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为什么被贬于黄州的(苏东坡为何说问汝平生功业)
每逢毕业季,种种美好的励志、修身、劝学话语流行。有一种说法认为:一等的学者以学术为事业,二等的学者以学术为职业,三等的学者以学术为副业。
初看起来,这个说法并不错,有敬畏学术之用心。尤其在今天,年轻一代的学人如何认真治学、不混青春、不为功名利禄,越来越不容易的情况下,有这样严肃的提示,尤为重要。
然而,我不主张,一定要把学术隆重地看作是一番人生的重大事业,敬慎戒惧,才是一个好的学人。原因有二:一是谈这个话题,需要换位思考。二是在“事业”的上面,还有“志业”。这当中陈义甚高,但其实也可以由浅处讲来的。
古人无今日之专职学者,将著述当作学术大道,以勤勉终身,代不乏人;也有通过科举以取利禄者,更滔滔者皆是。前者是而后者非。应该承认,现代社会以学术为事业的学者,既是前者的传承,也有后者的遗绪。所以,褒贬都未必得当。褒义而论,以学术为“事业”者,对应于古人的“经生之业”、“著述”家云云;以为“志业”者,则对应古人所云“身心之学”、“为己之学”。区别在于,前以“学”为身外之物,勉力建功立业;后以“学”为修道之方,期以“学”成人。
志业与事业,古人虽然在文献上不一定有明确区分,难以在文本上一一举证,但一定有长久相承的观念上的高下之别,中国文化是崇尚“心”的文化,因而发于心、蕴于内的“志业”,与表于外、立于功的“事业”,有高下之分,这是可以确定的,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一种隐含的价值取向与潜在的集体认同。事业的同义词是“功业”,东坡为何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而不说“问汝平生志业”?前者带有自嘲与很深的感慨,后者则说不通,也无人知,更不必说。总之,“志业”有时而不彰,抑而难伸;“事业”“功业”则可大可久也可速朽可嘲弄。“志业”是内在于士人内心,就是孔子说的“士志于道”,是让自己的生命融入学与道之中,与学共在。故孔门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而唯称颜子(“德行”之科)为好学。程子《颜子所好何学论》:“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
其次,如果“志业”得遂,无论是事业职业或者是副业,都如长空中一点浮云,甚至是把学术当作业余的都是有道理的,因为学术成为一个“事业”,就变成了一个功名,不能相忘于江湖,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执著了。庄子说的忘足,履之适也,忘亲,亲之永也。其入佳境,则学之于身,犹水之于鱼,如朱子所论:“一身之中,凡所思虑运动,无非是天。一身在天里行,如鱼在水里,满肚里都是水。”这虽是往高处讲,道理却又极为平实。
第三,虽然在现代社会,学术分化为职业,往往志业与职业冲突,但基本价值,志业发于内心,高于事业,高于功名,古今并无疑义。近人吴宓《我之人生观》一文中辨析:“志业者,吾闲暇从容之时,为自己而作事,毫无报酬。其事必为吾之所极乐为,能尽用吾之所长,他人为之未必及我。而所以为此者,则由一己坚决之志愿,百折不挠之热诚毅力。纵牺牲极巨,仍必为之无懈。”这其实就是古人所谓“为己之学”。这也是往高处讲,牺牲极巨,而为之无懈,已经看到,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在近代社会,两者往往冲突不可调和。
先师王元化先生说:学问是一种快乐的事。“什么是乐呢,就是达到一种忘神,你不去想它,它也深深贴入到你心里边来了。使你的感情从各方面都迸发你的一种热情,激起对这个问题的学术的研讨。”(上海文学贡献奖获奖辞)往浅处讲,学术是内心的欢乐。先生一直说他是一个“为思想而生活的人”。学术使他遭受厄运,也从厄运中救了他,此中的纠缠与执著,绚烂而平淡,浅处中的幽深,真非片纸能办。
