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文化风雅 藏地文化的一扇窗扉

藏地文化的一扇窗扉(下)

——叩访索昂生格和他的玉树藏文化民俗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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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昂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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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世纪紫金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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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如铃铎的百塔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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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对龙马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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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纪的鹰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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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纪的供水长颈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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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牙制藏牌。

——“擦擦”。这个词汇据说是来源于古印度中北部的方言,是藏语对梵语的音译,意思是“复制”,在我眼里它便是梵语留在藏语里的一枚词语琥珀。擦擦多用于佛像及佛塔的装藏。我几十年前参加一次作家采风活动,在一处安多地区的寺院,见到用红胶泥做成的一些模制的泥佛或泥塔,排列着晾在地上。我第一次从随行的藏族作家那里学到了它的名字:叫“擦擦”。现在,索昂向我介绍了好几种我从没有听说过的“擦擦”。一种是很少见到的“药擦”,里面装一些植物类的药材,平时系在腰间,有病时可以服用;一种是“名擦”,都是一些高僧、活佛亲自做的擦擦。此种名擦背面几乎都工整钤盖有大师本人的印蜕、指纹或标记;“骨擦”,是用骨灰和泥做成的“擦擦”。索昂还介绍说,来自印度的佛教尊者孟德嘉纳大师,刚到藏地不懂当地语言,就给人放牧,制作“擦擦”,后来还修建了藏娘佛塔。“擦擦”里还有一种“百塔擦擦”,是一种做工极其精细的微型佛塔,塔上还刻有更其微小的小塔。多年前一位收藏“擦擦”的朋友告诉我,在藏地还有一种能在一根小草上站立而不倒的“擦擦”——“叶擦”。

——咒角。这是一种职业咒师念经时所用的器物,展柜中陈列的咒角材质是黑色的牛角。咒角的尖角部分截出一个圆口,圆口的外围雕着一只我还没来及求教的未名兽头,它在视觉上传递出的信息,就是一头把嘴巴张开到极致,正在那里喷吐神秘液体的神兽。正像索昂介绍的那样,咒角上面绘刻着蛇蝎等最具毒性的动物图案。咒师要经过闭关修炼,积累持咒的数量,然后在牛角里面注上水,有人哪里不舒服就喷到哪里。它的原理很像汉族人普遍用“五毒”(蝎子、蛇、蛤蟆、壁虎、蜘蛛)做成香包来辟邪祟的民俗。我曾经在妻子老家陕北,听闻到用蝎子来解毒,治疗惊风抽搐、癫痫、中风等疾病的民间医道。这些东西如果往远里追溯,那一定会追到巫医盛行的古风里。

——鹰笛。藏语里的发音叫“果贡”。这件14世纪的鹰笛,是用秃鹫的胫骨做成的,上面有7个孔。藏族人有句谚语说:动听的声音是鹰笛,吹不好就会得罪鬼神。因此鹰笛不是随便用来吹奏的,一般是天葬的时候,天葬师要吹奏鹰笛以聚集秃鹫。现在做一管鹰笛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找合适的材料就是个问题。有了材料当地人做不了,都是拿到成都去做,因为开孔的位置和距离跟定音的音高有关,许多人掌握不了其中精微的工艺。我当时没来得及询问有关鹰笛的一些更为深入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选择秃鹫的骨头来做鹰笛?鹰笛上开的孔窍有没有更为玄奥的讲究?2012年河南贾湖遗址出土了距今9000-7500年的“七孔笛”,用丹顶鹤的尺骨做成,有学者认为它的源文化与星象文化有关联,它的使用者应当是那时候的巫师。我不清楚藏地的鹰笛是否也关涉星象。2011年,著名摄影家杨延康在青海拍摄到一张人们很难一见的兀鹫尸体。这个天空里的王者躺倒在披雪的山崖上的姿势,居然是面朝苍穹,像是身披大氅的英武之人,完全是一副不可凌驾的尊容。大概它的灵识在它寂灭的那一刻,仍然清楚地知道它的故乡在云上,在九霄之界。

——单钹。苯教作法用具,钹面刻有八宝图和五瓣莲花、苯教咒语。少小时,我们把这种“长得”有点像越南头盔帽似的圆铜片叫做“镲钹”。细细观察,它不过是中心部分鼓起呈半球形,正中间的孔眼是用来穿绸条或牛皮绳的,以便双手持握,演奏的时候两片相互撞击,声波震颤发出金属尖锐而干脆的声响,比它大的那种,叫铙钹。词源上说这种打击乐器来自印度,其最初的功能当是用于宗教活动无疑。1996年秋天,我在大十字新华书店购买过一本《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里面收录有一位叫尼达姆的学者写下的论文《敲打与过渡》,他的说法是:萨满教降神或者在其他的一些请神仪轨里,要通过一些法器与“精灵世界” 建立起联系,这些法器里就有钹的身影(还包括鼓、锣、铃鼓、木琴、拨浪鼓、木锉、碰撞作声的脚镯等)。它们的作用就是让生活或者存在“从一种身份或状态过渡到另一种形式。”与平素时光里的安静平淡的状态相比,忽然间被鼓呀钹呀唢呐之类的乐器或者几串鞭炮喧闹出大动静的时刻,便是向世人以声音的形式宣喻着一个特殊的时刻、特别的状态的来临。比如婚丧嫁娶、节日盛会、村庄或单位吉庆、祭祀、庙会的时候,声音所具有的神奇效果,就是赋予这些时刻一种特别庄重的意义和珍贵的价值。

