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貌美的奸臣(全族流放她成罪臣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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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上辈子,是标准反派的一生。
宫中妃嫔甚众,曾有宫人闲暇无事,评出宫中三美。
沈皇贵妃温婉明艳,钱德妃娇俏可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然而若论倾城国色,还属永和宫顾淑妃。见过顾淑妃的人都说,所谓娟媚夺目,顾盼生辉,也不过如此。
那个被评作宫中第一美人的倒霉鬼,就是我,罪臣之女顾姝华。
一个干了太多坏事遭报应死了,还还魂到自个儿堂侄女身上的丧门星。
2
我叫顾姝华,前钦天监监正之女。
顾家善星象之术,世代在钦天监中为官。初平五年,皇帝派朝臣彻查当年护国公谢氏巫蛊之乱。祸乱自一则天象起,我爹身为监正,虽没直接参与构陷护国公的事,却也被贬官外放到了剑南。
我的兄弟都跟着父亲去了剑南,我一个庶女却被寄养在京中的顾家族人家中。我知道,他们是看中了我这张脸,天生就是祸国殃民的好苗子
初平六年,我十五岁就入宫做了才人。从才人到四妃之首,我花了两年。后来生了皇长子,做到皇贵妃时,也不过二十四岁。
全族流放她成罪臣之女,却因貌美绝色,入宫两年成四妃之首
宫妃们面上夸我德容兼备,堪为后妃之范,背地只说我倚仗美貌,狐媚君上。
顶着这么一张标准反派脸,我在宫中这些年也没少干坏事。
沈贵妃背后的沈家,害我父亲被外放。叶妃背后的叶家本与顾家交好,父亲一朝被贬,他们就迫不及待占了位置。至于钱德妃,她的族人有意在任上为难我父,让他几年后忧愤交加,客死他乡。
桩桩件件,我都要同他们算的。
到被赐死冷宫之前,我在宫里整整待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沈皇贵妃成了沈妃,幽居和明宫。叶妃溺水,钱妃幽禁,合宫一共就生下五个孩子,还有不知多少胎死腹中。
也许是业报吧,我死后被困在了这深宫里,冷眼看着一个个新人被送进来,要么死去,要么老去。最后竟是那个惯会装乖卖蠢的陆施夷当了皇后,她的儿子也被封了太子。
只是这报应,怎么感觉有点——
东宫中的烛火幽暗,可我不会认错水盆中那张与我有八分像的脸。
这些年顾家在朝中兢兢业业,我哥哥顾文曦曾一度做到了中书舍人。若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也不会被贬去江宁做刺史。
皇帝也许还顾怜着顾家曾也是他的一条好狗,把我的堂侄女顾知岚许给了太子做侧妃。
说来好笑,陆氏被我害到冷宫里时,太子还曾是我的养子,在我的永和宫里养了三年。
婢女递了热手巾,我拿起来捂在眼睛上,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他母亲陆皇后与我素来不睦,太子对着这张与我有八分像的脸,怎么下得去嘴啊?
我还没想明白,就听到门外內监发出了丧钟般的声音:“太子仪仗到——”
话音未落,太子就疾步走入内屋,走到榻边一把攥住我的手,贴到脸侧。
“孤才一日未见你,怎么就病了?”
一旁的侍女赶紧上来回话:“刚才太医来看过了,娘娘是在梦中受了惊又着了凉,才会染了点风寒。”
太子比上回我见他时,长大了许多。十九岁的青年穿着紫色常服,灯下真是俊眼修眉,雅岸非常。
听了这话,他轻轻拍着我的手,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经年情意:“无大碍就好。这几日朝中事忙,不过孤一回东宫,一定马上来看你。”
我被他看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一阵胸闷气短。
在宫里浮沉这么些年,又顶着一张招是非的脸,我若连看人都不会,早做了叶妃钱妃手底下的枉死鬼。
如果漫天神明真的有灵,我现在只求有一道雷,要么劈死我,要么劈死这孽子。
太子成婚才一月,哪里来的经年情意?他看的哪是我的便宜堂侄女啊,分明是透过这张脸,看他故去多年的心上人。
想明白过来这一层,我一阵急火攻心,闭上眼直接厥过去了。
3
四月,东宫。
庭中绿槐高柳,树绿荫浓,我靠在树下的木榻上,把手上的《嫡母攻略》往脚边一扔。
这京中风尚真是个圈。记得二十年前本宫刚入宫时,流行小妈文和替身文。当年古杭艳艳生的本子,宫里的婢女在私底下是茶饭不思地看。
我那便宜养子,莫不是受了这些别样的熏陶,才对我起了异心?
