一句诗走了。诗为:
蟢子朝飞良夜永,
缘何约我改天来?
他刚刚出了房门,文章博士的女儿就急忙扯下一文不值的羞怯面纱命人追了出去,送上和歌:
使君若是频来客,
此夕承恩也不羞。
真是好不羞,跟《西厢记》的相府千金崔莺莺相差无几。崔小姐也曾唱道:
疑怪这噪花枝灵鹊儿,
垂廉幙喜蛛儿,
正应着短檠上夜来灯爆时。
小小蜘蛛竟让天下多情女子统统卸了装,变成御弟哥哥取经路上盘丝洞里美丽的小妖精。
小小的蜘蛛何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有人说,蜘蛛结网,形同八卦,在那个什么事情都要靠龟筮占卜的年代里,蜘蛛就有了超凡的本事。小时候一个以蜘蛛为谜底的灯谜谜面就说:“小小诸葛亮,坐在屋角上。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看看,蜘蛛简直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的妖道诸葛亮。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手脚伸开的蜘蛛状如“喜”字,古人以形征义,故而以“蟢”名之,以“喜”目之。
现在自然科学发达,任谁都知道蜘蛛与喜乐毫不相干。不止是现代人,北齐人刘昼《刘子·鄙名》里说:“今野人昼见蟢子者,以为有喜乐之瑞;夜梦见雀者,以为有爵位之象。然见蟢者未必有喜,梦雀者未必蝉冠,而人悦之者,以其名利人也。”唯物主义固然在帮助我们日新月异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给我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可是它又是多么扫兴地让人类自身也一天天地剥落了身上的七彩云衣,落入赤裸裸的物质尘埃里。
《论语》里卫国大夫棘子成问子贡说:“君子质朴就可以了,何必要什么文饰呢?”子贡说:“文饰和质朴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二者同样重要。就像虎豹身上的花纹,如果去掉了,虎豹的皮革和犬羊的皮革就没什么区别了。”孔子也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质朴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质朴又有些虚浮,只有文采和质朴和谐地搭配在一起才是君子。
自然科学,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谁也不应该叼着奶头骂娘。可是,如果有人告诉我月球表面到处是由裸露的岩石构成的环形山脉,根本就没有什么桂树嫦娥玉兔银蟾,告诉我奶奶的故事是迷信是无知,我还能够虚心受教无动于衷,能够不破口骂祖宗吗?老子《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冷冰冰地告诉你万物都是一个样子,虎豹的皮跟犬羊的皮根本就没有差别,因而要“绝仁弃义”“绝圣弃智”。一杯雄黄酒把美丽温柔的白娘子变回了湿黏黏凉沁沁冷森森阴惨惨的蛇妖,一盆冷水浇没了人们心中所有对世界对人生的温度。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世界我们还是要寄生其中,即便是这样的人生我们也还是要继续。
5月20日刚刚过去,少男少女们就着“520”的谐音“我爱你”放肆地表白了二十四小时,让我这个旁观的老头子都远远地为孩子们窃喜。那么到了农历的七月初七呢?那些害羞的女孩子还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躲在黄瓜架下偷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吗?还会像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里说的“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吗?
举头望明月,低头却想不起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只有一堵厚厚的砖墙。
作者:
“晚上八点”特约作家
舟山市语文学科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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