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日本老人养老这是真的吗(像花一样的老人)

给日本老人养老这是真的吗(像花一样的老人)(1)

像花一样的老人

文 | 罗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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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耀眼,二楼的浅绿色百叶窗已经拉下,窗台和桌子都摆了鲜花,红色和绿色,点缀在十几位银发老人之间。恰好是上午的茶水时间,在二楼的公共活动间,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专属的茶具。有几位老人抬头看着来客,其余的或垂头闭目,或沉浸在自己的游戏里。

这是北白川的花之家,一所日本知名的私立养老机构,已有20年的历史,主要照料失智症老人,并且提供临终关怀。

两层楼,共住了36名老人,平均年龄在75岁以上。和日本其他的养老院一样,花之家的女性居多,只有4名男性。大部分人都不能自理,只有两名可以独立上厕所。每天清晨,介护士(作者注:介护,是长期照料的意思,日本的介护士是一种职业,需要考取资格证)照顾他们先后起床,洗漱,进食,处理层出不穷的小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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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白川花之家的走廊花园,尽头是院长祖母曾供奉的观音菩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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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公共活动室。

我走到人群前面,自我介绍。 一位穿着紫色制服的介护士蹲下,拉着一位老人的手,低声解释。那位老人突然开口用中文说了一句,“你好”。她面容小巧,和其他老人一样,都是衣着干净,清清爽爽。她侧头看着我,抿着嘴唇,轻轻一笑,露出整齐的假牙。介护士介绍,那位女士年轻时是硕士毕业生,后来一直是家庭主妇。我搬椅子坐在她旁边聊天,可是她记不住很多事情,反复述说她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学了很好的外语,英语、德语。我努力问,仍然问不出她的名字和年龄,或者更多其他内容。

另一位老人挺直腰板,精神矍铄,脸带微笑,一直看着我们。她姓本田,家乡并不在京都,年轻时是小学老师,结婚后就辞职做家庭主妇。从她那个年代,直到现在,日本的小学老师都是一个班主任教所有的科目。她笑着说,班主任是全能教师。她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她丈夫喜欢上京都,然后带她搬迁过来。她有一儿一女,儿子爱上了其他城市的一个女子,那是一个独生女。所以,结婚后,是她的儿子离开,搬到岳母家住了。她记不得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多少年,语气里仍然带着责备。她的女儿患病,视力不好,无法自理,她一直在家中照顾,直至其去世。她很悲伤,以泪度日,后来就进了这个养老院,她丈夫在外面工作。尽管人生的记忆变得模糊,她仍然保持着理性的、比较清晰的思维。

我问她在养老院开心吗。她回答说,“与其说开心,不如说没有办法。”她又说,像她这样的老人,在其他地方很难生存。毕竟,日本老人的孤独死已经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

本田女士说,在北白川的花之家没有穷人,她也算是幸运的。在初入之时,花之家会收取105万日元,约6万人民币。每月再支付25万人员的费用,折合人民币约1.5万。还有一种方式,是签约20年,支付1千万日元,约人民币59万元,不论寿命多长,花之家都照顾到去世为止。据创始人、院长宫田女士(宮田さよ子)的介绍,大部分人会选择按月缴费,价钱都包括临终关怀。这在日本算不上是奢侈级别的养老,只是小而精的中高端。而且,收费的一半以上,都可以由政府推行的介护保险覆盖,个人只是承担部分。

我不敢直接问本田太多关于费用的事情,担心宫田院长误会。可是,在谈及家庭时,她又容易情绪激动,反复地说当年照顾女儿的经历很痛苦。在我暗暗紧张的时候,一个穿着紫色制服的护工叫我让位,她要挪动旁边一位躺在移动床上的老人。我也顺势离开了本田。几分钟之后,介护士告诉翻译,宫田院长叫我下楼。

