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绿海的记忆作文(那一片绿海的记忆)
芒种后的一个周末,一群迷恋摄影的人们,驱车三十多公里前往龙江,专程拍摄栽秧时节的田野风光。
在芒棒城子山和岩子头的中间地带,有一段狭长的河谷,一片片梯田依山傍岭,借势绵延。有一户人家刚好在栽秧,犁靶后面,很多白鹭悠然跟进觅食,有的则静静蹲站在田埂上蜷缩着脖子睡觉,或看着远方发呆。
犁钯,砌埂子,拔秧,运秧,打秧,栽秧,男人女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眼前的情景触动了埋藏心底许久的记忆,突然间,我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不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同行一摄友亦兴致勃勃,相邀一起下田体验久违的栽秧感受。
当我脱掉鞋袜,赤足站到水田里,与清凉细软的泥浆相触时的那种切肤的裸露之感,从久远的过去一下子回到眼前,并迅速传递到全身,融融于心的快感弥漫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上。我有点眩晕了!
奇怪,虽然二十多年不栽秧,可是当解开秧个时,一切熟悉的感觉便自然呼之而来。不知不觉间,翠绿的秧苗宛如天女舞蹈时飞起的裙裾飘带,亭亭玉立逶迤了半丘田。
望着清新柔软的秧苗,我似乎已经嗅到穗花的飘逸芬芳,望见稻穗的金光灿灿了。在无限的遐想中,各种有关水稻的记忆便接二连三地鲜亮起来。
“栽秧虫”叫开“秧门”
打七岁时插“靠埂秧”至高中毕业,我有过连续十年的栽秧体验(后参工在农村,亦每年回老家或帮同事家栽,直到调入城)。每年布谷鸟一叫,我的心便开始痒痒,一天一天看着撒了种的秧田里,先是探出鹅黄鹅黄的小脑袋,然后见风便长,很快便像可爱的小姑娘一样,挨着挤着,挺直看纤细柔软的腰肢跟春风耳语和舞蹈。待长到有五六寸长又碧绿又粗壮时,“栽秧虫”(蝉的一种)鸣了,“秧门”开了(第一天栽秧叫“开秧门”),学校放农忙假了。
此后的每一天,我便怀揣着五月阳光一般的心情,与大妈大婶大嫂姐妹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论烈日炎炎还是风狂雨大,腰疼腿疼到上坡时手脚并用,连爬带走,甚至手指头被麦茬或石头划破了鲜血淋漓,带上碎布缝制的指套,也舍不得缺席一天。那时还是合作社,男劳力负责使牛、拔秧、运秧,女劳力负责栽秧,一般都带“晌午饭”,在田棚窝铺里吃了,蓑衣上歇息一会便接着栽。至今我重去审视这段成长期,仍然不清楚当初如此拼命和执着的全部理由,痴迷?勤劳?懂事?似乎都是也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家乡的山山水水和农民的泪痕欢笑,已经为我的生命注入了永不衰竭的血脉。
最美的“织娘”
我们走过田塍到达水田,田塍弯弯曲曲,时宽时窄,中间是黑色坚硬的泥土,两边是密集的青草,形成网络一般奇妙的线条,水汪汪的稻田被分割成形状不定、大小不一的块状,又串联成一体。一路上,大妈大婶爆米花一样的笑声时起时落。
下田了,每一次脱掉凉鞋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放下脚,可裸足与水田相接的冰凉还是那样猝不及防,令人震惊。随着冰凉的加深,双足全部被滑腻、粘稠的泥质粘住、封死。顷刻间,一种令人惊呼的快感涌遍全身,那种与大地光滑细腻的肌肤相触擦相拥贴的感觉简直奇妙无比,我对它的清晰记忆绵延至今。站在水田中,三四人排成一排,从田的这头栽着往后,直抵田的那头。水田在阳光下一片一片,晶亮夺目。而分散站立在水中的秧个(即捆束在一起的秧苗个子,由专门负责“打秧”的队长扔到田中的)一个个挺直着腰,神情肃穆,像在等待出发命令的士兵。在“解”“分”“递”“插”一系列娴熟优美的动作弧形中,在一声声插秧时悦耳的击水声中,一撮撮碧绿、俊逸的秧苗挺立在水中,它们均匀地漫布在水田里。
我把脚提起来再踩下去,再提起来再踩下去,先前那种冰凉滑腻的感觉慢慢消失,因为不断的摩擦,加之水田的向阳背光程度不一,赤裸的足会儿凉丝丝的,一会儿温烫烫的,在反复的感官刺激中,赤足变得有些麻木、迟钝,已没有了先前的快感。而秧田却渐渐在我的眼前延伸、延伸,从那片田到这片田,从那座丘陵到这洼深谷。这时候,宇宙万物都不复存在,“织娘”的魔法,让世界变成了披浅绿纱巾的水田。
下雨天栽秧,又是另一种情韵。田塍中间的硬土被雨润湿,牛踏人踩后,变成了粘稠、滑腻的稀泥。大家披着蓑、戴着笠,光脚踏上田塍,走进迷蒙的雨帘中。稀泥软软的、粘粘的、滑滑的,从脚趾缝里扑哧扑哧挤流出,一种酥痒舒服的感觉顷刻间弥漫、升腾,稀泥有了一种熨帖的亲合力,让你觉得亲切、愉悦、兴奋。多年后(成为母亲后)的一天,我猛然发现这种感觉好像可爱的婴儿吮吸乳汁,并把胖乎乎的小手伸进母亲的怀中不停地碰触、抓挠的感觉。
