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导师孟景春 我的导师孟景春

孟景春教授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全国名老中医之一。和杨振宁同年,1922年生人,今天早晨去世(2017.10.28)。孟老去世的这一天,正是学校举办“孟景春学术思想研讨会”开幕的日子。这是不是命运的特殊安排呢?

告诉我消息的人,是在美国行医的一位学兄。他曾经留校当过老师,消息应该非常可靠。想到今天是重阳节,而孟老却走了,不免有点戚戚然。但一想到孟老毕竟活到了95岁高龄,这样的年纪也是喜寿了。

我和孟老失联已一年有余。谨以此文纪念他。

马丽春,写于2017年10月28日,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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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孟老研究生时,他是这个样子

一年前我写孟老的一篇文章有杂志发出来,就想给他寄一本去,没想到他电话打不通。后来有人告诉我,孟老生了场大病,被子女接回老家去了。

孟老年轻时的照片是这个样子,好帅吧

我跟孟老读研,是1986到1989年间的事。他那时候年纪并不算大,还骑自行车,精神很好,一头白发,蛮有学者风度。谦和、低调、勤于治学是他一生的主基调。南中医是全国四所老牌中医高等学府之一,也是全国最早有博士点的中医学院(现名南京中医药大学)。我读研时南中医还有很多名老中医,孟老在一群老中医中名气不算最大。但他似乎也从不渴望名气。

因为读的是中医研究生,跟导师抄方乃是必然。我和其他研究生一起跟他抄方,每周两三次,通常半天他也只看二十来号病人,已经把时间看得很满了。他看病看得很认真,看病间隙还抽空和我们谈谈病例。如果碰到棘手病人,说吃了方效果不太好的,孟老便也很诚实地说,“待我回家后翻翻书想想办法”。他回家后必然要翻书,复诊时再换一种思路。遇到有意思的病例和想法他会记下来,甚至会半夜爬起来补记笔记。他一生著述甚丰,就和这种勤奋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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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看病时是这个样子

别的研究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是很少上导师家门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记得去过有限的几次,还是和同学一起去的。临毕业时请孟老给我写过一纸介绍信,是给安徽中医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他的早年学生。介绍我时,孟老写上一句,“有一定的写作能力”。

孟老用语很谨慎,和他为人一样,绝不夸大其辞。现在看那些学生毕业写的自荐书,是不可能再用这样的语言了。宁可夸大,不可自谦。这也是一种时代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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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再老一点是这个样子

时光走得很快。我在医院只待过几年很快便去了纸媒,在新单位一晃也有二十个年头了,1989年出生的女儿都已出版小说集了,我自己也把一只脚伸进了书画圈,2014年底我出了一本小书《画画这事儿》,便想着给孟老寄一本,顺便讨他一张字。我记起来他似乎也是喜欢写字的,且写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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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孟老的一家子

想到就做。我很快用一支毛笔写了一封有点雅致的信,夹在书里寄给孟老。未几便收到孟老一封信,写于2014年11月24日。信中小字密密麻麻,抬头便是“丽春,您好”,这样的开头,真是既儒雅又亲切。信中说,“我自退休迄今,基本上做三件事,”一门诊,一周3次;二在诊余写写书稿,以中医科普为主,这十几年来平均一年出2本书;三有时应电视台邀请,做点中医养生保健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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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给我写的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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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给我写的第二封信 孟老居然称自己为“愚翁”,可见其为人

随信他寄上两张字并一本新书,《中医就有这么牛——中医大家孟景春治疗疑难杂症的故事》(湖南科技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两张字,一张“翰墨生香”,一张“书画养生”。字写得苍劲老辣,很有风骨。

收到快递时,我还没来得及给老师打电话,孟老的电话已追过来了,老人家听力很好,声音悦耳,思维敏捷,让我大吃一惊。孟老在电话中说,想讨我一张画作为纪念。

听同学说孟老前些年把诊金收入七十万捐了出来给学校做奖学金。当时听了便很感动。但孟老在信中却只字未提。我当时在朋友圈里把孟老事迹及寄我的书、信、字各晒了一晒。作品落款处有“师竹斋主人”字样,有人眼尖,一眼看到后便留言说,他愿意给孟老画一张竹子。他说“师竹斋”应该和竹有缘。这人是谁呢?他是“江淮一枝竹”黄小舟先生。我去取竹子时,另有一位书画家名叫白生光的,也主动说他来给孟老写一幅字吧。我挑了一张山水小品,并《白马集》(我和台湾老记者吴心白先生的合集)和《现代阿Q》(吴心白著,我帮他在合肥付印)各一本,连同一竹一字一同寄给了孟老。

寄出画作和书后很快又收到孟老一件快递。内有几本书。孟老在信中说,“收到快递,打开一看,原来是我在《画画这事儿》一书中,我所想看的《白马集》,又额外看到《现代阿Q》。此外又有您画的一幅画,还有一幅竹子和一幅书法,真是大丰收,在此表示衷心感谢,我将作为珍品收藏。可惜我不会绘画,但是很喜欢画,不时拿出欣赏,亦可陶冶心情。最近新华社一位女编辑冯莉,她在我门诊时前来采访,要我谈谈中医养生保健问题,临别赠我《江山多娇三字经画册》,可以说图文并茂。您是这方面的行家,我转赠于您,这就算借花献佛的意思。另一本也是最近出版的《医集》,您现在虽不做医生,但可以作为纪念品,还有最近再版《生活中的中医》,是一本保健防病的科普书,很受读者欢迎,初版后重印十五次。此次再版,并新增了一点新的内容,你可以作消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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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给我写的字