今人扬之水老师,业余出身,著述极富。她自述学问甘苦,讲得真好:“‘且要沉酣向文史,未须辛苦慕功名’,这是陆游六十八岁时写下的诗句。此后九年,放翁诗又有‘学术非时好,文章幸自由’之句,两诗各有寄慨,且不论。断章取义,乃觉得这里的意思,都是教人喜欢……”——有一回扬之水老师对我说,“有人说我应该写文学论文才对,可是我发现我喜欢写自己研究的问题,怎么办?”往浅处讲,做学术,就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么,副业不副业,甚至业余爱好也行,都不是重要的区分了。饶宗颐先生对我说,“我写文章就是好玩,常常同时摆着几个桌子,同时进行几篇文章写作,一会儿写这个,一会儿写那个,搞七搞八。”他像一顽童,以游戏的心态,无所谓出世,也无所谓入世,天机自发,而得大自在。孔子说的“游于艺”,饶公可能是最后一个“游于艺”的文人。
钱锺书先生更有一番关于学术的话,事关灵魂。他看不起那些以著述为目的的经师。他说,你们不要以为那些老师宿儒,白首穷经,就真的能够传承文明的事业了。其实,真正的“读书是灵魂的冒险,是发心自救的事情”。——说到底,人文学,不一定、或不只是追求真,但一定是要追求“意义”。人生本无意义,就看你是否在追求中赋予其意义,有意义即有发现的欣幸、表达的愉悦。
可是,再回到开头的第二义,这个话题,需要换位思考。我说年轻一代越来越不容易,是说尤其在大城市,要兼顾成家立业、升等考核、敬德修业、生存与发展,个中甘苦,一言难尽。曾经有某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对我说,毕业十年,一天都没有好好读过书,时间都耗费在培训班里了。因为,无钱则无房,无房则无婚,“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没有室家的人生,岂止是不完整。——而已经有室有家、有功有名、有房有车的老师宿儒,每每大言谈及年轻人如何要用心学术,好好读书,不要太功利,于理何安、情何堪、心何忍?我想起最近看到范景中老师的一番获奖发言,不是讲自己如何励志勤学,反而是劝学生不要做学术,学术的路,步履维艰,须先将生活落实好。个中滋味,也只有过来人、体贴人,才能懂得。
那么,是不是就劝学生把学术当作一份职业来对付,甚至一种副业来混混,就是正确得体的赠别话语?我不这样认为。上面的引证,事关学术的原动力,内在而非外在,这个要讲。同时,我也不主张把学术的职业与志业对立起来。吴宓《我之人生观》的讲法,把二者对立起来,我也不赞成:“职业者,在社会中为他人或机关而作事,藉得薪俸或佣资,以为谋生糊口之计,仰事俯蓄之需,其事不必为吾之所愿为,亦非即用吾之所长。然为之者,则缘境遇之推移,机会之偶然。”博士越来越多,学术职位越来越少,求得一学术职业,机会与境遇,何等不易,我主张充分珍惜,不然就干脆放弃,让有志于此的人来做学术。此外,职业有职业的操守与规范,以学术为职业,就要遵守学术的职业道德,这个也不可轻忽。美国克瑞顿大学袁劲梅教授,给她被开除的研究生写过一封很长的公开信《我就不该录取你》,其中有一句说得好:“你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商人、公司老板或其他什么职业人士。搞学术,和经商或当清洁工,没有职业高下的不同,但明显有职业要求的不同。”做学问的职业要求首先就是真诚第一。所以,学术作为职业也不是可以轻易做好的。
我还主张,于职业的磨折历练与无奈无力之中,既要能动心忍性,空乏其身,为吾所不愿为、不甘为;也要不改初衷,时时倾听内心的声音,唤醒自我,回归游于艺与感发生命的本然。其实,只要认真对待学问,一定会发现,职业的平凡琐碎苍白之中,亦或有发现的欣喜;职业的渐进困顿泥淖之中,亦或有真力的累积;“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时,不妨亦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或许,“深深海底行”,方有可能“高高山上立”,庄子说真正的高人,“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大宗师》)“撄宁”就是虽受干扰而安宁如故,与天为一。既如此,为何要将副业与职业、事业与志业,打成四截,块然对立起来呢。
二〇二二年七月二日
作者:胡晓明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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