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人间百态(故事:当初我寄人篱下)
当初我寄人篱下,被云都的贵女们冷嘲热讽以色侍人。
后来我仓皇逃离云都,再回来时,更是被当街羞辱。
宁王大寿,明月山庄那位名满天下的少庄主方停归,率领着北梁使臣前来送贺仪。
看到我被人围困,立即策马上前,将我抱上马背,语气颇为无奈:
「你听话些,别再乱跑了行吗?」
1
宁王大寿在即,西蜀各地州府前后脚送来贺礼。
云都大街被清了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我护着怀里的两坛酒,小心翼翼地向人少些的地方挪去。
「给我掀了她的帷帽!」
熟悉的骄纵声在耳边响起,下一刻我头顶一凉,帷帽被打落在地。
突然映入眼帘的烈日,刺得我下意识闭上眼睛抱紧酒坛。
「果然是她!闻家的余孽!」
「听闻三年前云都城变,就是闻家打开城防,放了贼匪进来!」
「啊!这岂不是通敌的逆贼!」
……
吵嚷的闲言碎语传到我耳中,十指不自觉收紧。
为首的女子竖起眉头冲我发难:
「闻鹤卿!你竟然还敢回来!」
我勾起嘴角,挺直脊梁,目光凛然地看着她:
「我为何不敢!」
我有何不敢!
阿父曾说云都城里的梨花白,甘甜爽口,是他喝过最好的酒。
他一辈子都在南疆,回到云都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酒他几乎是惦记了一辈子。
此番我原本只是想悄悄入城买酒,却不曾想到竟撞上昔日故人,还是带着旧怨的故人。
想来,当真是出门不利。
「当初宁王殿下怜悯,才让柳大人收养了你,可你闻家恩将仇报!
「害死了五公子不说,还私通外敌扰乱云都!
「闻家余孽全部伏法,唯有你私逃在外,你到底是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杜月纱说得是义正严辞,身旁的贵女们更是同仇敌忾地附和。
我冷笑不语,看着眼前这群人搬弄是非。
她们只想给我定罪,根本不想让我争辩,就如当年对待闻家一般。
「来人,给我拿下这乱臣余孽!」
话音未落,家仆便朝我动了手。
而我身后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棍棒兜头而来,我若是躲闪,这顿打怕是要落在她们身上。
心有忌惮,躲闪起来便有些束手束脚,不一会两坛梨花白就落了地,酒香扑鼻。
城门口忽然传来喧嚣声,北梁的贺仪队敲敲打打进了城。
领头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是明月山庄的少庄主方停归。
我瞬间了悟这群贵女集中在此的原因。
明月山庄育谋士医者,百年来久负盛名,庄主方停归更是其中翘楚,尽得谋圣真传。
围困之下,我动弹不得。
杜月纱咬牙切齿盯着我:
「没了柳成溪,看谁还能护着你!给我拿下!」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平静的心涧,仿佛被投入一枚石子,瞬间激起满心的戾气。
她们不配提他的名字!
不知何时出现的卫兵当街拔刀,而骤然横空而来的马鞭,将我身前的刀剑席卷一空。
方停归策马上前,眉目轻蹙俯瞰一圈,贵女们几乎都红了脸。
杜月纱也不例外,她稍作镇定,福身行礼:
「今日当街捉拿逆贼,惊扰了方公子,着实抱歉。」
不料方停归看也不看她,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了几分,语气颇有些无奈:
「阿卿,你听话些,别再乱跑了行吗?」
我没心情答他,他侧身下马,在我面前蹲下了身子,轻拍我的裙角。
在杜月纱铁青的脸色下,他细致地拍完灰尘,直起身来冲我絮叨:
「难得穿一回裙子,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随后将我托上马背,拉好了马缰,才仿佛想起有人等他回话。
语气瞬间严厉,不怒自威:
「当街打杀北梁使臣,这就是西蜀的待客之道吗?」
2
「我没有!」
杜月纱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立即否认,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怎会是北梁使臣?不可能!女子怎能为官!」
方停归反问:「女子既然不能为官?那你为何又能命令卫兵当街拿人!」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杜月纱下意识反驳,可在方停归面前,她不敢胡搅蛮缠,转头便将矛头指向了我:
「一定是你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梁王都可以当你父亲了,你也下得去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话音忽然中止,杜月纱被一旁的婆子捂住了嘴,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屋檐处。
许是得到示意,卫兵如流水般退走。
衣着讲究眉目如画的女子从屋檐下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冲着众人轻声细语:
「杜家妹妹一向心直口快,今日实乃无心之举,都是一场误会。
「望方公子海涵,不要与小女子计较,改日我等必登门拜访,以表歉意。」
一番话避重就轻,明显是想轻拿轻放。
方停归听完,脸上浮现了几分兴致,嘴角勾起笑意:
「这位姑娘好口才,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他长得俊俏,笑起来更是好看,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不出意外地,女子也红了脸,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娇羞:
「家父于相,当年在学宫,有幸与公子同窗几载,公子可曾还记得我?」
「于家女?」方停归皱眉思索。
于惜颜闻声点头,眼角露出欣喜的笑意,岂料下一秒笑意便僵在脸颊上。
「没有印象。」方停归话锋一转,「当街口出恶言是心直口快,动辄打杀是无心之举。
「于相竟是这般教导家中儿女,难怪要告病在家,否则上了朝堂岂不是颠倒是非贻笑大方!」
方停归这人虽长得斯文,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性子睚眦必报,嘴下更是不积德留情,视怜香惜玉为无物。
被他这么一闹,我也冷静了不少,将握在袖口的利刃,缓缓收了回去。