我示意婢女将书捡来。婢女才不留神看了一眼,就被里面大胆热辣的字句惊得倒退两步:“太子妃,这书万万看不得啊,若是被太子知晓了......”
“知晓了又如何?”
我从满榻小妈文学和替身文学代表作中,拎起一本晃了晃:“只准他想,还不许旁人看看?”
看着婢女面色苍白地附身告罪,我心里明白,至少这太子府内,还是有些明白人的。
那晚我晕过去后,听说太子忙前忙后,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一夜。不得不去上早朝时,还拉着婢女细细叮嘱,一步三回头。
也难怪旁人个个说,太子与太子侧妃,真是伉俪情深。
前几日我借口养病,一直将太子拒于门外。可架不住太子一日三次地催问太医。我眼看着府里的江太医一日日硬着头皮替我扯淡,晃眼看过去,额顶又光亮了几分。
婢女来报,太子下朝了,正往东宫来。
我眼睛都没抬,接着翻书:“本宫记着东宫里还有几位良媛、承徽,你也去把太子的行踪禀报她们一声,莫平白叫人觉得本宫不贤德。”
男人算什么东西,哪有话本子好看?
晚上我坐在梳妆镜前刚把话本子翻完,就有婢女来报:午后太子在中庭偶遇了葬花的王良媛,去书房处理政务时,又接连有赵良媛送了点心,许承徽自请侍奉笔墨。
我把话本子丢下,揉了揉酸涩的眼:“来人呐,太子日夜操劳,替本宫送一碗大补的羊骨补肾汤。”
长怀自幼体热,对于寻常人大补的汤药,他若是喝多了,便会气血过旺,难免会损伤元气。
他一小崽子,我本是不愿同他计较的。可毕竟是他母亲害得我被赐死冷宫,他在我这儿吃点苦头,也不算冤了他。
果然第二日就有消息传来,太子上朝时鼻血横流,头晕目眩,还是被人扶着回的东宫。
我的舒心日子还没过两日,宫里就让人递了牌子,说陆皇后请我去宫里说话。
本朝皇后一向居住在长乐宫,陆皇后却还是住在从前沈贵妃所住的和明宫,连陈设都没怎么变过。
到了和明宫瑶光殿,陆皇后端坐在上头,笑眯眯地叫人给我赐座,又招手让我上前。
“知岚,素来听闻你棋艺颇精,过来替本宫看看这局棋。”
昔日死敌相见,却是这样一派婆媳和睦的景象,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我面上带笑,规规矩矩地行礼上前,往棋盘上看去。
那棋子精致,乃黑玛瑙白玉制成,摆得棋局却不甚精妙。棋行至中盘,白棋已被黑棋死死压住了大龙,怕是再难翻身。
陆皇后拉我到身边,指着那棋盘笑眯眯道:“长怀有孝心,前几日刚给本宫送了这新棋子,你瞧瞧好不好?”
人在屋檐下,我笑着拍马屁:“太子对娘娘一片孝心,真令臣女追之不及。”
“本宫这几日在宫中无事,闲暇时想起一局旧棋,”皇后似有些感慨,“这还是你堂姑母昔年与本宫下的一局棋,你且帮本宫看看,这白棋可还有一线生机?”
她望向我:“说起来,皇帝的嫔妃中,就数你堂姑母棋艺最高。本宫与她同年入宫,还长她几月,却怎么也学不会她那份玲珑心思。”
原来在这等着我。
当年宫中沈贵妃被幽禁,事事以淑妃为尊,自然执黑先行。陆皇后当年还是一介修媛,下完这局棋没多久,就被罚去了冷宫,太子也归永和宫抚养。
这宫中旧事无人不知,若是真换了我那堂侄女,怕只一番话足矣让她胆战心惊。
我捻起一枚白子,装作思索一番,将棋子放在边路一角。
陆皇后凝神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妙啊,这一来右下一片白子,竟是在黑子围困下生生脱出了一条生路。”
我退后一步,指着棋盘道:“这黑子一味不肯忍让,表面上锋芒极盛,直指中盘,却不知漏洞就藏在边路之处。”
这也暗合了陆皇后的翻身之路。我虽素来看不上她,能从冷宫一路坐到凤位,本朝以来她是第一人。
我附身下拜:“堂姑母谋害皇嗣,戕害六宫,也怪不得她福薄。皇后娘娘仁慈悯下,方得福泽深厚,自然也是臣女表率。”
额头抵在手背上,我的声线中微带一丝颤抖。
合宫中一片安静,良久我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你这孩子,也是一样的剔透。”
“你堂姑母,也并没有旁人说的那般坏,不过是时运不济。真论起来,合宫上下,还没有一人比她更有韬略。”
她说这个,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皱了皱眉,趴在地上一声不发。只听一片衣袖簌簌声,皇后弯下腰来扶我:“罢了,你与长怀刚刚成婚,切莫为了一句贤良之名,将他的真心推开。”
真心?
