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英文翻译赏析(词语姚小平从晚明葡汉词典看中西词汇的接触)
关于作者:姚小平教授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语言学史,主要代表作品有《语言文化十讲》《华语官话语法》《马氏文通与中国语言学史》等。
从晚明《葡汉词典》看中西词汇的接触
姚小平
1. 引子
1934年,意大利汉学家德礼贤(Pasquale M. d’Elia,1890~1963)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发现了一部辞典手稿,既无标题、署名,也无序跋之类, 编号为Jap SinⅠ198。词典正文计120余张纸页,双面书写,另附补遗十余张;所收葡萄牙语单词和短语约六千多条,其中半数以上写有中文对应词语并加标拉丁注音,故而称为《葡汉词典》(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此稿距离完工尚远, 但已颇具规模,辞书应有的格局也已呈现:页面分为三栏,左栏书写葡语词目,按字头、音序排列;右栏由中国人书写汉字,多为葡语词的意译,间有西士补写的字词;中间的一栏留给注音,尚不标注调号,也不区分送气与否。开头的几页,在第三栏的右侧还写有意大利文的对应词,显系后手补书,无碍原有布局。
德礼贤认为,这是迄今所知最早的一部欧汉双语词典,出自第一代来华耶稣会士罗明坚(Michel Ruggieri,1543~1607)和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编写于1583至1588年间。后继的研究者如杨福绵(Yang 1989),以及将《葡汉词典》手稿影印出版的魏若望(Witek 2001),或一般性的介绍(卡萨齐、莎丽达2011:24-26),都倾向于把罗明坚、利玛窦视为撰著者。质疑者则猜测著者实际另有其人。2010年,在辅仁大学召开的一次汉学研讨会上,康华伦提出,编撰者可能是葡萄牙行商或航海家(Castellazzi 2010)。旧说主要有两大疑点:第一,罗明坚、利玛窦都是意大利人,平时习惯用母语写作,为何要用葡文编写词典?即使不用意大利文,最有可能使用的也应该是传教士们都通晓的拉丁文。第二,倘若著者是传教士,为何《葡汉词典》中不时出现粗俗词语?同时,为何航海、商贸用语相当丰富,而宗教、哲理、学术方面的词汇反倒不多,希腊拉丁语源的文雅词目更是罕见?
第一个疑点与历史条件有关,而同样着眼于历史条件,我们恰能为两位意籍教士为何使用葡文觅得理据:在16世纪后半叶欧洲与南洋、东亚的往来中,葡萄牙明显占据优势;在海上以及商贸口岸,葡语比其它欧语更为通行。明末最先航行至南洋、与闽粤人通商,并在中国沿海建立定居点的正是葡萄牙人。纵然不是葡人,例如16世纪中叶航抵日本、探道中国的西班牙耶稣会士沙勿略,也是随葡国使臣东来;同样,罗明坚、利玛窦也都是从里斯本出发,搭乘葡国商船前来中国,以澳门为跳板进入肇庆。所以,如果一方面想求诸通行,一方面欲向葡人示谢,则使用葡文作为撰述语言应是合乎时宜的选择。
第二个疑点则关系到词典本身,要想予以澄清,须从头至尾细考文本。通读全篇、逐条梳理之后,不难发现:粗俗不雅的词语确有一些,然而宗教词汇远为丰富;航海、商贸用语确实相当多,但涉及武备、农牧、刑律诸方面的词语也同样多;古典语源的文雅词汇虽然稀少,在对一些葡语词目的扩展说明中却频频使用拉丁文这一做法足可昭示编著者的学问背景,在以往的研究中却被忽视了。
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和考察所得,应该可以在康华伦之说的基础上继续推断:《葡汉词典》的原编者是葡萄牙俗人,词条可能取自某一两本现成的葡语词典,并且根据行业和社会的需求有所增删。后来稿本为通葡语的传教士转抄,遂添加了更多的宗教词汇;而使用拉丁词语,对一批葡语词目加以补释,想必也是传教士所为。这些是否就是罗明坚和利玛窦的贡献尚难断定,但最后研读、加工并保存此稿的正是某一两位意大利教士,因此词典头几页才会多出一栏意大利文的对应词。
关于《葡汉词典》的历史语言学价值、它所采用的注音方式、暗藏的译解体例、呈现的汉语词汇语法特征,以及夹杂拉丁语词的意图等等,有待另文讨论。这里要谈的是一种十分普通的语言文化现象:词汇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一种语言所在时代的方方面面。或者说,一个时代的人们拥有些什么、在做些什么、思索些什么,从一部语文词典上面就可以看出大概。然而,由此引出的一个问题似乎又不那么普通,需要寻思一番才能作答:《葡汉词典》含有两套词汇,分属葡语和汉语,这是否意味着,它们所映现出的是一中一西两幅不同的生活画面?另一方面,这部词典是葡汉对译的结果,欧西撰著者和中国合作者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在译释某些词条时应该还作过讨论,所以,即便是两幅全然不同的画面,也有可能因为双方的交流而变得局部接近,在语言表达上取得某种程度的一致。那么,画面不一在哪里,同一又表现在哪里呢?