在一楼的楼梯口,宫田院长严肃地说,有介护士告诉她,我在采访时问起老人的家庭。她认为这样的提问很不好,毕竟有的老人终其一生没有结婚,或者没有生过孩子。她说,关于老人的背景,我可以问护工,不能直接提问,“花之家非常注重老人精神的愉快”。我连连道歉,并且应诺。

事实上,因为缺乏失智症的知识,在短时间内,我也找不到和老人交流的方法。我重新回到二楼,坐在一旁观察。

二楼公共活动间的秩序没变,就像我早上刚见到的那样。一位大约80岁的老人一直坐在沙发上的位置,面前摆了一张凹型桌子,身边堆了好几个毛绒公仔。她抱着其中一个黑白色小动物,双眼盯着,在说话,时而鼓起腮帮,时而在哼唱。她爱动,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子一样,兴奋地手舞足蹈,常常要上厕所。护工奔跑过去扶她,她就使劲地甩手,不让人扶。但是,她的拒绝并不激烈,也不会发出喊声。

还有另一位老人,她只爱小狗,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令她爱不释手。在喝茶的时候,她自己喝一口,再用勺子喂小狗。有人看报纸;也有一位老人把家庭的相册一直搂在怀里,摆在桌上,反复看;有人坐在椅子上垂头闭目,安静无声,几乎不动。有些更加衰老的,就半躺在轮椅上,抱着一个大枕头,支撑着垂下来的头部。

最让我不解的是,有一位老人一直用手抚摸着她身边的同伴,摸着她的手,她的背,颈部。我忍不住问身边的介护士。她说,那是一对姐妹,曾经都是滋贺县的国立幼儿园老师。姐姐比妹妹大四岁,结婚没孩子;妹妹有个女儿。妹妹和女儿关系不好,长期冷战。两人的丈夫相继去世,姐妹俩搬到一起,相依为命。随着年龄增长,失智症变得严重,她们一起来到了京都的北白川花之家。妹妹的眼睛几乎失明了,姐姐习惯触碰妹妹的身体,护工说,可能这样可以缓解妹妹的不安。

在我眼前的老人们,都是经历过世界大战那一代,有着漫长的个人史。无论曾经的故事是荣耀还是平凡,此刻她们都是需要他人照顾的高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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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二是本田女士,右一是做了11年的介护士,脇坂菜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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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老人一直在玩毛绒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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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田是机构的创始人,今年70岁。她胸前挂着饰物,透过眼镜的玻璃,可以看到浅浅的桃红色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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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田院长。

宫田生于1948年,在日本西部熊本县的天草市,一个自给自足的村庄,有连绵的森林,成片的稻田,自行车小贩,新鲜的海鱼。她在油菜花里抓迷藏,用葡萄藤编织篮子,用野花做花环。在她的成长中,父亲缺位,祖母去世后,母亲改嫁,留下6岁的她和78岁的祖父。

“在羊角湾村庄,祖父大声喊,‘站着’,我赤脚站在碎石路上。旁边种植水稻的人立刻站起来看着我,‘哦,宫田站起来了’。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个世界。在身后呵护我的人,是祖父。” 宫田的自传《我是高龄介护承包人:让生命之花盛开的介护》,是以对祖父的回忆作为开篇。

有时候,祖孙俩早晨吵架,放学回家,又有说有笑。宫田怀念那一段吵架的经历,感激祖父把她从“服从”的社会概念中解放出来。她学会了在任何人面前,坦率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她一度贪玩,在放学路上和别人摘橙子和挖红薯,爷爷在村里用最大的嗓门喊她的名字。从那以后,天一黑,即使爷爷没有喊,她也会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不安,独自奔跑回家。祖父总是站在家门口等她,面带忧伤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

