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故人的文案那些消失的旧时光 从山河变到人间情

若论中国最著名的人鬼银幕CP，非聂小倩、宁采臣莫属。

一生潦倒、乡试八次落榜的“聊斋先生”蒲松龄决计想不到，郁郁不得志的岁月，他在如丝细雨里、豆棚瓜架下听到的“妄言”，被他加工整理成志怪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一书后，竟然会成为后世影视作品最大的IP来源之一。

从上世纪20年代到现在，根据《聊斋志异》中的单篇故事所改编的影视作品约达百部，而其中《聂小倩》是被影视化最多的单篇，不足3000字的篇幅，迄今为止衍生出了33部影视作品。

在电影江湖里，从1957年首次被邵氏导演周诗禄改编成《阴阳配》搬上银幕，到1960年一代大师李翰祥导演开《倩女幽魂》先河之版，再到1987年徐克监制、程小东导演的影史最经典版本《倩女幽魂》，走过63个年头后，不朽“倩女”再一次翩跹而至，为网大时代注入一抹艳绝凄美的色彩。

60版《倩女幽魂》，87版《倩女幽魂》，以及刚上线热播的《倩女幽魂之人间情》，可谓一脉相承的老中青三代版本。

李翰祥导演奠定了《倩女幽魂》的基本框架，杜撰出一个山河破碎的乱世，将传统人鬼相恋的志怪故事引入武侠片范畴；徐克、程小东基本沿用此架构，但填入了诸多香港现代生活元素，加上丰富化的妖魔世界构建，使其成为“以古讽今”的魔幻主义武侠典范；《人间情》首次得到87版授权翻拍，制片人透露此版“延用了40%的原版内容”，虽是高度复刻与致敬原版，但《人间情》亦有其独到创新之处——更为弱化个人英雄主义和儿女情，突出了“人间正道”的当代风貌。

中国传统文化讲求立象以尽意，立意的高度决定了艺术作品的格局与水平。尽管世殊时异，从60版到2020版跨越一个甲子，侠魔鏖战、人鬼情缠的故事中注入了不同时代的语境，但三代“倩女”的人文立意内核却是始末不渝的。

山河变

郭沫若评价《聊斋志异》：“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蒲松龄遁入志怪世界，借神狐鬼怪精魅之故事，对世间百千丑恶极尽讽刺之能。《聊斋志异》本就是反抗现实束缚、寄寓人文理想的深刻作品，它奠定了《倩女幽魂》的人文立意。

上世纪60年代，香港电影人中为数不多的“文化型导演”、一代名导李翰祥，为了拍出一部能冲击国际大奖的影片，将他认为《聊斋志异》中故事情节最为曲折离奇、戏剧性最强的《聂小倩》改编成剧本。得到了老板邵逸夫支持后，李翰祥立即开拍，起用赵雷、乐蒂为男女主角，并将片名改为《倩女幽魂》。

李翰祥本身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开拍前他先对原著做了一番研究，决定着重表现小说前半部分五个半段落的内容，删掉后半部分聂小倩跟随宁采臣回家后的故事，使情节更加紧凑。

同时，为把千余字的小说内容扩充为一个多小时的电影，李翰祥丰满了燕赤霞的人物形象，加入了大量的情境和细节，强化了“匹夫之责”、“儿女之情”与“正邪之战”三条主线：

· 儿女之情

乐蒂气质本身古典清幽，她呈现的聂小倩虽是身世可怜、被迫以色诱人的女鬼，但全身上下无半点鬼魅淫魅之气，反而似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不通晓，为传统社会理想女性的典范。

原小说中寥寥数语，李翰祥却据此发展出了“宁采臣聂小倩荷池相会”的才子佳人式迤逦桥段：书声挑灯夜读，忽闻琴声，好奇信步至荷池，看到绝色的聂小倩独自在亭中弄弦诵诗：“中天明月又团圆，似笑单衾孤枕难成眠”。

琴、棋、书、画、荷花、鸳鸯等中国古典文学中代表性意象被大量置入影片。宁采臣和小倩因听琴相识，取法于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荷花，象征着小倩出淤泥而不染；宁采臣为小倩改诗，用了“推敲”和“一字之师”的典故......李翰祥心底的中华古典之美，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来。

以才华渐进，因知己倾心，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原著中简单的“色诱”被上升到了悱恻的精神之爱。

· 匹夫之责：

原小说中宁采臣和陕西剑客燕赤霞因借宿寺庙偶然结识，两人的“对手戏”并无太多着墨。而李翰祥设计了“宁采臣与燕赤霞秉烛夜谈”的情节。

一个书生，一个剑客，秀才遇见兵，谈什么呢？谈山河破碎风飘絮——李翰祥特意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朝代更迭、民不聊生的明末清初，借宁采臣之口说出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忍辱偷生，于心有愧”。