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后,我伸手拉了拉马缰,示意他还有正事要办。
方停归会意,也不恋战,转身牵着我的马走向队列。
明月山庄一向保持中立,虽与北梁交好,却万万没有替北梁出使的道理。
此番前来,原因无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是为了照看我罢了。
方停归替我牵马的举动,让我成了贵女们的靶子,眼刀嗖嗖地向我扎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忽然有些不自在:
「要不,你还是让我自己骑?」
方停归仰头看我,斟酌片刻,还是将缰绳递到了我眼前。
我正欲伸手接过,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心头一阵揪紧。
马匹倒地人影坠落的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的双手不自觉开始发颤。
见状,方停归叹了一口气,认命般拉过缰绳,继续牵马:
「还是我牵着吧。」
队伍重新启程,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于惜颜颇为不甘的声音:
「方公子这般偏爱于她,可曾知道她闻家葬送南疆五万将士性命一事!」
3
我生于南疆,长于南疆。
阿父曾是西蜀的西南大将军,奉命镇守端州城。
与南诏国一战中,遇伏被困沙场,与三位阿兄一齐战死,连带着五万将士全军覆没。
战败后,周遭的匪寇趁乱袭击端州城,阿娘率着闻家女眷死守城楼。
端州城守住了,可我闻氏一族几乎无人生还。
五万将士惨死是实情,推脱不得。
可我闻氏一族,死守端州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都不曾退缩。
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闻氏氏族数百口人,最后只剩下一支幸存的残部和我一个不足七岁的孤女。
往事鲜血淋漓,多年来鲜少有人当面提起,揭起旧时伤疤。
方停归脚步一顿正欲转身,却被我俯身按住了肩膀。
我调转马头,挺直了脊梁,语气带上几分肃穆:
「于二小姐,敢问南诏一战,你可在场?」
连方才被人追着砍,都没怎么吭声的我突然冒头,于惜颜也是略微有些吃惊。
她一向聪慧,方才鬼迷心窍喊出此事,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不妥。
可此刻周遭百姓的注视下,她不得不沉着下来,硬着头皮应声:
「我虽不在场,可我阿父曾作监军与南诏大战!」
我嘴角浮现一丝讥笑:
「好一个大战!那为何五万将士全军覆没,我闻家一门上下全部战死,于相大人却能完好无损回到云都。」
此话一出,众人似乎也察觉出不对来,看向于惜颜的眼神也充满了疑惑。
「于二小姐,你倒是替我解解惑,这是个什么缘由?」
于惜颜脸色有些难看,这个问题她怎么回答都不妥。
可不答又难免被人质疑是否心虚,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她心中作何思量,都与我无关。
我只知我闻家一门忠烈,容不得他人欺辱!
「南诏一战失利后,我闻家举全族性命,拼死守住端州城。
「事后虽无人知晓当年在飞龙峡,到底发生了何事,真相究竟如何。
「可问罪闻家一事,宁王殿下当年已明确下令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不得再提。
「你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旧事重提,莫非是对宁王殿下的决定有所疑议?难道于相也是这般所想!」
未曾想到会牵连到自己的父亲,于惜颜瞬间脸色煞白。
沉吟半晌,终于咬牙出声:
「原本只是女儿家之间的口角,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可妹妹拿宁王殿下出来压人,我就算是也变得不是了。
「罢了,终归是和气为贵,我这厢便向妹妹赔礼。」
她虽低头,可话里有话,暗示着我借势压人。
对比着她的四两拨千斤,我显得有些过刚易折。
此番终归是代表着北梁出使,着实得顾着些颜面,有了台阶也只好顺坡就下。
只是于惜颜弯下腰赔礼时,我猛地转身,不顾她难堪的脸色,扬长而去。
她于家欠我的,可不是这一时的屈服退让就能抵清的事情。
驿站行宫近在眼前,方停归欲言又止。
我见不得他这做作的模样。直接发问:
「你憋着什么话呢,赶紧说!」
闻言,他探身过来看了看我的脸色:
「你这脸黑得跟碳一样,方才想骂就骂呀!忍个什么劲啊,出了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我摇了摇头,方停归疑惑:「不是这事?那是什么?」
「我就是可惜我那两壶梨花白,排了老长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我等了好久,才买到这两坛酒。
我等了好久,才回到这云都城。
牵着马的公子头也不回,夕阳印着他的发丝,亮得耀眼。
公子不拘一格,掏出怀中的扇子打开来又合上:
「咳!早说啊,赶明儿我替你买去。」
4
自从三年前云都城变后,宁王身体大不如前,政务几乎全丢给世子晏容烁处理。
接风的宴席设在宁王宫中,晏容烁亲自在殿外迎接我:
「阿卿,你的身体养好些了吗?」
「现在已经无恙,多谢大兄关心。」
眼前衣着华贵气质儒雅的晏容烁,与记忆中的他大相径庭。
记得当年他总是默默无闻,虽然同样是宁王的儿子,他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偶尔出现在人前,也是跟在五公子晏容暮身后。
他是宁王的长子,生母只是宁王出行打猎时宠幸的村妇,根本上不得台面。
在他之后,宁王妃诞下了二公子晏容烈,此后侧妃妾室们接二连三生下数位公子。
宁王宫人丁兴旺,可世子一位却始终悬空。
直到三年前云都城变,晏容烁舍命救下宁王,世子一位才有了归属。
当初谁也没有将宝押在他身上,等事情尘埃落定,众人才缓过神来。
只有于相老谋深算,早早与晏容烁交好。
城变时,他和府中子弟被杀了个一干二净,仅剩两个女儿外出探亲逃过一劫。
于相虽死,可于家乃西蜀望族,枝繁叶茂,不可小觑。
宁王为安抚于家,将于相嫡女于涟瑕嫁给了晏容烁。
当时晏容烁根基不稳,也需要强大的外力辅佐,算是一拍即合应下婚事。
晏容烁看向身后,低下头悄声问我:
「停归怎么没来?」
我避了避人群,低下声音回他:
「你也知道他这人一向讨厌参加宴会,最烦与旁人虚与委蛇,早早就躲清闲去了。」
晏容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话语间已经走进侧殿。
