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三部曲最后的赢家（完美呼应教父三部曲）

作者：Justin Chang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Criterion（2022年11月15日）

在犯罪惊悚片《无间道》（2002）中所有棘手的双面行动、紧张的屋顶交涉和阴暗的后巷追捕等场景开始之前，都有一个美丽的、暴风雨前的平静时刻。在香港繁华的九龙区，刘健明（刘德华饰）在一家电子商店购物时发现了陈永仁（梁朝伟饰），他以为后者是店主，这可能是影片中最无伤大雅的身份误认案例。

《无间道》（2002）

早在1991年，两人曾是同一所警校的学员，之后就分道扬镳了。陈不知道刘现在是一名警探，而刘也不知道陈是一名黑社会歹徒。他们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但关键的是，我们知道：陈其实是一名卧底警察，从内部着手，逐渐剿灭了在警队中秘密安插了刘作为内鬼的黑道组织。

对于往往错综复杂的间谍游戏来说，本片的氛围出奇地宁静。在两位正值黄金时期的巨星的演绎之下，两位男主人公享受着片刻的喘息，达成了轻松的友谊。《无间道》和它的两部续作，均由刘伟强和麦兆辉联合执导，可能从佛教的「无间地狱」汲取了其概念上的冷酷感和哲学上的严肃性，但目前，陈、刘二人被安置在一个闪亮的消费主义当代炼狱里。

正是在这种纯粹的身份互换背景下，这两个被困在骗局循环中的陌生人和敌人，都可以袒露自己的真实情况。对刘来说，犯罪已经成为获得社会尊重的一种手段：他喜欢被当作是正直的人所带来的好处，其中包括他与小说家玛丽（郑秀文饰）的婚姻；漂亮的新公寓；以及在香港消费经济社会中的安全立足点。

陈更想要的则是自由，一种远离街头的生活，一份文职工作。多年来，他被逮捕和殴打（有些是主动忍耐的，有些是被迫遭受的）并没有抹除他的基本尊严：即使他在看管商店，他也不会想着敲你的竹杠。

刘买了一台电子管放大器，在故事的高潮部分，这件东西会给他造成困扰。但首先，他和陈一起测试了几个扬声器，试听台湾歌手蔡琴1980年推出的歌曲《被遗忘的时光》，这是一首忧郁的记忆之歌，就像这部颇为内敛的多重任务电影中的其他内容一样，有着多个层面的含义。

这首歌也像一条在迷宫中穿引的线，在《无间道2》和《无间道3》（均于2003年公映）中反复出现，每次都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入这个极度男性化的世界——其中有被忽视的父亲、不听话的儿子和充满背叛的兄弟情。这首歌也一次又一次地指向了一个不可挽回的过去的幽灵——不仅是陈和刘的身份，也是香港回归还没几年的境况。香港这个现代都市正在经受自己的身份危机，其严峻程度不亚于这两个无休止地受挫和发生冲突的双重卧底。

《无间道》是香港出生的电影人刘伟强和麦兆辉的第一次合作。那时，麦兆辉已经导演了几部电影，包括心理恐怖片《追凶二十年》（1998）和黑帮电影《爱与诚》（2000）。刘伟强曾拍摄并执导过几部以黑社会为主题的《古惑仔》系列电影；他还曾在王家卫的《旺角卡门》（1988）和《重庆森林》（1994）等片中担任摄影师。（事实上，王家卫梦幻般的视觉特征——冷色调的鱼缸绿和温色调的烧焦金——在《无间道》三部曲中都有体现，刘伟强兼任了摄影师和导演。）

《追凶二十年》（1998）

《无间道》的剧本由麦兆辉和庄文强编写，后者曾在2001年操刀浪漫喜剧《爱君如梦》的剧本（由刘伟强导演、刘德华主演）。在《无间道》三部曲取得成功后，刘伟强、麦兆辉和庄文强三人又陆续在动作片《头文字D》（2005）和《伤城》（2006）中再度合作，而麦兆辉和庄文强还共同执导另一部香港犯罪三部曲《窃听风云》（2009、2011和2014）。但是，当第一部《无间道》开机时，他们中可能没有人设想过这种长久的合作；他们只是想在一个亟需振奋士气的行业中拍一部优质的、赚钱的电影。

