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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生谈吃:江南食事别集》
陆明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
吃春菜是民间迎春的一种民俗,被称为“咬春”、“嚼春”。早春时节,各类春菜在多地陆续上市。在上海,现在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有荠菜、马兰头等南方春菜售卖。众多春菜中,香椿头最是“金贵”。上海某菜场,不少摊位把扎成小捆的香椿头摆放在显眼位置,价格在60到90元左右一斤。(来源:央视财经)
自从推行“大棚蔬菜”以来,依据蔬菜上市来判断季节的变化替换,已经失灵了。但有几种野蔌,我以为是“大棚”无法改变的,依然标示着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二物象,使久居城市的人感受到一点农事月令的气息。这种野蔌,首推马兰头和“艾韧头”。本来荠菜也是可以名列其中的,但荠菜在乡下早已种植,在菜场几乎无分四时都能够见得到它。从前清明前后乡下人用来以卜吉兆的“三月三,荠菜花开结牡丹”的谚语,大约从此也就可以不信。马兰头和“艾韧头”都是野菜,“艾韧头”也即枸杞的鲜嫩茎叶,可以和马兰头一样在沸水里焯一下,挤干后粗切几刀,加酱油、糟油、麻油、细盐、糖拌了吃。乡下也有称枸杞为“地骨皮”,灌木,多长于坟头,果实红色圆卵形,即平常所说的“枸杞子”。有补肾益精,养肝明目之功能,以产于宁夏甘肃一带的为佳。
周作人《关于苦茶》一文说,他的家乡绍兴有一种坟头树,方言称“枸朴树”,其叶焙制后即为“苦丁茶”。那末,枸杞是否即是“枸朴树”呢?我多年来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如果到乡下跑一趟,找到枸杞看一下,或者动手把枸杞叶焙炒一下,泡了茶喝一喝就很可明白,但终因懒怠,这个疑问只好任其模糊下去。马兰头在这里似乎就不用多说,拌马兰头是大家爱吃的,其做法也甚简单。如今馆子里的拌马兰头,加豆腐干丁、开洋丁并淋上酱油、麻油,这些一点都没有错,但却不知何故把鲜嫩的马兰头切得极细,使人无法用筷子挟搛。其本意或许取法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古训吧,但用在野菜上就似乎老实得可笑。野菜的本味是在粗放的吃法。春天的野蔌还有多种,如香椿头、鱼腥草、水芹,在菜场都可以买到,和别处也并无什么不同。
在春蔬中若要举出和别的地方有些两样的,恐怕要算笋了。说到笋,在江南一带真是无处没有,安吉天目山产的冬笋、毛笋的多种吃法,嘉兴人也都是熟习的,这里姑且不论。嘉兴人吃春笋,来得比较早的是杭州产的山笋,大约在立春前后就已上市。这一时期正是“时鲜”断档已久(大棚蔬菜已失去“时鲜”的意义),因此“杭州笋”的出现使人仿佛眼目为之一亮,购者也颇踊跃。但真正的老嘉兴,往往徘徊于价钿不菲的杭州笋摊头前,开始在心里念叨着清明的到来。这是因为,杭州笋实在无法跟本地的“杜笋”相比,而本地的“杜笋”上市,至少也要到清明过后一二天。
杭州笋质硬而味“寡”,用嘉兴来话来形容是“淡刮刮”。淡而无味再加上“硬”,我觉得有点像杭州人的语言。杭州人说话是混合北方语音的,听起来“硬翘翘”。
嘉兴笋有燕来、孵鸡腿等名目。从前竹林庙所产“白箬笋”,为僧厨的名物,据说只产于庙后有数的几株杜竹。我三十多年前去过竹林,庙早已经改建为乡村小学了,那小竹园也不见了。从前寺庙尼庵,多有方物,如净相寺的槜李,龙如庵的鞭笋,都未能延续下来,是很可惜的。燕来笋早于孵鸡腿笋,长及五六寸,乌头,竹箨密实光洁,根部肥硕,其肉质厚嫩,滋味甘美。在饭锅上蒸一碗乌头笋,滚刀切,加生菜油、白盐即可。这是老嘉兴最通常的吃法。如轧荤朋友亦可(腌笃鲜放春笋),但不宜久煮,久煮其味已不尽在笋而在汤里头了。在菜肴的调味中,笋几乎是独立的,无须使之“出”,也无须使之“入”。自然,我在这里说的是嘉兴笋,尤其是燕来笋。
蔬之品
蔬菜瓜果在古农书上分类,一般带草字头的叶菜,如葵、芥、蒿、芸薹、苋等为蔬属;西瓜、南瓜、冬瓜、蔓菁、萝卜、地蒲、姜等为蓏属;桃、李、梅、杏、枣、林檎等则为果属。蔬属和蓏属中的大部分(西瓜、白梨瓜等除外),即是通常所说的蔬菜。