于惜颜看见我和晏容烁有说有笑,脸色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挂上了得体的微笑。
酒席间觥筹交错,偶尔也有人前来敬酒,被晏容烁推辞了几次后,便再也没人敢来触霉头。
晏容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天,似乎想跟我叙旧,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头:
「柳大人如今可好?」
七岁那年,我孤身回到云都举目无亲,往日与阿父交好的大人们,都纷纷变了脸色,着急与我阿父撇清干系。
只有柳大人伸出援手,将我带回家中抚养成人,柳夫人更是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
后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我应该早就与他们的独子成婚,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晏容烁望着我眼神,夹带着一丝不忍和悲悯:
「柳夫人去世后,柳大人的身体便垮了,如今也只是用药材续着命,不知哪天,人可能就没了。」
我闭上眼,心痛得已经有些麻木。
晏容烁的声音还在耳边,他温和地劝说:
「阿卿,你出身武将世家,兵法谋略无一不精。这几年你在北梁的作为,我也有所耳闻,既然有心一展宏图,何不回归故国,以你的能力,日后定能使西蜀蒸蒸日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我投来橄榄枝。
「大兄,你知道我的心结,也应该知道我如今的心愿是走遍大江南北,此次替北梁出使,也不过是还梁王人情罢了。」
晏容烁一言不发,沉默了下来。
他性子儒雅,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强求我些什么。
我曾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噩梦,梦里是端州城匪乱的那一天,我被带上马逃离,一路颠簸不止,一路有人倒下,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后来到了云都,我不愿开口说话。
柳夫人曾叮嘱柳成溪,让他耐心哄着我让着我些,结果他以为我是个哑巴,每日在我面前唠叨个不停,说是要教我学说话。
念叨了数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争辩。
他却不认,非说我是个小哑巴。
5
晏容烁的目光落在殿下的人群里,乐音过耳却浑然不觉。
沉吟许久,才低吟出声:
「成溪,他已经走了。」
我沉默不语,走遍大江南北,原本是柳成溪的心愿。
他不在了,我便将他的心愿当作我的心愿。
「我知道,我只是想着替他看看他没有看过的地方,替他走走他没有走过的路,万一哪天他要是托梦给我,我还能说给他听一听,这些年我没有白过。」
晏容烁不再劝说,只是安慰般拍了拍我的肩膀。
台下气氛正欢,于惜颜献舞,一舞毕获得满堂喝彩。
原本应该是讨赏的环节,晏容烁却迟迟没开口。
热闹的侧殿,忽然安静了下来,女眷们顾盼彼此面面相觑。
连带着跪拜在底下的于惜颜,心中也有些擂鼓阵阵。
于涟瑕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嗔怪着打圆场:
「二妹也真是小孩子心性,自家人还讨什么赏,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
晏容烁忽然沉下了脸,扫了身旁的于涟瑕一眼:
「确实让人笑话,府衙的卫兵当街对着无辜百姓拔刀,可不是让人笑话。」
此话一出,于涟瑕和于惜颜的脸色一齐变了。
于家这几年在云都混得风生水起,云都城里的权贵争相巴结。
当时我和杜月纱刚起争执,于惜颜就命人去了府衙,卫兵统领为了讨好于家,没得到调令便出了兵,到场之后更是想也不想就冲我出手。
云都城里发生的事情,瞒不过晏容烁的眼睛。
按常理来说,他和于府沾着姻亲,此事本就可大可小。
可昨日晏容烁重罚了卫兵统领,今日又忽然当众责难,这明摆着是要替我出气了。
「二妹既然不懂规矩,那这几月就不必出门了,好好在家学学规矩。」
于涟瑕正要说情,晏容烁的话锋却先转到她这里:
「世子妃若是姐妹情深,舍不得二妹,想要回于府陪她,也不是不行。」
冷淡的语气,硬生生将于涟瑕的话堵了回去。
宴会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众人局促了许多,看我的眼神也敬畏了几分。
我离开王宫前,晏容烁命人拿了许多酒给我,一眼就瞧见好几壶梨花白。
「闻将军喜欢喝酒,往年你总会买几壶祭奠,这几年你不在,酒我都替你存着。」
停顿片刻后,语重心长对我说:「阿卿,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该往前看看了。」
我笑着应了,告辞离去,
回到行宫,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方停归不在,没人陪我喝,我就一边往地上倒酒,一边往自己嘴里灌。
我酒量一般,不一会就开始乱喊:「阿父……喝酒!阿兄喝……」
白衣长衫的人影在我眼前开始晃悠,带着暖意的双手将我扶了起来:
「我怎么就一会没看着你,你就喝成这样了……别傻笑!」
「你是……方坏水!喝!」
我将酒壶往方停归嘴里塞,他整洁的衣衫已经被我蹭得乱七八糟。
面上有些生无可恋,嘴里还是依着我,跟哄小孩一样:
「好好好!我喝!」
我迷迷糊糊地问:「你去哪了?」
他一边支着我的身子,一边无奈回答:
「去排队买酒了呀,人是真多,早知道晏容烁要送酒,我就不去遭那罪了……
「哎!你哭什么!你别哭啊!下次我还去排队给你买还不行嘛。」
尾音沾了温柔的调子,让我鼻头不自觉发酸。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人重叠,我的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嘴瘪了下来:
「成溪,你去哪了?去哪了……
「过不去……我过不去!」
醉倒前,我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衣领沾染了桂花的香气。
疏朗低沉的嗓音环绕耳边,轻柔又苦涩:
「阿卿,别回头看。」
6
失去意识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往事历历在目。
我的过去,一半生活在南疆,一半生活在云都。
阿父少年从军,一路摸爬滚打,官至宁王亲封的西南大将军。
