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骗乌鸦的肉的故事(故事反舌鸟的缄默)
反舌鸟缄默之时,罪恶衍生之际。
(一)
皮特·弗兰克是镇上出名的铁匠。经由他双手打造出的农具实用又美观,价格也低廉。这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此外,皮特也深受镇里孩子们的喜欢。当那间小小的铁铺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时,孩子们就知道铁匠又开始工作了。于是,他们便纷纷跑进店铺,把皮特团团围住,仰起脸蛋翘首期盼着今天的故事。
是的,除了是个铁匠外,皮特还是个非常擅长讲故事的人。公主与魔龙、骑士与伯爵夫人、还有深藏在雪山里的先民……铁锤击打着通红的铁器,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也迸发出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故事。
可惜这样一个能言善辩、聪慧机敏的人,却只有个说不出话,性格孤僻的女儿。
安吉丽娜·弗兰克,这个刚出生便害死自己母亲的少女,在镇上的名声要远远超过父亲——
哑巴乌鸦。
那是少年们给她取的名称。
她长得不算好看: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瘦削的脸颊和下巴,薄得几乎成一条线的唇,零星散落在脸上的棕色雀斑,以及由于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病态苍白的肌肤。由于是早产儿,安吉丽娜看上去比她的同龄人要瘦小的多,单薄的身子又时常惊恐地缩成团,这就更让她显得孱弱怪异。
皮特曾经带着他的小女儿参加镇上的节日聚会,但无一例外都成了不怎么好的回忆。安吉丽娜并不受到同龄人的欢迎。那些热衷于捣蛋的男孩子们对这个沉默的黑发女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嘿,哑巴种,我听说你妈妈是在生你的时候死的。你还记得她是以什么姿势死的吗,是躺着还是坐着?”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的爸爸,看看你这小胳膊!我只要一用力就能折断它!”
“你该不会是你妈妈在外面乱来产下的私生子……”
“喂,你们这群口无遮拦的小混蛋们!走开!”
赶来的铁匠匆匆驱散那些顽劣的少年,但恶意的玩笑已经深深扎进了女孩的心里。它们像一根根刺,一旦扎进血肉里就生出了倒钩,想要将其用力扯出身体,也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从那以后,女孩索性连门都很少出。
大部分的时间,安吉丽娜都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躲在由书本堆积成的围墙中阅读。只有在这方小小世界里她才不是那个不详的黑乌鸦,只有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她才能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
安吉丽娜喜欢模仿。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总是在观察。小姑娘汲纳着书本里头的故事,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事物,并在心里的那片小小舞台上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我该怎么模仿那只穿靴子的猫?
她对着镜练习表情,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接近猫咪的神态。
如果我是地底来的哥布林,那我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立刻佝偻起身子,龇开牙做出狰狞的表情,同时假装自己手里抓着骨头做成的匕首在半空挥舞。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直直吓坏了刚回家的老铁匠。
“安吉丽娜,你张牙舞爪的是要去跟隔壁的猫打架吗?!”
准备作战的哥布林瞬间变回了那个乖巧的黑发小姑娘。
铁匠爽朗的笑声震得屋顶都要塌下来了。
后来父亲总这样称呼她:
“安吉丽娜,我可爱的小反舌鸟。”
她皱起眉头,望向父亲的眼中透出茫然和不解,仿佛在问:什么是反舌鸟,爸爸?为什么是反舌鸟?铁匠怜爱地凝视着自己的小女儿,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头上。
"反舌鸟是鸟类中最聪明的一种。它们能模仿几乎所有鸟儿的音色,同时自己的音色也是无可替代的美妙。反舌鸟们总是歌唱,用甜美的歌喉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
听到"歌唱"一词的时候,小姑娘低下了头,辫子的末梢微微颤抖。
"世界上有很多丑恶的事情,孩子。我希望我能让这些丑恶都远离你,但那是不可能的。"铁匠微有不忍,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母亲走的早,可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她带给我的精灵,我唯一的珍宝。你不必听那些坏小子们说的话,他们就是那种以欣赏他人痛苦为乐的混蛋。"
他抱起安吉丽娜,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膝上,就和平常给她讲童话时一样的和蔼耐心。
“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没有谁不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但尊严可不是靠着能说会道得来的。安吉丽娜,你要记住这点。虽然你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你可以用别的方法去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
后来,在失眠成为安吉丽娜的固定伴侣时,她总会忍不住在一个又一个如自己双眼般漆黑的夜里回想,如果变故没有在那天到来的话,自己的人生轨迹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惜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平静安宁的黄昏。
在大门突然被人急促敲响的时候,安吉丽娜正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念《圣经》。这是上周爸爸送给她14岁的生日礼物。
一阵鼓点似的敲门声把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安…安吉丽娜!"隔壁家的吉莉婶婶用力地砸着铁匠家的大门,在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快,你父亲出事了!"
