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来家访作文400个字(我说想回山西挖煤)
入学
我父母是上海赴山西知青,1988年,按知青子女回城政策,我回到上海。
家人通了关系,把我送到一家重点中学借读。
奶奶跟外婆千叮咛万嘱咐,开学千万不要迟到,影响不好的。
可开学第一天,我和外婆还是迟到了,而且迟到两个多小时。
上海刮起了夏季季风,大暴雨。
我寄居在二舅家,在老西门。那里是老城区,地处低洼,水漫金山,公交都停了。
二舅背着我,外婆打着伞,我们一早就出发,一路从老西门走到了淮海中路。中间外婆还滑了一跤,半身衣服都湿透了。
我们三人在学校的门卫室呆了半天,再辗转通知奶奶,再找人通关系,校办有人过来把我接走。
最后我和外婆分开的一刹那,外婆哭了,不舍得,担心。
我有点明白了,我要独自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点母亲和我在山西沟通过,我不懂,没体会过。
那个松手的瞬间,我一下子懂了。不得不去面对——这就是成长。
校园里也发了大水,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然后一个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在指定的教室门口。
我定定神,敲门,进去。
是一节什么课,我忘了,反正课堂一下子纪律大乱,一大堆和我同年龄的上海小孩好奇地看着我,看着我提着大包小包,穿过他们,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节课很快结束了。
我趁课间休息,歇了歇,擦把脸,回来上课。
第二节课才是我在上海正式的第一节课。
是节地理课。
山西哪有这样的课程,老师讲了珠穆朗玛峰,雪水融化,流经东南亚、西亚各地。水循环、碳循环影响了水文和季风,温湿的风又影响了西太平洋的生态。
山西缺水,我这辈子没有在平遥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雨季,到了外面世界才开了眼。
那节课我听得津津有味,初步预感到,回上海是个不错的选择。
谁能想到,1988,这个普通的年份,会成为我人生中的珠穆朗玛。时间条草蛇灰线,从那一年衍生出无法捉摸的故事。
理想
五个月不到,我就基本融入了班级。
上海的条件真的是太好了。
我结识了我人生启蒙老师——英语朱老师,他给我开小灶补英语。教化学的先生也欣赏我,推荐我参加化学奥赛。
我以为这个城市接受我了。
谁知,再起怒涛,标志性的事件是一堂作文课。
上海学生每周都要写随笔,写一些半命题的作文,自己美化,用彩色水笔画点插图什么的,好像今天的自媒体一样。
老师上课会点评,课余同学们相互交换着看,小孩子的笔触有时候很有意思。
那节语文课点评,是固定命题:理想。
这种两个字的题目那几年上海中考经常出现,比如思考,比如诚信,比如回忆。
上海小孩都有自己的准备,基本都是成熟的套路,谋个高分。
我一外地娃,哪里懂这些套路,就实打实地写了自己的理想——想回山西挖煤。
大家可能很惊讶这个答案,采掘业在山西很普遍,是主要的经济产业。山西人挖煤,既有经济考虑也有理想色彩,挖煤确实可以做出大手笔。西北很多人富,靠的就是矿。
离开山西前,村里的老支书叮嘱我说,到了大城市一定要好好学习,积累知识增长眼界。
“大山里藏着宝哩,可以炼出金子来。”老支书看好的上海知青,到头来一个都没留下,连同我这个知青二代。送别那天,老支书狭长的背影刻画在山坳。那是乡土的眷恋,又能把人深深锁住。
山西人只懂采掘业,可谁心中没个翻身的志愿。
我那时就埋下了这颗种子。我要靠自己的学识、力量赢得尊敬。
我的作文结构不好,确有真情实感。老师出于鼓励性质,给了4分 ,让我在全班面前朗读。
我读到一半,全班哄堂大笑。
从各种奇怪的笑容我理解了,在上海挖煤是个地位低下的工种。
同学们哄笑着,“金凡要去挖煤了。外地人只配挖煤。哈哈哈。”
我坚持读着,读着读着读不下去了。
明显的歧视,地域歧视、种族歧视、工作岗位歧视,你们怎么有那么多偏见?