而我阿娘是来自南疆本土深山里的姑娘,有着嘹亮的歌喉和精湛的骑术,是深山里的活地图。
他们相识于剿匪的途中,相爱于同生共死的每一刻,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兄与大嫂是青梅竹马,大嫂及笄那年,大兄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次年生下一个侄儿。
二兄和二嫂是媒妁之约,婚后夫妻恩爱,感情融洽。
每次二兄出征,二嫂都会求来平安符,挑着灯缝进二兄的里衣,针脚密密麻麻,带着她的心意和虔诚。
而三兄刚刚定了亲事,与三嫂家中交换了庚帖信物,只等着南诏一仗打完就回来成亲。
阿父和阿兄们操兵演练完,总是一身臭汗回到家中。
简单洗漱完毕后,一大家子人坐在饭厅里嘻嘻闹闹,热闹又欢快。
三兄脸皮薄,大兄一打趣他,就容易大红脸。
「三弟啊,你成亲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大老爷们哪能比姑娘家还容易害羞。」
二兄扶着身怀六甲的二嫂缓缓坐下,又体贴地拿了碗筷骨碟,擦拭放妥后,才与大兄一齐笑话三兄。
屋外院子里,三岁的侄儿吐了我一脸泡泡,被我按着屁股暴打了一顿。
阿娘看见之后无奈将我们分开,一手提溜一个进了屋,洗干净手脚,扔到桌子上开饭。
「阿卿,你怎么又欺负小鱼儿了?」
二兄夹了一只鸡腿递给我,我抓过来就啃,还不忘嘴里嘀咕:
「谁让他不讲武德,打不过就冲我吐口水!」
大兄将儿子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朗声笑道:「小鱼儿皮实打不坏,我们家阿卿可不能受委屈。」
说完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到我碗里,大嫂也跟着他笑,看着我和小鱼儿又掐在一块闹。
圆月挂在树梢上,屋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笑声随风走了数里路,终于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后来,这些人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牌位,这些画面也成为日夜纠缠我的梦魇。
梦中我有多快乐,醒来就有多痛苦。
我十岁那年,南诏国频频派兵骚扰,后来更是聚集兵马,意欲大举进攻。
阿父和阿兄们领兵与他们打了几个来回,硬生生将南诏的气焰打消了不少。
可却不知为何,大战前夕阿父和阿兄们领兵改道去了飞龙峡。
随后事况急剧转下,大军遇伏,父兄身死,边关五万将士全部被坑杀。
消息传回云都,掀起轰然大波。
有人上奏宁王,要问我闻家指挥不当,致使五万将士覆灭之责。
朝堂正为此事争执不休时,端州起了匪乱,闻氏一族守城,几近全部战死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方才吵嚷的官员们瞬间鸦雀无声,连决定要责罚闻家的宁王,一时也愣住了。
可问责的旨意已经南下,到达端州时,城中生灵涂炭。
年幼的我在城中百姓和将士们的帮助下,麻木地收敛了家人的尸骸。
接到问罪的旨意后,又匆忙将家人和族人下葬,便随着宣旨的使臣回了云都。
当时我一身孝服,所带行李不多,几乎全是家人的牌位。
宁王宫大殿上,我抱着阿父的牌位跪在殿前的时候,整个人行尸走肉般,脑袋里全是蒙的。
出征前阿父还摸着我的脑袋,送给我亲手雕刻的小木剑,说回来后就教我练剑。
阿兄们骑在战马上,冲着城楼上的我们挥手,笑着大喊:「快回去吧,我们一会就回来了!」
二嫂爱哭,怕她控制不住情绪,没等大军走远,阿娘就带我们回去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大嫂劝说二嫂别总是哭鼻子,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小鱼儿又菜又爱闹,总是手欠招惹我,每次被揍得哇哇叫,哭着跟阿娘和大嫂告状,结果没一个人帮他。
他哭了半天没人理他,委屈了一会自己又好了,不一会又黏到了我身边,要我亲亲抱抱。
可一般和好没多久,就周而复始又开始挨揍。
……
那些画面还鲜活地在我的眼前跳跃。
我不明白,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怎么就突然没了。
7
身为此战监军的于相,先我一步赶回云都,将大战失利一事,全部扣在我阿父头上。
朝堂之上他慷慨激昂,污蔑我阿父一意孤行,指挥有误。
我抬首看向坐在上方的宁王,他沉着脸一言不发。
离开南疆的前夕,闻家幸存的支系族兄闻述,将我拉到私下叮嘱:
「阿卿,你一定要记住,到了云都谁都不要相信!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能认!
「他们可能会威胁你讥讽你,也可能亲近你哄骗你,但那都是为了将罪责扣在闻家的头上。
「若你认了,闻家就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也翻不了身!
「阿卿,如果这次不能回来,你就在云都等着我,我发誓一定会去接你回家!」
大殿上面对扑面而来的污蔑,闻述的话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回响。
回家?
没了父母兄嫂的端州,还是我的家吗?
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家人保家卫国,一生行善积德,从未做过坏事,却落得这般下场。
既然回不去了,既然争辩不得,那便用我这条命护我闻家清白。
哪怕葬送了我这条性命,闻家的风骨也不能折在我手里。
「我父无错!我兄长无错!」
我以头抢地,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嘶喊出来。
原本想要拉住我的官员们,瞬间顿住手,晦涩地瞧起了宁王的脸色。
宁王不发话,谁也不敢拉我。
空旷的大殿内,华服锦衣的官员们簇立,显得一身素白的我越发凄凉。
「砰!砰!砰!」
没几下脑袋就见了血,我却浑然不觉。
喧嚣声中,我心中绝望压抑更甚,执念丛生。
我虽年幼懵懂,不知在飞龙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有一点是明了的。
阿父从小教导我和阿兄们,将士们就是我们的兄弟手足,战场上更是后背依靠。
所以他绝不可能,故意下错命令,断送他们的性命。
三兄曾与我说过:「闻家子弟可以征战而死!可以护民而死!可以为国而死!但绝不能在污蔑和阴谋中,死得不明不白!」
这罪名,我不认!
污蔑闻家的供词,我一句也不认!
