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分为几个阶段(转向中的人类学)

论及学问之道,世代更替,薪火相传,好像再自然不过。而开始认真思考这一问题,则是来自一次研讨会上一位学界前辈的评议,他说喝过洋墨水的人,容易掉书袋,把问题复杂化,中国的现象,还是要回归中国情境加以解释。我能理解他的理解,抑或担忧。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引人深思的,却是知识生产的世代更新,亦即,如何理解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以中国为例,我们所做的解释,是中国经验,中国叙事,还是中国想象?中国与世界,地方与全球,特殊与普世,其间关系如何,又如何从现象出发,与时俱进,创造出新的路径与范式,不同时空的知识与经验,又如何对话、并接?

之所以有所思虑,源于我在东南亚的田野经历,行走于不同的时空与文化之间,更能感受到差异与震撼,逐渐发觉,我们的经验与阐释,容易带上时代的背景与自身的立场,甚至成为一种日常的中心论,比如“文化中国”,比如“侵略”缅甸的忽必烈,中国的“元朝”与世界的“蒙古帝国”。其实,中心与边缘,历来都是相对的,但现代以来的意识形态,造就了独尊理性的乌托邦,消解了理解世界的诸多可能。其实,东南亚地区对外来文明的汲取与借鉴,无论是印度、阿拉伯,还是中国,其根本在于超越、流转之下的为我所用,而非某一文明的辐射与惠泽。因此,在东南亚,我们看到的,是多元文化的交流、叠加与融合,是一个“心地无疆,无处非中”的世界。

换言之,东南亚多元共生的文明体系,及其与中国之间的往来,为研究中国提供了极佳的参照系,由此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中国。这不仅存于经验世界,如南洋世界中的中国近代史,也包括与之相关的知识体系,如施坚雅的“市场区域模式”、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滨下武志的“网络城市、朝贡体系与近代亚洲”、杜赞奇“全球现代性危机下的亚洲传统”,不同时代的学者,都在不断推进对经验与现象世界的解释,也不断地引发范式革命。亦如格尔兹所言,无论我们在哪里,做什么,研究的要旨,都在于把握群体气质(ethos)与时代精神,学术世界亦复如是,此乃问学的动力与世代更替的根源。

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分为几个阶段(转向中的人类学)(1)

滨下武志、施坚雅、杜赞奇

谈到世代更替,自然会想到传承,我们应当从我们的师者那里传承什么?我的老师陈志明教授经常和我们谈学术谈人生,最喜欢以费孝通先生晚年补课为例。老师1979年康奈尔大学博士毕业,之后一直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尝试不同的研究路径。老师常常讲,在他求学的时代,研究大多强调民族志基础,没有太多理论,格尔兹那时刚刚初露锋芒,写《想象的共同体》的安德森还在做助教,巴斯的边界论仅是渐受关注,而布迪厄、福柯的深远影响,亦是后来之事,于经验世界,更别说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以及如今已成为日常的全球化。想来的确如此,十多年前我读博士时,谈的是跨国、寓居与流动,而今,人类学的论域已发展至本体论转向与人类纪(Anthropocene)。补课,已然成为Life-long Learning。

于此,传承,更似一段心路。从实求知,绝非一蹴而就,从信息的获取,到知识的内化,再到批判的精神、智慧的体悟与自我的超越,靠的是积累、体会与心传,犹如许倬云先生所言之“知识分子的宗教精神”,那是一种对知识的向往与尊重,一种外在世界与内在心智的感悟与体验,更是一种人生态度。此外,传承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求新求变,在于“叛师”,在于如何超越一代人的问题与关怀,当然,“叛”的前提是理解与尊重,以及随之而来的从容与笃定,经历加勒比海田野的Sidney Mintz,发觉老师Steward的路走不通,于是有了随后的《甜与权力》与政治经济学,更有了后来后现代批评甚嚣尘上时的沉稳回应,“天塌不下来,民族志依旧是人类学的基石,毕竟,我们还拥有共同的知识体系”。