安吉丽娜手一抖,整杯茶就泼在了《圣经》的封面上。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上清理书面的茶水。她猛地一推椅子,站起身往外冲。
"你父亲现在在布朗医生的诊所里……!"吉莉婶婶在她身后大喊,并夸张地挥着手。直到安吉丽娜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中,她才停下动作,满是同情地摇头唏嘘道。
"这可怜的孩子,愿主保佑,让她能见上皮特最后一面吧。"
镇上只有一家诊所,是大卫·布朗医生开的,从前自安吉丽娜生病的时候,父亲带她去过诊所看过病。她不怎么喜欢这个说话尖酸刻薄,故意抬高药价的小个子男人,更讨厌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的肥胖儿子。
被医生宠坏的吉姆·布朗是捉弄安吉丽娜的那群混小子的头头,他最喜欢扯着她的头发嘲笑她是只黑乌鸦,同时还用自己粗壮的手指使劲掐她的胳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是眼下安吉丽娜的心里只有父亲,她不在乎是否会遇到令人反感的吉姆·布朗,她只想赶紧到父亲的身边。
上帝,求您一定要保佑爸爸平安无事。
还没到诊所,远远的就看见有不少人围在诊所门口向里张望。安吉丽娜的心头一阵紧绷,不由得加快脚步冲过去,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跑进诊所里。
“你父亲在工作的时候,不慎打翻了铸桶。融化的铁水直接浇在了他的头上。”布朗医生用干净的手指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金边眼镜,尖利的声音声音比平时更要刺耳。
女孩瞪大了黑眼睛看医生,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于是布朗啧了一声,拖长了声音不耐烦说道。
“你父亲,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你自己进去看看他吧。”
望着女孩跌跌撞撞跑进小隔间的背影,医生转身厌烦地嘀咕了句。
“真是,直接拉去下葬不就行了,还耽搁我时间给他做检查……晦气!”
诊所后头的树上,一只又一只渡鸦密密麻麻站满了树梢,此起彼伏的叫声格外凄厉。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各自回家歇息,逐渐寂静下来的诊所才隐隐传出不太一样的哭声。
安吉丽娜伏在铁匠的尸体边上,握着他冰凉的大手,像头失去庇护的小兽般无助呜咽着。
“爸、爸……”
她用尽全力尝试呼喊被白布包裹着的父亲,然而只能发出不成句的只言片语。
没用的,爸爸不会再露出温暖的笑容,亲切地问他的小反舌鸟今天又在模仿谁了。
双膝跪在地上久了,冰凉的麻意顺着膝盖一路向上蔓延,刺得手臂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但她不想离开。
一阵粗鲁而嘈杂的走路声由远至近传进了房间。安吉丽娜没有回头,双眼呆呆地望着那张惨白的裹尸布。
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嘿,小乌鸦,好久不见啊。”
听到这声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称呼,安吉丽娜全身猛地一震。随后,她有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医生的儿子,吉姆·布朗双手交叉在胸前,硕大的身体把唯一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我爸他有事先走了,叫我来看着店。”吉姆笑的眼睛都眯成了缝。“当然,还有陪陪你。”
女孩下意识地往父亲的尸体上靠近些许,满是红血丝的双眼警惕地盯着对方。
"别紧张,小乌鸦。"
吉姆反手锁上门,一步步朝安吉丽娜走去。后者显而易见开始慌张,不知所措地往后退。
"你似乎比小时候长开了点。"
他用审视物品的态度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女孩,肥厚的嘴唇咧开一个恶心的笑。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哑巴。但刚才我听到你开口说话了。"
安吉丽娜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慢慢被逼到了角落里。
“让我听听你还能叫出别的什么吧。”
他突然上前一步,趁其不备攥住了安吉丽娜的手腕,并把她往自己怀里拽。
安吉丽娜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推开对方,转头跌跌撞撞就朝门口跑去。她没法儿尖叫,更做不到大声呼救,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粗嘎难听,野兽般的"嗬嗬"声。
爸爸,爸爸。
医生的儿子追上了她,从后面将她恶狠狠扑倒在地。
快救救我。
安吉丽娜的手指深深插进疏松的木质地板,拽拉出几道绝望带血的划痕。铁匠的尸体就在不远处,静静的躺着。
圣子、圣父、还有圣灵……谁都好,无论是谁都好……求求您,救救我吧。
那个混球抓住她的上衣用力一撕。粗布质地的劣质衣料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刺啦"一声裂成几条狰狞的布条。安吉丽娜被死死压制在地面,过于瘦弱的身躯使她无法反抗身形是自己好几倍的恶棍。
我一定是被上帝抛弃了。
她咬死了嘴唇,滚烫的眼泪在撕裂般的痛楚以及医生儿子那有节奏的低喘中,无声坠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三)
"安,快戴上面具,下一个上场的是你了!"
