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袁世海哪年去世(袁世海新婚赴青岛)
袁世海 先生回忆:
我和遇仙婚后七天,随马连良先生赴青岛演出。
她稳重、寡言,对我还有着生疏之感。这一点,恐不会被现在的新婚夫妇所理解。我指着窗外向后退却的无垠原野、疏落村庄,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所经之地的特点,介绍以往坐火车的经验。不觉夕阳西下,该吃晚饭了。我们拿出行前在西单“天福”号买的两只熏鸡和两瓶啤酒,准备就餐。
可巧,邻铺盛兰的爱人,四嫂妊娠呕吐不止,我们只好转移阵地。日本式软卧车厢没有列车员休息室,那里搭着一个不高的木行李架,上面也没什么行李,就权做我们的餐桌。
“哈哈!小两口躲在这儿吃好的来啦!连香味都不让我们闻着!”我们才将啤酒倒进杯子,马富禄师兄站在我们身后,开心地嚷起来。
他性格爽快,又极风趣。我赶快回头拉他“入席”:“来,来来,一块喝几杯!”
“啤酒无所谓,‘白’的才过瘾。我最爱吃鸡爪子,讨饶个鸡爪子吃吧!”他说着,用手使劲地往后捋了捋长长的、向后背梳的头发,又将衣袖高高卷起,摆出真要吃鸡爪子的架式。
我递给他一杯啤酒,一只鸡爪,当然,是连带着鸡大腿的。
“好!祝贺你们新婚之喜,蜜月过得甜甜美美,来!干了这杯!”碰杯后,我和遇仙各自喝了一口。这位大师兄可好,一扬脖,咕嘟咕嘟全喝光了。
马富禄先生
他把杯子放在手上掂了掂,说:“你们慢慢咂滋味吧,我可不喝啦,比不上‘白’的有喝头,啤酒亚赛喝凉水,让它支使得尽去撒——”说到这里,他嘎然停住,换了口气一说:“尽去跑茅房(厕所)。”
富禄师兄说话从来是快人快语,不拘小节,而且善将舞台上小花脸台词运用到平日的讲话之中。这会儿,他当着腼腆的遇仙,极力收敛着。
“您尝尝天福号的熏鸡,真香!”我拿出主人的身分,热情地招待他。
“得嘞!我可不客气啦!你们喝着,我啃着。”他咬下一口鸡肉,嚼着嚼着就笑了。“没想到哇,咱们在火车上,又唱起《时迁偷鸡》来啦!”
“这出戏,您唱吗?”
“学过,没唱过,在科班里我只唱过‘八大拿’的宗帽戏。”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看过高(庆奎)大爷、郝老师的。《连环套》》,就是您演的朱光祖。”
“快别提啦!为演这场戏,我捅了个不大不小的漏子!”他一提醒,我想起曾流行一时的传闻,不知是否确切,就问他:“是不是让傅(小山)先生将您的宗帽收走啦?”
傅老先生是与肖先生同辈的名武丑,他的嗓音不佳,极力主张文、武丑严格分工。因此,对应工文丑的富禄师兄演武丑应工的朱光祖,极其不满,他联合了武丑行等在后台,待马先生一下场,就将其头上戴的宗帽扣下。
“可不是,我那时候年轻,一根弦。高大爷约我演朱光祖,我心想,咱科班出身,文武全行,朱光祖没什么,科班里又唱过,脑袋一热就应了,坏喽!招惹出一场是非,要不都说这行饭难吃,少拜一尊佛,就能将饭碗砸喽!亏得肖先生(肖长华)将王长林老先生请出来,在梨园公会大摆香堂。好,大伙在祖师爷像前,论资排辈地就位。那气势,吓人。别看王(长林)老先生,我们爷俩同台的时候,没少别过我。还骂过我是戏贼,扬言说:不会,找爷爷来学,想站在前台、后台偷哇:我今儿这样,明儿那样,你小子什么也逮不着!
肖长华先生称呼王老先生为二叔,所以凡富连成的学生都排为他的孙子辈。正是由于辈分的关系,叶盛章师兄虽一直从王老先生学艺,也只能拜他儿子王福山先生为师。过去,论资排辈就是这么严格的。
“这回,王老先生真给我坐劲,够爷爷的份。他那天穿着黑栽绒的马褂,紫袍子,脑后拖着梳得光溜溜的白小辫,手里揉着铁球,坐在首位,半眯着眼,听大伙说。唉,叽里哇啦说什么的都有,一句话,就是我这个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没前例。要演么,得打招呼。我真寒啦!怪我没事儿找事,自找麻烦,大伙说够了,请王老先生拍板定案。王老先生这才说话,他说:‘听我的?你们全有理,也全没理!要说富禄演武的,欠打招呼是对的;可是谁给定的,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我应工武丑,可也没少演文丑的戏,《问樵闹府》的樵夫、《奇冤报》的张别古、《珠帘寨》的老军,文五没把我拦住呀?老旦戏也演啦!《清风亭》(饰贺氏)、《探母》(饰佘太君)都唱了,龚云甫也没找我拼命呀?要按你们的理,头一个先拿我王长林开刀吧!”
