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赵德发(赵德发分水岭)
分 水 岭
赵德发
我的出生地,是鲁东南丘陵地区的一个普通村庄,建在一条山沟里,叫宋家沟。周围以“沟”为名的村子有好几个,相沟、殷家沟、甄家沟、董家沟……可见这一带沟壑纵横。但我十几岁时在书上读到一个词,按图索骥,突然觉得宋家沟不再普通。
那个词,叫“分水岭”。
宋家沟就有一道分水岭,在村子东面,岭顶是一条南北向的道路。路西,属于沭河流域;路东,属于青口河流域。
那时我年纪小,爱幻想,曾在下雨天从我任教的外村小学沿着分水岭回家,穿着雨衣在路上这看那看。我看到,雨点纷纷降落,路面如出现积水,会形成涓涓细流,向两边淌去。于是,思绪也逐水而去,浮想联翩。
我知道,去路西的水会淌进村子,淌进从南山发源的小河向西北而去,进武阳河,汇入沭河。我还知道,沭河向南淌,与沂河一起淌进苏北的骆马湖。如果发大水,骆马湖存不下,大水便滔滔前行,越过黄河故道,扑进洪泽湖,与淮河水融成一体,形成汪洋。但这是过去的事儿,新中国成立后治理淮河,其中一项重要工程是“沂沭河东调”,在鲁南、苏北开挖两条宽阔河道,引导这两条河拐弯东去,直接入海。我的父辈,好多人都有“出伕扒河”的经历,每当讲起,眉飞色舞。
我站在分水岭上往东看,四十里外的大吴山巍然高耸,召唤着我脚下的水向它奔去。果然,有一些水踊跃前往,跳下地堰,滚下岭坡,沿殷家沟、李家沟一线进洙溪河。大吴山近了,山东的水成了江苏的水,洙溪河成了青口河,滑过一片平原,在赣榆城东扑入大海怀抱。过去,我们这里经常有人沿着这条河去海边,赶着牲口,推着车子,卖当地出产的花生米、花生油之类,再从那边贩回海盐。我爷爷年轻时就赶着一头骡子做这买卖,养活了全家十来口人。
这道分水岭长约四十多里,南面至宋家沟村南的尖山,北面至莒南县城的南岭。这一山一岭,分别是青口河的西源和北源。我站在村东岭顶,仰面感受着雨滴心想,它们从天而降时有没有选择?有没有目的性?它知道这是一道分水岭,落到岭顶会东西两分吗?我进而想,如果我是一滴雨,从天上落下,是上东还是上西?
我觉得哪边都好,拿不定主意。忽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离谱,遂站在那里继续观看,看无数雨点相继落下,被这道分水岭改变命运走向。
我知道,世界上的分水岭很多很多,不只我脚下的这一道。尤其是大江大河之间的分水岭,既高且大,名闻遐迩,一些古人到了那里踯躅流连,作诗撰文以表现感想。我读过唐代大诗人温庭筠写的《过分水岭》:“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他走过的分水岭在汉中府略阳县,岭顶的水分别流向汉江和嘉陵江。我还读过宋代诗人陈宓的《分水岭》:“区域瓯闽此岭存,朝来飞雨暮行云。方今天下车同轨,一水如何强别分。”他吟此诗,是在瓯江与闽江之间的分水岭上。
读了这类古诗,我心驰神往,很想到别处的分水岭游览。离我家乡最近的沭河、沂河,是山东省南部最大的两条河,我想首先看看把它们隔开的一道。那年正月十六,十五岁的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去临沂走姨家,让我有了考察分水岭的机会。我兴冲冲步行二十里,去板泉镇坐上长途汽车,一上车就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沭河到了,沭河过了,沭河的支流程子河也过了,除了几道河堤较高,别处都是“湖地”(家乡对平原的叫法)。目光越过满是霜雪的平原往前看,期待着山岭出现,然而一直来到沂河,途中连个像样的斜坡也没有。我看着宽广的沂河想,这么多的水来自哪里?两河间距四十多里,总该有个分水岭吧?