为此,最简单的办法是把词汇按语义划分为若干类,好比把画面切割成若干块,放大开来逐一比较,以见异同。下文列举词条,为节省篇幅,也为简化问题,将略去注音;凡原稿所见的汉字均用楷体,繁体、异形悉从原写,并用双引号括起,以别于葡语词条的今译。所列葡语词均为中古拼法,大小写也均从原稿,不暇说明。
2. 日常词汇
《葡汉词典》是一本普通的语文词典,而非针对某一领域的专业词典;它所收录的主要是日常词汇,而非专门术语。就指称自然、人体、动作、行为、品性、质地的一大批普通词语来看,《葡汉词典》显示的画面在葡语和汉语中大抵是一样的。表示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眼耳手足、心肺肝肠、走坐吃睡、出入启闭、勤懒勇怯、美丑好坏、轻重薄厚等等,中西词汇多能对应,等值程度很高。
日常词汇不胜列举,这里只挑若干来讲。先说说数词。康华伦(2011)提到,《葡汉词典》上有些数词条目非常随意,如Quatro noites“四夜”、Catorze mil“一万四千”之类,进而质疑:何以不收更多的数词。其实在任何一种语言里,数词都属于基本词汇,编词典者恐怕不至于忽略。果然,除了概念尚在形成的零之外,个位数在《葡汉词典》上都有相应的数词:表达基数“一、三、五、六、七、八、九、十”及“百、千”的葡语词,均单列为条,并写有对应的汉语词。“二”和“四”虽不单独成条,但有Dous dias“两日”、Dous anos“两年”和De quarto maneiras“四様”(指四种样式)等,以搭配的形式显示数词。不过,十以上、百以内的复合数词漏过颇多:除“十二、十四、四十、五十”外,其余均缺;序数词只有“第一、第二、第八”,余缺。有一组用介词连接的数词短语,如De dous em dous(两个两个)“一双一双对”等,很像是做买卖时点计物件或钱币的方式。
日常词汇里,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是生活中绝对离不开的,例如Orinar(排尿)“小便”、Orina(尿)“尿”、Caguar([俗]拉屎)“大便”、Fazer camara(解手、泻肚)“觧首大便大恭”、Merda(粪便)“糞屎大便”、Pejtar,crepitar(放屁,噼啪作响)“放屁”。这类词语在中西语言里也基本等值,对译起来较容易。能否以收或不收这一类词为准,来判别著者的教育程度或行业背景呢?恐怕不能。这类词语见录于语文词典很正常,再高雅的西洋人,也会想知道这类事情用别国语言怎么说。除了上列单词,我们还看到两个短语条目:Auer cor de fazer camaras(想要大便)“大便不艱計”、Auer cor de urinar(想要小便)“小便不艱計”。葡文是明白的,中文的意思反不清楚。何谓“不艱計”,是指忍不住么?而且,“艱”字的注音是nan,似乎是误读成了字形相似的“難”。究竟是注音出了错,还是字写错了?在表示人体部位的名词中,有Anus(肛门),译为“後腿上”,像是委婉的表达。
有伤风化的现象,古时欧洲和中国一样常见。有些表达能对应,如Putaria(妓院)译为“嫖院”,Alcoueitar(拉皮条)译为“忘八烏亀”,Alcouetera(拉皮条的女人)译为“嫖子”;另有Alcouitero(拉皮条的男人),未译。Molher casada(已婚女子)译为“婦人”,对应相当精准,现在也不必改,而紧接的一条Molher solteira(单身女子)对译以“婬婦賤婦”,记下的可能不止是中国人的陋见。古时西方人一样不待见女子独身。另一词条Solteira(未婚女子)的译法尚能中性,作“没有丈夫寡無夫之婦”。Puta(娼妓、贱女人)译为“婬婦泼婦賤婦怨婦”,前三个词为中国译者所书,末了一个由西士补写,想必是从某本中国书上读来的。再看词目Abariguado(姘居的),译为“有妾”,混同了两种不同的男女关系。是译者有意要等同起来,还是因为他不解葡文而出了错?中国人不能容忍姘居,西方人视娶妾为恶俗。假定这位译者已入西教,在他眼里娶妾与姘居就会没有实质区别,属于同一类罪孽。
3. 宗教词语