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心在跳,热血如岩浆翻腾,胸中能量涌动,欲爆欲裂。
我怒了,“你们都给我住口!猪一般的人!”(他们经常喊我“猪猡”)
“你们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啊,你们身上的衣服是新疆来的,你们吃的米是河南来的,你们过冬供暖的煤就是我老家山西运来的。”
“我们没有你有,不是你们比我多努力多少,而是别人在让步。”
“假如嘲笑一个外地人能让你们感觉更好,让你们上海人更进步,你们尽可以嘲笑。看看你们考卷能领先我几分。”
课堂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我当时只有十岁。
还在山西大同服刑的爷爷知道此事,赞我志向过人,日后有大成就。
打架
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
下课了,几个上海同学围住我,要我“讲讲清楚什么意思”。
我没兴趣与没教养又自以为是的人对话。
同桌小伟挤进人堆,想把我拉走,被他们推开,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几个一直欺负人,在校外打劫其他弱小同学。我是不想惹事。现在麻烦找上我了。
他们要我“看看清爽”,“在什么人的地盘上”。
他们吃准我是借读生,不敢惹事,触犯校规会被开除。结果就是退回原籍。
人心真的好脏。
我想都没想,一拳上去打在为首一人的脸上,把他打飞出去。
那人挣扎着想站起来,我又冲过去狠狠推了他一下。那人身躯撞翻一排桌椅,稀里哗啦。
老子在山西练过的好伐。侬晓得伐。
山西那里电视播得晚,沿海地区早播了《霍元甲》,80年代中后期山西才开始播。米雪扮演的赵倩男成了每个院落男孩的女神,梦想学了迷踪拳去保护美女。
我那时候也蹲在地摊上偷看了几本武侠连环画,好像是还珠楼主的。想着哪里捡到一把青釭剑,练成绝世武功,御剑而飞,成为大侠扬名立万。
于是到处拜师学艺,依葫芦画瓢,懂个皮毛。
小招数练了几百遍后,我开始找伙伴们练拳。
要不说我上海血统,猴精猴精的,挨打多了,就学会点挨打的本事,知道怎么闪躲,琢磨怎么打自己损失小对方却很痛,再融入一点武打招式。
耍野拳,和我同年龄的男孩都打不过我。
上海这顿架,他们三四人一起上,教室又窄小。我们扭打得一塌糊涂。
女班长迅速通知了班主任。我们五人都被叫到年级组办公室。
两个小时内,结果出来了,我被开除,其他几个上海籍学生留校察看。
我也挣扎过——我回上海,好多人为此努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亲友、前辈、叔叔阿姨们,对不起,我没有守住。我想我不适合这座城市,还是回老家比较好。
我拿着书包,一步步走向年级组大门……
想着那个季风的中午第一次走入校门,奇迹都没发生,告别却来得好突然。
援军
年级组大门的把手,自己旋转了,门开了。
门口都是我的朋友们。
有英语老师朱老师,有化学老师张老师,有语文老师李老师,还有地理老师(抱歉我忘记名字了),小伟和其他同学们站在老师身后。
小伟狡黠笑着。干恶事最好不要得罪上海人。
奶奶、姑姑、外婆和二舅也来了。他们要把我带回去。
上海人自有上海人的解决方式,不动手。既然要讲讲清楚,那么我们就讲讲清楚。
语文老师把作文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就清晰了。
小伟说那几个人挨打是活该,本来就是班里一霸。另外有几个被霸凌的学生的家长闻讯,也赶到学校作证。
因那些人也交了赞助费,校方也不愿意此事闹大。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受了一个警告,那几个学生分批转校走了。
学霸被铲除,我有惊无险地度过1989年春节。
同学们纷纷向我道歉。
后来语文老师也要求大家试着讲真话,写出心里的梦想。
好多同学重写了《理想》。
这下精彩了。有人说要去做摄影师,走遍天下;有人想做模特,每天穿好看衣裳;有人说想做影星拍电影,有人想当西餐大厨成天吃,有人想任科技部部长造火箭,有人要做海洋环保志愿者去捡玻璃瓶子塑料袋。
统统都不是大人们认可的“理想”,可那些都是真实的梦想。
大家对写作忽然有了兴趣,很多人得了5分-左右的高分。原来,真情实感胜过一切套路。
我的随笔本子在班上疯传,很多同学借去看,回家以后家长们又看。大家在正文空隙处竞相留言,然后署名。
留言越写越多,读者名单越留越长,写到空隙都写不下。
有个家长,干脆在《理想》那篇文章下面贴了一张便笺,写道:
每个人都有权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我们的责任是托起你们。
祝福你,勇敢的孩子,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勇敢走下去。我们都支持你。不要怕。
上海真是一个伟大的舞台,因为她拥有伟大的个性。
拥有这种学习认知能力的根基,民众拥有宽广包容的胸怀,这座城市必然崛起。
尾声
1990年,爷爷服刑期满,父母也回到上海,我们一家人在上海团聚。
2002年我个人出资18万,帮助父母在上海买房。外婆糖尿病、爷爷老年痴呆症均在新宅安度晚年,直至2008年两位老人分别去世。爷爷得年89岁。
我和小伟同桌七年,从未被拆。直至1996年高考前夕,小伟突发脑瘤不治离世。为怀念好友,我放弃报考化学专业,报读工业自动化,替小伟圆梦。
《理想》那个命题,小伟写的角度就是成为工程师,研发机器人。分数不高,没有全班朗读。这个理想我是知道的。
1996年高考,我在化学失利的情况下,英语稳定发挥,获得139分,保住一本志愿。
朱老师一个眼睛失明,换上玻璃眼珠,所以才有不寻常的折射光。
考入大学,我许下一个愿望,每年都要回去看亚父朱老师。
此后22年,我每年春节年初六左右去老师家中探望。朱老师在2008年、2012年分别患心肌梗塞,急救住院,我均陪伴在旁,想来十分幸运。
2008年春的一场大病是很凶险的,老师苍老的手颤抖着握住我,身边是亲人、学生。他眼中神采依旧,七色的光华。这种光彩我始终记得,会一直记得。
他在无声嘱咐我,孩子你莫怕,有老师在。
先生,我不怕,人生之路,我一步一个脚印。
我确实没有再回山西挖煤。
我从山西离开的时候,母亲用一句话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
当你去过那座城市,你就会改变你对未来所有的看法。那是一座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城市,她会成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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