一切需要积累,这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不二法门。可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变化来得太快了一些。人们刚刚明白“孤岛文化”已然消逝,摆脱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类学与民族志,就被迅速卷入“时空压缩”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二十四小时制的工业时间,以及信息时代无时间感的网络时间,并存于当下,同时影响着我们对空间的认知,从地点(place)走向空间(space)。于是,虚拟与现实,断裂与延续,流动的世界中,一切固有的,似乎都已烟消云散。国家、社会、地方、族群、宗教、生态乃至人类本身,这一系列为人熟知的概念,亦被新的现象带入新的视野,重构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与想象。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我们这一世代所面临的问题,一切都在变动之中,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同时与日俱增。这也带来了人类学本体论层面的转向,就经常论及的两个维度而言,人类学研究逐渐从过去的“世界中的客体(objects in the world)”转变为“主体即世界(subject is the world)”,聚焦于人的内在感知与具身体验,以及外在的政治经济与社会世界如何嵌入个体的日常生活。其次,从以往的“一个自然,多种文化(one nature, multi-cultures)”的立场逐渐转向“一个文化,多种自然(one culture, multi-natures)”的关注,前者所言的“一个自然”乃人类界定的自然,“多种文化”则是人类的文化多样性;而后者强调“一个文化”即人类的文化,“多种自然”则是不同物种的自然。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更为深远、广泛意义上的人与非人世界的相处,期待更多跨学科的合作。

如果说本体论转向从认知取向上改变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那么,我们所处的“后人类状况(post human condition)”却从现象层面使我们不得不直面可能的未来。首先,生物科技。如今,替代性人体机能的研究可谓突飞猛进,科学家们已经模拟出产生不同味觉的生物微电流,而冷藏卵子、克隆器官,已不再遥远,接下来呢,虚拟的快感与情欲?脱离母体的生殖与繁衍?违逆自然,打破原初状态的和谐,终究会将人类带向何方?或许有一天,《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银翼杀手》当中的人机连体、算法矩阵以及复制人,这些影片中的幻想,真的照进现实。人性与科技,智与反智,欲望与迷思,道德与伦理,已然成为人类需要面对、思考的议题。而扁平的世界中,绚烂的虚幻背后,生命不再立体。

其二,人工智能。我们是否正在进入一个算法的世界?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第一时间想到的,恐怕已不是感觉、经验对方位的认知,诸如东南西北、日月星辰、山水风物、地理标识之类,而是拿出手机,随便打开一个App,交由GPS来解决。无疑,我们已然身处信息的世界,以各种镜像折射,理解着碎片化的日常,方便,快捷,一切似乎看上去很美。可是,在这样符号化的世界里,人的主体意识与具身经验正在无端消散,被网络世界捆绑的人们,正在各类数据编织的故事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并在咫尺之间,造就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当我们欢呼个体自由时,路径依赖却无声地将我们抛进了另一个系统控制的世界。

对于当下世界的体验,也来自教学,近几年的学生论文或研究选题,新颖丰富,触角敏锐,如Airbnb与居住的自由主义、女仆咖啡屋的二次元世界、日剧的幻境与现实、城市独立书店的困境与发展、网络消费与自我认同、中国沙发客的情感分享、购物车中的美与身体、素食者的养成等等。最近一次课堂讨论,我让同学们写出代表他们群体气质/状态的关键词,于是有了梦想、迷茫、自我、享乐、拖延、焦虑、淡然、缺爱、怀旧、碎片化、亚健康……这就是九零后的世界,对了,从今年起,应该是零零后的世界了,也许还有,也许相互矛盾,也可以不同意,但却充满着时代气息,蕴含着世代差异,同时预见着未来。他们的世界,我们未必懂,而他们又身处其中,同样未必能够深切体会。我们可以坚守传统,但却不能拒斥未来。他们是大数据时代成长起来的“网络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在各种错愕与惊喜中,寻找可能的生活,探索新的领域。

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分为几个阶段(转向中的人类学)(2)