宗教词语是一个显著的大类。康华伦觉得不好理解,何以会漏收一批重要的词,如Deus(上帝)、Jesus(耶稣)、Cristo(耶稣基督)、Maria(玛利亚)、Anijo(天使)、Evangelho(福音)和Caridade(爱德)。细读之后,可发现有些词目的确没有;有些虽不自成词目,却内含于其它词条;有些词目其实见于词典,只是一不当心容易看漏。Deus、Maria未立条,但有词目Poderoso deus(全能的上帝)、Auemarjas(圣母经);Anijo不仅单独成条,而且有Anijo bom(善良的天使)、Anijo mao(邪恶的天使)、Arcanyo(大天使)等,也都分别立条。天主教所尚的美德之一Caridade(爱德),非但没有漏收,还出现了不止一次,只不过拼法不同:Calidade—estado(爱德,指心性)、Calidade de cousa(善行)。在这部词典上,字母r与l、n与m、v与u等经常相混,同一词而拼写不同十分常见。这一点也许能说明,抄写葡文者的语文水准不高,或可能不是母语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四五百年前的葡语还不太讲究拼写规范。
上列宗教词语都只列有葡文,未列汉语对应词。
列出的多,译出的少。即使已译的,大都也是移用现成的汉语词,如Igresia(教会、教堂)译为“寺”,Padre(神父)译为“僧野僧”,Freyra(修女)译为“尼姑”,Bem auenturado(得真福者)译为“神仙”,Santo(圣徒)译为“仙”。
4. 航海用语
航海用语也构成一个大类。这方面的词语异常丰富,泛泛地说可以归因于时代交通方式,犹如今人编词典,与汽车、铁路、航空有关的词汇不会少收。况且那时葡萄牙是海上强国,葡语词典里出现大量的航海词汇在意料之中。其中相当一部分词语已转为普通词汇:
名词及词组,如Armada(军舰)“兵船”、Nao d’armada(战舰)“戦舡”、Nao de carga(货船)“商舡買賣舡客舡”、Giunco(巨型帆船)“大船巨艦”、Nauetta(小船)“小舡”、Batel(小船)“三板”、Almadia(一种狭长的船)“小舡小舟”和Barca(三桅帆船)“船舟舫”,各类舰船的通名和专称尤其多,译法不易准确。
在汉语中,对应于Agulha de mariar(指南针)的“羅經指南”已是普通词,一般人也会知道,而Carta de marear(海图)的对应词“針簿”则是专业用语,非内行不能译出。Saluaje(无主之物)一词虽然译得俗,作“野東西”,意思还是准确的。此词今拼salvagem,指无人认领的海难物品,可归拾得者所有。
动词有Engolfar(驶出港湾)“上大海”、Aportar(入港)“舡到”、Ancorar(下锚)“拋椗”和Desancorar(起锚、启碇)“車起椗繳椗絞椗起椗”等。把Desembarcar(卸船)译为“搬上崖”,是对搬运情景的具体而真实的描绘,仿佛译释者就在场。“灰船”是指灰色的船么?不是。这里的“灰”是动词,指抹油灰,这一条对应于Calefetar(填塞船缝)。
形容词如Nauegauel(适合航行),译成“海路平安”,意思倒可通,只是把客观条件变成了主观祈愿。与“平安”对应的葡语词条是Bonana(风平浪静、安宁),本来特指海况。
5. 海洋生物名及其它
在一本与海洋有缘的词典上,除了航海用语,我们还会期待遇到较多与海洋生物有关的词语。这类词语确有一批:
Balea(鲸)“海鰍”,汉译为鲸的古名;古时舰船巨大者称“海鳅船”,即由此来。
6. 商贸词汇
如今夸人趁钱,或自称富有,常说“有车有房”。退回五百年,葡语的说法是“有船有房”,录于词目Feitar da nau e casa(既有船又有房);汉语对应词更可玩味,是极自由的意译,写为“財付”,即财富。船泊和住房并重,一同视为富裕的标志,似乎最有可能是海商的思维。顺便插一句,书写汉字的这位中国译者不像是读书人(有研究者称他是“scholar学者”),因为有些字他不会写,写出的白字也多了些;而与商贸有关的用语他却很熟,兴许是个有点文化的生意人?Aluidrar(提议、建议)、Aluidrador(提议者、建议者)二词,并不纯是商贸用语,却被理解为“打價講價”、“打價的”。Manhoso(精明、手段高明),也不专指做生意,却译为“會做買賣經紀”。Industrioso和Endustrioso(勤奋、能干)实为一词,拼法小异而已,但分别立条,前者解为“會做買賣”,后者译作“善於貿易會做生理會佐買賣”。此公三句不离生意经,纵使不亲自做生意,也是个中人。