我忍不住笑她天真,又不禁感慨:她究竟如何能在这吃人的深宫,活到今日?
孟云晗对谢婉一片真心,谢婉全族抄家。孟长怀对我也一片真心,我被陷害冷宫赐死。
孟家人的真心,真是喂给狗,狗都不吃的。
出了和明宫,我跟着内侍后面往宫外走。走到重华宫外,远远看到皇帝与太子在说话。
太子与皇帝长得很像,眉宇间都是疏朗气度。只是他二人似乎起了争执,太子跪下,远看身板却挺得笔直,似是有几分不忿。皇帝更是拂袖,转身就走。
皇帝上了四十岁,常年患头风,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宫中有流言,说皇帝早年杀业太重,这才有了因果。
我凝神望了一会儿,召了婢女上前道:“去让小厨房熬一碗补药,等下殿下回了东宫,本宫要亲自送过去。”
婢女兴高采烈地领命,满脸“娘娘您终于支棱起来了”,看得我一阵无语。
我端着补药往太子院中去。远远望见庭中梨花如雪,有人穿一身旧宫装,举一枝花在树下。
不知今日又是哪位良媛,矫揉造作成了精。
太子在庭中摆了笔墨,他换了常服,二人远看,仿佛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小夫妻。
我刚想笑,可细一看那女子,又笑不出来了。
北方寒日多,五月还有梨花也不算罕见,可罕见的是那人身上的天青色宫装。
我手一抖,碗中的药汁溅到了手上,立刻红了一片。
望着那乌黑的药,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几件旧事。
4
初平十五年初冬,我的长华刚满六岁。
长华是皇长子。开春时天气反复,他去陆修媛宫里玩了一趟回来,就染了风寒。皇帝派太医会诊,都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怕是难治。
我一日日熬了药,亲自喂给他喝。那药可真苦啊,长华一向听话,靠在我怀里喝药,不哭也不闹。
他走的那日,拉着我的袖子,说窗外梨花开得真好,央着我陪他去看。
那日落日晃眼,我抱着长华坐在梨花树下,心想都三月了,怎么梨花还没开呢?
长华死后,被追封惠昭太子,皇帝又封了我做皇贵妃,与钱德妃一同治理六宫。
四月,江南发了大水,沈叶钱三家在前朝闹成一片,后宫也不消停。陆修媛的哥哥是皇商,正在江南,染了时疫没几日就去了,死时散尽家财,为百姓放粮。皇帝感念其对百姓之恩,封了陆修媛为纯妃。
又过了一月,幽禁在和明宫里的沈妃念着长生经,也去了。
“她这辈子,就是看不开个情字。”
沈如霜头七那日,我去小佛堂上了柱香。虽然她被幽禁和明宫,是我在背后设计了钱妃,但是她曾经一直庇护六宫中位分低的宫妃,也是个性情中人。
也许是缺了什么就喜欢什么,像我这般真心早已所剩无几的人,对她真是讨厌不起来。
回了永和宫,我关起宫门,潜心为长华祈福超度,任由宫门外洪水滔天。
八月中秋宴,钱德妃带领宫人揭发纯妃在宫内行厌胜之术,咒死皇长子。她膝下无子,这一番也不过是为了夺二皇子,让自己日后有个仪仗。
纯妃被贬为采女,打入冷宫,二皇子长怀却被皇帝力排众议,送到了我的永和宫。
长怀刚到永和宫时,总是一个人默默躲在屋子里读书,我也不去逼他。我知道他心里还想着陆氏。
直到一个夏日的雷雨夜,我听到长怀在偏殿哭,进屋才看到有个小小的黑影缩在床边,宫人怎么哄也不奏效。
最后还是我学着从前哥哥哄我的样子,坐在他床边给他讲各种传奇。窗外雨下得连绵,长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在梦里魇着了,只是低低地哭。
也许是在梦里将我当做了陆氏,他枕在我手上,才又一次慢慢睡去。
那日被梦魇住后,长怀断断续续病了两三日。病好之后,日日来我宫里请安。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日日给他做药膳。夏日苦热,他非缠着我做艾叶荷包,拿去戴了才肯上学。每逢雨夜,他总要到我宫里,听我给他讲话本上的侠客故事,才肯入睡。
长华故去后,还是因着长怀的缘故,我才不至于伤心过度。
二皇子十岁那年春天,御花园里的梨花开得格外好。我本来午睡不想起,是长怀非要拉着我去看。
他过了年才将十岁,身量还未长成,在树下怎么也够不到梨花。他跳了几下,引得花枝摇晃,倒是落了我满头满身。
“这花开得好,怎么就遭了你的毒手?”我笑他个子矮,上前替他折了一枝下来。
望着长怀眼巴巴的样子,我忽然起了逗他的心思,一挽手耍了个剑花,轻呵一声朝他而去。
“娘娘?!”