女仆咖啡屋

最后,世代的讨论,也关乎人类学的未来。我们需要新的理念,新的思索,新的方向。作为一门颇具人文关怀的学科,人类学的发展,更应在人类学之外。坦白讲,我们的学生,最终以人类学为志业者,不过十之一二,对余下的大多数,如何让人类学成为一种气质或精神,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并将之带入更为广阔的天地,这恐怕比写几篇学术GDP时代的论文更重要,也可多少免去时常面对“什么是人类学”、“人类学有什么用”的尴尬。与此同时,我们身处的时代,尤其需要师者的自觉——一种走出象牙塔,回归日常的审思。从细节入手,在生活世界中发现意义,以冰冷的热情,感受生命的质感与律动,用另一种表达方式,写触动人心的文字,以小众之思,言大众之事,让更多的人理解人类学。

其实,人类学本来就是接地气的学科,理应回归生活,这样的尝试已经不少,如《厨房里的人类学家》《百工里的人类学家》《芭乐人类学》和《正午故事》,让人类学走向大众,进入商业与社会创新领域,让源于大千世界的人类学更能化入生活。最近与几位朋友推动“留住手艺”计划,即是源出于此。我们现在行事,总是想的多,做的少,于是,很多事情,在还未有尝试之前,已经被各种观念、思虑与关于可行性的考量阻隔了。而对于手艺人而言,侃侃而谈,瞻前顾后,都是大忌,经验源于积累,一场时间的修业。有时候,技艺传承更多需要的,是用手和身体去琢磨、练习与思考,将对手艺的率真与直觉刻入身体,渗透于心,这需要集中精力,专注一事,不受外力、杂念干扰,素净放空,身物合一。更需要与世俗的社会抗争,耐住性子,坚守理想,平淡从容,向自然学习,向时间学习。

手艺的传承,有时方法朴拙,师父一般不会直接告诉徒弟该做什么,抑或怎么做,更多是让你自己去领悟,人的秉性资赋不一,很难统一标准,需要不断地磨练,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与感觉,出错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因为会出错而不去努力尝试。此外,手艺人的觉知,充满对自然的尊敬与领悟,比如,在日本的宫殿木匠眼里,遵循自然的戒律,根据树木生长的肌理,让其在木构建筑中按照自己的个性延续生命,以千年为单位来思考时间,懂得树之生命木之心,是惜物的智慧,更是现代人缺失的精神。这一切,需要放慢脚步,专心致志,用无形的温暖,一生的修为,呈现艺术的心灵,积淀手作的温度,体会简单的道理。可惜,当下的生活,太过强调速度、效率与省事,太于依赖更为专业、精细的分工。日益勃兴的科技,看似势不可挡,却也极有可能将人带入异化的世界。于是,从前慢,一生只做一件事,离人们越来越远,渐渐成了现代世界的怀旧与乡愁。

而这里的乡愁,更似一种“文明”之下的乡土情结,一种城市生活的反义叙事,城市人不时择机居于乡间,努力慢下来,却又不忘城市的价值观,时间、理性、标准、资本,深嵌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归田园居,不过是一种无主体的想象与城市人的乡野意向。这与返乡的可能性构成了强烈反差。乡土,在乡民心中,是人情世故,是温润岁月,是漂泊中的心心念念,是孔飞力乡社观念的海外延伸,是费先生的“离土不离乡”。可如今的城镇化发展,正在一步步消解乡土社会,现代意识形态之下的欲望、需求与幻像,将乡土世界的人们不断地推向城市,却又无法提供合理、公平、有序的生存与发展空间,喧嚣纷乱之下,产生了大量流动之躯,既进不了城,也返不了乡,一切只能交由自己,肉身沉重。

凡此种种,亦是我们面对的另一片天地,一个时空交错之下的中国,一个时而交织,时而平行的世界。面对日常的纷繁芜杂以及不确定的未来,人类学理应发挥其“无用之用”,于田野与象牙塔之间穿梭,感受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张力,超越单一的知识诉求,在追求生命意义的同时,认识文明的不满与疲惫。而善于问道寻常的人类学,更易让人藉由现实世界中诸多的矛盾与不合理,直面现代性的缺失与理性制造的困局,回归本源,守望田野,重新认识我们所在的世界。

新年伊始,漫步遐想,许是世代更替之下,人类学的一点可见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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