她照顾着衰老的爷爷,从小就了解老年人的疾病痛苦,懂得他日常生活的需要。五年级的冬天,她11岁,爷爷倒下了。她说,“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抛出海面。一下子成为了成年人。”在往后的人生中,她时常回忆起天草的村庄,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她从中领悟出作为人的尊严和意义。她认为根据感受和细心,对老年人进行专业的护理,可以和先进的医疗相媲美,“护理是帮助人保持尊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清洁身体。”

几年后,她离开了村庄,去外面读书,先后就读于看护师预备学校,日本福祉大学和近畿高等看护专业学校。22岁时,在一个山上的肺结核病疗养院,她第一次为祖父之外的老人做护理工作。有资格证书的护士都忙于注射和各类检查,没有时间和耐心,病人经常长时间陷于沉默。宫田注视着病人,用微笑表达关心。早上分发茶水,她会微笑问候病人:“早安,您感觉如何?昨晚睡得好吗?”刚开始,病人有点不自在,回应时会带着奇怪的微笑。宫田认为,她需要做的是微笑着继续等待。

每个上午,她要照顾5个卧床不起的病人淋浴,其中有孤寡老人,没有任何亲属。老人深切的孤独和无助,让她震惊。她渐渐地感觉到身上有一种温和的使命,要努力照顾命运不幸的人,帮助他们有尊严地“生活”。在医院,她常常思考生死。在她眼里,死亡是“回归珍珠之地”,一个人长时间生活的地方,也只是栖居之地。人活着,就是向死而生。

在职场之初,她劳累过度,有一半的身体感到僵硬,以至于不得不暂停工作。她异常痛苦,直至一位医生告诉她,“在照顾别人的时候,要把自己也当成人一样对待,要找到生活的感觉”。

这些经历帮助她形成了机构养老的理念。人总是喜欢亲情的,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希望有亲人照顾。但是,她认为,对于负责照料的亲人来说,难道这不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吗?一个人的生命会永远为别人牺牲吗?特别是对于失智症老人,她认为专业的料理机构比家庭和医院都更加有现实意义,更符合病人的利益。

与此同时,日本的家庭结构、年龄结构都发生了变化。从上世纪60年代起,日本从传统的几代同堂,变成以核心家庭为主,即一个家庭只有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年轻人成家后,就搬离了父母的家庭,两代人不再共同生活。老人相依为命,或者丧偶独居,或者参加日托型的社区养老机构。

2011年,美国老年病学研究会的期刊发表了一篇文章,《孤独死,日本老龄社会的新问题》。作为全球最长寿的国家,日本独居的高龄者已经高达四百三十万人。相对于有陪伴的人,独居的老人更易衰老和不健康,更加缺乏社交。很多老人在家遭遇意外或者疾病,没有救援或者陪伴,孤独死亡。更有甚者,需要等到尸体发出臭味,才被邻居发现。当年估算,日本每年将近3万人遭遇孤独死。其中男性的比例远远高于女性,原因之一是男性不善社交。这个数据主要是反映日本城市里的状况。针对同样的现象,2017年11月30日《纽约时报》刊发了一篇报道,《日本的一代人面临着孤独死》。文章援引了日本某知名周刊的数据,“在日本平均每个星期有4000例孤独死”,并称这一数据在全国范围敲响了警钟。

2000年,日本政府为了应对超高龄社会,为人口众多的老人提供生活护理,开始推行介护保险制度。2014年,日本60岁以上的人口占总数的33.0%,65岁以上占25.9%,75岁以上占12.5% ;65岁以上的人群已经占了总数四分之一以上,到了2050年将会达到三分之一。日本的介护保险由参保者,政府财政共同承担;受雇职员,其工作单位也参与支付;贫困人群可以免于缴纳个人部分。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胡义芳在文章《日本介护保险制度及对我国养老事业的启示》中介绍,日本介护保险的参保对象是两类,第一类是65岁的人群,第二类是40-64岁。其中第一类是强制性保险,第二类是申请被保险。介护保险对这两类人提供居家服务和设施服务,具体包括家庭访问,上门服务,养生指导,对老年痴呆人群的介护,医疗设施的介护,短期入所等服务。介护的内容分为6级,每个级别都有各自的护理费用标准,超出介护服务范围,由个人承担。该法律缓解了部分老龄危机,应对了护理需求,因其保险是非商业性的,在缴费方面国家负担多。