我偏执成魔,一心想要磕死在这大殿上,让在场各位都沾上闻家的血。
让世人皆知,闻家多年忠心满门忠烈,却连最后的血脉都保不住,众目睽睽下被逼死在朝堂之上。
我年幼无能,求诉无门,满心愤恨,只能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为闻家求一个公道。
世人坏了良心,可总有人良心未泯!
从云都学宫急匆匆赶来的柳大人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用衣袖捂住我渗血的额头,悲愤交加气得发抖:
「在座各位都已年近半百,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竟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还要不要脸?」
8
柳大人虽然只挂了一个闲职,朝堂上却没人敢小瞧他。
他执教云都学宫十余年,使得学宫名人辈出声名远扬。
每年各地学子络绎不绝前来云都求学,吃穿用度让商家们赚得盆满钵满。
只要通过了入学考试,哪怕是穷乡僻壤吃不上饭的农家户,学宫也照样纳入怀中。
可若是通不过,任你是高门大户王族子弟,也会被拒之门外。
世间最难求之事,莫过于「公平」二字。
柳大人尽己所能,维持这难得的公平,所作所为深得人心,在学子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他脾气执拗,被许多人称作老古板。
宁王妃曾以势压人,想要逼迫他批准二公子晏容烈入学,结果他油盐不进,还差点抹脖子血溅当场。
气得学宫学子们立即各显神通,家世好的回家告状,举族施压。
没有家世的回村里一呼百应,提了镰刀锄头就跪在宁王宫前哭诉。
二公子晏容烈一向跋扈,命府衙将跪在宫前的贱民捉拿下狱。
此举引起群情激愤,动起手来一发不可收拾,将王宫前的守门石狮子都打碎了好几座。
宁王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将宁王妃禁足,冷落了许久。
随后更是关起门来老子打儿子,削得晏容烈数十天没能出门。
此后,再也无人敢对学宫使用强权,也无人敢小觑柳大人。
毕竟实在遭不住他身后,对他推崇备至的狂热学子。
如今在场的许多官员,不是借着学宫的东风挣了银钱,就是想将自家儿女送进学宫求学。
被柳大人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垂头挨着,哪还敢想着还嘴。
其中于相被骂得最狠,要不是宁王命人拉着柳大人,场面一时差点失控。
「枉你饱读圣贤,难道圣贤教你的是怎样推卸责任,污蔑他人的吗?」
骂得于相脸色铁青,立即反驳:「闻毅用兵不当是事实,致使五万将士全军覆没也是事实,怎能算是污蔑?」
柳大人将我抱了起来,捂住我的耳朵,掩住旁人的闲言碎语:
「于齐修!你身为监军,敢说南诏一战,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冲于相发完难,又朝着宁王高喊:「臣恳请殿下,细查飞龙峡一事!」
于相不甘于后,立即跪拜:
「殿下,闻毅指挥不当罪证确凿,那可是五万将士的英魂啊!请殿下治罪!」
柳大人据理力争:「治罪?治什么罪?治谁的罪?治她的罪吗?」
「端州匪乱,若非闻氏一族举族守城,端州就要落入流寇手中!满门忠烈只剩下一个孤女,她又有何罪!」
话音刚落,大殿死一般寂静。
颤栗从心口传到四肢,在场的人此刻仿佛才清醒意识到。
五万将士命殒,可同样闻氏一族也几近全灭。
那不只是战报上冷冰冰的数字,那些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柳大人声音发颤,眼角濡湿:
「当我们远居繁华之地高谈阔论时,闻家在战场厮杀拼死守城。当你们明哲保身急于追讨罪责时,闻家正刀尖舔血满门残尸。
「天地为鉴,人可以趋利避害,但却不能没了良心!」
看着满脸悲愤的柳大人和鲜血兜头奄奄一息的我,迟迟不作声的宁王,终于下了决断:
「南诏一战失利,五万将士命殒,闻毅作为主将,有过!
「可端州匪乱,闻氏一族举族守城,有功!
「功过相抵,问责一事就此作罢,往后休得再提!」
此案定了性,我的去留却成了一个难题。
闻家在端州驻守多年,深得端州百姓爱戴。
如今闻家无人,若是让我孤身回端州,未免显得宁王太过薄情寡义。
再则我尚且年幼,回去后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迟早会掀起南疆风波。
于情于理,宁王都不会放我回去。
可若将我留在云都,五万将士命殒的烙印打在我闻家身上。
无论将我放在哪里,都是个烫手山芋。
而照顾我的人,无论将我照顾得好与不好,都容易落人口舌。
官员们眼神闪躲,宁王正左右为难地思忖着。
柳大人忽行叩拜大礼,神色郑重:
「闻氏风骨长存,臣等敬重不已,有幸能与闻毅将军同朝为官,恨不能与其一同驰骋沙场。
如今故人已逝,臣愿将闻氏遗孤接入家中照顾,请陛下恩准!」
9
从南诏一战到此刻,不过月余的时间,我从云端跌落地狱,也不过月余时间。
柳大人接下我这个烫手山芋,将昏迷不醒的我抱回了柳家。
入夜后我发起高热,好不容易降了温,又开始做起噩梦。
我冷汗淋漓,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害怕地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正焦急的时候,一个温柔的怀抱将我拥入怀中,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哼起了轻柔的童谣。
这调子跟南疆的童谣完全不一样,可却神奇地驱散了梦魇,一点一点让我安静下来。
再次昏睡前,我听见轻轻的叹息声,沾满了悲悯:
「孩子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柳夫人出身江南世族,身上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和内敛。