在张建德《聊斋志异与冷战电影》中，认为这段台词设计传达了“非常清晰的政治含义”，其时正处于东西对峙的冷战时期，世界格局动荡，中国大陆与港澳台分离对峙，李翰祥忧国忧民的心情尽数表达其中。

· 正邪之战

李翰祥凭空杜撰了一场“燕赤霞大战姥姥”的精彩武打戏，既迎合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功夫的神往，也揭示了全片的最终主题：正与邪，孰胜孰败？

燕赤霞在原著中是身怀异术的剑客，60版《倩女幽魂》首次将他的外形具化为伟岸的虬髯客，这一形象集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侠客”的认知。邪恶化身姥姥，乍一看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婆，显形后则是个惨白肿胀有獠牙的腐尸，脱胎于原著中的夜叉形象。

影片结尾，正邪一战重头戏。虽然前期人物反复强调“邪不压正”，但影片呈现出的却是邪远大于正的力量悬殊感，燕赤霞与姥姥缠斗居于下风，姥姥甚至差点把他KO。生死瞬间，一声鸡叫昭示着光明到来，姥姥慌忙逃跑时被燕赤霞一剑刺死。

邪不压正吗？现实往往是邪恶势力远大于正义力量，但李翰祥借鸡鸣传达出一种崇高的人文理想：无论正义力量再怎么薄弱，坚持正道，坚守正心，天地间终有正道锄邪安良。

妖魔道

在60版基础上，徐克联手程小东缔造了影坛最为经典的《倩女幽魂》。

整个故事架构和发展走线不变，一些人物设定和细节设计，比如宁采臣是去替人收账的书生、燕赤霞的虬髯客形象、宁采臣与小倩荷亭初遇、定情信物是一幅画、画上题诗寄托偕老之情......87版《倩女幽魂》都沿用并加以改造。

这次复刻与致敬，为什么能成为影史不可逾越的经典？因为这一版的团队，每一环节都指向“影坛最强”：徐克、程小东的影坛威名不必赘述，“香港四大才子”之黄霑捉刀配乐，首席编剧阮继志是“金马”最佳编剧，艺术指导奚仲文13座“金像”奖杯、4座“金马”奖杯、奥斯卡提名，国内最顶尖服装指导陈顾方设计服装......

绝无仅有的“顶配team”，在香港经济最辉煌鼎盛的年代，拍出了披着古装鬼怪外衣、内核却是现代资本世界异状隐喻的顶级电影。

首先是角色的重塑。主要角色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和姥姥，87版和60版差异很大：在87版中，宁采臣不再是正直耿介的硬汉书生，而是胆小、善良、痴情的俊朗书生；聂小倩不再是端庄闺秀的模样，而有了浓厚的妖魅之味，烟视媚行，楚楚袅袅，集魅惑与纯净于一身，形成了层次丰富的审美风格。

燕赤霞延续古拙的侠客形象，但在正气之外，87版加入了港式夸张和“反传统”特色：午马饰演的燕赤霞留着八字胡，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好似张飞、钟馗，颇有酒神风韵；与生猛外表相反的，是疯疯癫癫、玩世不恭的性格，在“道道道”的魔性音乐中，燕赤霞成了一道劈天撼地的闪电。

姥姥形象是最大颠覆，徐克和程小东从《鬼玩人》中汲取灵感，将恶鬼姥姥演化成了半阴半阳的树妖形象，姥姥化作兰若寺盘根错节枝蔓的长舌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童年阴影，而那只是程小东用一条染色海绵的神来创造。

其次是妖魔世界的构建。60版中邪恶势力只有姥姥一个，未免过于单调。87版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妖魔世界：混沌，黑暗，人妖不分，末世的既视感。

习武之人为了朝廷赏金当街抓捕路人，店老板以人多势众欺负收账之人，卖画人看钱不看画，店家是杀人掠货的黑店，贪官公然收受贿赂草菅人命，荒坟、尸骨、饿殍遍野，饥饿的野狼四处寻找猎物......人类社会高度文明的表象下，87版《倩女幽魂》呈现的却是一个极端残酷、物欲横流的妖魔世界。

姥姥不再单枪匹马，身份如同《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地下城城主葛老，控制冤死女子的魂魄，让她们做“鬼娼”魅惑凡人以供她吸食精血。当然，还有更大的boss——黑山老妖，这个群妖群鬼精神偶像般的存在，让小倩悲惨身世又多了一层“献祭”的绝望感。