十天后我坐车回家,途中把眼瞪得更大,还是没有找到分水岭。
过了三年,我再去姨家,骑自行车。有了行走自主权,我过了沭河多次停下,到路边瞻前顾后。西北方向远远有山,近处还是一马平川。我想起来,老人们曾经讲,过去临沂以东夏天发大水,常常是“三河见面”——沭河、程子河、沂河的水淌不开,溢出河道连成一片,淹村庄、毁庄稼,成为大灾大难。我明白了,发源于鲁中山区的沭河与沂河,被称为“姊妹河”,她们在上游也许隔山相望,有分水岭,但到了这里却越靠越近,经常联袂而行,将中间地带一点点踏平,成为沂沭河冲积平原。因此,落在这片平原上的雨水,就像我村东路面上的雨水一样,带有随机性,偶然遇见一点点微小的落差,就决定了流向,或去沭河,或去沂河。
尽管在临沂东面没找到沂沭河之间的分水岭,但我对分水岭这一地理名词依然保持着敏感。有一天读书,突然看到一个字串“分水岭脑梗死”,浑身打一激灵:难道过分水岭会死人?急慌慌再看,却发现这是个医学名词。原来,大脑的两条主动脉像两条河流,水网密布,各司其职。两大供血区域有一交界处,也叫“分水岭”。分水岭区也会发生脑梗死,约占全部脑梗死的10%。
看到这里,我联想到用分水岭做的各种比喻:“历史的分水岭”“经济的分水岭”“革命与反动的分水岭”“改革与保守的分水岭”……我想,“分水岭”一词真不一般,能跨越各界,为汉语进一步增加丰富性呢。
成为作家之后,我有了较多出游机会,每当遇到分水岭,都是特别兴奋。看过大江大河之间的,看过小沟小溪之间的,对已经消失了的也感兴趣。去年到济南,发现有个地方叫分水岭,尽管那里已建成住宅小区,搞不清昔日地貌,我还是望着它附近的玉函山,想像两道清流淙淙汩汩,北去趵突泉、大明湖的样子。
有几次出行,经过著名的分水岭,让我留下深刻记忆。
一次是2006年6月,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重走长征路”活动,有十几位作家同行。我们从成都出发,过四姑娘山西行,至小金县北上,经阿坝自治州首府马尔康,沿G248国道继续前行。这天上午,车子驶上一道山梁忽然停下,因为路边竖有巨石,上面用红漆写着“黄河长江分水岭”七个大字。作家们欢叫着下车,我心脏腾腾急跳。从志石上看到,这里海拔3650米。极目远眺,蓝天、白云、雪山、草甸,甚是壮观。领队向我们讲,这一边是长江水系大渡河上游的梭磨河,另一边是黄河水系的白河。我想,中国最大的江、最大的河,自青藏高原并辔东行,一路有许多分水岭拦在她们中间,我竟然到了其中一处!我特意站在志石边留影,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旁边绿茵茵的草地上有一团枣红,是一位中年喇嘛坐在那里。我走过去,合十问候,试图与他交谈。但他说藏语,我只听懂“红原”一词。理解了他的手势,明白他是从红原过来。我知道,红原是一座县城,县城北面就是当年红军走过的草地了。红军从南方过来,在这分水岭上走过,人困马乏,缺衣少粮,却又不得不踏进那片到处都是夺命陷阱的沼泽。此时,一阵强劲的北风吹来,景从草偃,我心肃穆。
黄河长江从青藏高原跑下来,一个无比巨大的分水岭矗立在它们中间,那是被誉为“中国龙脉”的秦岭。2006年7月初,我应邀去秦岭之南的陕西留坝县参加笔会,坐飞机先去汉中。我本想在飞机上俯瞰秦岭,不料那天是多云天气,只看到了漫无边际的云海。在留坝三天,走过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寒溪,瞻仰供奉西汉开国功臣张良的庙宇,游览陕西三大名山之一的紫柏山,然后与众多作家诗人一起开会。我决定回程不坐飞机,到宝鸡坐高铁,以便乘车翻越秦岭。我与陕西作协副主席冯积岐一道,坐上主办方派的车,在秦岭南坡的山路上慢慢前行。走着走着停下,只见一座关楼骑路高耸,上有“柴关岭”三个大字。城墙南面刻着“汉中留坝”,北面刻着“宝鸡凤县”。积岐兄向我讲,这是316国道的最高处,在秦岭西段,为陕西省内关中平原与陕南地区的界山。我问,这里就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他说,整个秦岭都是,北面的水,流向黄河支流渭河;南面的水,流向长江支流嘉陵江和汉江。在秦岭中段、东段,还有好几个地方直接叫“分水岭”。西安南边光头山下的一处,有一青一黄两条巨龙的塑像,作为江河分水岭标志。