养老早已成为日本全社会重视的系统性问题,在日本各地,有各种投资模式建起的养老院,有社区养老机构,也有针对不同阶层需求的特殊养老院。

20年前,宫田在一个养老院工作,其中一位老人是儿科医生松田道雄的太太。宫田对松田夫人悉心照料,老人的食欲消减之后,某一天突然想吃冰淇淋,宫田就出去买,尽力尊重她的意志。后来,老人去世了,松田医生对宫田非常感激。他认为,人到了晚年,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看护,但是,要实现这个理想是很困难的。于是松田医生鼓励她创立养老院。1998年,宫田从银行贷款,在京都市的高野开设了花之家,专门针对失智症老人,并且提供临终关怀。在当时的日本,这是首创之举。若干年后,她在京都市的北白川又成立了第二个花之家。

失智症,俗称痴呆症,学名是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发病进程缓慢、随着时间不断恶化的持续性神经功能障碍。在老人群体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数目巨大,可是,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很多人都缺乏对这种疾病的常识。宫田经常做演讲,报告疾病的知识,希望改变人们的意识。她很自豪地说,在她的花之家,很多老人的孩子都是医生,因为医生更容易理解,她的花之家是对失智症老人最适合的地方。

3

5月9日,一位叫堀井的介护士在巡逻卧室时发现了一位老人没有表情,也没有了呼吸。她有7年的看护经验,可以毫不惊慌地处理这类事情。按照应急制度,她马上通知宫田院长,副院长,和机构签约的专业护士以及家属。机构的领导都住在附近,是5分钟的距离。护士过来确认死亡,通知家属安排后事。这位老人享年103岁。

遇到这种情况,花之家很少叫救护车送去医院急救。如果是骨折之类,会让护士诊断必要性。宫田女士认为,让老人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接受各种检查和治疗,会导致精神孤独,生活质量太低。

花之家对老人的护理,散见于每天的日常。介护士定时给老人们测量血压、体重、记录进食的数量和慢性病用药的情况;对于重症患者,需要输液的,也是根据医生的处方,在花之家进行。对于这类病人,副院长会亲自监测输液的反应,定时记录。在这样的护理制度下,老人的每个变化都是受到监控的,甚至其死亡也可以通过观察征兆,进行预见。在花之家,老人的平均寿命是90多岁,如果是80多岁去世,就觉得有点太早了。

花之家有25位全职的介护士,还有 15位兼职。夜晚每层楼都有全职的介护士守夜,巡逻。一个月里,一位全职介护士有8个晚上是需要值夜班的,兼职介护士只是白天上班。根据宫田院长的定义,只有全职的工作人员可以承担责任,兼职介护士只是支持和配合。

堀井很年轻,20多岁的样子,原本是学美术的,妈妈是一名介护士。毕业后,她也考取了介护士的资格证书。她祖父是反对妇女出外就业的,但是她父亲并不反对。

脇坂今年31岁,毕业于护理学校,在北白川花之家已经工作了11年。她剪着短发,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紫色的制服裹在里面。她刚值完夜班,从夜里10点到次晨7点。她的角色是管理人员,在厨房里帮忙做精细的料理,有时候也做护理,打扫卫生,指导护工,给老人们斟茶倒水。花之家的主业是提供护理,而护理的活是细小繁琐,几乎没有角色边界。

9号凌晨,她代同事值夜班,熬夜照料了那位103岁的老人。

脇坂初到花之家时,觉得压力大,精神紧张,因为取得老人的信任,需要很长的时间。曾经有一位新来的失智症老人,脾气暴躁,每天频繁要求上厕所,就算上了,也忘记了。有时候,一天要去8次。脇坂用耐心和专业的护理,赢得了信任。