《无间道》于2002年12月上映，票房创下新高，随后在国际电影节上的放映也大获好评，它很快就被誉为香港电影的救星。它使曾被盗版破坏的本土票房重新焕发活力——虽然不久就遭到了非典的再次破坏。它横扫了2003年香港电影金像奖，赢得了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梁朝伟）和最佳导演等大奖。

它还催生了马丁·斯科塞斯的《无间道风云》（2006）这一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翻拍作品。那部电影可能让《无间道》的很多粉丝（包括我本人）觉得是一部差强人意的翻拍片，但这部香港犯罪片经典催生了流行的美国翻拍片的想法是相当有趣的。毕竟，香港的动作片电影人几十年来一直从美国黑帮电影中汲取能量和灵感。

《无间道风云》（2006）

《无间道》三部曲本身就是这种文化交融的一个典型例子。它精心设计的结构让人想起了80年代的各种香港犯罪片经典，包括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和《喋血双雄》以及林岭东的《龙虎风云》——这些影片都充满了道德上的模糊性，而在97年后更加严格的环境之下，这种特质会变得越来越难塑造。当然，这个三部曲也同样受到了好莱坞电影的深刻影响。

《龙虎风云》（1987）

首先，它地狱式的双关片名（Infernal Affairs），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迈克·菲吉斯1990年的腐败警察惊悚片《流氓警察》（Internal Affairs）。如果说第一部《无间道》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迈克尔·曼的《盗火线》（1995）中警与匪的对立身份的影响，那么三部曲作为一个整体则呼应了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史诗《教父》三部曲的弧线：第一章见证了一个黑帮领袖的倒下，以及他的儿子崛起；第二章的时间往回退，补充了一些碎片式的细节；第三章则迎来了新领袖孤独而绝望的结局。

然而，也许并非巧合的是，《无间道》三部曲最重要的好莱坞灵感来源于香港传奇导演吴宇森。尤其是第一部《无间道》，它以更现实、更低调的方式传达了《变脸》（1997）的主题——这一次，两个宿敌交换了位置而不是面孔，并将重点放在由角色驱动的悬念和过程细节上，而不是芭蕾舞式的动作。

暴力是最小限度的，叙事是严谨的，行动则处于不可逆转的循环；仿佛人物已经被吸进他们自己制造的漩涡中。这部电影不是在向前推进，而是在其轴线上催眠般地旋转，就像一个叙事的离心机，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产生了极端的混乱和一种奇怪的、可怕的清晰。

早期缉毒的镜头，壮观而简洁，为这种循环的势头做了铺垫。当黑社会老大韩琛（曾志伟饰）准备从他的泰国同行那里购买一批可卡因时，陈秘密地将他们会面的信息通过手指敲击的摩斯密码传递给了黄警司（黄秋生饰），而刘则在警察总部装上了电线，一边给韩琛传递消息。在这首由翻盖手机、电话线路和眉头紧蹙精确编排而成的交响乐中，一种日益紧张的僵局随之出现。

到最后，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但都知道自己被渗透了，而且双方的卧底现在几乎都走上了绝路，终局之战一触即发。「谁输的话就是死，」黄警司在与韩琛的团伙对峙时喊话，他的话最终将得到证明：包括他自己、韩琛，以及陈——这部电影中饱受折磨但毫无污点的心灵。

梁朝伟在《重庆森林》中扮演过警察，在《喋血街头》（1990）中扮演过匪徒，也在《辣手神探》（1992）中扮演过假装匪徒的警察，而在这部影片中，他游刃有余地诠释了他最好的角色之一。对于这个角色来说，他的粗野恰当好处，穿着开领衬衫和黑色皮夹克，看起来比平时更邋遢，蓬乱的刘海遮住了他那著名的富于表现力的眉毛。

但在他难得的空闲时间里，陈身上散发着令人惊讶的轻松、温暖，甚至是情调——特别是在他与富有同情心的治疗师李心儿（陈慧琳饰）之间的戏份中——这进一步加深了他个人牺牲的悲剧性重量。

