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1)

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平原秋

文/吴海燕

(一)

我走啦。

他说。他背着小小的铺盖卷,铺盖卷像卷起的烙馍,一层一层地,悬在他宽厚的背上,小得不算啥。

她听见他说话。然而她在厨屋里弓着腰默默地刷着锅碗,不搭腔,也不抬头。黑乎乎的厨房里堆着麦秸和零散的劈柴,她瘦小的红色身影在其中蠕动着。

他站在厨屋门口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盯了那么一会。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漠然地,一心一意地刷锅,用炊帚仔细刷了,再用葫芦瓢把泔水一瓢瓢舀出来,倒在地上的烂盆子里。她穿着红毛衣的背影熟悉又陌生。她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别了一根雪青的发夹。一抹夕阳光照进厨屋,灿灿地落在那上面。

他终于扭头走去了。

他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消失。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瘦削苍白的脸,隐在头发的暗影里,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的。过了一会儿,有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鼻侧缓缓地落下来,流过下巴,滴在她粗糙的手上。她盯着它出了一会神,在围裙兜上轻轻地抹去。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2)

(二)

平原秋天的黄昏来得早。风越来越凉了。她解下围裙兜,把半湿的花生倒进一个小白口袋里。下露水了。棉花地头的一畦萝卜,黑黝黝地闪烁着隐隐的光亮。大蒜才出芽。远处的旷野里有什么虫子在细细地鸣叫。她从容不迫地拍打着身上沾的碎花生叶和尘土,又脱掉鞋子磕了磕,然后趿上它,一手拎着装花生的口袋,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团成一团的空布袋。她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慢慢地走出棉花地。刚刨了花生的土地十分地松软,脚踩在沾着露水的花生叶上,沙拉沙拉响。

在跨过地头的小水沟时,她停下了。小水沟两边栽着高大的杨树,沟畔和沟里面满满都是落叶。小水沟里堆积着一团团红薯秧子。她放下布袋,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去,扯了些红薯秧,填在那只空口袋里。

风很冷。有个人影绰绰地拉着地排车从地头过去。车轮“辘辘”地碾过那些层层叠叠的落叶。

“还没下班,秋成家的?”

暗影里传来一声粗重的招呼,她听出是堂哥的声音。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也随口招呼着。

她一边慢慢地向家里走,一边想着“秋成家的”。她是秋成家的,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可是秋成跑了。收玩秋他就跑了。她不阻拦,她若无其事地任他走。她知道她没本事留住她,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本事留住他。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3)

(三)

家在一条土街的深处。她摸黑开了锁,进了院子,又摸索着拉开厨屋门口的电灯。厨屋里的电灯黄黄地亮起来,照出小木门上贴着的“囍”字。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小羊饿了,在院子东南角的小羊棚子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她把湿凉的红薯秧子扯出来,扔到羊棚里面去,又把花生拎进堂屋,晾在西间里摊开的席子上。她疲劳地坐在小木椅子上歇息,懒得去端洗脸水。外面黑透了,星星在天空中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灯光晕黄地照着屋里面的一切。新的大衣柜、沙发和菜橱稳稳地站立在那里。桌子上放着的电视机泛着铁青色的光亮。这都是结婚的时候添置的。外面起风了,有点像下雨,飒飒地响着。院子有些空,屋里也有些空。她默默地坐着。那个人走了,她不用赶忙着洗手去做晚饭,她愿意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院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但并没有脚步声响起。她明白,那个人走了,没人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木然地坐着,望着自己的两只黑瘦的手。

她想不通自己是怎样就嫁给了秋成。他不情愿,她也不情愿。他娶她,是因为他家里穷。而她嫁他,却是因为赌气。

刚定亲那会儿,她知道他不是出不起一辆自行车的钱,他不肯买,只是因为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样地僵持着,不肯嫁,也不肯退。她知道他早已对这门亲事心灰意冷,然而她就是憋着一口气不肯退亲,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嫁了他。

人总得过日子。怎么样不是过日子?