孟老信中所说的《医集》,是指湖南科技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的精装本大16开《孟景春医集》。孟老时年90岁。这本医集相当于书画圈的“大红袍”,有很多老照片,有四篇序,还有孟老自己写的前言和书法作品,意义非同寻常。正是这本医集,使我对孟老的了解更进了一步。

八十年代后期我虽然做过孟老三年研究生,可对导师的了解还真是浅得不能再浅。想想都惭愧。《医集》封面有孟老自己写的一幅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也正是孟老自己内心精神的写照。书内有两幅孟老书法,是自咏诗两首:自咏(一):从医从教数十春,自惭学浅业未精;跻身杏林无建树,愧对先师张仲景。自咏(二):白发红颜具雄心,勤于动脑手不停;晚霞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这两首诗,读来令人感动。谦虚、勤奋、精进不已且有自省精神,真良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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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是江苏沙洲县人(即今张家港市),年幼时父母双亡,由伯父养大,小时条件非常艰辛。由于他父亲行过医,加上他的古文功底好,便立志行医。他18岁时拜当地名医汤礼门先生(沪上名医丁甘仁的弟子)门下,白天跟老师抄方兼做杂活,晚上自修并琢磨白天医案,如此四年,学成后返乡开业,很快便小有名气,被当地百姓称为“孟先生”。因为医术好,再加上时有文章(中医心得之类)见诸报端,孟先生名气很快便被传开。不久后江苏中医进修学校(南中医前身)招生,孟先生考中第二批进修生,因成绩优秀被留校任教。和他同时代的一批中医,有周仲瑛、孟澍江、陈亦人等,这批人成就了南中医上世纪的辉煌。

现在的中医很少还有那么一种仁人之心,看个病开几味药只需几块钱的时代也早已翻过了旧篇章。不开上几十味药以大军团作战方式开方的中医还有几个呢?

孟老90多岁时还在看病。据他也当中医的外孙说,外公开方不但诊金低,药方也简单,没有贵药奇药,用到贵重药必须是无可替代的时候,一张处方12味药左右,约10元一付,这个传统他保持了几十年。没有被西医的实验研究改变过,也不受任何经济利益的影响。

几年前,当有学生挂号费都已上调到一百元的时候,孟老挂号费还是初诊20元,复诊15元。他外孙问他为何不上调?孟老说,现在的挂号费已经很高了,而且中药也比以前贵很多,不应该再增加病人的负担。他说老中医朱良春也还是15元一个号,民国时名医章次公诊金甚至低于一般医生。他的结论是,诊金不能反映一个医生的真实水平。

这位朱良春,生于1917年8月,比孟老大5岁,2015年12月14日因突发肺栓在南通中医院去世,享年98岁。他是现代中医中最有名气的一位。师从章太炎。一生活人无数。我做中医时便是他的粉丝。买过他的医案。他在中医界德高望重,弟子和门生无数。孟老医案中序一作者便是朱良春,时年95岁。“老友孟景春教授,早年拜孟河医派丁甘仁先贤之门人汤老为师,学成后在乡里行医,名闻遐迩,继又深造于江苏省中医师资进修学校(南京中医学院前身),毕业时,因成绩优异而留校任教,为新中国中医教材《内经》学奠基人之一。长期以来,勤奋治学,医理甚深,诚挚待人,谦谦君子也......”

孟老的确是谦谦一君子。自己生活极其简朴,不烟不酒不杀生,素食为主,用过的水则循环再利用,也很少买衣服,住的一直是学校分配给他的旧房子。07年,他拿出20万元积蓄要捐给家庭困难但品学兼优的学子,这20万元,竟是由17本新旧不一的存折凑成。据当时帮助成立奖学金的南中医教务处唐德才处长回忆,孟老当时对奖学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奖学金一定要用来奖励热爱中医、品德高尚的学生,他不要求学生回报,只要求他们在课余时间能跟他抄抄方子,早点接触临床;第二,奖学金不可以他的名字命名。最终奖学金命名为“树人奖”。2013年,孟老再度拿出50万元在学校设立了中医“耕耘奖”,奖励优秀的临床授课老师。

孟老事迹应该有很多。比如他九十多了还坐地铁看门诊。他是中医教授,也是著名的养生专家,中医科普作家。他对中医非常自信。他自己在50多岁时发现血压升高,眼睛近视加深,便开始服用杞菊地黄丸和金匮肾气丸,一吃便达20年之久。没点对中医的自信做不了这事。二是他看病很执着很认真,不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绝不下班。有时候从上午看到下午三点,跟他抄方的学生早饿得跑出去买饭吃了,但孟老还在看病。他的解释是,中医有个道理,吃了饭脑子就动得慢,所以要看完病再吃饭。

孟老经常对人说,不要给后代留钱。他说后代如果有本事,你留的钱就没有意义;如果后代没本事,这个钱不但留不住,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祸害。

这句话,我后来说给很多人听。好怀念和孟老通信的日子。

斯人已逝,永远怀念。

马丽春:前医生,媒体人,书画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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