那小小的少年一惊,待想要退后已经来不及了。花枝轻点在他的脑门上,飞起一阵梨花雨,迷了我的眼。
他找准机会转身就跑,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身后服侍长怀的老宦官看傻了眼,竟放着我们一大一小绕着那几棵梨树上演秦王绕柱。
“皇贵妃娘娘!二皇子!哎哟,老奴这心脏可受不了啊。”
老宦官在树下跺脚,长怀不理,一个不慎却摔到了梨花堆里。我看着他通红的脸,作势又要用树枝戳他脑瓜,他往后一缩,我忍不住笑起来。
“好啦,真是个傻孩子,”我把花枝递给身后急急赶来的老宦官,掏出手帕,蹲下来给他抹脸,“论剑术,还是沈妃和娴妃高明得多,她们毕竟都是将门之后。本宫这点花拳绣腿,也值得你这样跑?”
他仰头望着我,怔了一怔,也笑起来:“可娘娘舞得最好看呀。”
我那时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这样油嘴滑舌,长大后还不知以后要去骗哪家的小姑娘。
现在我只想抽自己一耳刮子:叫你没事和小孩子闹,这不彻底给孩子带歪了。
那时我只是将他揽着,缓缓在树下走:“你嘴这么甜,那等秋天梨熟了,本宫给你做甜甜的冰糖梨吃,好不好?”
依稀记得,那日我穿的是一件天青色宫装。
结果梨子还未长成,纯妃的事就被查清。钱德妃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二皇子也回了纯妃宫中。
走的那日,我亲眼见他将那干了的花枝放进了箱子里。哪能想到他后来在皇帝面前,口口声声说我苛待皇子,还意图暗中谋害呢?
人呐,若是将最后一点真心掏出来,还被人扔进了风里,怎么能不恨呢?
不恨的那都能去庙里做泥塑偶人了。
我望着面前疾步走来的太子,挂上我最温婉得体的笑,端起面前半凉的碗:
“殿下,该喝药了。”
5
那日后,我天天去给太子送补药。
有几回,我在廊下等候,听到太子与幕僚之间的争执关于是否起复一个人。太子似乎认为那个人十分关键,但那人却不得皇帝喜爱。
我脑中过了一遍前朝群臣,心下已有了思量。待真听到那人名字,我的心却还是忍不住一颤。
顾文曦,罪臣之子,原钦天监属官,后转礼部员外郎,三年后又晋侍郎。不满而立便任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
若不是因为我,他离位同宰执的中书令也不过一步之遥。
顾文曦是我的嫡兄。我是顾家二房的庶女,大房素来看不上我与兄长所在的二房,自己房中却没有争气的子孙。我爹做钦天监正得皇帝青眼时,他们个个嘴里拈酸,后来父亲被贬剑南,他们也只是一味作壁上观。
我和哥哥虽有嫡庶之分,可他只当我是妹妹。嫡母没的早,我母亲本是落难的官家女,好不容易凭着父亲从乐伎坊出来,一向最不服输,卯足心思要做继室。我小时候,她就常拧我的胳膊,试图以幼女哭声惹来父亲关注。
那时我就明白,一个女人可以为了一个男人的欢心,做到什么地步。
只有哥哥,会偷偷拿了药给我。雷雨夜,窗外惊雷不绝,只有他会关心我是不是冷,是不是害怕。也只有他,在我被赐死冷宫时不顾尊卑,擅闯宫门。
那年皇帝震怒,贬了他去关中平乱。那年关中大旱,流民遍野,哥哥在平乱时腿上中刀,从此上不了马,连行走都变得困难。
颠过来倒过去,我上辈子对不住的人有很多;可我真心亏欠的,只有哥哥。
“关中如今大旱,流民四起,与当年情形何其相似,”只听屋内的太子道,“顾文曦如今致仕在家养病,便是请不动他出山,求得一二良策也是好的。”
“太子礼贤下士,本是好事;只是如今太子娶了顾氏女,若是再亲自上门拜访顾大人,沈顾两家素有不和,这一来恐会寒了沈太傅的心啊。”
陆皇后所在的陆家,一项是沈家一脉的人,太子的背后正是沈家。如今朝中正是波诡云谲,三皇子身后有钱家,四皇子身后有叶家,也难怪太子急于求得平乱之策,好稳固东宫之位。
待到屋内争论稍止,我才端了汤药进去。太子正坐在推挤如山的书案前,闭眼凝神。一边的幕僚适时地往一边退。
“见过太子侧妃。”
我将碗放到案上,看了眼窗外的天:“古语言,日行黄道,月有九会,遇交则有薄食之变。今日天色这样暗,莫不是将有日月薄食之相?”