商贸词汇不仅多,而且涉面广。像Liquidar(结算、付清)“筭明了”、Aluguar,tomar(租赁租用)“税”、Aluguar,dar lo aluguer(出租租给)“税他”、Apenhar(典当)“做當”、Desendiuidar(清偿债务)“負借酹完还債了酹畢所負”、Desembolsar(掏出钱包、花销)“開荷包取出銀子”等动词,Praxa(市场、集市)“市頭”、Freigues(顾客)“主顧”、Prata fina(上等银子)“絲銀紋銀子”和Aluguer da casa(房租)“稅錢租納賃錢”等名词,以及介词短语如A mayor ualia(以更高的价格)“髙價”、A pezo douro(以昂贵的价格)“貴得緊”、De venda(待卖)“賣貨”和De contado comprar(用现钱买)“現買”,是普通人也会用到的词语。
只看一条Bamquero(钱庄老板、银行家),译为“倒换的”,尚不敢确定中文词义。翻至另一页,见有词目Cameador(兑钱的人),也译为“倒換的”,便能断定是指兑换银钱。
Dar a refens(抵押)译为“做當”;Pinhorar(扣押)也译为“做當”,其下还有同根的名词条目Pinhoro(扣押、查封)“當頭案頭”。执行查押的是官家,具体说是“抽分厰”,为Alfamdigua(海关)的对译。今杭州上城区仍有地名“抽分厂弄”,系明朝税收机构的遗名。因为有Defesa faenda(违禁货物)“犯法貨”,才予以查封。但查封不等于没收,尚有还回的可能,由是有词条Desembargar(启封、发还)“領囬當官領”。大概总须用银两打点才能赎回,故又有词目Peitar(给钱、贿赂),译为“送銀”,非常直白。从视为违禁、遭到查扣,到使钱行贿、发还货品,整个过程见于词典,记录的是口岸通商的情状。商贸词汇大率可译,没有译出的词目也很少,如Almotaces(度量衡监察官)、Almoxarife(税务官)。
7. 武备词语
把表示武装力量和军事装备的词语整理成为一类,俨然便是一份军事用语表。
Exercito(军队)“人馬軍馬”是总称,细分之有Gente de pe(步兵)“兵陸兵”、Caualaria(骑军)“馬兵”、Gente di cauallo(骑兵)“兵馬兵卒”。Guarda del Rei(御林军)译为“軍馬”,理解不无出入。另如词目Artelheiro(炮兵),未译。
战事粗分Guerra de terra(陆战)“戦”和Guerra de mar(海战)“水戦”。“”即“旱”,是俗字而非错别字,见于敦煌写本。对于泛言打仗、进攻等的葡语词条,倾向于用陆战词汇来对译,如Armar(配备武器)译为“披掛”,Batalhar(打仗)译为“上陣”,Comater(进攻)译为“打城”,Alardo(检阅)译为“點兵統兵”。
Castelo(城堡)为中国所无,勉强译成“寨城营”。照此下推,Castelano(城堡主)岂不就是寨主?可惜并未译出。Fortaleza(要塞)“兵营兵塞”、Estancia,casas de soldado(居住地,军营)“扎营駐匝”、Almagem da armes(兵器库)“軍器庫”、Tenda d’arraial(驻军的帐篷)“将軍帳中軍帳”、Estandarte(军旗)“旗旌”和Escuta do campo,spia(哨兵,密探)“打聴的訪察”等,则都觅得了大抵对应的汉语词。