她这样想着,站起身,去院子里舀了一点水来,洗了洗手。她到厨房里,拢了拢锅灶前的柴禾,点着火,温了温上午的剩饭。她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出神地望着锅底忽闪忽闪的火焰。

刚结婚的时候,她坐在这里烧火,秋成蹲在一旁,闷闷地垂着头,一根手指在泥地上划着道道。他忽然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后悔啦?后悔也晚啦。反正是你自己愿意的,怨不着别人。”眼睛盯着锅底的火,也不看他。秋成不作声,待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走就走吧。她往锅底下填了一把柴,想着。走了清净。

那天秋成从地里回来,她坐在门口拉鞋底。他放下铁锨,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走到门边来,也不看她,只是靠着门,望着院墙外边的树。过了一会,他说:“我想出去。”

她埋头“刺啦刺啦”地拉着鞋底,不作声。过了一会,她把鞋底凑到嘴边,“嘣”地咬断了线绳,又把余下的绳子慢慢地绕到线轴上,这才幽幽地说:“你愿走你就走,没谁拦着你。”

锅边冒出热气来。她拿一只小碗盛了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吃着。院门又响了一声。她下意识地端着碗走到厨屋门边去。黑影里走过来一个人,走到灯光底下,她叫了声“三姐”。邻家三姐走进屋来,笑着说:“妹妹,秋成走了,你一个人害怕不?要不,叫小凤来给你做伴也行。”

她笑了笑,说:“不用,我不害怕。”

三姐又在这儿拉了会家常,就起身告辞了。她送走三姐,反锁了门,又去厨屋里涮了锅碗。她又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会,风凉凉地吹着,有点冷。她想了想,没有什么要做的了,明天还要去地里干活,还是早早睡吧。

她拉灭了厨屋的电灯,走进自己的卧房里,在脸盆里兑了点水,坐在床沿上洗脚。秋成没有洗脚的习惯。她每次要他洗脚,他都不耐烦,冷着个脸在那儿洗。她不理会他的脸色,你生气你就生气。

她展开了红绸面被子,把他的枕头往外挪一点。风从外面吹着那窗户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他的枕头又脏了,前几天刚洗过。他的头发再洗也还是乱蓬蓬的,还有他的黑乎乎的络腮胡子。结婚那夜,她后悔了,她的心从赌气中真正地后悔了。他的刚硬的胡茬惊吓了她。他恶狠狠地,绝望地掳掠她的时候,她的心里疯狂地哭喊着。她陷入糊里糊涂的黑暗中,那黑暗的旋转的世界充满仇恨,充满绝望地吞噬着她。

人这一辈子,她想,怎么样不是过呢?

她慢慢地脱去衣服,最后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她入睡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

她梦见秋成在一处荒野里走着,风沙团团地裹着他。他的胡子长了,衣服又脏了。他倔强地走着。后来风沙完全地埋没了他的身影。她没有叫他,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留住他。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4)

(四)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没有拉灯,下床来,站在梳妆台前梳自己的头发。屋里很暗,镜子里的夜色还没有散尽。她的瘦削的脸在一团朦胧中呈现出苍白色,像浮在水中的倒影,有点模糊。她把头发仔细地拢到脑后去。

她没有找到那只雪青色的发夹。她一只手攥着脑后的头发,一只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另一只粉红色的。她翻找着,随手把一个小塑料皮本子拿出来,因为它碍事。她把小本往台面上放的时候,从里面滑出一张照片来。她捏起来看了看。那是一个姑娘的照片,瓜子脸,长得很甜美,一双细长的眼睛。她怔了怔,又若无其事地放下它,继续寻找那只发夹。

清早的田野里还没有人,有些冷清。青嫩的麦苗在晨风里微微摇曳着。不远处的村庄还是寂静的。她蹲下身子拔草,心里乱乱地想着一些事。她想起那张照片来,她便不再往下想。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微笑了一下。

秋成说过他在一家商场遇见一个女孩。当时她淡淡地笑了笑,带着一丝冰冷说:“还不随便你。”

