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像海绵一样(记忆像米轨一样长)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归来
西南联大旧址,离他老家昆明城东大板桥仅26公里。于他,却隔着六十余个年轮。他心存惶恐,一直不敢去拜谒。西南联大学府当年高人云集,韵士风流,一代大师环昆明城郭而住,上课时,或西,或北,或东而来。有骑马者,如周公培源;有步行者,像沈从文先生过集市,不时在地摊上捡漏。北国已是寒冬,昆明天呈瓦蓝,东风起,碧水落彩云,梳裹尽无限风流。如果不是天空掠过日本轰炸机,或会让人疑惑今夕何夕,岁月静好。
他少年、中年、壮年,一次次登临圆通山,西北望,烟树楼台,西南联大隐于红尘中。滇池二月天,迎春、海棠、樱花怒放,一片红云落于圆通寺大雄宝殿上,风铎裂帛,划破岁月的宁静。“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枻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明代状元杨升庵诗涌入脑际,庙堂依旧在,故人早已四散。诸公游春,可是他却不忍向大师之魂投去一瞥。
忍将功名苦苍生,却步久矣。那天,他飞回昆明,与作家同行重走西南联大之路,这一程采风,终是躲不过去了。从板桥人家入城,至西南联大,26公里,他却走了戎马半生,解甲归来时,鬓染霜雪。放眼看过去,儿时记忆中,故园十里稻香,几载秋风掠过。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想,吴有训、周培源、梁思成、林徽因、陈岱孙、闻一多、李公朴,还有郭永怀、邓稼先、林家翘等一批才俊,是如何从幽燕之城,一步步走向云南的。
天空半阴半晴,夏雨欲来。延搁大半生,终于驶向西南联大纪念馆。在那些故纸旧照中,他俯首细看,默默寻找他们走向云南的屐痕。
遥想当年,国将不国,南京失守,武汉吃紧,长沙危急,唯有南渡,一路向南。闻一多与步行团的师生们,涉江,过三湘四水,出楚地,翻越雪峰山,向着云贵高原跋涉而来。而更多的人,则是从长沙辗转到广州香港,登船,从海上驶往越南海防港,再换乘滇越铁路的小火车,往昆明驰去。
纪念馆里,穿过纸张发黄的岁月,恍若隔世。终于,走到了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面前。一座中华先贤祠,他心中挥之不忘两个人,一位邓稼先,另一位就是郭永怀。共和国倚天长剑奠基石啊!一张发黄的研究生入学登记表,填于1938年10月,一寸免冠照上,玻璃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如秋潭清澈澄明。他的心被猛然一撞。俯身于展台,凝视着,交流着,互动着,似乎要将远逝的岁月,从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打捞出来。
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研究生那一年,郭永怀二十七岁。国破山河碎,浩浩神州,放不下一张课桌。郭永怀不在步行的队伍里,他跟着师生南行,千里漂泊,到彩云之南,寻找一张课桌。
乡愁
大师们来西南联大,除步行者,多经滇越铁路坐小火车而来。法国当年修的小火车道,纵横哀牢山,成为西极美陲云南走向海洋的一个重要通道,也为云南留下了一页斑驳的历史场景。他少年时代,曾追风而去,亦在这蜿蜒米轨上,滑翔梦的双翼。
他有一种化不去的小火车情结,深深烙印着少年的乡愁与记忆。
板桥古镇的南边坝子,横过一条小火车路,相传为法国铁路工程师所建。后据考证,乃云南王龙云所肇始,他要仿制滇越铁路,修一条米轨至昭通,某一天衣锦还乡,可以坐小火车回昭阳。可是连年征战,财力不逮,修至曲靖沾益,便搁置了。这昆明开往沾益的小火车,在大板桥有一站,站点就在彝人阿依村旁边,离他家不过两里地耳。
列车东行,米轨逶迤。过宝象河时,因水流湍急,在河上建筑一座大花桥。石墩砌桥,两边引桥加中间四个石墩,巍巍壮观乎,深嵌他童年记忆里。五六岁的他随表姐去河中游泳,落入河床漩涡里,呛过一回水。吓坏了表姐,让他在河滩上晒太阳,缓过神来,他踽踽向南,寻至铁路桥石墩下,仰望米轨铁桥。桥墩好高呀,像白袍武士,钢梁横亘,钢梁之上,小火车跨越而过。每个圆圆的铆钉,犹如记忆之结,记忆如轨道一样长,入云间。一个小童站在石桥墩间,显得好矮哟,宛如小矮人与金刚之比对。及至学童,他可以走上大花桥,鸟瞰铁道桥宝象河,仍有眩晕感,提心吊胆行走在双轨木板上,最怕小火车突然驶来,唯有桥上花栏可躲避。列车驶过的瞬间,地动山摇,桥颤水湍。
他的第一次小火车之旅,在十岁那年的国庆前夜。听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年,昆明检阅台大游行,他想去看彩车驶过。邻家十五岁大哥孙勇,带上他及另外两个少年入昆明看国庆游行。口袋里没有一个钢镚儿,他们计划扒火车。从古驿大板桥出发,走到西边阿依村小火车站。站在米轨间,等拉货拉牛羊的小火车驶来,停稳加水时,迅速抓住黑色车皮梯形抓手,艰难往上爬。他个子小,越往上走,越是脚抖心慌。邻家大哥转身,拽住他的小手,一步一步拉着他往上走,最终爬到火车顶篷。那是两翻水的篷顶,三四十度斜面。小火车一声长鸣,缓缓启动,向昆明城方向驶去,颇像与小火车并行流淌的宝象河水。