军事人员,上有Almirante(舰队司令)“緫兵緫府”和Esgrimidor mestre(剑术教练)“教師”,下有Soldado(士兵)“兵”和Marinhiero(水手、水兵)“水手”、Bestero(弩弓手)“會射的”、Caluaguador(骑手)“會騎馬”,以及Companheiro na guera(战友)“同隊的兵”。Espingardeiro(火枪手)和Bonbardeiro(炮手)均译“銃手”。“家兵”即家丁,今称保镖,与之对应的葡语有两条,Acompanhador com armas(携兵器的陪伴者)和Guarda de gente(家族的卫兵)。
表示军事行动和战斗行为的词组有Armar filades(设陷阱)“埋伏”、Desparar artelarias(开炮)“放銃”等。细腻到械斗的动作和场面也有一系列词目,如Arancar despada(拔出剑)“開劒”、Desembaynhar(拔出刀剑)“開出鞘”、Dar punhada(打一拳)“打一拳”、Dar cutilada(砍一刀)“砍一刀”、Dar estocada(刺一剑)“斬一下”、Estocada(剑伤)“劖刺”、Acutilar(砍伤)“斬傷”、Acutilarse(相互砍杀)“相殺”和Ensanguentado vestido(沾上血的衣服)“染着血血汚了”。这类打打杀杀的暴力字眼,很不像是出自传教士。
8. 刑律用语
涉及刑律的词目之多之细,同样令人瞩目。先来看几个大概念:Lej(法律)译为“法度律紀綱”,Dereito ciuil(民法)译为“法度詔”,西文原词固有区别,汉译之名也不全同:律、纪、纲是社会当有的秩序,诏是正式颁发的律令。Atromentar(拷问)与Tormento(拷打)同义,都指刑讯逼供,译法也基本一致,分别为“刑法度”和“刑法”,其义不同于今天说的刑法。Juiz(法官)有别于Julgador(审判官),以“官”和“判官”分别对译。Corregedor(地方法官)未译。
Processo(诉讼程序)译为“律”,相关的词目能列出一大串,大都有汉语对应词:Litigar(诉讼、打官司)“對理”、Acusar(控告)“告状”、Querelarse(控告)“投告告訴”。
与监禁有关的词语,单立成条的如Casere(监狱)“監牢”、Encarcerar(关押)“收監”、Padesente(受苦刑者)“囚人”、Casereiro(监狱看守)“禁子”、Algema(手铐)“鉄手杻”、Grilhos das maos,ferros(手铐,铁链)“手杻”、Bragua dos peis(脚镣)“脚鐐”。又有词目Desencarcerar(释放出狱),译为“得脫縲絏放監出監脫獄出禁”:五个汉语对应词分两遍写出,第二、第三个先写,有注音,其余为后手补写,很像西士的笔迹,没有注音。何以对这一条格外用心呢?也许是位当事人有过入出监狱的经历。
9. 百业之名
倘若一国的从业者,其名称在另一国的语言里大都有现成的对应表达,则两国的生产方式、经济模式、百工技艺等应该是基本相当的。
农牧渔猎之人如Laurador(农民)“農夫”、Ouelheiro(牧羊人)“看羊的”、Vaqueiro(牧牛人)“看牛的牧童”,Pastor(牧人)“牧童看牛的”、Casador(猎人)“打獵的”、Lenheiro(打柴的人)“樵夫樵子”、Pescador(渔民)“討魚的漁翁”。闽南话今仍称出海捕鱼为“讨鱼”、“讨海”,称渔船为“讨鱼船”。
制作行业人员有Telheiro(制瓦工)“做瓦的窰匠”、Caruoeiro(烧炭工)“燒炭的”、Oleiro de porselanas(制作瓷器的匠人)“做磁器的”、Moleiro(磨工)“守車的”、Chauero(锁匠)“打鎻匙的”、Botoeiro(制纽扣者)“打紐的”、Sineiro que faz sinos(造钟的人)“鑄鐘的”、Bonbardero que a faz(铸炮的匠人)“鋳銃的”、Baretero(制帽匠)“做帽的”、Texedor(织布工)“會織布的”、Linhiera(卖线的女人)“賣線的”和Massaneiro,statuorio(模造偶像的匠人,雕塑匠)“造菩薩的”。以动宾式“做某事 的”表示从事某业者,是近代汉语口语里一种极能产的构词模式。