讲到蔬菜,品种在我的家乡也甚夥矣。据近人的文章说,有上百种之多。但据志书上所记,南宋为二十二种,明代为三十四种,到清代增至五十三种。我们现在用它来下饭,称得上名的常蔬,大概是数十种之谱。并且,时或有陌生的蔬类进入到膳食。比如甘蓝,称作“包心菜”的,那么圆鼓鼓的一个黄绿颜色的“菜球”,上世纪60年代之前禾中却还没有它的踪影。所以,甘蓝一出现市上,不少人颇以为新奇。当时庄一拂、沈茹松、吴藕汀三位老先生正在续和“鸳鸯湖棹歌”,沈先生便拿甘蓝来入诗,所谓“调羹不患食无盐,洋薯甘蓝计值廉。茄子辣椒西红柿,不妨茹素菜根拈”。并自注云:“我乡多植蔬菜,近二三十年品种频增,如甘蓝、马铃薯、长茄、甜椒、西红柿等,均为余儿时未见或少见。今者却成常蔬也。”沈先生是民国七年(1918)生人,作诗时年近六十。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甘蓝早已是常菜,并且有三角尖包的味更胜于球形,炒食很是鲜脆。
蔬的更替,古已有之。譬如葵,远可追溯到上古,所谓“七月烹葵及菽”,并有“葵为百菜之主”的说法,到元代葵还是坐着第一把交椅。可是在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葵却已降为草,几乎弃之于道旁了。但南方边远之区仍有栽培,拿它来作羹,称“冬寒菜”。三十数年前,冬寒菜传入嘉兴,叶片椭圆,颜色正绿,叶梗也是绿的,上口鲜嫩滑溜,那应该是《诗经》里写到的葵的滋味。古时又有“葵藿”一说,藿为豆叶,《诗经》里头就有记载:“皎皎白驹,食我场藿。”如是豌豆叶苗,那倒还是美味了,但许多书上都说,藿食,以豆叶为食,粗食也。那么,除豌豆之外,其他还有什么豆叶可供采食的呢?
我年少时在乡下,曾见饥饿的农民吃榆树皮、挖酱板草根,瀹食湖羊草,却没有听说以蚕豆叶、毛豆叶充饥的。那时有一种菜,倒是救了灾荒的急,称作“活命菜”亦可。这种菜在元代王祯《农书》中写作“菾”,也即甜菜,俗称“牛皮菜”。王祯是山东人。北方苦寒,甜菜多种于北方,在园蔬短缺时可接食。当时,嘉兴的父母官(多为山东人)从北地引来甜菜,教民种植,以减免饥馑之苦。这菜名为“甜”,其实极难下咽。久煮不烂,茎和叶都硬刮刮,真是“牛皮”!这种菜,在当时吃“伤”了许多人,尤其是城里人,包括去农村的干部、青年学生。在“三年困难时期”,城里和乡下总还是有区别的。家乡有一种菜却是百吃无厌的,且赐以美誉曰:“寒菜当肉”。“寒菜当肉”是一种常蔬,即“矮脚青大头”。青菜种类里有“三月白”“苏州青”“黑小囡”的,我未能考索,但有的从字面上看,也并非禾地专产。即以“矮脚青大头”来说,也不好讲只嘉兴所有,种蔬的品类百里千里多有相通。
清许《府志》卷三十三“物产·蔬类”引《倦圃莳植记》曰:“崧,箭杆者,色白味轻而脆;扁者,色青味重而腴,四时可用,而冬月旨蓄,其用尤专。”这一节文字大多明白,“箭杆者”便是俗称的“长梗菜”,腌制霉干菜最佳。至于“扁者”,用词恐怕欠妥帖。虽然《倦圃莳植记》的著者曹溶是清初大诗人,别号鉏菜翁,想来对园蔬也很熟习,但若要讲到古汉字语法在描写具象上头的欠缺,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扁者”,其实就是“矮脚青大头”,菜梗短粗,部头(据音写出,即根与茎之间的部分)比较它菜圆大,且包裹得紧,掰开来菜梗恰似一支支舀汤的调羹。下秧在八九月,分种成菜则在寒露边。霜降过后,去地头上割来炒食,其味水漉漉甘甜,使人不能放筷,这便是“当肉”云云的由来了。《倦圃莳植记》称“冬月旨蓄”,这又是《诗经》上的说话,所谓“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原本指的是“蓄聚美菜者,以御冬月乏无时也”。这在北方好理解,而在江南如我的家乡,是自古以来没有窖藏菜的。那么,所讲的“旨蓄”便是腌菜了,一缸一缸地腌起来,这也是农家经常的寒月景象。岁腊腌菜有蔓菁(大头菜)、寒雪(冬雪里蕻)、长梗白菜、矮脚青大头,而以生冷吃,这末一种却真正是风味名物。冬天,腌菜缸里结了薄冰,破冰去摸出一棵“青大头”来,拿刀切碎,梗白叶青而菜心嫩黄,讲到它的滋味,咸鲜生脆真的不足以形容其美。我离开乡下五十多年了,当年在乡下也曾种菜腌菜,虽然远不及老农,如像龙婶妈那样整日在菜地劳作,但因自己的汗水得到那么一点收获,吃到了亲手种的菜,尤其是那么一小缸腌菜的感受,却不是平常的言语可以表达的。