列车驰骋,宝象河在走,天上的流云在飘。起初,他很害怕,怕坐不稳,一轱辘滚下去,紧紧攥住邻家大哥的手。西行列车,向昆明城郭驶去,车走,天上的云也在走。云上的日子,他发现小火车的顶篷,变成一只巨大的鲲鹏,展开黑色翅膀。
从黑土凹下车,沿一条路走进南屏街。晚上露宿街头,四个人蛰伏在南屏电影院门口,坐地夜等天晓。那个漫长秋夜,时间仿佛停止了。他们枯坐于南屏街寒夜里,抱团取暖,度过了一个不眠的秋夜。
南屏街两边站满了人,却迟迟未见国庆游行队伍走过来。他穿梭于人群里,昆明城冷漠拒绝了他。傍晚,依旧走回黑土凹,爬上小火车返回大板桥。金马坊、状元楼在身后渐行渐远,蓦然回首间,他觉得,昆明城郭并不属于自己。
或许因为这段儿时经历,他心中有个梦想:某一天,能够背上双肩包,徒步走过停运的滇越铁路,沿着米轨,从昆明走到河口,为滇越铁路和刚开通的中老铁路写一部书,书名就叫《春城万象》。
入梦
是罗布泊东方巨响的余波未散?还是瀚海风掠,抑或是滇池水花拍岸?一梦到了西极美地,众神列列,皆为师表,背影就在正前方,渐行渐远,落成青山夕照,褪色为西南联大纪念馆的一组老照片。
入夏了,衔梦的红嘴鸥飞回贝加尔湖,他亦北回幽燕。梦里不知身是客,北京秋浓,可是复兴门下的清晨仍有几分燠热。晓色中,背上出汗了,窗外鸟儿在叫。沙鸥梦影,魂归何处,自然是中科院力学所办公楼下的翠柏苍松间。郭永怀、李佩夫妇合葬墓就坐落于北四环边上,车暄人攘,红尘难离,英魂未走远。
他想去为郭永怀扫墓。
那天,向北四环中科院力学所驶去,过阜成门,左拐,他一直观察马路两边,望尽秋水无觅处,四十分钟车程,仍不见一个花店。无花则不祭人。在力学所大门前下车,手机搜索花店,离此地八百米。步行,原路返回,过北四环,再左拐,终于找到一家小花店。天遂人意,丹心一瓣敬英雄,买了黄玫瑰、香水百合和满天星。再返至中科院力学所,北京秋空阴沉沉的,西山冷云摧城,天公欲垂泪。恰与那天他在西南联大旧址天气一模一样。天若有情亦挥泪,哭一个壮士,一对天上人间的神仙眷侣。
彼时,秋风起,傍晚天空再无青鸟盘旋。沙鸥梦断,一只远行,一只形单影只,叫声好凄清,只有那一辆疾驰的车驶过,连成一条人间天河,画出一条郭永怀入滇出滇的生命轨迹。
记忆像米轨一样长。郭永怀在西南联大读研究生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光景。因为英年早逝,未给西南联大留下只言片语。仅有一张褪色发黄入学登记表,镶着一双如云南天空一样明亮的眼睛。
1938年夏天,郭永怀参加了中英庚子赔款基金会留学生招生考试,在3000多名参考者中,力学专业只招一名,竞争激烈。郭永怀与钱伟长、林家翘,以超过350分的相同分数名列第一。老师吴大猷、周培源出面,与欧美诸国大学协调,郭永怀入加拿大多伦多大学。1940年夏天,郭永怀依旧坐上小火车,出云南,到越南海防上船,朝大洋彼岸驶去。
加拿大多伦多港上岸,郭永怀先在多伦多大学应用数学系学习。后来,又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成为世界著名气体力学大师冯·卡门的弟子,和钱学森成为同门师兄弟。学习之余,钱学森最乐意亲自驾车,载着颇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弟兜风,而擅长摄影的郭永怀则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台莱卡相机,为钱学森留影。郭永怀凭借“跨声速流不连续解”的出色论文,获博士学位。冯·卡门大弟子威廉·西尔斯教授在康奈尔大学创办航空工程研究生院,邀请郭永怀去任教。钱学森亲自驾车,送他到康奈尔大学。彼时,他遇到了一生挚爱,当年西南联大的小师妹李佩。
两眸相对时,陌生而熟悉。滇池陌上花,开在康奈尔。两人由西南联大忆旧而恋爱、结婚、生女,康奈尔十年,是郭永怀最浪漫的时光。
1955年,被美国海军次长金贝尔叫嚣着称为“抵得上五个海军陆战师”的钱学森,幽禁五年后,回到祖国。次年,国庆节的前一天,郭永怀夫妇追随师兄的背影,朝着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归来。
中国时间开始了,千只凤鸟归巢。
英魂
伫立力学所大门前,放眼看过去,一条中轴路,路分两个所,东为热物理研究所,西为力学所,时有年轻学子进进出出。进大门,向左,便是郭永怀夫妇的墓地。松柏梧桐树影中,他看到了郭永怀的汉白玉雕像。沿着花岗岩镶嵌的小径,一步步走近,轻轻地,他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一个伟大的灵魂。
郭永怀埋在这里已经半个多世纪了。
中国核武器研制工作的开拓者和奠基者、著名核物理学家邓稼先罹患绝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公家配的红旗车,驰过十里长街,环天安门广场一圈。摇下车窗玻璃,见广场上游人如织,他仰天嗟叹,对夫人许鹿希说,再过三十年,不知道还有人记得我们吗?