——鎏金对龙马镫。展柜里陈列着14世纪蒙古人的云纹马镫和汉地的龙头马镫。索昂说汉地马镫上常见的龙头雕饰,方向上多是朝外,而藏式马镫上的龙头则是朝里,两两相对,好像张开的龙嘴衔住了镫上的穿孔。索昂还说蒙古人的云纹马镫,上面的云纹越多表示官位越大。

我留意到马镫,是在多年前读了作家阿城与人的一次对话之后。阿城说:在古代,战争是一件大事,战争技术是极其重要的。鲜卑骑兵往欧洲一去,欧洲人纷纷落马,欧洲人是靠两手握住缰绳调整马的方向,鲜卑人(阿城注:欧洲人对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的统称)不是这样,他有了镫子以后,把缰绳拴在镫上,靠脚去控制,就像我们踩离合器一样,这样就把双手解放了,同时可以做更高难度的闪避,所以他所向披靡,一路征服过去,这就是文明,就靠一个镫子。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也是这样。阿城称骑马作战的唐太宗是古代的舒马赫(世界顶尖的F1赛车手),随他征战的六骏,意义等同于现在的法拉利、保时捷跑车。后来我又在阿城主编的“零丛书”里的一种——孙晓云《书法有法》这本书的编者按里,再次看到阿城对马镫的见解:“匈奴人将马头引出的左右两条缰绳下系于左右两镫,用两脚来控制马转左转右,空出两手执武器。汉朝人与匈奴人长年缠斗,必知此法并习之。”我于是从我的书架上翻找出2006年网购的《汉画解读》(刘辉著),那里面收录的一幅出土自淮北萧县的汉画像石拓片,被冯其庸先生题为《胡汉战争图》,这也正是书法家李德西先生十几年前馈赠给我的那幅汉画像石拓片。画面所表现的,正是匈奴人出征的场面(还有一幅是汉人迎战的场面)。我特意仔仔细细寻找了一下“胡人”脚上的马镫,可是当年刻画的匠人偏偏没有给马镫一个清晰的“特写”,所以看不到马镫和系绳的细部。不过,从匈奴骑兵在马背上身体后仰着持弓拉箭的姿势上,我可以揣摩到他们主要的支撑点不在马的屁股位置,而在蹬马镫的脚丫子这个位置上。2017年,我在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扎西科赛马场,头一次亲眼见到藏族骑手手持叉叉枪在马背上完成一系列惊险动作的时候,我注意到骑手正是靠着左右脚上的马镫,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利用腰腿的力量,调节姿势,改变重心,侧歪到马腹一侧,箭一般飞驰在场地里。

有关马镫的记述,我还在2015年网购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里,看到文物专家、考古学家孙机先生详细的解说:三国时出现了“高桥鞍”这个名称,鞍桥的升高加大了上马的难度,于是也就在这个时期古人发明了供上马用的单马镫。甘肃武威南滩魏晋墓出土的马镫,便属于此。使用单镫的历程很短,辽宁北票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出土了一对木芯鎏金铜马镫,证明十六国时期我国的马镫形制已经成熟。有了双马镫,骑者便可在马上获得稳定的依托,才能更有效地控制马匹。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访孙先生的一篇人物通讯,孙先生在文章里说:6世纪时,马镫才传到匈牙利。匈牙利地处东欧,与自黑海向东延伸的欧亚大草原接壤。我国发明的马镫,就是随着活跃在这片大草原上的各族骑手的蹄迹,逐步西传到欧洲的。……在今伊朗地区,马镫到萨曼王朝(10世纪)时才传入,而且起初还把马镫叫作“中国鞋” 。我最近又在《光明日报》上不期而遇一篇写双马镫的文字。文章里介绍的是1965年发掘北燕皇帝冯跋的弟弟冯素弗墓葬的辽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专家冯永谦,他说:“这是世界上出土最早的有明确年代可考的双马镫,不仅帮助三燕军队驰骋辽海、逐鹿中原,而且还影响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并通过蒙古高原上的柔然人传播到欧洲,促使欧洲进入骑士时代。”冯先生说到的“北燕”及“冯素弗”,是十六国时期西晋末年到北魏统一北方期间鲜卑化的汉人。提到的“柔然人”,是蒙古草原上的一支游牧民族,他们的文化里除了盛行萨满教以外,还兼奉佛教;以东面为贵,“盖敬日之所出也”。柔然人还有杀了仇敌,以其头颅作为酒器的陋俗。