一席话说得大伙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王老先生最后说:‘得啦!我做主吧!富禄跪下,给小山磕个头,叫他师傅。看在我的面上,小山,把这个徒弟收下吧!以后,宗帽戏归你教他啦!’傅先生闻言,赶快站起来向王老先生陪笑说:‘哎唷:不敢当,我还得跟您学哪!’王老先生说:‘成啦,就这么着,咱们爷们没的说!’王老先生算是丑行的鼻祖,文武全才,谁能不听?就这么,我拜了博先生,才得满天云雾散。”
我听了也不胜佩服王老先生对此事处理得圆满果断。这段往事,足以说明旧社会京剧界的行帮制和封建、保守的陈规陋习。
� 富禄师兄越说越有兴头,他感到有些热,索性解开领扣,使劲伸伸脖子,又接着说:“肖先生为我忙前忙后,临了,他还在‘两义轩’请客,替我圆场。肖先生不愧是这个——”
肖长华老先生
富禄师兄放下手中的鸡爪,用丑行惯用的表示称赞的手势,并排竖起拇指,向我示意:好。
接着他说:“科班的事甭说啦,没少为我操心。你也受益非浅。单说出科后吧,我的‘份’没到,摊儿得先支起来。不然,谁瞧得起你呀:房子非得买,钱又不够,急得我转磨。你猜怎么着?肖先生知道了,非要借给我。数目大,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收哪。他说:‘怕什么!使我的钱还不放心?又不要你的利息!’这可不是说嘴的,换别人谁肯哪,哪个钱不是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掉八瓣挣来的呀!……”
他有点激动,话越说越快,嘴里又啃着爪子上的小骨头,不留神,卡到嗓子处。他咳咳嗓子,没解决问题,“嗯”,他使劲一嗽,骨头咳上来了。他嗽的音又高、又脆、又亮。我离他很近,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难怪有人说他与金少山先生都有一副特殊的好嗓子呢,所以出科就“红”了。
当年,我看他演《打棍出箱》的解差,在幕内喊一声:“啊哈”,在前台听来也是脆亮惊人,观众为他鼓碰头好,并不弱于饰演樵夫的王长林老前辈。
他本人聪明好学,不死守这一铁饭碗,而是充分利用嗓子的长处,唱好丑行以外,唱起老旦来更是响堂。演《清风亭》的贺氏,受到众口称赞。
我媳妇见他卡了骨头,忙给他斟上啤酒,让他喝几口压压。他大口将酒喝干。我问:“您的嗓子真好,倒仓的时候呢?”
“倒仓?人家倒仓用几年,我倒仓,就用一个晚上。信不信?在科里,一天晚饭后,肖先生给我们排戏,我觉得嗓子发哑,忽然就一声不出了。肖先生让我睡觉休息。你猜怎么着?怪了!第二天一睁眼,在被窝里赶紧试试,好,嗓子一点不哑啦!打从这儿起,就没再闹毛病!”他这样的嗓子,这种倒仓法,真让我羡慕。
“您再喝点吧!”遇仙拿起酒瓶又要给他倒酒,他阻止了。
“谢谢,谢谢,别倒了。名义上我说不喝,其实这酒都让我灌了。你们喝吧!我再叨扰那只鸡爪子吧。”他自己动手,又撕下一只爪子。
我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谈,慢慢地就归入正题。
“说真格的,前几年,你来扶风社演一场《失、空、斩》,我看了你的马谡,就跟你说过,你学郝爷,学得不错。前年,你又来演了几场,我去上海与章遏云合了一期,没看着,回来就听温如(马连良先生的号)夸你是活脱的象郝爷。嘿,提起郝爷,我们哥们处得不错。他人品正,待人实在,说话痛快。性情是刚直不阿,有人存心挤兑他,坑他,他就不吃这套。喂,听说过华乐园经理掉他的戏牌子的事吗?”
“有过耳闻,我还小,不太清楚。”
“当年,杨(小楼)、郝合演《连环套》,是一出珠联璧合的好戏,逢贴必满。管事人打坏算盘,总告诉郝爷,客票多,只卖七、八成座,不给郝爷开全份钱。郝爷忍无可忍,提出,约我唱《连环套》就得加价,每票多加两毛份钱。开戏之前,先派人去看票图,按票图给钱。不先给钱,郝爷不去剧场。华乐园经理吴明泉吴三爷,说没这种规矩,事情就僵持了,快开戏了,人,汪洋汪洋地往里进。窦尔墩还没来扮戏哪!吴二爷又急又气,跑到戏园门口,将郝爷饰演窦尔墩的戏牌子摘下,摔在地上用脚踩。”
“后来呢?”