最终是正与邪的反思。60版中，正和邪是明确对垒的，燕赤霞代表正义斩杀姥姥，天经地义，无需任何思考。87版中，正与邪变成了一个需要思考辩证的哲学问题，“人害人比鬼不知道残忍多少倍”，鬼魅取人性命，人一样奸恶狠毒虚伪，比起鬼魅，人性中的黑暗面更加阴暗恐怖。

因为世界混沌黑暗，捉妖师燕赤霞从慷慨热血的悲歌之士，才慢慢变成了玩世不恭、隐居兰若寺的避世之人。单纯可爱的宁采臣无意闯入，与身不由己的聂小倩相爱，朝这潭死水似的妖魔世界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对于死水虽然微不足道，却在厌倦人世的燕赤霞心里激起对人性希望的涟漪。

值得一提的，李翰祥设定的“邪大于正”的力量悬殊在87版里得到延续。为救小倩奋不顾身的宁采臣，被宁、聂爱情打动的燕赤霞，最终救下了小倩，但树妖姥姥和黑山老妖并没有被消灭（直到第三部才被被消灭），鬼蜮人间也没有改变。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变革的力量似乎微弱无力，但87版对“侠”、“义”、“忠”、“勇”、“情”的推崇，无不体现精英渴望救世的人文理想。

人间情

“倩女”魂穿一个甲子，带着前世来寻今生的人间情。

前世是港片的繁华时代：87版首次授权，“金马”编剧阮继志33年后再捉刀，“七小福”之一、香江武生元华继03年剧版后再演燕赤霞，香港武打戏中以演大侠著称的徐少强出演树要姥姥，TVB“金牌绿叶”骆达华客串——陪伴影响了几代人的港味，思念吗？

今生是互联网全面浸入时代：目前业界最好的网大导演林珍钊，4000万投资，1430个特效镜头，一年的后期制作，96年的宁采臣和99年的聂小倩——剑指网大精品的天花板的一次实践。

《倩女幽魂》的IP链条，87张国荣、王祖贤版已经是上面最夺目的项坠，无论如何翻拍，遭到群体质疑在所难免。《倩女幽魂之人间情》当然不能与之并肩，它做的是复刻与致敬，在不可逾越的经典之上重拾老港cult，并注入时代的新元素。

《人间情》整体改动不大。熟悉的画，熟悉的树妖姥姥，熟悉的黑山老妖，熟悉的宁采臣和聂小倩，熟悉的知秋一叶......《人间情》的致敬姿态非常良心，不少说它蹭IP、毁经典的评论恐怕有失偏颇。

在鬼蜮世界的呈现上，延续了87版迷离魔幻、邪魅诡异的风格。破败不堪的兰若寺、神秘鬼魅的黑山界，迷雾中诡秘的“幽冥引路”、鲜红新娘嫁衣与黑暗环境的强烈对比......布景设计无不体现高级色调和精致细节，张扬工业美学和视觉美学的同时，又不失东方古典奇幻美学色彩。

延续的同时，《人间情》扩充了妖魔队伍：灵虚童子、求亲阴兵、不动明王、冥河摆渡人、鬼新娘......在强大特效的渲染下，奇诡、魔幻、惊悚各种元素无一不具，毛骨悚然就对了。

精良的服化道，强冲击力的特效，符合年轻人审美的工业美学——没有让《倩女幽魂》失去古典美、充满违和感，反而成为现代科技成果增添的加分项。总策划刘朝晖接受采访时，说《人间情》“在生产线上的每一个工业标准方面都是最高配置”，即使在互联网快时代，网大依然能出细琢细磨的工匠精品。

《人间情》的重头戏依然是宁采臣、燕赤霞营救被迫嫁给黑山老妖的小倩，别出心裁的是，宁采臣通过“灵魂摆渡”独自进入黑山老妖的黑水城，而燕赤霞作为外援辅助，一内一外，展开了以命相搏的“逆时营救”。

87版中，宁采臣是和燕赤霞一同进入黑水城，虽然同样怯懦书生因爱萌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但《人间情》无疑强调了一种独自面对的成熟精神。

影片最后，小倩灵将耗尽进入转妖轮，宁采臣告别燕赤霞进京赶考，一脉相承的悲剧结尾释放了传奇亘古恒久的魅力。“这个世道，考什么功名？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不如留下来陪我捉妖”，“妖是捉不完的，我要考取功名，做一个好官，让这世上再无冤死之人”——燕赤霞依旧很丧，但宁采臣不再迷茫，时代赋予的进取精神在他身上闪烁。

真正的人间正道是什么呢？即使身处黑暗，亦葆有纯粹积极，不断突破自我局限，力之所及惠及他人，朝向永远的真善美。60年如一梦，“倩女”历经三代，这个中国人心尖上的幽魅绮梦依然未改其本真的人文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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