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安魂(红星大家茅奖作家周大新)
“宁儿,爸爸怎么也想不到,从2008年8月3日这天起,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2009年,作家周大新在电脑上写下了长篇小说《安魂》的第一句。那是春末,漫街的花都开了。他拉上窗帘,拧开台灯,窗外的喧嚣便和他隔绝。橘黄色的灯光下,只有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噼啪声。
写《安魂》的时候,他习惯穿件黑色夹克衫,泡杯红茶。热气氤氲里,往事回来了。
周大新
2008年8月3日,周大新失去了久病的独子宁儿。两个月后,他的长篇小说《湖光山色》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光环、盛赞、荣耀……丝毫不能抵御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
此后三年,痛苦是他的密友。
他写得很慢,有时一天只写几百字。“难受得很,有时候不得不中断,散散步。”
散步时,他总是路过一丛月季。粉白的花朵微微摇曳,花香不冶,却带给他短暂的安慰。有那么几秒,似乎,他从失独之痛短暂地抽离出来。然而,下一秒,痛苦重新漫覆,这痛苦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他无处可遁。
唯有笔,拿起他最心爱的笔,写下来,写下悲怆、写下不舍、写下悔与痛、思与忆。痛苦汇成一条河,河流的名字叫《安魂》。
三年后,《安魂》出版。
周大新《安魂》
“爸爸,平静下来,接受事实吧。我已经离开了人间,再也回不到你和妈妈的身旁,事实无法更改了。”
幻想中,永眠的儿子在与他对话。幻想中,儿子听到了他的全部思念、忏悔和绝望。
“泣血之作”,《安魂》的腰封语如是说。在世人眼里,他是著名作家;在《安魂》里,他只是个普通父亲。和很多父亲一样,会坚强,也会脆弱。
“我的一生痛苦很多。”他对红星新闻记者说,“有的不愿再提。”
采访中,周大新几度哽咽。红星新闻记者告诉他,“如果我的哪个问题让您不开心,您就不回答。”
“没事没事没事”,他迭声道,说完反而安慰记者,“刚才说的你都可以写。写完也不用给我看。”他的声音总是尽力维持着平静,有时带着笑意,好像一切痛苦并未发生,好像2008年的夏天永未来临。
2022年3月25日,根据《安魂》改编的同名电影将公映。周大新说,“看第一遍以后,我就不能再看了。”
谈写作:
写下《安魂》 是自我救赎
红星新闻:您写作多年,获奖无数,哪一部作品是您最刻骨铭心的?
周大新:最刻骨铭心的,是《安魂》。因为这本书,是我自己写给自己的作品。当然也是写给全世界失去儿女的父母们的作品。
红星新闻:这部作品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周大新:是一种自我救赎,也希望能安慰全世界失去儿女的父母。世界上因为疾病、车祸、战争……失去儿女的父母很多,这些人其实都需要安慰。愿这个作品能给他们带去希望,让他们能重新面对生活。这本书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很多读者都觉得,这本书给他们带去了安慰。在一次座谈会上,一位德国朋友说,“这是一本东方的《神曲》。”
红星新闻:《安魂》写了多久?写作过程顺利吗?
周大新:三年。孩子走的第二年、2009年就开始写。非常痛苦。因为每一次回忆,都非常撕裂人心。写得很慢,有时候一天只能(写)几百字,我写作本来就慢。因为写这个书,让你难受得很,所以有时候不得不中断,散散步,休息休息,读读书。我现在记不得(当时读过谁的书),反正哲学方面的书多一点。如果把《安魂》分成两部分的话,最痛苦的是写第一部分,回忆的时候。后面的部分,完全靠想象,因为虚构了那么一个世界,带有安慰性质,心里还好受一些。
红星新闻:写出来后,心里会好受一点点吗?
周大新:会好受一点。我不愿提它。一提它,所有东西都重新回到脑子里了,没法忘记,所以我尽量回避,但是生活中,难免会重新触动。
红星新闻:难受的时候,怎么纾解内心呢?
周大新:我从来不说。只有通过写作,幸亏我有这个途径。
红星新闻: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某种意义上,写作是您的避难所?
周大新:对,是你说的避难所。同时,也给了我一个倾诉的途径,让自己获得情绪的平衡,要是没有写作,我可能更难受。
红星新闻:怎么界定写作在您生命中的位置?
周大新:非常重要。年轻时,其实也可以走其他的路,如果不从事写作,可以当参谋、当领导,走仕途。我从来没有后悔。现在回想起来,幸亏走了这条路,要不然那些痛苦我是很难承受的。
红星新闻:写作对您如此重要,但去年您宣布长篇小说写作封笔,会觉得可惜吗?
周大新:主要是我的身体坚持不了。我一般写一部长篇,都是两三年。两三年持续地做一件事当然可以,但让我感觉非常累。过去写100万字的长篇,我写了10年,也没有觉得怎么累,现在每天写三四个小时就觉得累。我担心随着年龄增大,艺术感觉、敏锐性等都会受到影响,写出不好的作品,给读者带去不好的感受。很多朋友觉得应该继续写,但我确实害怕。
红星新闻:去年您曾坦言,“我今年已经69岁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清醒认识到,要学会撤退,不能一个劲儿拼了命地往前走。”在您看来,遇到什么情形应该撤退呢?
