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谁（冲冠一怒为红颜）

张宏杰，作家，学者，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清华大学博士后。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国人的性格历程》等。张宏杰关注历史中的人性，擅长从人性的角度书写历史，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历史是一个一个人创造的，这个角度写历史充满了想象力，令人耳目一新，也更令人信服。

人是太复杂的一种动物，其复杂程度有时让人类自己也瞠目结舌。

——张宏杰

重读《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对其中描写明亡叛将吴三桂这篇《无处收留：吴三桂》印象深刻。在张宏杰的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政治符号，历史标签。读来令人久久回味，拍案叫绝。不禁也想聊聊吴三桂其人。

掀开尘封了三百年的历史烟尘，吴三桂的生命光芒依然能够穿透文字的覆盖，照亮我们的视野。这是一个充满激情、欲望、才华、能量的生命，上天赋予这个生命诸多美好和优越之处，奈何生不逢时，历史给了他一个拨云诡谲的命运。

吴三桂堪称美男子。祖籍江苏高邮，弥漫着水汽的杏花春雨的江南，吴三桂本人却是在风霜凛冽的辽东长大。江南的旖旎和塞外的长风同时融入了他的气质。吴三桂的外表兼具北雄南秀。既有英气飒飒，又如深潭静水。“瞻视顾盼，尊严若神。沉鹜多谋，颇以风流自赏。“

儿童时期，吴三桂即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品质。自律能吃苦，争强好胜，从不服输，智商高，天赋极为突出。成人后精明机敏，城府极深。热衷于广泛交友，轻财好士。在谦恭谨慎八面玲珑的背后，是他那深藏不露的强烈欲望。自身的出众素质和不断的成功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负，他要居高位，享大名，得到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还要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吴三桂兴致勃勃的沉醉在他的宏伟蓝图的梦想中，他存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大明朝这座巨大的山体上尽力攀登。但是，就在吴三桂兴致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脚下踩得原来是座冰山。

前面的两员大将倒下了。袁崇焕和洪承畴，都企图力挽狂澜。洪承畴通达权变，冷静务实，办事能力极强。刚刚被俘的时候，也曾经一门心思尽节殉国。在监狱里日夜大骂，只求速死。可是皇太极一点也不生气，耐心细致的做起了思想工作。洪承畴不是腐儒，清与明之间的上下优劣，明眼人一目了然。最后使他下了投降决心的，使这个满洲统治者不可抵御的个人魅力。

吴三桂亲眼目睹了洪承畴在内外夹击下走向覆灭，这令他胆寒不已。这个帝国就像一艘庞大而破烂的大船，在风雨飘摇中，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他吴三桂，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充满梦想的吴三桂，怎么甘心用自己的生命去做这艘破船的殉葬品？

大忠大奸，大善大恶，都只在一念之间。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个人的生命价值和选择，往往并不能以习以惯之的道德尺度来评判，有时也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历史都是人创造的，而人性，恰恰是最不能预设的指标。

在苛刻的道德伦理标准之下，一个人很容易被推入冰火两重天的两级选择中，承受自然人性和社会伦理两方面同样强烈的撕扯，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王朝更迭，你不想做忠臣就要做贰臣，不成君子即成小人，不成天使就只能狠狠心做魔鬼，不进入圣祠就只能跪在历史的耻辱柱前。这里，只有道德教条的严酷压力，没有为现实人性的软弱和不完美预留一点弹性空间。在这种情况下，死亡甚至是最简单最轻松的选择。而活下来，却需要勇气。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兵临城下，大明王朝即将寿终正寝了。崇祯招吴三桂进京勤王，大势已去，吴三桂选择了拖延。他摆出一副对朝廷尽职尽责的姿态，在行进的路上等待大明朝的灭亡。

明亡了。自此无君可忠，剩下的只有家族的平安，个人的功利地位，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女人—陈圆圆。陈圆圆乃”秦淮八艳“之名妓，嫁与吴三桂做妾。在这之前，吴三桂虽然有着风流将军的美名，但从没把女人当回事。可自从结识陈圆圆之后，世界在他眼中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女人让他变得浪漫而多情，单纯和透明，对他来说，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比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

李自成招降吴三桂，行军途中吴三桂获悉爱妾已被李自成驾下将军刘宗敏霸占。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感受到了奇耻大辱。”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瞬间，吴三桂爆发出了一个男人未被阉割的真性情。这愤怒的一刻坦露出的人性底色是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换做他人，也许历史就改写了。从女性的角度审视，吴三桂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体现了一个男人最纯粹的品格，与政治无关，与功利无关，与名誉无关。

忠臣当不了了，孝子也做不了了，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他已经彻底无家可归，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法国传教士白晋在他所著的《康熙帝传》中说：”事实上，满人在征服帝国过程中，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汉人互相残杀，加上汉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为了满洲人去反对他们本民族而战。“吴三桂就是这些”最勇敢“的汉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事实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过程中，平西王吴三桂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一旦背信弃义，干脆痛下杀手，残暴的背后隐藏着内心的负罪感、恐惧感和痛苦。

陈圆圆终于又回到了吴三桂手中，用一个家族的性命换回的女人。这重逢的喜悦里，一定夹杂着最深刻的痛。他拿起了兵刃，继续复仇。作为一名叛臣降将，他在满洲人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只有豁出性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勇，才能赢得清人的信任，才能站稳脚跟。顺治十七年，在为满洲人卖了十七年命之后，吴三桂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

吴三桂是追着明朝遗少永历的足迹来到云南的。永历后来逃到缅甸，吴三桂依然不依不饶，顺治皇帝要放他一马，吴坚决不肯，终于赶尽杀绝。

吴三桂终于完成了他儿时的梦想，成为天下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之一，在云南过起了山高皇帝远的逍遥日子。他为陈圆圆修建了一座花园，名字叫”野园“，美人似水，佳期如梦，在这繁华四季的春城里，他终于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虽然有时夜里也会惊醒，想起前尘往事和满门死去的亲人。

可是，一个王朝的兴盛，怎么会放过一个位高权重的前朝叛臣呢？刚满二十岁的康熙，把撤藩作为头等大事来抓，他要收了吴三桂辛苦半生出生入死换来的封地，这触动了吴三桂的根本利益，不得不反。从这点来看，吴三桂还是目光短浅，没法跟曾国藩的境界比。这也正是一个精明的投机者和真正的历史伟人之间的差距，注定他不能成大器的证明。这样的人，在历史脉络的缝隙里可以游刃有余，却缺乏引导历史创造历史的眼光和胸怀。当他的武力对抗影响了更多人的利益时，他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小皇帝是一代杰出的帝王，言出必行，把吴三桂留京做人质的长子长孙都斩了。至此，吴三桂的梦想彻底破灭，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心头，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彻彻底底的悲剧而收场。起兵五年后，六十七岁的吴三桂在绝境中痛苦死去，三年后，叛军被肃清，吴三桂的子孙后代被彻底杀光，包括襁褓中的婴儿。

得知吴三桂起兵造反的消息，陈圆圆黯然离开了野原，自此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有人说她投滇池而死，有人说她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三百年后，有人在贵州发现了一个墓碑，碑文记录了陈圆圆离开昆明后，来此隐居的过程。

士未为知己者死，女却为悦己者容。陈圆圆自始至终问心无愧，经得起历史的审判，只是这刻骨铭心的深情，终是被辜负了。

性格即命运，人性即历史。历史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书写的，张宏杰从人性的角度解读历史，如此老到，如此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