日月薄食是危诡之相,预示着天有不忿,社稷不稳。古代君王常大赦天下,以平天怒。
太子端起药,放在唇边吹了吹:“孤倒不知,顾家女子也要修习星象之术?”
“星象风水之术说来玄妙,归根结底还是要基于前人观察,结合山川星辰,因势而动,”我垂下眼,将案上的书一本本整好,“从前在家中,二叔教过一些,妾是忘得差不多了。”
窗外的天色愈发暗了。屋内寂寂,连点灯的内侍进来,都刻意放轻了步子。
我视若无睹地把书整好,恭敬地行礼离开。
吹枕边风这种事,我做得多了,知道点到为止的妙处。哥哥曾在关中平乱,熟悉关中山势地形,又善读天象。点出这两点,不怕太子不用他。
果然不过两日,婢女来报,太子下朝后便换了常服出去,第二日破晓才回。听说回来时手上握着一份薄卷,眉间的郁色都少了几分。
太子一连半月忙于政务,久不来我房中,府中其它人心思就活泛起来了。我成日在院子里下棋,还能听到外头阴阳怪气的议论,实在不堪其扰。
其中有个王家送来的小良媛,听说成日借着送糕点,给太子上眼药。见我和太子都没有反应,这几日愈发猖狂,连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绿豆糕,都被她扣下了几回。
王家的嫡长女嫁给了沈如霜的侄子,在朝中两家也是一气连枝。王良媛做得不过分,太子是不会轻易和她计较的。
婢女第三次从厨房空手而归的那日,我连补药都没送,只是让库房送了些针线药材来。
傍晚太子来我院子的时候,我正坐在树下绣荷包。
“孤等得天都黑了,今日你都没有来。”
我望了一眼,西边的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发光发热。
一旁的婢女识趣地退下,太子坐到我身边,我也不去看他,径自绣我的荷包。
他嗅了嗅四周:“这是什么香气,闻着好似有几分熟悉?”
“端午之时,取艾叶、半枝莲做成香包,有驱虫辟邪之效,”我咬断绣线,将荷包拿给他看,“这本是妾家里的旧例,如今宫中夏日苦长,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做两个打发时间罢了。”
太子接过那荷包,抚着绣线久久不语。
隔日就听说,太子将那王良媛打发回了家,任由她在屋外怎么哭闹也不见。东宫里其他人被这么一闹,终于正视了我太子侧妃的地位,消停了几日。
五月底,将近皇帝的万寿宴。关中流民四起,前朝多议论,却没有得力的治理人选,皇帝正是烦忧之时,连宫宴的规格都削减了许多。
顾家递了消息,听说太子自请去剿匪,以沈太傅为首的朝中重臣纷纷反对,皇帝的态度却暧昧不明。
太子去剿匪,若是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如今朝中形式波诡云谲,三皇子背后的钱家,四皇子背后的叶家,都有可能借机暗中出手。
然而太子若有了这份军功,就可以巩固东宫,别的皇子再想与他争也不容易。
我望着太子的院子,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一旁的婢女来报:“娘娘,皇后娘娘召您入宫,说是陛下万寿将至,有些布置需要同您说。”
我站起身,理了理皱起的裙摆:“走吧,可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6
到了和明宫,皇后又在和婢女下棋。
远远看到我来了,她招手过来让我看。我看了一眼棋盘,那婢女下得犹豫,怕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输得逼真,行棋之时,颇有几分我昔日与皇帝下棋的纠结。
“不玩了,”陆皇后将白子一扔,耍赖道,“这围棋是给聪明人玩的,看来还是本宫太笨。”
她这份自知之明,倒是比皇帝强上许多。
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盏茶,递给皇后:“娘娘说笑了。下棋不过是个消遣,何必在意呢?”