那段时间,柳夫人日夜陪着我,她本就是个温和精细的人儿,上了心越发细致。
我吃不下饭菜,她就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
我伤口不适,她便轻轻沾着药擦拭,生怕弄疼我。
我不喜欢穿裙子,她就细心研究怎样将裙子改成好看的裤子。
伤口发痒了她替我挠,夜里做噩梦了她拥我入睡。
她帮我挽头发,擦洗身体,照料衣食,所有关于我的一切,都不假手于人。
我接二连三做噩梦,她一宿又一宿地守在我房中,经常不放心,半夜起身摸我的额头。
她的手很软,干干净净没有茧子,不像阿娘的手,热乎又硌人。
我眼眶有些发热,可我忍住了没哭。
她明明与阿娘一点都不像,但某一刻,我真的感觉阿娘又回到了我身边。
可她终究不是我阿娘,我的阿娘永远留在端州城的废墟里,不见天日。
柳大人和柳夫人少年定亲,婚后感情甚笃,府中人员简单,没有姬妾庶子和乱七八糟的事情。
二人育有一子,年长我三岁,正在云都学宫读书,平时不能随便回家,只有休沐的时候才能回来。
我额头上的伤口差不多快好全了,可我还是不愿出门,整日将自己闷在屋子里。
柳夫人陪着我打发时间,拿了些书念给我听。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读书。
闻家以武立本,在南疆时我不是在阿父马背上,就是在阿兄马背上。
小小年纪就背着阿父给我刻的木剑,横劈竖砍在泥里滚。
若阿父他们都还在,此时应当教我扎马练剑了。
从小阿娘就颇为头疼我不爱念书一事,为此不知罚了我多少回。
如今我却可以安安静静坐上大半天,听柳夫人念完一整本书,不知阿娘知道了会不会感到欣慰。
柳夫人温柔的笑意和书页翻过的声音,伴随着微风暖阳,好像可以不知不觉间,将所有苦难都轻轻拂去。
柳成溪踩着风进了家门时,带了一身旭日初升的朝气。
眉目还未长开,脸上却已经错落有致。
若论云都城中最养眼的少年公子,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
许是少年心性,还没进屋就听见他的嚷嚷声:
「阿娘,你说的妹妹在哪呢?」
随着他推开门,阳光倾泻了进来,柳夫人笑着诘难他:
「家里有姑娘家了,你往后进门前要记得先敲门。」
柳成溪笑着讨饶,他的眼神澄净,透着少年独有的清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带起了一轮弯弯的月牙。
柳夫人不自觉也跟着弯了眼角,母子俩顿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成溪将手里提着的包袱放到桌上,里面咣当作响。
「你这都是买了些什么?」
柳夫人熟稔地拿起手帕,擦了擦他额角的细汗。
他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袱,有漂亮的珠子饰物,有竹编的小动物,还有一些小人画集,零零碎碎地散落一桌。
「不知道小姑娘们都喜欢些什么,我看到好看的好玩的,就干脆都买了回来。」
柳成溪见我始终不语,疑惑着问柳夫人:
「她是不会说话吗?」
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妥,连忙对着我说:「无妨,以后我多教教你就会了。
「我跟你说,这个可好玩了……」
「哎呦!」
少年的脸颊凑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出手,猛地将他推了一个跟头。
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我从进了柳府,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平日里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此刻突然发难,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柳成溪摔了个屁股蹲,有些气急败坏:
「你这个小哑巴,怎么这么凶?」
10
端州匪乱时,贼匪杀到了我眼前,年幼的我拿着木剑胡乱挥砍,却被人推倒在地。
我看着熟悉的脸庞一个又一个倒在我眼前,他们离我那么近,近得我可以看见他们涣散的瞳孔中,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恐惧。
我呼吸急促,柳夫人连忙将我拉进怀里,抱在膝上轻声安抚我,嘴上数落着他:
「谁让你这么唐突,活该你摔跤!」
柳成溪不服,嚷嚷着腰痛屁股痛,把脑袋蹭在柳夫人肩上撒娇,顺带还瞪了柳夫人怀里的我一眼:
「我不管!我好痛!」
柳夫人反手轻轻敲了一记他的脑袋,笑道:「你这皮猴,等会多给你拿两壶桂花酿,你就不痛了!」
春日宴将近,云都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忙碌了起来。
柳夫人忙着打理庶务没了时间,便叫柳成溪来陪我。
他是个执拗的人,说了要教我说话,便每日都来。
有时与我说些学宫趣事,有时念念诗书,总之绝不让我清静。
无论我对他冷脸多少次,他都不当回事,自娱自乐玩得也挺开心。
譬如说拿了柳大人收藏的墨宝擦马厩,被发现后说是我拿去剪窗花玩了。
譬如说偷喝柳夫人准备送人的桂花酒,被逮到后说是我不小心打碎了。
再譬如说,将我从不离身的木剑,悄悄拿去掏鸟窝,沾了一堆鸟屎后,又给我送了回来。
总之,没干什么好事。
于是我将他送给我的礼物扔掉,弄坏他心爱的笔墨,在他必经之路上挖坑,让他摔个狗吃屎。
少年意气有时候不乏幼稚,那时我觉得他惹人烦得紧。
我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睚眦必报,沉默地抗拒着任何人的亲近。
「云都城里都是坏人,他们讥讽我是为了威胁我,亲近我是为了哄骗我,我谁也不能相信!」
我将闻述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一心等着他来接我回端州。