走着走着,新泥和着旧泥,变成了一双奇妙的鞋子,喜欢穿的,尽管穿着往前走,稀泥还会点缀一些花饰;不喜欢穿的,伸开脚丫往田埂边的密草中一擦便脱掉了。不过稀泥还会一如既往地再给你穿上一模一样的鞋,反正它不会让你的双足赤裸裸地白着。这时的稀泥,似乎已长成了一个有点调皮有点执拗的大孩子了。
最妙的是披蓑戴笠静立于水中,听任狂风在耳畔呼呼喘息,暴雨如敲锣般将拳头锤击在竹叶编成的斗笠上。眼前白花花的水在沸腾、跳跃,浑浊的田水被雨砸起一粒粒又亮又大的珍珠,然后在空中象伞一样散开、降落。珍珠和伞,伞和珍珠交织成随风涌动的巨幅锦绸。柔软平滑的锦绸上,被山里姑娘胡乱绣上一些不规则的奇花仙草,似乎你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它的凸显,它的粗拙,然后喜欢上它不矫饰的真诚和纯朴。
“造假”的脸红心跳
栽秧是记工分的,按所栽秧个的多少记,十个秧一分。而记秧个的办法,颇有些原初味,就是结绳记事。解一秧个,将捆秧个的棕片系在裸露的小腿肚上。栽完一个又解一个,又系一片,又栽,如此反复。收工时,每人腿上系绑的棕片已有厚厚一捆,活像一个个蚂蚁包串挂在洁白细嫩的腿肚上。大家坐在田埂边或窝棚里,细心地解开棕片,然后互帮数数。记分员在一旁将每人栽的秧个数记在小本子上。御下棕片的小腿肚,些时已是“沟壑纵横”,红一道白一线,白一条红一股,让人惨不忍睹,又让人忍俊不禁。多少年来,洁白耀眼的小腿肚上那道道红白相间的印痕,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来回掠动,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的还有那次记秧个的“造假”。结绳记事给处心积虑的人一个大大的空子。不过那个年代会造假卖假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或许见过那么两三次,不过如今都模糊了,真切如初的是自己的那一次。那天栽到田中时我突然想小便,于是便走过几丘田,下到田脚低洼处的灌木丛中,站起身时腿肚子上捆的棕片被一樘棣刺勾断了两片。立时,我吓坏了,好比遇到了天塌地裂。不过,很快,潜意识告诉我,拿着断了的棕片去让人证实,反倒会引发一些人的猜想,倒不如把粗的棕片一撕两半,撕两片恰好凑足数。我便这么干了。
傍晚收工数秧个,当胖大婶帮我数到那几片不规则的棕片时,我看见她的手停了一下,并用奇怪的眼神瞅了我一眼。立时,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一类的词从胖大婶身上辐射出来,漂浮在我眼前,使我一阵心虚,我感到了电影中被追捕者濒临抓获的紧张,脸在发烧,手心淌汗,似乎自己真有过造假的举动。那年我十二岁,读初中一年级。每天可以栽一百多个秧,跟其他大人一样,一天挣十几分工分。
一捧咧嘴笑的“完秧果”
秧事完结那天,就是合作社里一场盛事的高潮。人们会选择江边梯田中一座宽敞的“社楼”(供人和牲畜休息的楼房,二楼码草和人休息,楼下关牛),大家随意而坐,举行山歌对唱。
山歌的调子基本是定了,但唱词都是随口编的,或追忆栽秧的辛苦,或表达丰收愿景,或倾诉爱意衷肠,或相互打趣揶揄,内容丰富,原汁原味接地气。
不过最让孩子们盼望的,是期待一年之久的那一捧“完秧果”。完秧那天晚上,生产队要开会,队长会对栽秧做一个总结,计分员还要公布整个秧季的出勤公分,最后每家发一捧“完秧果”—就是松子瓜子花生核桃水果糖之类的零食。那时我父亲是计分员,开会回来总是很晚。可我一定是要等他回来的,哪怕瞌睡来了头撞板壁也要等,揉揉眼睛又听听大路的动静。
当熟悉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我便飞出大门去迎接父亲,父亲用他的胡茬亲亲我,便把我背起来走进家。到了堂屋,我急不可待地跳下地,双手合拢举着,静静等待父亲从他的衣兜里掏出那一捧梦都梦了不知几回的“完秧果”。
父亲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果子放到我的手心。水果糖花花绿绿,核桃分半躺着,松子滚圆,瓜子尖尖,花生包裂开嘴笑了,露出红红的肉粒儿。那夜,我只舍得吃几粒笑得开心的花生,其他的要留着一天吃一点。结果,那夜的梦,香香脆脆,妙不可言,真的还听到了花生的笑声。
文:万菊芬
图:张 黎 万菊芬 李敬清 董宝庆
来源:腾冲文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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