——13世纪的瓦当。瓦当是覆盖在建筑檐头筒瓦前端的遮挡,汉地的瓦当一般刻有鸟兽或者文字,施蛰存先生的《北山谈艺录》里多有论及。藏地的瓦当,我还是初次见到,上面采用浮雕的形式呈现的是一尊佛塔。

——紫金财神,11世纪。索昂说馆藏的这件造型极为少见,属于尼泊尔造型,有两层座子,下为方座,方座上是莲花座。站立在莲花座上的财神肌体圆实(鼓囊囊的肌肉)、可爱、健美;财神双腿弯曲,抬起的左臂似乎快要松手把手里的如意宝丢到大地上,右脚半踮着踩在宝物上。这跟藏地里的黄财神不同,黄财神是坐姿,右手持如意宝,左手抱一只吐宝鼠。索昂讲,这是他从玉树当地的村民那里收到的,材质是被藏族人称作“利玛”的金属——既不是黄金,也不是铜,是一种合金铜。

——“寿字纹”。在展柜中我发现在黑陶壶的腹部有一个圆形徽标,像篆刻里的圆形章,中间由一直线把圆形断开,形成上下两个对称的半月形空间,里面是四个像有缺口的三角图案。在另一件碗状的皮具盖上,也绣着同样的图案。索昂说这种图案在通天河流域的许多器物上都有体现,他认为这可能是过去制陶作坊的标志,我开玩笑说,那这就是藏地的log。不过,我觉得它更像那种流行于汉藏两地的许多物件上的“寿字纹”。

——托甲。在汉语里译作天铁,也就是矿物学意义上的镍铁陨石或铁陨石。它们来自天外,经过高达2000℃的温度熔化而成。藏族人认为阿修罗界赐给藏族人两件礼物:一个是天铁,一个是天珠。江洋才让在他的长篇小说《康巴方式》的首句,就写到了这个在藏族人眼里蕴藏着神奇能量和具有护身辟邪功能的神秘物质,他选择的汉字是“铊珈”。我认识的一位收藏家朋友曾经向我展示过他收藏的“托甲”,让我欣喜不已的是它们优美到无可挑剔的造型。和那些三角形、圆形、十字形、几何形的图案相比,我更欣赏表现动物的“托甲”,我甚至还想着把一枚简洁到极致的马的造型,跟汉代的马的造像做一番比较。但仅此视野也是极为狭窄,很难窥望到它身上来自吐蕃、古象雄、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于阗的文化痕迹,还有在草原世界的鄂尔多斯青铜文化痕迹。这些前尘的文化梦影,倘若有朝一日被博识之士捕捉到笔端,有福的读者不知要怎样啧啧称奇,怎样欣悦于不同文化间那通融无碍、诚挚大度的融合。

——藏牌。用骨头制成的小长方块,上面刻有数目不等的圆点,圆点都被黑漆涂染,极为醒目。圆点的排列布局,很像麻将牌式“二饼”“ 七饼”“ 八饼”。最小的点数是2(我没看到“一点”),最大的点数是12。索昂介绍说,藏牌共有64张,玩法是先分出8摞,一人两摞16张牌,四人玩。一摞里有天地风火,最大的是天,最小的是地,用打色子来决定谁先出牌和坐的位置。有一天我在巴塘草原看到四川过来的著名歌手亚东和几个朋友玩这种游戏,当时我还以为他们就是在玩麻将,结果错过了一次难得的观摩机会,即便后来采访玉树州歌舞团团长扎西多杰时,我顺便询问到藏牌的究竟,他还在我的采访本上画了简图以作示范,我还是不明就里。不过,那次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就是索昂向我介绍藏牌时,我注意到他称呼藏牌的发音叫“拔”,我忽然明白了藏牌绝对是受到汉地易经八卦的影响而发明的。藏牌的一摞牌里有8张,其符号元素对应的正是八卦里的乾卦——代表天,坤卦——代表地,巽卦——代表风,震卦——代表雷,坎卦——代表水,离卦——代表火,艮卦——代表山,兑卦——代表泽。藏牌具体是如何在牌戏中演绎易经哲学的,我还得俟诸时日就教于玩藏牌的行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座城的轮廓和形状,取决于真实的人们的所想所欲。索昂生格构筑的玉树藏文化民俗博物馆,为世人呈示了玉树在文化上的另一种轮廓和形状。在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建筑空间里,它的面积不过只有768平方米。可是当你的目光和心力,随着那些年代不同的文物穿越到它们诞生和一路曲折传承的传奇经历当中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那个时刻的空间维度或许已经进入到了四维时空。你进入文物的各种玄思、沉迷、回忆、联想、情境虚拟,都会陡然间把你此在的时空无数倍地放大和延伸。那时候,巴曲河的流水声,可能作为背景音乐,正在融入彼一场域的各种声色,融入这些文物在前世里的活色生香,融入它们娓娓动听的道说。

作者:马钧 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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