人是一瞬间长大的,而我在失去家人的那一刻,被迫成长。
当日在大殿上,我一心洗刷父兄的罪名,忽略了宁王迟迟没有开口的事情。
南疆兵权的归属。
虽端州一战之后,闻家人所剩无几,但多年功勋累积在身,闻家在南疆几乎是一呼百应。
可闻家无人了,直系只剩我一个孤女,连同旁系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人,任谁看也很难东山再起。
宁王收缴南疆兵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碍于情面,一时不好向我这个孤女开口罢了。
可兵权若是落在于相党羽手中,必定会对身在端州的闻家残部赶尽杀绝。
宁王将我圈在云都,也不乏牵制闻家残部的意思。
枯骨之下,终有将魂。
南疆将士对闻家的敬畏刻在骨子里,贼匪流寇对闻家的畏惧,也刻在骨子里。
如今没了闻家镇守端州,匪乱更甚从前,流寇过境之处民不聊生。
宁王听从于相建议,调派新任的兵部侍郎常律,前往南疆剿匪。
结果常律被流寇的凶残吓破了胆,竟丢下满城的百姓落荒而逃,最后慌不择路摔死在山涧中。
紧急关头,闻述带着数十人夜袭流寇的老巢,声东击西,将攻打端州的流寇引了回来。
待流寇们掉头后,他立即放火撤退,将流寇的老巢烧了个干净。
闻述凭借着对端州一带地形熟悉的优势,掐准时间在流寇的眼皮子底下打了个游击。
惊险之举解了端州之困,城中百姓对闻家感恩戴德。
战报传回云都,宁王大怒,将于相狠狠骂了一顿后,将常家全部下狱。
紧接着闻述上书立军令状,以性命担保,必除流寇,还端州百姓太平安稳。
宁王应允,拟旨:「匪乱不除,闻氏族人提头来见!」
我得知此事心急如焚,担忧闻述和族人的安危。
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便趁着夜黑风高无人注意,翻墙出了柳府,离开了云都。
11
我换了粗布麻衣,不声不响混入大街小巷,顺利地出了城。
可还没等着我向南疆进发,就被人围堵了起来,原来我早就被人牙子盯上。
云都城中卫兵夜游严密,他们不好动手,不料我自己跑出了城,送到他们手心里。
围堵之下,我慌不择路,跑进了荒野的密林中。
夜深幽暗,密林里传来呼啸声,我脚下一空,摔进荒废的陷阱里。
年久失修的陷阱,破败又隐秘,在暗色中根本看不清位置。
人牙子的声音近了又远,最后只剩下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我摔伤了腿,爬不起来,望着头顶上的枯枝,狠了心拖着伤腿往上爬。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闻述与我小时候并不常见面,后来他父母病逝,阿父将他接回府中照看,才渐渐熟悉起来。
他与我三兄年纪相仿,受了我阿父的影响,将护国护民刻在骨子里。
为此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他不会看着端州百姓遭难,而坐视不理。
可闻家不复从前,匪乱凶险无比,恐惧从我心头升起。
我害怕连他也离我而去,从此再也无人接我回家。
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攀爬,最终我遍体鳞伤地摔倒在坑底。
我不知端州情况如何,但哪怕是死,我也要跟家人死在同一片土地上,而不是这荒山野岭无人问津之处。
随着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绝望在我心里一截一截攀升,就在我筋疲力尽快要放弃的时候,焦急的呼喊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用尽全力将手边的石子向外掷去,陷阱外的树枝被打得一颤。
柳成溪闻声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满身泥泞,累得手指都伸不直,还倔强着试图往上爬。
他跳下坑来,将我托到地面上去,累得气喘吁吁,憋着火大声责骂我:
「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万一我要是没找到你,你就死在这了,你知道吗?」
顺着他抱着我腰的手,几乎都能感觉他心底的怒意。
可此刻绝处逢生的我,实在没有力气做任何反应。
他见我不语,面色不善地看了过来,却发现我垂着脑袋,难得柔弱的模样,瞬间骂不下去了,只好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心情,扬手将我抱上马。
可刚坐上马背,我便开始尖叫着挣扎,惊恐一瞬间覆没了我的脑海。
端州匪乱时,城中将士几乎战至最后一人。
我是被阿娘从坍塌的酒窖里扒出来的,我怀里的小鱼儿早就没了气息,柔软的身子变得僵硬无比,我还死死抱着他不放。
阿娘来不及伤心,就将我扔上了马,箭矢袭来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都覆盖在我身上。
马匹的嘶鸣声,箭矢入肉的闷哼声,房屋倒塌的轰响声,混合在一起,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梦魇。
从那以后,我再也骑不了马,一上马就会发抖,下意识尖叫挣扎。
被我惊吓到的马儿发了狂,将我甩了下来,柳成溪扑倒在地给我做了垫背。
他捂住我的脑袋,将我紧紧护在怀里,焦急地问我:
「你怎么样?摔到哪了?你哪里痛啊?
「小祖宗,你能不能说句话!急死我了」
马儿乱跑的动静,引起了远处人牙子的注意,脚步声向这里跑来。
柳成溪反应极快,一把将我背到背上,迅速转移阵地。
一晚上的奔波和提心吊胆,我的体力也到了极限,没一会就趴倒在他身上,可再困再累也还是不敢闭上眼睛。
柳成溪一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头一次没有觉得他话多惹人烦。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腿都快走断了!现在还得我背你!我上辈子欠你的!