只有当他在天台上与唯一知道他是好人的黄警司会面时，他才能完全发泄自己对被赋予的任务的愤怒——这个任务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死刑判决。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情况都是如此：除了陈本人死在韩琛安插的另一个卧底的手中（一个无懈可击的转折），《无间道》中最令人揪心的时刻可能莫过于黄警司被杀、被折磨的尸体坠落在地上——陈在现场几乎无法抑制住自己震惊、恐惧和绝望的表情，他知道，如果表达出来，无疑于自爆身份。

刘德华的角色则是一个更冷酷、情感更克制、但也更狡猾的存在。刘的一切——他剪裁得体的西装，干净的面容，在压力下令人惊羡的冷静——都是他经过精心研究的表演元素。但这不仅仅是一种表演吗？

刘自己可能也不完全清楚。他是如此善于把你拉进一种亲密无间、甚至令人作呕的亲密关系中，以至于当他提醒你他是多么的无情时，你会感到极度震惊，无论是他策划了导致黄警司牺牲的事件，还是对另一个已经失去作用的同伙给出了致命一击。尽管如此，真相终究会大白。

他习惯于用拍打大腿的方式传递官方文件的信息（与陈轻敲手指的动作相对应），这种紧张的抽搐式动作成为一种致命的暗示。当《无间道》结束时，他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也许还有更多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悔恨吧——他也许是第一次感到，那面墙在他眼前闭合。

在《无间道》的结尾，四个主角中的三个都死了，这意味着，如果没有吴宇森《英雄本色2》（1987）中那样的双胞胎兄弟情节，续集就需要在重点上做重大调整。但在精心制作的两部续作中，刘伟强、麦兆辉和庄文强表现出了不输给他们片中的双重卧底的敏捷性和机智性，在多个方面倒回、推进和深化了故事。如果说这两部电影都没有达到第一部的商业和文化影响，那么三部曲作为一个整体，仍然以其堪称典范的叙事和主题凝聚性脱颖而出，每一部都有其独特的戏剧性重点和时间结构。

《无间道2》是一部广义上的前传，时间大约开始于前作的十年之前，其特别之处不仅是聚焦于年轻时期的陈和刘（分别由余文乐和陈冠希扮演），而且重点刻画了两个导师式的人物，黄和韩，以及他们之间看似不太可能、最终无法维持的联盟。

黄秋生和曾志伟，在第一部电影中是如此引人注目的宿敌，但在这部影片中，他们却挖掘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彼此展露温情的处境；他们似乎已经知道，随着各自地位的上升，两人的友谊注定走向破灭——因此在当下，他们的友谊显得更加珍贵。我们知道，他们和陈、刘二人将活到这部影片的最后，但这只能带来最微弱的慰藉。

在叙事的复杂性和人类苦痛等方面，《无间道2》变本加厉；在某种程度上，它比前作有着更疯狂的、堪称倍增的结构；有两个警方的卧底（包括陈），两个并行的人质事件，甚至还有两个叫玛丽的女人。随着影片的进行，黄和韩都显露出了令人惊讶的道德层面：在成为一个无情的黑道大佬之前，还是小头目的韩似乎拥有着仁慈的良心和慷慨的团队精神；与此同时，受人尊敬的资深警察黄，因其在暗杀倪氏犯罪家族首领倪坤（张同祖饰）的丑闻中所承担的角色而几乎入狱。

两个人都将失去他们的亲人：对黄来说，是他可敬的同事陆警司（胡军饰），他被一个为黄准备的汽车炸弹炸死了；对韩来说，是他深爱的妻子玛丽（刘嘉玲饰），她因指使了暗杀倪坤的行动而被杀害。

与第一部电影紧凑的时间框架相比，《无间道2》的时间跨度长达六年，从1991年开始，大约是陈和刘同意做卧底的时候，到1997年7月结束，香港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英国殖民统治后正式回归中国。

这是三部曲中对文化、金融和政治的巨大不稳定的最明确指向，它为一部关于制度崩溃、忠诚丧失和残酷的权力转移的犯罪电影提供了一个恰当的不安的框架。我们最终了解到，倪坤冷酷无情的儿子及继任者倪永孝（吴镇宇饰）恰巧是陈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一关系解释了（同样有些难以置信）陈为何背叛自己腐朽堕落的血肉之亲，决定成为警局的卧底。