剧团团长夹杂着怒气的话音落下三秒后,堆放着杂物的角落才发出窸窸窣窣的杂音。一个穿着戏服的高个儿女人从里头站了起来。她的身材和脸蛋是那么干瘦狭长,又留着贴耳的短发,以至于当她蜷缩在杂物的缝隙里不做声时,根本没有谁会注意到有人在那里。
这个被称作安的年轻女人并不回应团长气急败坏的喊话,只是飞快掏出随身携带的漆白面具往脸上一套,便快步从后台走上了红布搭成的简易舞台。
“这个怪胎哑巴。”
团长朝她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在后台候场的演员们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开始交头接耳。
“明明演的不怎样,还要在那装什么清高摆架子!”
"别气啊,反正她演的不好又不是我们说出来的,一会儿等着看好戏吧。"
………
又是相似的面孔和话语。
藏在面具之下的安吉丽娜神色相当平静。在开始自己的表演前,她稍微活动了下手脚的关节,随后拿起了手边的道具。
现在上演的是团里的新哑剧——《丽兹波顿拿着斧头》。台上的三位演员通过肢体动作表现故事情节,台边站着负责背景音乐的小乐队和歌唱者。
台下人头攒动,数十双眼睛好奇地望向台上饰演莉兹·波顿的演员。只见她单手抓着斧头走向正在熟睡的父亲和继母,斧刃在地面拖曳付出刺啦刺啦的长音。
“丽兹波顿拿起斧头,”
负责解说的小歌手音色纯净,唱起童谣来欢快又甜美,反倒衬得剧情走向愈发诡异。
那柄斧子高高举起,台下已经有胆小的妇女捂住了眼睛,只敢从指缝里窥探剧情。
“砍了她爸爸四十下。”
鲜红色的血浆随着斧头的一起一落,喷溅在舞台上,莉兹的白色面具顷刻就沾满了斑驳的血色。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莉兹愣了愣,低头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仿佛刚从梦中清醒般茫然无措。继母惊恐地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地用手抱住头。
“她砍了她妈妈四十一下!”
斧头的攻击更加毫不犹豫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音乐戛然而止,观众们仿佛被谁骤然一把扼住了咽喉,面面相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莉兹·波顿在双亲的尸体中抬头看向观众,粘稠的血浆从喜怒难辨的面具上滑落而下,一滴一滴掉在同样血淋淋的斧头上。
死寂。
安吉丽娜闭上眼缓了几秒,随即准备和往常一样起身谢幕后迅速离场,好躲避观众们扔来的杂物和嘘声。
“太厉害了!”
突然,不知是谁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接着台下瞬间炸了锅。人们仿佛才刚从剧情中抽离,个个如梦初醒般使劲鼓掌叫好。一枚又一枚的钱币被高高抛向了台上,在惊呆了的安吉丽娜脚下滴溜溜打着转。
毫无疑问,这是场大获成功的表演。
演出结束后的当晚,安吉丽娜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边翻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一边回想今天的演出。自己成为一名街头哑剧演员也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对自己表演的哑剧,这样热烈的回应还是头一次。
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莉兹波顿拿着斧头》这种内容的哑剧,只是团长一再坚持,她才不得不答应饰演故事里那个弑父杀继母的女主角。
一个博人眼球的低俗剧本而已,不值一提。
她撇撇嘴,指尖轻轻滑过发黄起皱的书页。这本书是安吉丽娜今天刚用演出所得的钱从旧书商那买来的,她听人说起过,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忽然,有人敲响了安吉丽娜的房间门。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过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
“恭喜!听说你今天的演出很不错啊!”