她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又问了我几句东宫在万寿节的布置和准备的寿礼,我一一对答,又遣了婢女上前,把开支一项项讲给皇后听。
陆皇后捏着账簿看了几眼,点头让婢女收起来,看着我的脸,仿佛有些出神。
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摸了摸脸,她才好似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
“你与你堂姑母真是越来越像了,说话做事都极妥帖。就这么看着你,本宫竟一下晃了神。”
陆皇后喝着茶,好似陷入了回忆:“说起来,本宫的棋还是你堂姑母教的。那时合宫上下,陛下最宠爱的人就是你堂姑母了。她虽然侍寝不比旁人多,可只要得空,陛下总召她去廷英殿下棋。若真论起陪伴陛下的时间,没人比得上她。”
“记得刚入宫那年,有一次陛下在永和宫同她下棋,本宫也在。中途不记得是什么事了,本宫和你堂姑母出去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就发现,陛下为了赢那局棋,偷偷藏了两子。”
“本宫思来想去,还是偷偷和你堂姑母说了。陛下被她抓住了痛脚,后来再和她下棋,总拿这件事打趣。可我还记得那一日,陛下走时十分生气,接连半月都没有召见你姑母。”
这样久远的事情,她还记得。
记得那一次之后,我就很少再下赢皇帝了,每每都是将近胜利之时,走出一步昏招,让皇帝反败为胜。
皇帝在我这里得了趣,我自然盛宠不衰,只是再没能够畅快淋漓,和谁下一局棋。
“你堂姑母这个人,说来是可惜了的。她素日是最能体会别人难处的,奈何长了一张太美的脸,惹得后宫人人心生忌惮。她宫里的婢女内侍,对她却是个个忠心。”
“她也争,不过话说回来,进了这后宫的女人,谁又不争?家门荣光,权位荣华,圣眷隆宠......人人都有想要的东西。你堂姑母只是对人心看的明白,从不肯脏了自己的手。她最后输了,其实是输给了陛下——可和陛下下棋,又哪里能赢呢?”
窗外日色西斜,落在陆皇后脸上,仿佛一层金边。她无悲无喜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尊佛像,眼里带着一分讽刺,一分悲哀。
“其实本宫知道,像围棋这样的游戏,规则就是由男子定的,女子怎么玩都只能输。你堂姑母和沈皇贵妃,无不是因着一个失误,就万劫不复,”陆皇后望着手边已经冷了的茶,轻笑一声,“女子在这世间行事,真是处处行差踏错不得。”
我沉默了许久,忽然想起那日进冷宫时,陆施夷曾远远在长街边看着我。
我当时以为,她是来看我笑话的。
当时朝中顾家气焰太盛,可除了我哥哥都是些绣花枕头。皇帝借着我的手,除去了叶家和钱家在宫中的倚仗,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了。
只是我做事一向小心,虽时常挑拨六宫,却从未留下行迹。皇帝想拿我的错处,最终也只能编了个语焉不详的谋害皇嗣,暗中赐死了我,却只敢剥了我皇贵妃的名头,降为淑妃。
我本以为,长怀在皇帝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陆氏教他的。
从结果来看,长怀做了太子,陆氏成了皇后,是最大的受益者。
可我现在不确定了。
最后我只问了一句:“皇后娘娘,那这局棋,怎么才能赢呢?”