另一方面，刘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他不仅在玛丽的命令下杀死了倪坤，还在她拒绝他的追求时策划了她的死亡。并非巧合的是，玛丽在这部影片中播放了《被遗忘的时光》。这首歌不禁把我们带回了前作，奇怪的是，它提醒我们一些尚未发生的事件。

但是，正是这种矛盾使这两部电影具有如此惊人的情感力量；目睹着黄、韩和陈的苦难经历，并且知道几年后等待他们的仍然是悲苦的命运，尤其令人痛心。陈向一个牺牲的战友的墓碑敬礼的情景，是对一个只给他们带来痛苦和损失的机构的忠诚且勇敢的宣示，与整个三部曲中其他无数这样的敬礼相呼应：通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不断叠加，这个画面让人想到了无止境的死亡和暴力。

在第一部《无间道》的另一个结局中，刘德华和麦兆辉为中国大陆和马来西亚特殊改了一个版本，刘健明的罪行被揭露并沦为阶下囚。这种妥协的结果在《无间道3》的事件中显得更加荒谬，该片将前作和续集糅合成一个狂热的交叉叙事。

第一条线索是在第一部电影中的事件发生前六个月，在这期间，陈（再次由梁朝伟扮演）的伪装行为给他带来了巨大压力，加上韩最近的商业交易，把他推向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第二条线索是在陈牺牲后十个月，刘（再次由刘德华扮演）被任命为内部事务负责人，他试图掩盖自己的行踪，但反而开启了堕落之路。构成《无间道》三部曲的循环势头在这部影片中得以翻转：陈通过爱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成功地摆脱了循环；而刘被妻子抛弃，与同事疏远，最终越陷越深。

此外，有两个人与陈和刘在两条时间线上都有宿命般的交集，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对称性。一个是治疗师李心儿（同样由回归的陈慧琳扮演），她试图用催眠术来治疗陈的段落，令人愉悦地演变成了一出浪漫喜剧；在陈牺牲一年多后，李心儿开始为刘提供治疗，并意外地听到了他的犯罪供词。

另一个关键人物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高深莫测的警察杨锦荣（黎明饰），他的忠诚度在一段时间内是个谜。他逮捕了陈，因为陈在韩的命令下无意识地攻击了一个潜在的商业伙伴，而且他还成为了刘的眼中钉，刘怀疑他可能是韩留下的卧底之一，因此构成了不可容忍的威胁。

杨的确是一个威胁，尽管不关乎于刘真正所担心的原因。《无间道3》结尾处一系列相互交织的真相大白有两个目的：在陈的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为他提供一种短暂但宝贵的兄弟情谊；以及让刘承担他一直小心躲避的所有致命后果。

三部曲的终章萦绕着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孤独感和徒劳感，它引入了许多新的角色——包括狡猾的大陆毒贩沈澄（陈道明饰），后来被揭露为卧底警察——但仍然让人感觉人数不足，甚至达到了一种阴森的、几乎是幽灵般的程度。

虽然有零星的群体镜头，但几乎没有前两部电影中那种令人陶醉的密度；刺激感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刻意设计的，留下的只有恐惧和偏执。这部影片的标志性画面是刘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内务部办公室里工作。

如果说《无间道》中的陈永仁最终是白白地死去，那么刘健明则是在徒然地活着，这要糟糕得多。到最后，即使是他试图为自己奢求的宽仁之死也被证明是难以实现的，他被留在了最纯粹的「无间地狱」中：漂泊而不可及，前妻带来了他永远不会相见的孩子的消息，他还被自己所做的和失去的一切的回忆折磨着。《被遗忘的时光》最后一次响起，一如既往地把我们拉回往昔，回到在电器店里刘与陈的那次偶遇——对可能存在的兄弟关系和无法触及的香港的愿景。

现在再听这首歌，很难不将其视为关于香港电影本身的一曲苦乐参半的挽歌，或者至少是对过去那个创意迸发的时代的缅怀——几个新锐电影人走到一起，拍出了几部了不起的作品：一个犯罪三部曲，其持续的形式敏锐性、叙事复杂性和道德模糊性为警察电影和黑帮电影都树立了一个国际性的高标杆。

但是，就像任何非凡的成就一样，电影最终只能做到这么多。在第一部《无间道》问世约20年后，整个电影行业——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拯救。《无间道》系列没有、也不可能拯救香港电影，它们所能做的只是为它留存一些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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