他记得他们。他的老首长李旭阁中将曾是中国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在罗布泊核试验场与邓稼先、郭永怀、王淦昌、彭桓武朝夕相处。他在首长麾下当小秘书时,曾经N次听过郭永怀故事,尤其是生命最后一刻那壮烈的一幕,并写进了《原子弹日记》。
钱学森力荐,归国后的郭永怀被委以重任。他和钱学森、钱伟长等投身于刚组建的中科院力学研究所的科技领导工作。随后,我国将研制发射地球卫星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郭永怀负责人造地球卫星设计院的领导工作。1958年9月,中国科技大学创立,郭永怀出任化学物理系首任系主任。随着核武器研制步伐加快,中央开始在青海进行试验,郭永怀经常辗转北京、青海等地,一个点上工作几个月,再飞向别的地方。
1968年12月,在青海基地已整整待了两个多月的郭永怀,要将一组原子弹绝密试验数据带回北京。路经西宁时,郭永怀还特意叫杨家庄招待所女服务员跟他去百货商店,为在内蒙古插队的女儿买双棉鞋。塞外高原太冷,女儿写信给爸爸,希望他帮着买一双棉布鞋。郭永怀是位出色的科学家,却不是称职爸爸,他根本不知道女儿穿多大码的鞋子。
棉鞋终究没有寄走,饮憾而去,今生再无法弥补。任凭郭永怀的力学算法多好,父女在人间已无交集点。
傍晚抵兰州,郭永怀和警卫员牟东方登上安-26系列的小飞机。寒冬夜航,气流滚滚,颠簸得厉害,航程漫漫,凌晨时飞到首都夜空。飞机近地时,也许夜雾太大,能见度不高,在距离地面400米时,一个风切变吹过来,小飞机突然失去平衡。夜鸟惊啸,小飞机歪歪斜斜,朝一公里外农田歪斜扎下去,落入旷野。“轰”的一声巨响,飞机前舱碎裂,烈焰腾空,英雄涅槃火海。
接机的人赶至现场,救援人员拆开机舱后,发现壮烈一幕。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起,人们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分开,发现是郭永怀与警卫员牟东方紧紧地搂在一起。郭永怀穿的夹克服已烧焦一大半,一只公文包从他的怀中掉落下来,因为血肉之躯相掩,并未被烧着。
这不是普通的公文包,里面装有绝密文件,记录了郭永怀在实验基地研究两个多月的重要试验数据。
李佩坐夜车赶回北京。踏进家门时,小屋里挤满了人。见她进来,人们纷纷站了起来,茶几上,放着被烈火焚烧过的眼镜片和怀表。李佩身体倾斜了一下,灵魂坠落万丈冰谷……
命运多舛,岁月玄黄。
这一幕,李佩外甥女袁和回忆,得知失事消息后,李佩没掉一滴眼泪。“姨妈一言未发,就站在阳台,久久望向远方……”
郭永怀牺牲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两弹一星”元勋中,郭永怀是唯一一位获得烈士称号的科学家。
郭永怀坐着滇越铁路上的米轨小火车走远了,一去就是五十多载。李佩亦然。丈夫走了49年之后,这位被誉为“中国应用语言学之母”、一生都在为教育事业而奋斗的老人,走完99岁的生命历程,与苍松翠柏中的丈夫相会。
将那束插着黄玫瑰、香水百合和满天星的鲜花,放在郭永怀雕像前,献上心香一瓣。他伫立在小径上,仿佛听到岁月深处传来小火车的鸣笛。郭永怀去世一年后,他十一岁,考入昆明第十七中学读书。第一个寒假,到宜良大荒田陆军师学军,去时坐的是小火车,半个月后返回,依然在大荒田月台候车。那晚小火车满员,学生们潮水般涌进小火车车厢,车中如插筷子,无座,宜良至昆明,不过七八十里地,小火车却走了一夜。小火车在老爷山盘旋,气喘吁吁,哧嗞哧嗞。他坐在大个子男同学腿上,从车窗眺望夜空,一条天河坠落人间。亮着车窗的小火车,仿佛融入无数人的生命之河。
今夜星光灿烂。英雄归来,辉煌记忆,如同滇越铁路上的米轨一样长!
(作者:徐 剑,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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