陆皇后笑吟吟地在棋盘上摆棋子,细看,五颗白子练成一片:“若是赢不了,不如换个规则,又或是干脆将棋盘掀了,不同他们玩了。”
回东宫路上,我特地绕路,去了一趟廷英殿。
依稀有琴声传来,是皇帝正在抚琴。琴声忽然断了,殿内传出几声咳嗽。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两个人影从门里出来,正是太子和我哥哥。
好久不见,哥哥精神还不错,穿着一身浅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他如今行走已与常人基本无异,只是走急了,还能看出一丝旧伤的影子。
我身后的婢女出声道:“娘娘,太子殿下和二老爷都在,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离开瑶光殿时,陆皇后状似无意,说了一句:“你堂姑母为了你们顾家上下,确实是费劲了心思。她虽然做过些事,但你身为顾家人,总也要念着她几分恩情。”
我摇了摇头:“堂姑母做那些,不是为了顾家所有人。”
陆皇后不解地拧起眉毛:“那还能是为什么?”
“是为了顾家一个人。”
我望着哥哥缓缓朝着宫门走。他走得那样稳,少了几分当年做中书舍人时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面对岁月的从容。
他长我两岁,今年还不满四十,两鬓却是微霜了。
距上一回见他,已过了七年两个月又十一日。
嘴张了几次,我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抱歉啊哥哥,这一辈子,姝华好像又走回了死局中。
前路如何,我也看不清楚。只是如果能不连累哥哥,那就最好啦。
转过身,我往东宫的方向走。
影子落在青砖上,身后廷英殿里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伴随着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回到东宫,陆皇后万寿节的赏赐也到了。我亲自过目了一遍,让人锁到库房里,又让人把素日下棋的棋盘取来,亲自取了斧子,一下下把棋盘劈了。
皇帝命不久矣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我将火折子扔到棋盘上。火焰腾起来,几乎烧着我的裙摆。
皇帝一辈子殚精竭虑,只为了下好天下这盘棋。人人都是棋子,都可以被牺牲。
是,我做过些坏事,可哪里比得上那御座之下的白骨枯枯。
皇帝喝的每一口补药里,都有我婢女混入的慢性毒药。这些年过去,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再微不足道的棋子,用得巧妙,也能成为反败为胜的关键。
不过他这种臭棋篓子,哪能看明白呢?
7
东宫烧起来的样子,真美。
我坐在太子寝殿前,手指一下下敲在木箱上。
东宫的侍卫早已集成一团乱麻。远处有人被众人簇拥着匆匆赶来,我不急不缓地打开木箱,取出一物,安然地等着这场大戏的另一位主角登场。
太子刚从重华宫议政出来,脸上满是疲惫恼怒:“侧妃,你发什么疯?”
我笑而不语,只是将手上的物事给他看:“太子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我自顾自地往后退,不顾身后烈火熊熊,浓烟滚滚:“那日本宫说了,会替你做一碗冰糖梨,本宫还记得,你可还记得吗?”
太子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我近旁的婢女哭着给他磕头:“殿下,娘娘这是被上身了啊!她今日烧了棋盘,就径直冲进了寝殿,以为,以为自己是顾淑妃!殿下,求您救救娘娘吧,她是无辜的啊.......”
一听到顾淑妃三个字,太子整个人猛地晃了一晃,魂不守舍地往我这边走。拦他的宫人,都被他狠狠推到了一边。
他怔怔地望着我,声音很轻很轻:“娘娘,真的是你啊。”
我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轻轻巧巧点在他的额头上。东宫的侍卫纷纷想冲上来,却被太子一抬手,压住了。
他轻轻笑起来,笑着笑着,落下一滴泪来:“您大概是怪我的吧,要不也不会回来了。”
太子解下身上的佩剑,扔到我的脚边。满院的人一个不敢出声,只能听到北风烈烈,火在风中咆哮。
“也好,其实要杀要剐,都是我该受的。”
我用左手捡起剑,甩开剑鞘,架在他脖子上,一步步往寝殿中退。
直到退到四周无人了,火势也愈发旺盛。火光照耀之下,太子居然是笑着的。
浓烟入肺,太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火势太大,烟雾缭绕,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可我知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他望着我,微微歪着头,还像小时候缠着我做艾叶荷包的耍赖模样。
“除了在梦里,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您啦。”