来人是剧团里的“王子专业户”男演员威廉,也是观众们和团内所有女演员们的幻想对象,当然,也包括了不起眼的性格孤僻的安吉丽娜。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眼睛也是无忧无虑的水蓝色,加之魁梧俊美的身材和富有磁性的嗓音,很难不让人为之倾倒。其实严格来说,他在表演方面上资质平庸,演技欠缺火候,肢体语言过于夸张生硬,在舞台上也总会忘词,整体表现实在算不上好。但是这不耽误观众们的热情捧场:毕竟,有谁不喜欢看漂亮小伙披荆斩棘,打败恶人,抱得美人归这样的情节和场景呢?
于剧团而言,威廉就是剧团货真价实的王子和金招牌。安吉丽娜从没有跟他独处一室过,甚至和他的交谈都寥寥无几。她不敢接近威廉,只敢远远地,卑微又热切地望上那么一眼。他太过耀眼,自己是无法、也不可能走进他的视线当中。
如今威廉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教人一刻都不愿移开视线。
“真可惜没看到你的表演。”
威廉大步向安吉丽娜走来,伸手将她摞好的书扫到地上,然后和她并肩靠着坐下来。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安吉丽娜一下慌了神,既不敢回应他的话,也不敢望着那双好看得让人忘记呼吸的眼睛,只好抓紧自己膝上的裙子,低着头发愣。
“安妮她们说,哑剧结束后扔上台的终于不再是菜叶臭鸡蛋壳,而是货真价实的便士。最惊奇的是,观众们居然为你鼓掌了!这还是头一遭吧!”
她羞赧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真的很不容易啊!”威廉夸张地感慨道,顺便将一只手搭在了安吉丽娜的肩上,还不忘捏了把她的肩头。
安吉丽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大叫,然而却在冲动产生的同一瞬间立刻控制住了自己。自从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后,她就没再跟异性有过近的接触,更别提对方这样亲密的举动。
但威廉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那个恶魔。
“说来安你都在剧团呆了好几年了吧,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男演员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被自己全在怀里沉默不语的年轻女人。“我估计团长肯定会把你这个什么斧头的演出作为新的巡演保留项目。你要出名了,知道吗!”
对方只是安静地笑笑,依旧低着头,并没有露出狂喜的神情。威廉打住了话头,转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这个黑发的哑剧演员。
自己不缺女人,但是这种类型的还是头一回见。
“我从前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身边竟有一个这么文静的美人。”
威廉托起女人瘦削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安吉丽娜深深吸了口气。
这双蓝眼睛里只倒映着我的模样。
“安,你长得可真有异域风情。”
威廉的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
我好像有些眩晕了。我大概需要休息一下。
年轻男人陌生的炙热吐息轻轻扑在安吉丽娜的唇上,让她浑身发软,再也无力招架。恍惚中,手里的书好像“啪”地掉在了地上。
威廉吻住了安吉丽娜,双手熟稔地开始在她身上摸索揉捏。
“闭上眼睛吧,我的公主。”
她安静地闭上双眼,温驯得犹如一只乖巧的羊羔。
【四】
“安,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要去到你的家乡巡演了!”
当团里的其他演员跑来跟安吉丽娜说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化妆间里准备下一场的演出。
《莉兹波顿拿着斧子》一经上演便大受欢迎。传统的英雄故事不再受捧,反而这种由社会惨案改编成的戏剧更能激发人们的猎奇心和关注度。每天争着要看莉兹波顿弑父杀母的人们络绎不绝,剧团不得不额外增加了安吉丽娜的每日演出次数。而且,为求表演的真实性,原本使用的道具斧被更换为真正的斧子。
说真的,每饰演一次莉兹波顿这个角色,安吉丽娜对这出哑剧的厌恶程度就多加一分。但她承认自己相当享受观众们的欢呼和掌声。
那是对自己的肯定和尊重。对她而言,这比什么都要珍贵。
“听团长说,你都好几年没有回去了吧?”说这话的是剧团里新招的小演员可儿。她不过八岁,有张圆圆的脸和一笑就会出现的酒窝,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足够讨人喜欢。安吉丽娜也喜欢这个小家伙,所以总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些小糖果小饰品,可儿便更经常找她说话聊天了。
“真好啊,我也想回家。但是团长说爸爸妈妈已经把我卖给他了,所以剧团就是我的家了,除了剧团我哪里也不能去。”可儿撅起嘴,用羡慕不已的眼神望着安吉丽娜。
女演员无可奈何地笑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小姑娘。一见到糖果,孩子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可儿兴奋地剥开糖纸,没有看现安吉丽娜紧蹙的眉头。
她害怕回去。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父亲的遗体前被人生生强暴。除了安吉丽娜和那个畜生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发现第二天清晨时,她是怎么一步一蹒跚地爬回了自己空无一人的家中。
父亲走了,也带走了她的家和庇护。
再后来的事,就算时至今日,她也不愿再去回想。
所以当这个到处巡演的街头剧团来到镇上演出时,安吉丽娜毫不犹豫地跳上了其中的一辆马车,再也没想过回到这个给自己带来无尽伤痛和磨难的地方。
这算是上天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吗?