她认为宫田院长是非常严格认真的人,对护理工作有极高的要求。她在工作中会因为同一件事被反复批评。她承认,肯定有心情起伏,可是她一直没有离开,不仅仅因为报酬可观,年薪约450万日元(约26.5万人民币),更重要的是对理念的共鸣。宫田院长把她坚守的理念贴在墙上——创业的精神:即使老了,得病了,也要让每个人的生命之花直到最后都免于践踏,努力让生命更璀璨。实践的精神:基于创业的精神,為了让利用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保持尊严、为了保证他们的生命完整而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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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家的理念。

基于这样的理念,宫田院长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对老人们都要用敬语,并且保持职业性的微笑,把失智症老人当成淑女和绅士对待。在进行各项应对死亡的措施时,她仍然要求有工作人员陪伴逝者,使其不寂寞。在花之家,百分之百的入住老人都签约同意临终关怀。这意味着,老人除非发生骨折等外科意外必须送医院,其他的疾病,都在花之家根据医生的处方进行照料,例如服药和打点滴。宫田认为,她的做法在日本应该是唯一的。很多日本人仍然认为,老人一旦生病就要送去医院住院治疗。其他的养老机构虽然也提供临终关怀,可是部分老人仍然是在医院逝世。宫田认为,死和生一样重要,需要提供临终的精神支持,而不是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且还要认真地清洁身体,修饰妆容,保证体面和漂亮。她把花之家定义为“通向天堂之路”。她认为,既然是约定,就要恪守

次日,汽车运送逝者离开,工作人员会在门口集体鞠躬目送。 脇坂说,内心难免有悲伤,同时也感慨,“您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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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女士生于1948年,今年70岁,是一位兼职介护士。和多数同龄人一样,结婚之后,她就辞掉文员的工作,做家庭主妇。生了孩子之后,参加了婆家的生意,学习做和服的刺绣。50岁以后,进入了人生的后半期,她对生活的热情在消减。这样的人生轨迹,恰好是日本典型的M型女性就业曲线。在年轻时工作,婚后当家庭主妇。等到孩子长大,人生进入“思秋期”,重新就业,随着衰老,逐渐回归家庭。M型曲线最突出的,恰好是生于1947-1949年的战后一代。

中岛是在55岁的时候,家族停止了和服刺绣的生意,她来到了北白川的花之家。她选择护理的行业,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内心的愧疚。她是独生女,母亲年老后,和她同居。可是她缺乏专业护理的知识,不善于照顾,后来,母亲去世了。她继续照顾丈夫的母亲,那是一位很聪明的女人,妥善地处理婆媳关系,让大家庭融洽。可是,等她自己的3个儿子长大,日本已经进入了“核心家庭化”,她不再和儿孙共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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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为70岁的中岛女士。

在我对她进行访谈时,已经是上午11:50,另一位兼职介护士开始带领老人们做口腔操。领操者和中岛年龄相仿,在花之家兼职13年。长期繁重的护理工作,让她看起来相当健壮,而且手脚麻利,反应迅速。她声音响亮,嘴型夸张地带领大家唱简单的歌曲,念字母,同时舒张双手,做各种动作。有的老人仍然在垂头闭目,有些人能跟着活动一下,领操者会尽量带动她们。中途,口腔操会暂停,因为护工需要照顾某些老人上厕所。

口腔操完毕,就是午饭时间。穿着白色制服的厨师推着一个不锈钢的架子从电梯走出来,里面是按照人名分配好的日式料理。同样的食材,厨师根据护士的要求,做成多种状态,适合不同的吞咽能力。当天的菜有肉块、肉末和肉泥,青菜叶子,青菜泥,甚至豆腐也切成块或者碎末;主食有米饭,稀饭,或者半透明的大米啫喱。介护士在分配主食时,都要把碗放在桌上的电子秤上,根据每个人既定的营养表,确定分量。

