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别王维所表达的感情(故乡为何值得怀念)
雜詩唐·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以前没有高铁飞机、没有电邮电话、没有即时语音、没有视频直播,但古人一样有乡思需要慰藉。漂泊在外的游子,遇见从故乡来的故人当然喜不自胜,只想第一时间知道故乡的境况,诗人们往往就以此成诗。
初唐诗人王绩,写过一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用了120字把朋旧童孩、弟侄池台、旧园新树、柳竹茅斋、院果林花、水渠石苔统统问了一遍,事无巨细而依然意犹未尽。
王维也一样急切,从他的语气就看得出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一口一个故乡,语言纯粹白描而迹近啰嗦。一如急不可耐的儿童,既心怀期待又忐忑不安,唯恐被问者会令自己失望。不像是高雅脱俗的吟诗炼句,倒像是常人一时间随口而发。
但王维并没有开一张冗长的问题清单。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并且是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来的时候,雕花窗前的寒梅开花了没?
不问大事,独问寒梅。似乎故乡之所以值得想念,就在于这窗前的一枝花。
两个人的故乡可能一样,乡思却可能大相径庭。一个人脑海中熟悉而亲切的城郭楼台、亲朋良伴、骏马走狗、至乐清欢,在另一个人的印象里也许都留不下痕迹。像王维就不问山河故旧、不问风土人情,只关心窗前的寒梅。寒梅给王维留下的既是体感温度的触觉记忆,也是抬眼即见的视觉记忆。
寒梅也许是蹒跚学步时触手不及的仰望、也许见证了十年寒窗的艰辛、也许映衬过慈母的微笑、也许曾是情窦初开时的竹马青梅……妙就妙在王维不解释,把寒梅所能代表的一切都让给读者。读者能想到多少可能,寒梅就能意味多少象征。
何况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开花谢一如人生。寒梅是一把钥匙,能开启王维记忆的锁。似乎只要寒梅不变,故乡也就不变;花一开,一切就能回到过去。
王维本来可以自抒胸臆,比如写思乡情切、夜来梦见窗前梅花已怒放云云。但直陈其事,不如有感而问;直接对花发问如“泪眼问花花不语”,又更不如隔一层的对人发问。似乎自己平时无暇思及过往,直到如今有人来,心里才忽然跳出一枝梅花。整个故乡和往事都悬在这一枝寒梅上,自己却浑然未觉。
所以王绩的一连串发问,都比不上王维这似乎如梦初醒的一问令人印象深刻。后世对这一问也是钦服不已,比如明代的钟惺说“寒梅外不问及他事,妙甚”,清代的宋顾乐说“问得淡绝妙绝”。清代的赵殿成为王维集作笺注,注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多么悠扬不尽的韵味啊,后面想加一句也万万办不到。
然而寒梅著花,还不到思念以往的极致。在提问完毕之后,诗才开始显现藏得更深的一层。
王维之后三百余年,宋代的王安石也写了一首《梅花》,也是几乎人人能诵: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以梅喻人姑且抛开不论,只看字面意义:即便距离遥远,也能知道是梅花开而不是下雪,因为闻得到香气。既然远在墙角的梅花都闻得到香气,开在窗前的梅花又当如何?
“寒梅著花未?”似乎有问无答,但王维的期待已经跃然纸上。寒梅一旦著花,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冷香萦绕——人人都有鼻子,不须王维提醒。
随之而来的嗅觉记忆,才是诗句的言外之意。最好是连诗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真正铭心刻骨的往事不藏在触觉和视觉印象里,而藏在心底更深处、更难以被唤醒的嗅觉感知中。话问完了,思绪才开始。寒梅著花是诗句的终点,却仅仅只是诗意的起点。不着一字于香气而芬芳氤氲环绕,才是诗。
王维这首《杂诗》,本来是一组诗的第二首: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
愁心视春草,长向玉阶生。
三首诗一集合,问答齐备了、叙事完整了、元素丰富了、主题明确了……诗意却也明显减弱了。第一个把第二首拎出来单独成章的选评者,即便是断章取义,也是目光如炬的断章取义。即便相隔千万里千百年,读到王维这二十字,依然能感到唐朝时的暗香浮动。
物是人非,古今不异,每个人都有故乡和过往。有时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不过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一点味道而已,而自己更未必察觉。只是在小寒这样的时节,用心就能闻到花开的香气:踏着时空节奏穿越而来的窗前一枝梅,冷冽已极更热烈已极。
主要参考: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
王红、谢谦主编《中国诗歌艺术》,高等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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