Obreiro(工人、工匠)“匠人工人”是泛称,多指干体力活的劳动者。同义词为Maccanico(=mecanico技工)“匠”,干的是技术活,尤指修造机械。这两个总名代表两大类生产活动的从业者,在当时葡语里已能分清,而汉语对应词的义别尚不明显。西洋机械制造勃兴并渐胜中国,也正发生在明代。
10. 食物名称
从这一大类词语可以得知时人的饮食结构,中西大抵相同,葡语词目多能译出。先说鱼,肯定是菜肴,否则不会有词条Escamar(刮鳞)“鳞”、Escamado(去鳞的)“了鳞去鳞”、Espinha de pexe(鱼刺)“魚莿”和Fritto peixe(煎炸的鱼)“煎魚”等。制作鱼干常用墨鱼,故有词条Siua,secca(墨鱼,干的)“魚爉魚薰魚”。“魚”(烟鱼),即腌鱼、咸鱼,可比较Chachina(咸肉)“爉肉煙肉”。
更讲究的似乎是肉食。Vianda(肉食)译为“味”,即美味、菜肴。据出肉的部位,有Entrecosto(排骨肉)“胳條”、Lombo(脊肉)“脢肉”等。看肉畜的种类,感觉葡人区分尤细,如Carne de ueado(鹿肉)“鹿肉”、Carne de uaca(牛肉)“牛肉”、Carne de uitella(小牛肉)“小牛肉”、Carne de carnejro(公绵羊肉)“綿羊牯肉”、Carne de bode(公山羊肉)“羊牯肉”、Carne de cabra(母山羊肉)“羊肉”、Carne de ouelha(母绵羊肉)“綿羊肉”、Carne de cabrito(羔羊肉)“小羊肉”、Carne de porco(猪肉)“猪肉”、Carne de porco de montes(山里野猪的肉)“山猪肉”和Titella de gallinha(鸡胸脯、鸡肉)“白肉雞”。
点心类,如Empada(馅饼)“肉包”、Filhoos(油炸蜜糖蛋饼)“煎米團”、Malassada fritada(鸡蛋煎饼)“煎旦”,译名与实物或多或少有出入。未译出的有Biscoito(饼干)、Bolo(糕饼)。与“點心”对应的是词目Merenda ou almorso(点心或午餐),这一例的处理法很特别,显示了西士怎样根据汉语对应词来扩充葡文词目:原条起初写的是Merenda([午后]点心),但因为“点心”在南方话里又指午餐,故又补写了ou almorso(或午餐),字迹与前一词不同。
Cousa de leite(乳制品)译为“乳做的”,只是恰当的解释,还不是译名。把Queiso(奶酪)译成“牛乳”,有些勉强。十九世纪英美人来华后,cheese曾一度被译为“牛奶饼”。“奶酪”是晚起的词。
用作菜肴的竹笋不见于本词典,Bambu(竹子)“竹”在补遗中才出现。连Cha(茶)“茶”也是补收的词条,没有更多的相关条目。这些或许也能用作旁证,说明编修这本词典的西士来华不久,刚刚浸入日常生活。而中国译者也是刚刚接触西洋物品。见到“茶鍾”,我们会猜它与品茗有关,但这个词是Copa(酒杯,尤指高脚杯)的对译,酒具竟变成了茶具。
11. 果品与酒类
中西果品名类纷繁,多能相通,如Pero(梨)“梨子”、Pessico(桃)“桃子”、Laranze(甜橙)“柑子”、Jaca fruita(木菠萝)“菠蘿藌”、Giogiole(枣)“棗子”、Amora(桑葚)“桑子”、Castanha(栗子)“栗子栗子樹”、Nozes(胡桃)“佛桃”和Miollo da noz(胡桃仁)“佛桃肉”等,都能对应。另有中国特产的Licja(荔枝)“荔枝”和Licjejra(荔枝树)“栛枝樹”,录于补遗。但苹果没有出现。还有几种南国的果品,见于补遗:Arequa(槟榔)“檳榔”、Jaca(面包树果)“栘欏蜜子”,以及Mangua(芒果)、Manga salgada(盐渍芒果),未译。