宫田院长非常注重食物,对厨师强调精美和味道,要保证老人喜欢吃,吃得下去。她说,如果只有营养,没有美味,那么进餐就不是享受。食物要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对于食物的供给,她很自豪,反复强调她在这方面的理念和个体化的管理。

在进食时,老人的自理能力都不相同,有些人是需要喂食的。介护士麻利地给老人围上手帕,在双肩处用小夹子固定。小夹子是用布缝过的,外层是柔软的棉布。在喂食方面,宫田院长也制定了书面的规则,每次的勺子不能太满,等吞咽完毕,才能喂进第二口。在我身边的一位老人,一直处于半躺状态。他喝东西的时候,是用特制的喂食泵,用手一按,就直接从喉咙里进去,不经过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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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已经按照人名分配好了。同样的食材,厨师根据护士的要求,做成多种状态,适合不同的吞咽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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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田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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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田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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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自理能力都不相同,有些人是需要喂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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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家的会客厅,员工吃便当的地方。

照顾老人们吃饭之后,介护士们才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到一楼餐厅。吃完饭,翻阅一下杂志,这是她们可以缓口气的一个小时。

下午1:30,她们重新回到楼上,准备2点钟的“被动操”。这些体操都是宫田自己创立的,我跟着做了20分钟,发现动作虽然简单,可是对协调能力要求很高。在领操者响亮的节奏中,其他介护士配合着帮助老人们一起活动。那位从滋贺县过来的姐姐一直喊,“我不会,我不会,你们教的,我都听不明白。” 一位介护士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念着节奏摇摆。当老人可以自主活动一下时,领操者就让大家给她掌声,鼓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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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介护士带领老人们一起做体操。

下午2点钟,中岛开始照顾老人们念佛经,每个人手里握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般若心经》,跟着带领人一起朗读。宫田说,在日本,很多人信佛,佛经能让人缓解情绪,心灵安宁。有时候,老人会和同伴闹情绪,哪怕读不懂,当成音乐去感受,也会有帮助。在花之家楼下的走廊花园,她也摆了祖母曾经供奉的观音菩萨像。她说,那会让老人们感到亲切,有家的感觉。

半个小时后,介护士从厨房搬来下午茶。当天是自制的橙子布丁和咖啡。老人们在自己的宿舍休息,陆续自己推着助行车出来,或者需要护工推轮椅。在休闲的时间,尊重各自的节奏。精细的护理制度,源于宫田在医院长达20年的护理经验,和近乎苛刻的管理。

中岛每个星期来3天,其余的时间仍然可以照顾家庭。照顾失智症老人很辛苦,责任重大,她说,工作有多充实,精神就有多紧张。这份兼职,她已经做了15年,每天的酬劳不如全职护工。打零工,时间灵活,报酬偏低,是日本主妇重新就业的主要状态。有些主妇在30多岁,孩子上学之后就重新就业,而她是55岁才加入,体力不能迎接更大的挑战。相比于以前的主妇生活,她更喜欢出来工作,是前半生没有的自由。

5

宫田院长严厉的个性体现在一切细节。早晨初会面时,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下我身旁的年轻翻译,用手指了一下她肩上露出的黑色胸带,还有膝上短裙,直言不讳地说,这样的打扮会让高龄者感觉不敬。

5月10日,我从早上九点半就开始呆在花之家,到了夜晚7点,我实在太饿了。本来想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个面包就回去继续采访,可是一念之差,我决定去餐馆吃顿肉。吃肉误事,赶回花之家时,已经是晚上8点半。 值班的护工马上给宫田院长打电话,说我终于回来了。宫田院长在电话里生气地责备我没有赶上介护士哄病人睡觉的环节。她骂了有20分钟,说她安排了介护士在等我,我竟然去了那么久。我请求她再给我一个机会,找时间让我再去观察夜里的护理。她拒绝了。