坐在路边亭子里休息时,我从手机上查到,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出入蜀地的通道,有许多历史故事发生,有许多文人留下诗词。其中清乾隆年间进士祝德麟的一首七绝《柴关岭》,让我深有同感:“水怒云愁鸟语欢,柴关立马望中宽。诸峰脚底小于豆,身在半天风雨寒。”
望着连绵山峦,无垠林海,听着众鸟鸣叫,松涛低吼,我沉默良久。想到1600多公里的秦岭以巨龙姿态东去,与淮河连接,形成中国北方和南方的地理分界线、南北气候的“分水岭”,真切感受到了江山壮丽、神州宏阔。
2007年9月初,我看到一则新闻:西安至汉中的高速公路建成通车,秦巴天堑变为通途。我想起前一年在留坝时,这条高速公路正在施工,我看了多处正待对接的山洞和桥梁。现在这条路开通,南来北往的车辆肯定都是直接穿过秦岭,人们只能看到长长的隧道。我暗自庆幸,多亏前一年翻越秦岭,有了在山顶欣赏这道大分水岭的机会。
今年夏天,我为了创作长篇纪实文学《黄海传》,沿着黄海西岸采访,从长江口走到鸭绿江口。站在鸭绿江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自北而来,突然想到,十九年前我到过这条大江的源头。那年夏天,山东省作协组织十多位作家去东北采风,在吉林省作协同仁的陪同下去了长白山。登顶时有人说,长白山区是鸭绿江、图们江、松花江的分水岭。站在天池边上,我瞭望山下绿到天际的林海,想像三条大江分道扬镳,驰骋于东北大地,觉得这里的分水岭也是一大造化,格局非凡。
从山上下来,我们经延吉去晖春,过图们江到朝鲜。在罗先市住一宿,第二天下午回来。我看着江水向东南流去,将流出国境,心中不舍。后来,我又多次去东北,在好几个地方亲近过松花江,欣赏着她的美丽,也为她最终汇入黑龙江,投奔另一个国家的领海而感到遗憾。
这次来到鸭绿江口,突然觉得我以前有过的念头十分可笑。我怎么光注意到“分”,就没想到“合”呢?江河之水,无论被分水岭划成多少道,无论是去了黄海、渤海,还是东海、南海,无论是去了太平洋还是别的大洋,最后都合在一起。而海洋不是一汪死水,是运动着、连通着的。波浪、潮汐、洋流,让海洋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特别是那些洋流,有寒有暖,像人体中的动脉、静脉,带动了全世界的海水,浩浩荡荡,长途跋涉。
譬如我身处的鸭绿江口,就有“黄海暖流”时时光顾。它来自遥远的赤道附近,叫“北赤道暖流”,沿菲律宾群岛东岸、台湾岛东岸、琉球群岛西侧一路向北,宽约100—200公里,深400米,流速最大时每昼夜60一90公里。这股强大的暖流一边走一边分叉,由“黑潮”生出“对马暖流”,再生出“黄海暖流”。后者沿朝鲜半岛、辽宁半岛向黄海的一面左旋而行,再从渤海海峡北部进入渤海,转一圈之后从海峡南部出来,成为低盐、低温的黄海沿岸流,东去成山头,拐弯南下。它流到长江口一分为二:一部分向东涌向济州岛,汇入黄海暖流再度北上;一部分越过长江口浅滩,与东海融为一体。
这样的轮回,可谓惊心动魄。
除此之外,还有立体的轮回:受太阳感召,部分水分子腾空而起,羽化成云。被风吹往陆地,忽然思念海洋,遂等待时机抱团降落。若恰巧落到分水岭上,它们又经历一次分别。踏上歧路,千回百转,再去大海聚首。
我又开始了幻想:回老家时,如果在村东分水岭上遇雨,已经老了的我,说不定会遇见当年来过此地、永远也不会老的水分子。那时,我会仰脸问候一声:你好……
2022.11.3
刊于2023年第1期《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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