出现得最频繁的水果名是Vua(葡萄)“葡萄”,相关的单词和词组也最多,如Vide(葡萄树)“葡萄樹”、Bago de uua(一颗葡萄)“一顆葡萄”、Cacho de uuas(一串葡萄)“一朶葡萄”、Vua secca(葡萄干)“葡萄乾”。欧洲人主要用葡萄制酒,日常说到酒,都指葡萄酒,而从汉译丝毫看不出来,如Vinho(葡萄酒)“酒”、Vinho uelho(陈年葡萄酒)“老酒”、Adegua de uinho(葡萄酒房)“酒房”、Aguoar o uinho(往葡萄酒里掺水)“渗水”、Vinho aguado(兑了水的葡萄酒)“酒渗水”、Encubar,agasalhar vinho(把酒装入桶里,贮藏葡萄酒)“收起酒酒澈”。与酒业有关的词目还有Fez,borra(酒滓,酒渣)“酒脚酒底”、Torno de pipa(酒桶的旋子)“鑽”、Botoque de pipas(酒桶盖、塞子)“紐盖子”、Arco de pipas(酒桶箍)“箍”等。李白早有诗赞“葡萄美酒”;明人谢肇淛撰《五杂俎》,称“北方有葡萄酒”,与顾起元《客座赘语》所云“关中之蒲桃酒”应指同一物。其酒或从中亚输入,或为中国原产,皆不同于明末由海路来的葡萄酒。
12. 病痛疾患
各种病症的名称收录颇多,如Asmatico(气喘)“痎病”、Peitoguera,tussis(胸痛,咳嗽)“内傷痨”、Tisico(痨病)“内傷”、Caguaneira(腹泻)“瀉”、Almorema(痔疮)“痔瘡”、Burbulha(疱疹)“熱癈汗疥”、Bexeguas(天花)“出痘子出疹子”、Doente de figado(肝脏不适)“肝疼”、Dor de cabeza(头痛)“头痛”、Tinha(癣)“爛頭”、Sarna(疥疮)“疥瘡”、Comer a arna(疥疮发痒)“瘡痒”、Bobas(脓肿)“木綿疔”、Peste(瘟疫)“瘟瘴”。痛风也是常见病,又有Gota dos pes(脚痛风)“脚心疼脚掌疼”、Gota das maos(手痛风)“手心疼手掌疼”等。Doente dos olhos(眼睛不适)指一般眼病,译为“眼疼眼疾”;更专门的Cataratas dos olhos(白内障)则未译出。
医治手段方面,Pirulas(药丸)“藥丸”、Emprasto(膏药)“膏薬”、Purga(泻药)“瀉薬”等中西皆有,古今名称亦同。
13. 迁徙殖民之迹
如前文所举,十六世纪葡语的航海词汇已很丰富,足可昭显葡萄牙的海洋大国身份。但航海只是途径,经商获利才是一大目的。还有一个目的也同样重要,即军事征服,伴随而来的是殖民。在开通亚洲航路之前,葡萄牙已在西非佛得角建立殖民地。下列词条便与贩奴有关:Negro cattiuo,negra(俘获的黑奴,女黑奴)“奴婢奴豺”、Forar escrauo(释放奴隶)“放出”。明朝盛时,郑和曾率师远航至东非,也许知道何为黑奴,但中国译者好像不识,因而译法有些走样。此外如词目Alforia(奴隶的解放),未译出。又有一条Liuro home(自由人),未写汉字,但有注音cu cu’ ti,似为“雇工的”。这些词目漂洋过海而来,其设立与汉语并无关系,保留下来也不是为了汉语。
渡海前来的词语,还有Coquo da india(印度椰子)“椰子”、Figo da India(字面义:印度无花果)“芭蕉”,以及未译出的Catre da india(印度帆布床)。印度是传教士来华的第一大中转站,其国名India(印度)“西洋”、Indiano(印度的)“西番”成为词条,并不让人觉得意外。第二个中转站是菲律宾,因此有词条Moro(摩洛人)“墶子囬囬”,指长居菲律宾的伊斯兰徒众。颇感意外的是Misso“醬”,我猜它是“味噌”(日式豆面酱)的拉丁转写。这个日语词见于补遗,单立为条,或许跟耶稣会进军东亚的路线有关?沙勿略最先踏足的是日本,留居一段时日后才驶来南海;越三十年,方有罗明坚、利玛窦的中国行。
《葡汉词典》的航行路线可复原如下:始发国是葡萄牙,包括葡属殖民地,因此多数词条映现出航海殖民时代欧洲的面貌;之后,航经印度、菲律宾等国,留下了些许踪迹;澳门是这部词典跨洋旅行的最后一站,接下来它便要随传教士进入中国。而一旦抵达澳门,接触中国事物,词典中便开始出现与中国有关的词语,其中用得最多的是Mandarim(官员、官府,官话),见于正文八次、补遗三次。
14. 官员和官话
关于Mandarim(=Mandarin)一词的来源和本义,学界坊间谈论得都很多。有人兼取义和音,译成“满大人”,虽然像搞笑,却似乎能贴近词义。只是这一译法不适用于本词典编写的年代。那时还不是满清的天下,只能叫“明大人”。