5月11日早上,是我们约定的第二次见面时间,她要“反采访我”。她问我,中国也步入老龄化社会,中国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说,在中国,无论政府还是社会都尚未建立应对体系,甚至在意识上也还没反应过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非常棘手的困境。她很自豪地说,在她的机构里,老人可以得到非常专业的,人性化的照顾。不过,她也承认,就算在日本,很多人在理念上还不能接受机构养老,更加依赖医院或者情愿呆在家里。他们都认为,在医院,老人是最安全的。

宫田的花之家在日本享有美誉,曾有新闻机构采访她。但是,她觉得出名都是一件有压力的事情。曾被作为典范被报道,她认为要努力保持下去,不能辜负信任她的记者。但是,大约两三年前,护理人才激减,宫田把高野的那家关闭了,只经营北白川的花之家。很多年轻人不愿意从事护理工作,就算年轻人愿意,她们的父母也很难同意。而且,近来,年轻人的学历越来越高,高学历的人更加不愿意从事护理。她认为,虽然她也想招聘大学本科生,可是也不见得大学毕业生就适合这份工作。在25名全职介护士里,只有两位男性,其余的女性有高中毕业生,也有护理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在应聘花之家前,她们都先考取介护士资格证书。入职之后,还有一个培训验收的阶段。

在国内劳动力短缺的情况下,日本政府又没大幅度开放国外劳工的市场。缺乏渠道和法律的支持,她很难雇佣国外的介护士。她问中国的临终关怀做得好吗?我说,只能说在起步的阶段。她很认真地说,希望这篇报道能传达她的心意,欢迎中国的优秀人才去她的花之家接受培训,有住宿的地方。她愿意传授临终关怀和介护的知识和经验,但是只针对有志于当领袖的高素质人才。这些人才回到中国,可以带领临终关怀的行业。她反复地强调,她的时间不多,耗不起了,如果只是为了个人谋份职业,请不要来了。她希望有一天,有机会亲自去中国挑选合意的培训对象。她说,“无论是为了日本,还是中国,这样的交流是互利的”。

在北白川的花之家,最多可以容纳45位老人,目前只有36位。这几年,利润都在递减,但是她也不想通过扩大规模,增加利润。多招一位病人,就是多一份责任;多招一位介护士,就要耗费多一份心力来培养。她庆幸已经还清银行贷款,比较喜欢目前不太紧张的节奏。也曾有人想投资花之家,可是,她担心资本进来,她就有可能失去了主导权,影响了护理的质量。她情愿继续这样小而精地经营下去,如今介护人才严重短缺,未来如何,她想不了太远。

15年前,宫田的女儿西原女士在大学毕业后就去医院工作,积累了看护经验,女继母业,担任花之家的副代表,管理日常的工作。她觉得这份工作是对人生命的最后护理,责任非常重大,在和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签约时,都要充分沟通,获得十分的信任。唯有信任,家属才能相信她们在危急关头采取的专业措施,即使发生意外,也不会责备。对于理念不一致,不信任,甚至犹豫的家属,她们都情愿拒绝接收。

给日本老人养老这是真的吗(像花一样的老人)(15)

宫田院长和女儿西原。

当我说,作为女儿,她正在坚守母亲的事业。听到“坚守”这个词,她和母亲对视而笑。她说,最初,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后来,慢慢地,就觉得这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也幸好,她嫁给了一位“好男人”,理解她,支持她在生育之后仍然继续工作,并且对家务的质量不挑剔。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宫田母女,那天送走103岁的老人是什么心情?她们说,是解脱,“那位老人在花之家住了17年,走的时候很平和,面容慈祥,很漂亮,像花一样。”

—— 完 ——

题图为北白川的花之家的花园。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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