她的目光渐次黯淡下来。
终于,剧团的马车还是到达了这个山脚下的小镇子。镇上的孩子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好奇地围在外头,打量着正在搭建简易舞台的剧团。
安吉丽娜推开马车的窗户,安静地眺望外头的街景。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狭长的街道,混着污水和垃圾的地面,以及房屋后面灰扑扑的树林。
仍然是那个闭塞的小镇子。变化的似乎只有自己而已。
她感到喉头有点哽咽,于是关上了窗户,准备一会儿的演出。
“安吉丽娜,你要记住这点。虽然你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你可以用别的方法去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安吉丽娜,也不再是不得志的哑剧演员了。
爸爸,我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赢得他们对我的尊重。
还有一会儿就开演了,安吉丽娜站在后台向外张望。难得有外头的剧团来表演,镇子里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来了,一眼望去只能见到几十上百的人头在密密麻麻攒动。
这些人都在等着我的表演。
她对自己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将心底那丝怪异的不安压了下去。
“让开,都给我让开!别挡着我看表演!”
这声粗鲁的叫喊太过熟悉,一下震的她不得不低头向台下看去。
安吉丽娜只往人群中扫了一眼,便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片刻发蒙后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发冷。她的上下牙齿在咯咯发颤,整个人如同醉酒般摇摇晃晃,几乎没法站稳,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
吉姆·布朗,那个凌辱玷污自己的渣滓,竟然还在这里。他跟五年前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形更加的臃肿笨重,那张长着红棕色胡子的猪脸恶心得令人作呕。此刻吉姆正用力推开围在他身边的镇民,伸长了脖子使劲往舞台上看。
又是一样的眼神。
“没有人会来救我的,没有人。”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都被人尽数抽光了。安吉丽娜没有办法呼吸,她感觉五脏六腑拧在了一起,肺叶都被压榨到了极致。她的手在失控地痉挛,斧子在一点点向下滑落,最后“咣当”砸在舞台面上。
“嘿,安!你在干什么!”
待在后台的团长眼见着歌手都唱了将近一半了,安吉丽娜还迟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呆呆地站在台上,他急得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只能压着怒火,在后头小声提醒她。
“……砍了她爸爸四十下。”
莉兹·波顿没有捡起地上的斧子。
“喂,快点捡起你的斧子!快啊!”
台下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舞台上的女演员终于尝试着弯腰抓住斧柄,她的双手抖得很厉害。音乐还在继续进行。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
莉兹·波顿的斧子举到了半空,依旧在左右摇晃。人们安静下来,开始期待一会的鲜血四溅和惨叫连连。
“她砍了她妈妈四十一下!”
斧子再一次被扔在了地上,女演员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观众们像群聚的苍蝇嗡一下炸开了锅。
“她是疯了吗?!有人能告诉我她在干什么!”后台的团长终于压不住怒火吼了出来,几个来看热闹的演员连忙躲到了一边。
没有理会台下的混乱以及台上不知所措的其他演员,安吉丽娜转身准备退场。这时,她忽然听到医生的儿子在人群中大喊:
“喂!小莉兹!给我看看你的私处,我就考虑给你的哑巴表演打发几个子儿!”
台下的观众爆发出极其粗野的大笑,有好事者已经开始起哄,抓住铜板或石子就往台上扔,嚷着让她解开自己的下衣。透过面具的缝隙,安吉丽娜瞥见站在后台候场的几个演员也在偷笑,其中还有个高大英俊的身影,不难辨认出那是谁。
是威廉。
“你看到了吗,她刚才站在台上,活像只呆头呆脑的笨母鹅!”