周大新:就是自己不要再做很大的创作规划,做很长远的创作安排,不要再给自己压超重的担子。要学会做力所能及的事,写能够完成的作品。
周大新
谈转折:
对人的认识更深刻、更宽容了
红星新闻:《安魂》写了三年,这三年带给您的改变大吗?
周大新:也算是一次成长。虽然已经到老年了,但其实很多问题原来都没想过,这是一次集中的思考。
红星新闻:是对哪些问题的集中思考呢?
周大新:关于人生的意义。过去都是匆忙地活着,慌慌张张地应付。但究竟它有什么意义?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痛苦?人为什么要出生?这么短的时间,叫人经受苦痛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形而上、平时不去想的问题,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不得不去想。平时我们说,认识、思考,但是因为(生活)不给你切身的刺激,你很难达到一定的深度。我就借这个机会,来思考这些问题。
红星新闻:写作过程中,您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周大新:书的后半部分有了。后半部分,不是对具象生活的描写,完全是一种思考,完全靠想象写的。有些东西,其实至今也没有完全想明白。有时作家是一个思想者,很多问题,他可以提出来。但不能全给出答案。但我还是给出了一些问题的答案,当然不一定都很准确。
红星新闻:找到答案的过程,很不容易吧?
周大新:对,找到以后,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承受困难的过程,要算起来,快乐的时光非常少,所以很短暂,大部分都是烦恼和痛苦。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痛苦,不过大家的痛苦不太一样。有些人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有些人经历了那样的痛苦,然后有一番感悟以后,再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有办法把自己的感悟留下来,对后人是一个帮助,没留下来也就罢了。世界上,你说哪个人活得很容易?其实想想都不容易。不论是从政的、经商的、务农的、创作的……就像你们搞新闻采访的,哪个人容易,是吧?
红星新闻:《安魂》是您写作的一个转折点吗?
周大新:应该算一个转折点。过去写人或者世界,觉得自己理解了他们。其实从这以后,我觉得很多人物,没有达到我后来的这种认识。写完《安魂》后,我对人的认识、对过去、对人生、对人性、对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更深刻了,我对他人也更宽容了。过去看人时,我用“正常”的、世俗的眼光去看,去做出很简单的判别。经过这以后,看别人,就会觉得他的人生也很不容易,也很困难,有一种悲悯的心。年轻时,我只是喜欢托尔斯泰,后来,我觉得托尔斯泰提出来“让世界充满爱意”这种理念确实是对的。人与人之间确实不应该瞎折腾,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宽容,把不长的人生平安地度过去。
周大新
谈反省:
若生命重来,会尊重孩子意愿
红星新闻:在《安魂》里,您多次反省和妻子对宁儿的教育方式。
周大新:(如果生命能重来,)我想最大的改变,就是尊重他的意愿,对他的一些选择可以给出建议,但不能强迫。我过去都是强迫他,替他安排。如果真有这种机会,肯定不会再走老路,一定要尊重孩子的意愿。
来到人世,大家都有自己的权利。父母虽然给了孩子生命,但不能决定他的人生过程,他要自己面对他的人生问题。
红星新闻:您曾说,想成为一个给世界、给读者带来一点暖意的作家,您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周大新:我后来的作品,都是力图往这个方面努力的。我的主观意愿,是希望给大家带去暖意,让他们感到这个世界很温暖。包括我后期的几部作品,特别是《天黑得很慢》,讲老年人的社会生活,应该能够体会到这一点。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
红星新闻:您曾言及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您说,有学者认为,时间中的一切始终存在,这给了您安慰。现在,还会恐惧时间的流逝吗?
周大新:当然还有。因为我其实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了,是吧?我今年已经70了。其实造物主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能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我只能抓紧时间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
红星新闻:您最想做的事情是?
周大新:我想在家乡建一个图书馆,叫周大新图书馆,最近把它完成了。今年3月4号在我的家乡河南省邓州市开馆了。我捐了我自己的1万多册藏书,还买了1万多册书,共捐了2.5万余册书。还捐赠了50余万元,用于逐年添购新书。还捐了名贵字画69幅。只有读书才能把我们送到更高的文明境地。
谈电影:
看了一遍后,就不能再看了
红星新闻:电影《安魂》(日向寺太郎执导,巍子、陈瑾、强宇等主演)上映后,您会去看吗?
周大新:我已经看过了。有一个在日本当教授的朋友,他给日本那边的导演说了这本书,后来就拍成了电影。做片子的过程中,不断地看到剪辑的片段,因为我要提意见,所以我看的时候,会非常难受,看第一遍以后,我就不能再看了。
红星新闻:您看了后,提了些什么建议?
周大新:我觉得导演和编剧在原作基础上的再创作,是比较成功的,我还是比较满意的。电影是另外一种艺术,它和文学不是一回事,它需要改编、需要故事。
巍子在电影《安魂》中(图据剧照)
强宇(右)在电影《安魂》中(图据剧照)
红星新闻:您怎么评价巍子(饰父亲)和强宇(饰孩子)的表演?
周大新:强宇演得还可以、还不错。巍子演得很好、很到位,他对人物内心的把握很准确。其实我对电影的表演也很难有一个专业的评价。电影是一种艺术,它是另外一种艺术表演性质,是艺术创造。(剧中的)他已经不是我本人了。
红星新闻:在您看来,巍子并不是表演您?
周大新:对。他是表演失去孩子的父亲。
红星新闻:您希望这部电影,给和您有相似经历的父母带去安慰吗?
周大新:是的。
红星新闻记者 彭莉 受访者供图
编辑 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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