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纪念苏东坡:东坡印象你好

东坡肉纪念苏东坡:东坡印象你好(1)

在念高中的时候,我在砀山中学门口的旧书摊上买了最早的一本东坡的诗词选集:《寒心未肯随春态》,这本选集是美国人戈登・奥赛茵编写的一本东坡诗词选的英汉互译本,英文译做Blooming Alone in winter。泛蓝的封面上有几枝梅花斜欹而出,古干虬枝,枝丫上有几朵梅花正在绽放,想来已是梅蕊芬芳,有的是含苞未放,羞怯的如同古典少女。为什么封面画几簇梅花呢?当时我不甚明了,如今我已经豁然,“寒心未肯随春态”,是苏东坡《红梅三首》其一中的句子,原诗云: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这是东坡在黄州时期的创作,东坡咏梅,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朵朵梅花也成了“冷香丸”,让人怜爱却又不可亵玩,东坡同时也是在言志,表现自己虽被放逐,却依然有屈子般“谁又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的孤傲高蹈之志。这些思考,我在高中的时候是没有的,那时我只知道书是东坡的诗词集而已,潜意识里略带有些“盲目崇拜”的色彩买了这本书,毕竟当时只是熟悉且熟习了语文教材里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考试常考必背的东坡豪放词而已。

关于《寒心未肯随春态》这本书,除了书名,我还清楚地记得,书中选用的东坡像,是张大千的画作《东坡先生笠屐图》,画作中的东坡,头戴毡笠,脚踏木屐,右手拄杖、左手拈须,褒衣博带,须髯飘飘,飞动欲仙:“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策之青青”。我心想,大诗人东坡当年就是这样的潇洒招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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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李公麟《东坡笠屐图》

“寒心未肯随春态”的红梅和张大千的这幅俊逸潇洒的东坡画像,就是我在读图时代尚未到来时,对东坡先生的最初视觉印象。

然而,我心目中东坡“峨冠博带”的潇洒形象渐渐被其他资料“颠覆”。前年,京城的一位朋友去故宫博物院参观“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展,她寄来一册此次书画展的资料给我,我发现其中有一幅明代朱鹤年的画作《临李公麟画苏轼像》,画中的东坡按筇坐磐石之上,头戴幞头冠,身著长袍,足踩靴,清瘦,脸长,眼小,颧骨高,嘴上两撇小胡子,下颚有须但非长髯,一个很普通的文士形象,与一般流传的苏轼伟岸雄阔形象完全不同,但与黄庭坚记载的苏轼“其貌不尔”相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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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杖醉坐图》,相传为北宋李公麟作苏轼画像

大学的时候,教我唐宋文学的叶帮义教授说,东坡词作虽开宋词豪放一派,而其婉约词则更多更细腻;豪放,只是东坡词的一面而已,而绝非东坡词的全貌。起初我并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我在校门外春安路的旧书摊淘来一本薄薄的《东坡乐府》,无论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还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缺月挂疏桐,有恨无人醒,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我渐渐发觉,原本在我心中乐观豁达的苏东坡,并非我想象的是只有一种面目,原来他也是和我们芸芸众生一样有着儿女情长、烦恼纠结、痛苦忧伤的“平凡人”。

东坡终究并不是如我们一般的平凡。大三时,一位友人从阜阳淘来了一套1936年上海中央书店版的《苏东坡全集》送给我,我翻阅这套《苏东坡全集》,发现《苏东坡全集》中录入东坡的文体样式多元,策论、表疏、碑文、书启,汪洋如大海,我想,所谓“苏文如海”,不仅在于气势,而且还在于数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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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全集》

我发现,在该书《外纪·恩遇》部分还录有南宋孝宗为东坡做的序言,推崇他为“一代文章之宗”,孝宗说东坡“负其豪气,自在行其所学,放浪岭海,文不少衰,力干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雨,草木华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苏东坡全集•外纪上》,《苏东坡全集》第一页,上海中央书店印行,1936年版)在封建时代,前代文人大臣能够由后世皇帝为之作序作赞的,恐怕是不多的,林语堂先生说“皇帝对他的天才写照,至今仍不失为最好的赞词。到今天,各种版本的苏文忠公全集上的卷首,都印有皇帝的圣旨和皇帝钦赐的序言”(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这,又折射出东坡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随着对东坡作品阅读的增多,我发觉自东坡之后的中国读书人罕有不读东坡者。尤其是东坡人生历程中的“乌台诗案”“黄州贬谪”“岭南放逐”等桥段,更是读书人津津乐道、谈论不休的话题。

十年前,我在安庆的一处旧书摊发现了一本《东坡赤壁诗词选》的书,翻读一遍,发现自苏东坡之后的歌咏黄州赤壁的作品,鲜有不涉及东坡在黄州时期创作的两赋一词的。中国诗歌史上,吟咏黄州赤壁的作品创作数量之多,思想内容之丰,持续时间之久,都充分体现出苏轼对后代文人的深远影响。我管中窥豹地认识到,后代读书人对东坡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对他诗词文书画才能的推崇、又有对他曲折命运的同情、还有对他洒脱风流的欣羡。我将后代文人对赤壁意象持续不断的创作激情和对苏轼风流弥久永新的追慕心理,称为“后苏轼时代中国古代文人的赤壁情结”。我觉得“赤壁情结”中包含着后代文人的江山之兴、英雄崇拜、坡仙追慕三种具体情结,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文人、传统文化思想儒道互补思想的具体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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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武元直《赤壁图》(局部)

后来我读叶嘉莹先生论苏轼,她说苏轼“是一个把儒家用世之志意与道家旷观之精神,做了一个极圆满之融合,虽在困穷斥逐之中,也未尝迷失彷徨,而终于完成了一己的人生之目标与持守的成功的人物。”(叶嘉莹《论苏轼词》,原刊《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3期,第175—176页)没想到我的认识竟然接近了叶嘉莹先生。这时候我觉得我对东坡的认识又近了一步,儒道互补的东坡形象在我的心目之中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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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集》(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

然而,莫砺锋先生则认为东坡的精神归宿是指向人生、立足现世、立足儒家以淑世的,他认为“东坡与佛、道二教都有密切的关系,东坡的生死观受到两种宗教的深刻影响”,但东坡表示“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不愿把自己的精神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仙山佛国”。(莫砺锋《漫话东坡》,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251页)由此看,援佛入儒、援道入儒,或许才是东坡诸多创作的一种解读途径。

去年6月9日,我有幸聆听了莫砺锋先生题为“东坡对我们的五点启示”的讲座,莫先生在讲座中说,他越研究东坡,便越喜欢东坡,他渴望自己做东坡的异代知音。他还风趣地说,如果自己做不了东坡的知己,自己凭借曾经的农耕经验愿意穿越到宋代去黄州东坡地做东坡的家童或佣耕,为东坡耕田、灌园、打粮。我在台下想,如果莫先生只能去做东坡的家童或佣耕,那么我恐怕去做东坡家的一只黄犬都不如了。

林语堂先生用英文写作的《苏东坡传》,题名为“The Gay Genius”,直译是“一个乐观的天才”,我觉得“乐观”和“天才”是最能描述东坡最本质的精神层面的两个词语,而实际上东坡则是一个复杂多元的、有血有肉的不朽灵魂。

东坡的印象留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深刻的。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生活的时代距今将近千年,历史的江河滚滚东流,淘漉了多少叱咤一时的豪杰,但亘古留名的人物星空之中,东坡无疑是一颗耀眼的明星,一颗光耀近千年且还将恒常照耀未来的闪闪明星。

(本文为第五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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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一北;编辑:白昕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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