威廉搂着团里的女演员安妮,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迷人。
“哈哈,可不是吗!你没看见,团长的脸都青了!”
“嘘!她来了——”
她没有摘下面具,就这么僵硬地穿过他人,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地锁上了门。
晚上,剧团在马车边支起了高高的帐篷,用来举办宴会。镇里爱热闹的人们全都来了,其中当然有吉姆·布朗。
安吉丽娜没有去。从表演结束之后她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卸妆,也没有换下戏服。
“安?你在吗?”可儿在她的门外大声说道。她有些讶异,但还是起身去开了门。
“你怎么还穿着演出的服装?”小姑娘看着面前依旧戴着莉兹波顿面具的女演员,担忧地问。“大家都去吃饭了,我到处都没有找到你。安妮说你一直在这里,我就来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啊?”
安吉丽娜呆滞片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这样是不行的!”可儿急了,拉住她的手使劲摇晃。“你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表演,知道吗!”
“可儿,团长在找你!”一个女演员在外头喊着可儿的名字。安吉丽娜见状,轻轻推了推小姑娘,示意让她赶紧过去,别管自己。
“我、我这就来!”可儿最怕团长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跑了过去。
“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来哦!一定!”她边跑边回头朝安吉丽娜大喊,稚嫩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灵巧的反舌鸟儿。
安吉丽娜望着可儿的背影消失后,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她又坐了会儿,才慢慢脱下戏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离开房间,向大帐篷走去。
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从帐篷里透出的光亮成了附近唯一醒目的光源。于是安吉丽娜循着光走过去,离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
她在帐篷的外头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投在帐篷布上杂乱的人影。
“今天你们团里那个演哑剧的女人怎么没来?”
“嗳,你是在说安?”一个轻佻的女声响了起来,那人似乎是安妮。只见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相当鄙夷。“她演砸了不是吗。那个怪家伙,演出结束就没见着她了。估计现在还在房间里哭吧?谁管她呢,晦气!”
“嘿嘿,我恰好对古怪脾气的女人情有独钟。”
“特别的品味。”是威廉的声音。他也走了过来,接过安妮的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我干过她一次。”他擦擦嘴继续说道。“感觉还行,除了太瘦了点,其他都不错……别这样看我,宝贝!她可跟你没法儿比!“”
“快…跟哥们分享一下!”吉姆那恶心的声音无论过了多久自己都能辨认出来。他似乎也是喝多了,口齿不清地嚷着,极其费力地勾住了威廉的肩膀。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那女的居然不是处了!我进去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呢……”
“哈哈哈哈哈!你就不懂了,这女人啊,越是安静的类型,在床上可是越放得开。”那头猪兴奋地举起酒杯,另一只手在半空胡乱比划着。“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几年前我就干过这样的一个哑巴小婊子…她可够猛的,我差点就压不住了!”
帐篷上的人影抖动起来,随着里头男男女女放肆的笑声,逐渐化作一团又一团交缠的鬼影。
安吉丽娜沉默地站着,身体在微微地发抖后,蓦地停止了颤栗,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任何波澜。她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将欢声笑语远远抛在了后头。
她知道她要去哪里。
安吉丽娜回到房间,将莉兹波顿的服装重新穿在身上,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戴好那张漆白的面具。接着,她朝剧团的工具间走去。
那把斧子静静放在工具间的角落里。她朝它走了过去,低下头凝视着泛着冷光的斧刃。
爸爸,我终究还是成为不了会唱歌的反舌鸟。
我只能是那个沉默的异类。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冰凉的斧柄。
帐篷里,宴会还在继续。酒酣耳热的人们高举着酒杯,交换着低俗的笑话和故事。他们没有听见帐篷外头传来的,利刃拖曳在地上沉闷的声音。
这是盛宴终结,狂欢开始的序曲。
躺在床上的吉莉太太小声抱怨着外头野猫们的凄厉尖叫,一手抓过床头柜上的耳塞,严严实实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那晚的月亮格外饱满,惨白明亮如遥远灯塔里的强光,坚定不移要照亮满地的鲜血和惨象。
栖在林中的群鸦保持着神圣的寂静。它们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一只反舌鸟沉默的复仇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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