「阿娘果然是骗我的,她明明说妹妹又香又软,可结果呢!脾气又臭又硬!还挖坑让我摔跤……」
他的聒噪将暗夜中的寂静驱散,我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在夜深人静的无人处,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恐惧、伤心、害怕、绝望,通通涌上心头。
隐忍多时的眼泪,不由自主顺着眼角流淌,濡湿了柳成溪的后背。
悲伤的情绪汹涌而来,将我裹挟得密不透风。
独自收敛家人尸骸的时候,我没哭。
带着家人牌位孤身回云都的时候,我没哭。
大殿之上面对众人泼向闻家的漫天脏水时,我也没哭。
此刻却不知为何,哭得不能自抑,我将拳头塞进嘴里,像受了伤的幼狼一般呜咽。
夜重霜寒,天空渐渐泛起了白,少年背着脏兮兮的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密林的小路上。
随着天色渐渐明朗,太阳出来了一角。
密林退去,云都城近在眼前,我脑袋前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人和柴刀一样,时间久了都会变钝,那些不堪和痛苦的往事,随着时间都会慢慢消弭。
「活着很难,但再难也应该好好活着。」
柳成溪难得这般正色,整个人透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听得我心头一紧。
阿娘临死前,将我护在身下时,也是这么说的:
「阿卿,你要好好活着。」
12
回到柳府后,柳成溪生了场大病,病好之后消瘦了许多,不经意间有了点弱不禁风的意味。
只是往往一开口,便瞬间恢复原来那副欠收拾的模样,气得我心中那点愧疚荡然无存。
后来寻了空,柳大人语重心长与我说:「你若真的就这样私自跑回端州去,等宁王殿下震怒起来,对闻家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你应该清楚闻家在南疆百姓心中的分量,如今你只有安安分分地留在云都,你的族人才有活路。」
常律弃城逃跑一事,于相虽然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可百姓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柳大人的推波助澜下,宁王小惩大戒,收缴了他一部分权势,于家一时低调收敛了许多。
南疆兵权一事再被提及时,柳大人向宁王推荐了邕州兵马司的武吉将军。
此人平民出身,脾气臭,不喜拉帮结派,跟他相处过的人,没一个说他好话,能坐上如今的位置,只能说全靠真本事。
以他的脾性,若去了端州,定不会为难闻氏族人。
宁王权衡之下,采取了柳大人的建议。
得知了这个消息,我才真正放下心来,我将柳大人的话听进心里去,不再想着跑回端州。
我重新拿起了木剑,一板一眼地练习阿兄曾经教过我的劈刺砍,练累了就去马厩喂马。
闻述不远千里,托人给我送来一匹好马。
每次想回端州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马厩,看着马儿发呆。
我给它取了名字,叫思南。
喂了它大半个月,它熟悉了我的味道,偶尔会亲昵地将脑袋凑到我怀里蹭。
可我还是不敢骑它,我鼓足了勇气,却总是被阻拦在上马的那一刻。
犹豫次数多了,我干脆心一横,闭着眼睛爬上马背。
恐惧让我的身体发颤,双手下意识去抓马缰,却不小心抓住了马背上的鬃毛。
思南痛得前腿离地,马身高高地向后仰去,「嗖」地一声就冲了出去。
我害怕被甩下去,手下抓得更紧,于是马儿仿佛疯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嘶鸣乱跑。
柳成溪为了救我,差点被马踩断了腿。
他将马儿拉停了下来后,整个人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手心也蹭掉了一层皮。
我替他上药,他趁机数落我:
「好歹你是在南疆长大的,怎么连马都不会骑?」
我眉头一紧,有些不悦。
他一看就乐了,似乎是找到调侃我的点:
「你不会是晕马吧?」
我一言不发,替他包扎好后,闷头又往马背上爬,可上去了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柳成溪摇了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模样,一手牵了马缰,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将外袍的衣角递给我:
「小哑巴,我替你牵着马,你要是害怕,就拽一拽我的衣角……」
「我不是哑巴!」
我突然出声,他惊讶地转过脑袋:
「原来你会说话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学会骑马?难道你还想回端州?」
我沉默不语,将执念埋入心底。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南疆的战场上,亲自拿回属于我闻家的战士荣光。
我努力练武,一日比一日刻苦,为了迎接这一天而拼命努力着。
柳成溪见我又不理他,眼轱辘一转,试探着说:「小哑巴……」
「我不是哑巴!」我有些恼怒地再次重申。
见状,他立即笑了起来,笑容有些狭促,仿佛拿捏住了什么小秘密,孩子气了起来:
「小哑巴!小哑巴!小哑巴!」
我一脚离了马镫,作势要踹他,他连忙抓住我的脚塞了回去:
「好好好,我不叫了,你老实些,别摔下来了。」
夕阳西沉,余晖落在院子里,马儿缓缓地向前溜达着。
柳成溪迎着光,牵引着我同行。
13
冬去春来我的武功渐入佳境,柳大人替我寻了师父,从短兵器入手,剑术也渐渐入门。
可无奈我还是骑不了马,即使武功练得再好,往后也难上战场,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得知此事,闻述特意写信来安慰我:
「书读好了,笔杆子也能杀敌。」
于是我又一头扎进学海苦读,秋试中从一众学子里突围而出,考上了云都学宫。
入学那日,柳夫人亲自送我出门,站在门口看着我依依不舍。
学宫有规定,父母不得送行,学子们都自行入学,避免攀比成风。
可即使再严防死守,明面上风平浪静,学宫暗地里还是阶层分级。
物以类聚,同类总能嗅到同类的气息。
那些富贵人家的学子自然便聚在一起,而穷苦出身的学子亦然。
我进学宫没多久,便遭到了云都贵女们孤立。
在学宫中,男学和女学是分开的。
柳夫人怕我不适应群体生活,特意叮嘱柳成溪在学宫里多照顾我些。
柳成溪虽然喜欢玩闹,但对于学业却是极为认真。
他课业繁忙抽不出空来,便托学舍的阿嬷给我送笔记和吃食。
时间久了落入有心人的眼里,流言蜚语四起,说我小小年纪便与人私相授受,更有甚者说我脚踏数条船。
一时间我的名声颇有些声名狼藉,走在路上都不免被旁人多指点两句。
女子名声贵重,可我一向不喜与人来往,对这些变化和流言蜚语,倒也不甚在意。
只是没想到我不辩驳,在旁人眼里就成了默认,成了旁人鄙视奚落我的理由。
下学后,我轻车熟路地回到学舍,却发现自己的被褥被扔出了屋子,行李也凌乱地摊在院中。
同屋的杜月纱站在人前,盛气凌人地冲我开口:
「我们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若是哪天你在学舍里,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来,到时候可是会连累我们的名声。」
我蹙眉看了她们一眼,默不作声将地上的衣裳和书籍捡了起来。
衣服底下的手捂子沾了泥,我怎么也搓不干净。
阿娘不善女红,手指戳了无数个血洞,才做出这副丑得离谱的手捂子。
歪歪扭扭的针线沾了泥,越发丑了。
阁楼处的月牙色裙裾若隐若现,杜月纱还在喋喋不休:
「你识相的话,赶紧自己走!」
我一言不发,眸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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