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说小插图(象州女作家作品038)

“象州女作家”作品038:暖阳

◎小小夏

童年小说小插图(象州女作家作品038)(1)

两张美容床一合,便成了她晚上安睡的床。晚春,垫上一层薄薄的棉被,白天收在墙角的被褥翻出来,枕上给顾客用的小长枕,矮矮的,刚好托住一颗脑袋。新版电视剧真好看,美容院小小的包间里,充斥着小梅嗤嗤地笑声,直至夜深人静。

广州的天气在四月还没有回暖。广州塔每晚都婀娜地变换着裙子的颜色,整条珠江接过这流光溢彩,渡轮驶过,辗碎松醒的梦,彩色的波浪被赶到堤岸,在游人的脚下隐去。风是借来的,吹在脸上,阵阵清爽,忍不住闭上眼睛,任额前的发丝肆意拂动。不痒,它在诉说着广东爱情故事,空气里弥漫着旋律,像精灵一般,钻进人的心里,轻轻敲打着拍子,有人哭了,有人不以为然。广州的夜,真美!但是小梅不知道,她的美容床合上了广州的美景,褪去广州夜的盛装,只留下那条深巷,袅袅腾起的烟雾,生蚝粘甜的香气夹杂在中间,啤酒杯碰撞的声音、猜码声、欢笑声……工作了一天,不累,手机屏幕里正演绎的搞笑桥段让她忍俊不禁。

小梅是个按摩师,单纯只给美容院女顾客推背按摩,尽管美容院经营项目还很多,譬如纹眉、绣唇、美甲等,但这样精细的活她干不了,先天性智力低下,干体力活更适合。用她们的话说,小梅力气大,按得到位,顾客们都喜欢点她的钟。小梅小小的个子,瘦弱又不失坚挺,不苟言语,淡淡的笑里总能带着几分惬意,她喜欢广州,也感恩能找到这么一份她能胜任的工作。

清晨,打开拉闸门,阳光暖暖的,地上一片金黄。这间门口朝东的美容院,上午时刻,门前络绎不绝走过赶路的行人,出门向右200多米就是地铁站,对面工地正在施工,成排的绿荫,挖掘机冲击地面的声音,把一声声鸟鸣掩盖。这是一条广州塔附近的小街道,路的尽头就是珠江。城市慢慢沸腾起来,小梅像往常一样,把门店打扫干净,等着小姐妹们陆续上班。

通常她们手里都提着早餐,美容院不包伙食,吃的得自己解决,早餐是隔壁包子店买来的馒头和豆浆。广州吃的东西贵,也很难吃到地道的美食,广西人吃不惯面食,玉米粥在这里是吃不到的,米粉的价格也贵,味道还怪怪地,一碗柳州螺蛳粉吃出桂林米粉的感觉,真让人哭笑不得。小梅,拿着!这是给你的早餐。小梅接过一位小姐妹手里的早点,她们经常顺路给她捎吃的,三年了,一直不变。她一般都会塞回几块钱,再次表示感谢,若是对方不收,她便不会接受好意。久而久之,小姐妹们摸清了她的脾气,笑着把钱收下。

第二口馒头刚下咽,客人就来了。小梅啊,今天我要做卵巢保养。她老远看见客人进门,猜想是找她的,这位客人来店里唯一选做的项目就是按摩保健。她微眯着眼,回应顾客几分笑意,囫囵再咬几口馒头,一边起身,一边端起豆浆杯,猛地吸一口,烫!她忙冲着垃圾桶,躬下腰,把嘴里的豆浆吐出。不急不急,你慢慢吃,我去换衣服等你,客人笑着安慰她,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在收银台旁的橱柜上拿一条按摩专用抹胸裙,走入里间。谢谢姐,我给你准备东西去。取下衣架上的按摩师白大褂,往身上一套,口罩戴上,一次性手套戴上,检查工具小推架,推油是否还有,艾柱是否够用,艾灸盒用酒精消毒一遍,把它们推入里间。客人已经换好衣服,小梅扯两条消毒好的毛巾,一条垫在俯卧头部漏口周边,一条用来包住客人的发髻,防止推油时把头发弄脏。

一切准备就绪,第一步先开背,把按摩油挤压在手上,均匀抹在背上,从肩部开始,左右两大拇指顺着脊柱两边的肌肉,力度均匀,一直推到尾椎骨底部,反复很多次,直到背部泛红,有的客人湿气重还会出痧。给人按摩是需要很大力道的,看似弱不禁风的她,对着面前一堵墙似的肥肉,指腹滑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为她呐喊助威。足足两个小时,她把每个步骤都完成得很完美,收工后,她解下工作服,抖掉上面几丝热气,挂回原处,目送客人满意的离开了。

但过了几分钟,顾客又折回到店里,塞给小梅一双半新旧的跑鞋,小梅推就,她就搁在茶几上便走了。小梅看看客人送的鞋,又看看脚上那双穿了三年,除了冬天,天天都穿在脚上的泡沫底拖鞋,尽管鞋底被磨歪得很离谱,她还是不舍得扔。这已经不是这位顾客第一次送给她东西了,上次还有一件御寒的大衣。

好人,她自己的老板也是,广西的老乡,为人和善。店面尽管小,对于没有能力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小梅,她主动要求她住在店里,说是正好帮忙夜里守店,其实同住在店里的还有几个员工,也都是从广西来的老乡,她们住在二楼的小隔层,1.5米的层高,直着身体站不了一个人,6平米,地板上直接垫上棉被,一个通铺,最多只能睡四人。剩下小梅,老板给她出了个主意,把美容床当休息床,晚上拼在一起就能睡了。为了感激老板,小梅工作更卖力了,她把店当成了家,除了解决吃的时候离开,其余时间都驻店。