在乡下,农家的炒青菜远不如知青的好吃,这是因为农民炒菜都舍不得多放油。农民到镇上去买油盐酱醋,不说“买”而说“修”。一个农民拎着空油瓶去镇上,见到熟人把瓶子往上一提,说:“修一修油瓶!”声音很响亮,并且面带微笑,但这“微笑”里却是藏着一些苦涩的。他实在是没有钱,油瓶干了有好多日子了。炒青菜是要多油爆炒的。城里人说到炒青菜有不少讲究:诸如要不要盖锅盖,要不要放点水,要不要炒之前先放盐等等,最终有一个像是高招:不放水,放一点啤酒。这样的讲究,那时候农民哪里能够。知青在乡下时,“油瓶干”也是常事。客来,去地头上拔几棵霜雪打得菜叶蔫瘪瘪的“青大头”,削去菜部头,把菜梗洗干净,一支支平铺在蒸架上。饭熟,掀开锅盖。嚯,热气腾腾的,蒸架上的菜梗、叶,都像“活”转来似的鲜绿,撮盐蘸吃,也可过饭。如是饥肠辘辘,比较平常的饭量,也有再添上一碗饭的。
“阿——妈——,雪菜——大头菜——要啦?”这婉转悠长的山歌般的吟唱,是塘汇来的卖咸菜农妇的声口,现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嘉兴,在他们的童年和少年,都熟悉这悦耳动听的叫卖声。回忆就像是在欲雨还晴的昨日里,塘汇卖咸菜的衣妇,清早挑着菜担从长纤塘迎着凉爽的河风走来,一路过秋泾桥、闸前街,拐过端平桥,从塘湾街走北丽桥进城……她们的菜担是一副“绳担”,两个腌菜甏,各用一个绳圈、四根绳索络着,一支窄窄的竹扁担弯弯地挑起在肩上。担子的一头挂着一把小秤,小小的秤砣随着细细的秤杆一起晃动。她们有年轻的、年老的,都梳着丫髻。扁圆的发不管是乌黑还是花白的,髻心都扎了一小节红的绒头绳,插上两支成十字形的银子打的簪。她们的衣着都是大襟青布衫,腰里系一个余身——也称围身,是一块一尺半四方的黑杜布,两条绣花边缀穗子的布带往后一拴,不拘年少年长,都显得那么利索、精神。腌菜甏里,雪菜是腌制的雪里蕻,还有大头菜,学名叫蔓菁,这个,农妇肯定说不上来。她们不必去说这个,她们祖祖辈辈种雪里蕻、大头菜,腌菜、卖菜,挑起两甏咸菜来进城,她们好听的唱山歌一样的声音回荡在铺了石板的小巷里。
这好听的声音,在我小时候就已经传唱了三百余年。塘汇咸雪菜,清脆鲜美,闻起来有一点咸酸的腌菜香味。因这“咸酸”,最近考索家乡方言,旧时有“咸酸”的说法,特指各种菜肴。老嘉兴家里来了客人,主人会起身说:“某先生请坐歇,吾到街上买点咸酸过饭。”这虽然不定是从“塘汇咸雪菜”而来,但想到同是吴语的统系,别的地方尚未见到有“咸酸”的说法,所以要特别加以表明了。腌大头菜的香味也是咸酸的,但若要讲到名物,塘汇的大头菜却稍逊于南门近乡。这也是四五十年前之事,老嘉兴都还记得“南门酱油熯馄饨”“南门大头菜”这两句口号,平实而无花俏,但却也是如谣歌般的流传已久。熯馄饨即是油煎的菜肉馅馄饨,用南门莲花桥头张鼎盛酱园的白酱油蘸吃最是美味。张鼎盛是乾隆年间老店,到我儿时算下来也是二三百年了。南门大头菜,大概是旧称珠庵、团子浜一带乡农所产,别称“酥大头菜”,风味是在一个“酥”上。乡下腌制菜称“踏菜”,赤脚立菜缸内,不停地跳踉、撒盐、加菜(十斤鲜菜一斤盐),切嚓切嚓,须得卖十分力气踏得菜熟,那才是好腌菜。踏菜毕,压大石块,使菜汁渗漉,盐味遍彻。过一昼夜装甏,用木棍捣结实,甏反扑,过一天,再捣,菜上撒微盐,覆盖几张菜叶,取田泥封甏口,每甏腌菜重二十五斤。至此,工方竣。
小时候不知腌菜人辛劳,见到塘汇卖咸菜的农妇来了,竟和小伙伴们一起拍手齐唱:
乡下人到上海,
上海闲话讲勿来,
米西米西炒咸菜,
……
年轻的农妇涨红了脸,忸怩不安。她看上去像是刚结婚的新娘子,黑杜布余身的布带上绣着艳红的花边,布带的一端也是艳红的穗子在轻轻摆动。
嘁,这算是哪门子的儿歌!
(上文摘自《味生谈吃:江南食事别集》,陆明 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
资料:东方学习读书会
编辑:徐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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