我问。
“后来,哼,乖乖地将钱如数付清,郝爷才来扮戏。打从这儿起,那些人再也不敢抽他的份钱了。吴二爷明了真相后又给郝爷赔礼道歉,这场风波才算平息,有的人说郝爷‘方’的有余,‘圆’的不够,我就不爱听。咱们还少受人欺啦?混到今天这份上甭说啦!你也如是。当初,刚搭班时,谁没吃过承班人的苦头?不‘方’着点,就让人捏‘扁’了。台下,我佩服郝爷。台上,我更佩服!他演的曹操,气魄大,武气足,文气也足。不错,曹操是率领大军攻打江南,可他终归是丞相,是文官挂帅,不是武将挂帅。要不然,曹操为什么在台上带相纱,穿蟒,而不是扎靠?”
这些话,我听了很有所动。我始终在探寻郝老师所表演的曹操,但对郝老师与别的前辈在表演曹操上的很多不同之处,我是处于感觉和模仿的阶段,尚未上升到理性认识上来。富禄师兄一语道破关键之所在,使我在以后的表演中逐渐摸索着抓住这条准绳,去选用形体动作,体现曹操文中带武,武中有文,文官武职的气质。
解放后,我又逐步了解到曹操不但是军事家,还是政治家、诗人,也证实了郝老师对曹操这个人物的理解、表演是比较合适的。
富禄师兄见我听得认真,兴趣更大了。“当初,郝爷跟温如合作时,创了多少出生净的对儿戏呀!《论英雄》、《审潘洪》、《广太庄》、《除三害》,就是开锣戏《渭水河》(周文王访姜子牙的故事)也全是‘高’的:演起来一个角色一个样儿,在观众中人缘多好哇!就拿《四进土》顾读来说吧,你说顾读有什么?活儿不重,事儿不多。经他一演,这个角色就变了样。台上的门子一说:‘启禀大人!’他在幕里搭一句‘何事?’嘿!观众竟报以满堂掌声,怪不怪?不怪!他把观众给‘拿’住了。后来,顾读换别人演,都没这种声势。不服行吗了咳,说真格的,你这么学郝,怎么不拜他呢?”
“我早有此愿望,就是还在等时机。”我略一沉吟,说道。
“时机,等什么时机?按你现在的情况,还等什么呢?他现在息影舞台,正好收几个徒弟,将能耐往下传传。他又是个爽快人,保险会一口应承。”
“我的经济力量不够。您说拜名师不送礼,不请几十桌客能成吗?”
“当然,拜名师不花个干儿八百的哪行啊!”富禄连连地点着头。
我媳妇遇仙听我们这样讲,很不理解,插言问:“拜老师要花那么多钱哪?我哥哥怎么没有哇?”
“不是一码事儿,世海是拜名师求深造,你三哥拜于连仙是学本事,吃饭,那叫‘写字’,就是你哥哥写给师傅了。如果写三年,三年中你哥所挣的钱和师傅分帐。”
“还有这些说法,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恍然大悟。“
火车上的“鸡爪宴会”欢快、活跃。我心里不住地暗自盘算:此次加入扶风社演出,我的包银又长了,按现有的收入支出,再有半年,钱会存得足够用了,于是就说:“您看,到时候,我请谁出面向郝老师提呢?”
“我!”他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我们哥们,台上、台下,混了那么多年。这点面子,他不会不给。你放心吧,回北平我就给你出面向他提,没跑!”
“那就麻烦您啦!”
他吐出嘴里的鸡骨,将嗓子压低,又找补一句。“我这个人爱管闲事,可也不瞎管闲事,得看出点道道来,才管哪!”
“那么,这件事您就多费心吧!咱们一言为定,我就再不另请别人啦!”我有意识地又叮问一句。
“放心!我包啦!”过一会儿,他望着手中最后的一点鸡骨,不禁笑着说:“嘿!真有你的,几个鸡爪子,就把我给打发啦!话又说回来啦,我也不白吃你的鸡爪子,就是一样,我和郝爷是多少年的哥们相称,这事办成喽,咱哥们也就变成‘爷们’啦!”
在我们梨园界,辈分关系很乱。师徒关系、师兄弟关系交织在一起,何况娶妻聘女大都是在本行中结亲,又交错着一层亲戚关系。往往没有准确的固定的辈分。
我拜了郝老师之后,马连良先生及富禄等人与我虽是一师之徒,但他们与郝老师兄弟相称,又长我十五岁——十七岁之多,所以后来我均改称其为叔。
我们的“小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散席。拜师的事情有了准着落,心里很觉踏实。这一晚,虽是置身于行车摇晃之中,却睡得格外香甜。
摘自《袁世海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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