想到这里,她抬起拔草的右手抹了一把脸,上面有笑也有泪。

秋成没有来信。

她拉着笨重的地排车把地里的柴禾一车车拉回院子里去。她不敢拉很多,怕伤着肚子里的小东西。她后悔嫁了他。可这一切仿佛是安排好了的,她不愿意后悔。

有时她在田埂上静静地坐着歇息。秋日的阳光亮闪闪地照着她的头发。翠绿的胡萝卜地里,稠密的枝叶底下,有那不知名的虫子叫着。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大树上的叶子快落尽了,一柄一柄银灰色的剑一样映在澄碧的天空里。

她想,离婚就离婚,怎么样不是过。

她这样想着,一动不动,两只干燥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她的眼睛望着脚边的一株草,它的叶子黄了,根茎还是绿的。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5)

(五)

有一天天阴得厉害,仿佛要下雨的样子。她从厨屋里拿了一个草筐,在院墙边吃力地蹲下身子,用两手把摊开的碎柴拢起来,一捧一捧地往筐子里捧。门响了一下,她扭过头来的时候,秋成正站在院子里。他仍旧背着那铺盖卷。头发和胡子都长了一截,也更黑了。衣服显得单薄,也很脏。他立在那里,望着她。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去,仍旧一捧一捧地捧那拢成小堆的碎柴。他呆立了一会,将背上的铺盖卷放到院中晾花生的门板上,走过来掂起草筐往厨屋走。她捧着一捧没来得及放进去的碎柴,呆呆地蹲在那里。她的泪开始不可遏抑地往下淌。

当她发觉他又走到她身边来,蹲下慢慢地拢那柴禾的时候,她抹一把脸,扭脸向着墙壁,生硬地说:“你还回来?”

他不作声。她不看他,起身走回屋里,她走到卧房里,在床边坐下来,脸扭过去,向着墙壁。那儿正有一只壁虎在趴着,她就望着那只壁虎,泪滚落着。她狠狠地擦去它。他跟过来。

你想离也行,她冷冷清清地说,不看他。也不用这个样子,她冷笑了一声。很平静地说:“早知道……哼!”

她的声音小下去,有些哑。后来她有点像自语似的说:“不用这个样子。”

他忽然凶猛地扑过来。她没办法挣扎。她的泪一滴滴滴在那粗硬的胡子上,她觉得自己被他一点点地吃掉了。

她哭着,不出声。外面“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她想起他的铺盖卷还在院子里的门板上放着。墙边的碎柴还没有搓完。然而她陷在昏暗里,连眼睛也睁不开。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6)

(六)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坐在小厨屋里吃晚饭。开代销点的那个男人来敲门,说:“秋成,你的电话。”

代销点有公用电话。

他的心慌慌地跳起来,他捧着碗的手抖抖地。看了看她,她仿佛没听见,平静地埋着头,淡漠地捞碗里的面条。她不紧不慢地吃着。

那人走了。他机械地扒着饭,慌乱地,没滋没味。他恨不得扔下碗一下子跳出去,然而那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心里像有火烧灼着,一分一分地加深着疼痛。他想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然而那沉重的锁链牵紧了他,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心不甘地向外挣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漠然地,从容不迫地吃着饭。

他稀里糊涂地把饭扒完,喘着气跑到堂屋里去,埋在沙发上,用一条被单蒙住脸,试图去挡住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双深黑的,纯真细长的眼睛。

他蒙住那颗抖动不已的心。

他听见她在厨房里刷碗的声音,冷冷清清地传来。

雨又下起来。秋天的雨。漆黑的夜里,雨脚扫到门槛里来。

恨我吧。

他想。他默默地对那个并不遥远的电话说。可是他无法过去接起那个电话。他的心拼命地往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着,躲着。

暮秋的平原的夜,笼罩在神秘的雨气里。一片浓黑色的苍茫。

吴海燕的年龄(吴海燕平原秋)(7)

注:本文写于2001年,大学时代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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