日子平淡无奇,看似清苦,小梅却过得津津有味。她最开心的是,有小姐妹的亲友从广西来,尽管不是看她,只要是从广西来的,她都觉得很亲切,像自己的亲人一般。 她们来的时候大多带了水果或者一些土特产,比如“油炸馍”“艾粑粑”“五色饭”或者“油酿豆腐”等等,每次她都可以沾上一点光,吃上一口熟悉的家乡味。

但出于羞涩,小姐妹的亲友们要是跟她搭话,她是不太理会的,常常,听见小姐妹悄悄跟她亲友解释:没事的,不必在意,小梅就这样。小姐妹邀约她一起共餐时,她也是嗤嗤地笑着说,可以吗?她们都很热情,即便这样,入坐后,她也不敢大肆,尝一下味道,便称自己饱了,回到沙发上坐好,继续看电视等顾客上门,或者回里间,慢慢搓洗昨夜换洗的衣裳。

广州的天气湿寒阴冷,熬过了冬天却病倒在春天。夜里,楼下小包间持续不断地传来小梅的咳嗽声。前来探亲的亲戚轻声问小姐妹,这咳得怎么这么厉害?不知道啊,都咳了一个多月了,吃药打针都不见好。咳哪么久,怕不是得了什么肺病吧!不好说。她们不再聊天,许是白天干活和赶路都太累,不一会儿便都睡着了,只有那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

第二天,小梅还没睡醒,小姐妹的亲戚就赶动车回乡了,起床后,见到她只身一人便问起,你姐姐回家了?小姐妹点点头,回广西吗?我也想回,说完默默地低下头,又禁不住咳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身体免疫力一直都很好的她,很少生病,这咳嗽,起初只是在药店买了些板蓝根,吃了一个礼拜没见效,接着买最便宜的止咳糖浆,喝了两瓶也不见好,去小门诊把针也打了,折腾好久,倒咳得更厉害了。干活的时候咳,睡前也咳,入睡都困难。刚开始还敢在顾客面前咳,她们会问起,给她送了些药,也不顶用。有时候咳得肺像是要裂开,一只只肺泡像一头头疯狂的犀牛冲出喉咙,咳到最后,肺泡都咳没了,只感觉一颗颗粉尘顺着鼻腔被吸入空空的肺里,它们在里面打架,拼命地打架,好不容易把它们咳到气管中央,它们又继续返回肺里,继续打架。

咳得太久,怕顾客怀疑她得了什么传染病,因此在给顾客按摩的时候,她尽量克制自己,好在她平时话不多,按摩过程也少与顾客聊天,别人问的话,她可答可不答,大家都知道她性格,倒也无防。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很难受,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爆起,嘴巴是万不可张开的,狠狠地,只敢从鼻子里擤出几口气。

电视剧变得不再那么搞笑,边笑边咳,眼泪飞溅不说,胸口像被剌了长长一刀,气从胸腔冲出来,爆破一般,她必须用手堵住,用力按压,好让刀口不要撕得太开,生疼得厉害。她开始感觉到头晕,特别是累一天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感觉已被抽空,轻飘飘地,纸片一般,一不小心大咳一声,怕是整个人都要被这反推力弄得满屋子乱撞。去广州的医院看病,她想都不敢想,医疗费肯定很贵。那晚,她哭了,就在小姐妹亲戚回广西那晚,嘤嘤地卷缩在被窝里哭,没敢让人看见,像一只流浪狗找不到回家的路,蹲在大街黑暗的角落里哭,眼眶盈满泪水,一眨眼流成两条河。

小梅!小梅!醒醒!醒醒!呀!额头那么烫!赶紧送医院!

二楼的小隔层,是谁走来?吱吱地,楼板轻轻晃动。接近晌午,巴掌大的小窗口,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窗外树叶茂密,斑驳着准备迎接知了的夏天,安静,是热闹的前夕,刚好够小梅做一个好梦,梦里没有咳嗽声,醒来也没有。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老板端着白瓷碗,盘坐在她跟前,见她醒来,会心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了。醒啦,喝点粥,还热着呢。四肢酸软,动不得,小梅挪了挪身体,苦涩地干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喂你。勺子和粥水都是温热的,6平米的小空间也是温热的,此刻的老板像极母亲,记事起,这是第一次有人喂她吃东西,淡淡的味道,一下酸涩她的心田。

急性肺炎,病来如山倒,她需要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及调养,老板的建议是回老家养好了再回来工作,必竟这里条件不允许,吃住的环境都比较差。两行泪挣脱出眼眶,小梅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望一眼这般温和的面孔,把头深埋进被窝里,一只手在她颤抖的肩头轻轻摩挲。

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玻璃杯里,水,晶莹剔透,映射出旁边一大抓红白黄西药,咳~咳~,一股脑把它们全送到嘴里,猛灌一大口水,无论大的小的药片,都顺着细小的食道进入胃里。小姐妹们都围上来了,有的问候几声,有的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店长把一个鼓鼓的小红包硬塞进她手里,满满地握住。祝你早日康复,我们等你回来!

离别在鸟儿婉转的清晨,轮船沉闷的气笛从远处传来,阳光透过云层,又来到了小店。跟小姐妹们挥挥手吧,跨出门槛,抹一把左脸的泪痕,再抹一把右脸的冰凉,稳稳捏住手里的那一点红,一路向西,她也成了这洪流中的一枚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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