那一夜,东宫的火烧了很久很久。后来见过的人说,那火是顾淑妃回来报仇了。
火将整个皇宫都照亮了。明明已经是六月了,可火中不知哪来的梨花,飞舞在赤焰之上,那样娟媚,那样夺目。
就像顾淑妃本人一样。
8
十月的江华依旧热得出奇,我命婢女将木榻搬到树荫下,接着看账本。
院外有小厮来报,说是江宁总商王大人上门了,我同婢女使了个眼色,她拿着一个小竹筒出门,不一会儿回来禀报。
我取出竹筒内的纸条,上面写了“八百两”
“王大人说,这是用来买关中最新消息的钱。”
我翻过一页账,只觉得天气闷热得不行,赶紧喝了口茶:“阿云你同他说,钱大人那边愿意出一千两。他财大气粗,又是钱家的人,我琅华阁不好不卖他们的面子。”
婢女领命而去,我望着账本,正夹着一张随信鸽而来的纸条:东宫大火,太子受惊,仍奉旨前往关中安抚流民。免关中三年赋税,开仓放粮,颇有明主之相。
——正是关中传来的新消息。
那日陆皇后的赏赐中,夹着一封信。
信中说,她已猜到我的身份。她年幼遭逢家变,曾得好心人庇佑,听过还魂重生之事。她见了我两次,便能确定个八九分了。
信中说,沈妃一辈子看不开一个情字,而我,一辈子看不开输赢。
信中还说,这辈子,让我好好过。
陆皇后还在信中,告诉了我东宫的密道。原来陆家曾经的产业中,专有妓馆搜集天下消息,将消息按机密程度分为数等,卖予他人。这东宫密道,就是密中之密。
她将陆家的产业托付给了我,她兄长死后,弟弟入朝为官,曾经的妓馆已交给馆中人打理,刚刚离去的婢女,就是上任管事的弟子。
我接手后整合了陆家的资源,将妓馆转作提供咨询和买卖消息之处。不过几月,已然发展成在野的谋士联盟。
婢女阿云端着托盘回来,打断了我的思绪:“秋日闷热,厨房新做了一碗冰糖梨,姑娘尝尝吧?”
白瓷碗边冒着水珠,糖水里浮着冰块。甜润的梨入口,浑身都清凉了许多。
“哎呀,阿云这样细心,我可真是离不开你啊。”
我朝婢女笑着眨眨眼,却发现她脖颈脸颊似乎有些泛红。
——嗯?现在的小姑娘面皮都这么薄吗?
我摇摇头,继续喝着冰凉的梨汤。
梨汤快见底,婢女阿云正好回来禀报,王大人虽肉疼,但愿意出一千两百两买下关中的消息。
关中乃前朝旧都,多簪缨之族,太子免赋税虽是为了百姓,可江南的富户若是抓着机会,将珍品之物销往关中,少这一层赋税,又可多得一分利。
这钱大人与王大人都是做丝织生意的,蜀缎配上江南绣,一向最是关中世家的心头好。谁先能先得消息,就能抢占先机。
“卖了吧,”我将那张纸条封入竹筒,递给阿云,“所得利息,照例拨一半到济贫院。”
我望着碗中最后一块梨,被糖水浸的剔透,仿佛一切业障都已消散在了那场火中。
那一夜,烈火烧着了东宫的帷幕。头顶一声巨响,东宫正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砸在我身侧一米开外,溅起一地扬尘。
“那一日,父皇让我选,是要保住娘娘,还是保住母亲,”太子跪在我身前,闭上眼,“沈顾两家相争日久,朝野动荡,父皇说我只能选择一家作为后盾。”
“父皇说,只有学会权衡天下,才能当好太子。”
“路是我选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长怀只求娘娘放过母亲,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盛大的火光勾勒出太子挺拔的身形,我忽然想,如果我的孩子能长大,也许会和他一般高吧。
至于那孟家人特有的狼心狗肺,就不必学了。
“陆施夷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我长叹一声,掂了掂手中早已风干的花枝,走到太子跟前,把剑扔到了他的脚边。
太子仰着头,怔怔地望着我。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算了,大人的事,我和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明黄的长幡在火中摇曳,我高高扬起手中的花枝,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大人的事,小孩子知道什么呢?
不过是怎么看,就怎么学而已。
孩子没教好,总要有人来管。我能做做的,也就是替陆施夷教训她儿子一顿罢了。
太子的脸上带上道道血痕,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地。他望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
花枝在火中飞起又落下,扬起一阵梨花雨,落了我满头满身。
这么多年,那花枝上的梨花,终于是落干净了
扔下花枝,我转过身,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火里走。快看不见他的时候,才又开口:“下辈子有机会,别投胎到帝王家啦。”
身处赤焰之中,我从窗中望出去。
西楼明月,落在枝头,宛如梨花掩映千树雪。
是我一生再没见过的美丽画面。(原标题:《反派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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