补遗中的三例是Mandarim“官府老爺老爹”、Mandarim d’armada“武官”、Mandarim de letras“文官”,所指很清楚。至于正文中的用例,则须费些工夫,因多处含带扩展释义,仅凭所写汉字难识究竟,须理解葡文之后才能弄清含意:
(1) Pompa de mandarim(官府奢华的排场)“執事”,指官员办事时的仪式和仪仗。
(2) Enterceder aguoal,a mandarin(向某人求情,向官员诉求)“勸赦求宥告”。
(3) Fiel(忠实)“忠直良”,下有词组及汉译de mandarin(指官员)“忠臣”。
(4) Despachado(已发送、已派遣)“發了”,后面补写有词组de mandarin(指官府)。
(5) Mandar,impero(命令,吩咐)“教”,下接两个词组,以区别同义的汉语词:de mandarim(指官府)“差”;de Rei(指皇帝)“敕”。
(6) Officio(职业、职务)“手藝”,也下带两个词组,功能同上:de mandarim(指官员)“聀分”;de mecanicos(指工匠)“匠”。
(7) Notar cartas,de mandarim(起草文书,指官员)“講”。此处汉译极简,与词条难以对应,除非把葡文理解为官员口述信文、判词等,由书手笔录于纸。
如此频繁地使用一个词,说明使用者非常关心这个词所涵盖的问题。传教士必须懂得怎样与官府打交道,为此不仅要熟悉公文的类型和办事的程序,还需要了解管事者的品级、职分甚至脾性。譬如对“忠直”者,与其送银钱,不如赠一台Relogio di jero(机械钟)“時辰鐘”。自然,中国话也是必须过的一关。是哪一种中国话呢?补遗中有三个地名条目紧排在一页:China(中国)“大明國唐人”、Chincheo(漳州)“漳州”。那么,西士首先学的是大明国语或官话,还是广东话或闽南话?请看最后一例:
(8) Falla mandarin(官话)“官話正音”
官话,相当于今天的普通话,二者都属于通言,区别只在古今;正音,即标准音,在后来的传教士笔下,“官话”与“正音”也是可以换用的同义词。虽然早期传教士主要在广东、福建活动,日常接触粤闽方言最多,却从一开始就主张学中国话要先学官话。其实这是必然的选择,通言并非当今才有,推广通言也不是现代才想起来着手。不过,晚明的通言大不同于当今,据信是以南京话而非北京话为基础。试想,假如那时就有广播电视,播音员和主持人操的便都是南京话或苏北话。这会是一个多么发噱的场面!好在只是想象而已。回到《葡汉词典》,其上隐隐贯有一个官话和口语优先的理念:当一条葡语所对应的汉语词有两三个时,通常先写口语词、官话词,再写文语词、方言词。不符于此的安排相对少。
16世纪末的这本西洋汉语词典存录了葡汉两种语言文字的史料。早期西洋人学习汉语的努力、中国人把握西方语言的尝试、欧汉双语词典编纂的起步、中西文化、经济、技术接触之始的景象等等,从中都可约略窥知。对文本内容的考释,又有助于认清著者问题。把一部实际著者尚不明了的书稿归诸名士,很像是名人效应所致。就目前所知,何妨视为其无名氏之作。这样做并不会降低原著的价值,比如《尔雅》,怎会因为著者不详而失去其学术地位?此外,中国合作者的贡献也不可忽视。他不但写了字,还读了葡文;不但认得葡文,还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翻译。无论妥当与否,都出自独特的领会,保有真实的记录。著译者已殁,而文本犹存,这才是最重要的。
跋:公元二○一三,为余本命之年; 起居庸杂皆从心所欲,惟学问之途仍难安分,蠢蠢好觅新奇。入春,始习葡文,攻《葡汉词典》。辨其形,断其字,考其音,明其义,日履艰辛,不惮烦碎,每得一解,如破题获谜底然,甚可自娱。迨仲秋,研读三过,乃著文探究。零零落落,攒成万字,无非一隅之识。倘得同人赏析, 方家指谬, 不亦幸哉!壬辰大雪后识。
本文来源:原文刊于《当代外语研究》2014年第9期,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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