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康寿结婚(谭寿康和他的赏雨楼)

谭康寿结婚(谭寿康和他的赏雨楼)(1)

□ 易大经

“罗观察天池绘谭少尹寿康赏雨楼图诗画册”,册页,共30开、60页,前为罗天池绘《赏雨楼远眺图》,后有当时诗书画名家学者41人的题诗、题记共61题,其中题记6篇,各体诗歌100首,为清代咸丰年间广州三次上巳修禊雅集的诗歌唱和记录。经过初步排比考证,其中:咸丰七年丁巳(1875)三月十三日,题记2篇,诗19首;咸丰十年庚申(1860)三月十三、闰三月十三两次修禊雅集,题记2篇,诗50首;除此之外的后题题记2篇,诗31首。最晚的一则题跋为光绪十年甲申(1884),时间整整横跨28年,“卅载鸿留爪,披图感慨多”(见该册赵泰清题诗),是一份珍贵的文献材料,涉及到岭南地区的文学史、文化风俗如修禊雅集及私家园林等方面,更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岭南文化荣光的见证。

岭南道咸时期的修禊传统

修禊,古代风俗于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固定为农历三月初三)到水边嬉游采兰,以拔除不祥,称为修禊。又有七月十四日修禊,称为秋禊。自从东晋兰亭修禊之后,三月初三上巳修禊成为历代文人学士的雅集范式,以张维屏、谭莹、黄培芳及谭寿康、李长荣、邓大林等人发起的几次岭南修禊活动,正是这一范式的延续,而时地不同,同一种文化活动在传承的同时,也具有自身的特点,尤其是在17世纪中叶的岭南地区。在当时,这批诗文便被编入《庚申修禊集》中,刊行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罗天池所画“赏雨楼图诗画册”,画面上房舍楼台数进,松柏大树杂厕其间,蓊蓊郁郁,曲水一湾绕楼而流。城垣在望,更远处烟水迷蒙,是为雨天也;楼上人捧书而观,楼下童子煮水,是为雅集也。创作这张“赏雨楼远眺图”的罗天池,《岭南画徵略》谓其“画亦由香光得径,兼瓣香米氏父子及元四家,至文、沈、王、恽皆所旁涉。此六湖自道其书画得力处”云云。这张画作手法轻松,其中的清逸之气,十分符合文人雅集的主题;他又“藏有倪云林、王叔明合作《听雨楼图》”,既可印证其收藏之富,又可印证其题跋云“参用元贤黄倪王合作《听雨楼图》笔意”。

罗六湖绘制的这次雅集,是在咸丰七年丁巳(1857),地点赏雨楼,为上款人寿康先生、谭寿康的园林,谭氏自己也有题诗两处,其一:

三月十三日,承张南山观察、黄香石舍人、罗崧生封翁、喻少白参军、陈鹿苹孝廉、谭玉生郡博、崔霭堂孝廉、李子虎学博,集赏雨楼展上巳。

丙夏多淫雨,丁春少泽霖。寄庐曾倒塌,展禊复登临。兵燹鸠工急,轩窗炮子侵(去岁夷事)。群贤今毕集,赏雨豁尘襟(时甚望雨,因以名楼)。

这里介绍了参加是次修禊的宾客,也大略介绍了赏雨楼修成的经过,后来在诸人题咏中多次被提及。谭寿康诗中的“寄庐曾倒塌”,寄庐即寄园,因张维屏邀集同人于此聚饮,遂大有名于当时文坛,被一再提及,这本是广州小北门一家“以鱼苗为羹,曰秀鱼羹,极美”的馆子,“寄园为张南山、黄香石诸老修禊之地,今已鞠为茂草矣”。这本册页中,后题之一的黄藻光诗“宇宙浮生都是寄”,夹注云:“语本张南山师寄园宴集。”又如李长荣《庚申闰三月十三日赏雨楼展上巳序》提及“快风阁曾觞之地,空馀此郭荒城;唱霞楼招禊之人,怆怀南山诗老”、谭莹的《庚申三月十三日博泉宗少尹邀同集柳堂展上巳感赋二首》夹注“谓癸丑同集多下世者”、诗句“卌年吾忆凌波榭(楼名,乙酉珠江秋禊同集于此)”,快风阁、唱霞楼、凌波榭等都是之前广州雅集地,而谭莹更将广州雅集活动时间上推到了癸丑(1853)、乙酉(1825)。可以说,今天我们见到的以赏雨楼为名的三场雅集,只是这纵横半个世纪的羊城雅集活动的数点浪花,不过借此可以反观这一活动的整体。

张维屏、黄香石、谭莹这三位文坛前辈是引领当时广州文人雅集活动的先行者,他们的雅集身影可以追溯到19世纪20年代十三行商人伍秉镛、伍元华、伍崇曜的万松园听涛楼雅集,而他们通过自身发起、策划、参与的一次次羊城修禊活动,将这种典型传到了李长荣、谭寿康、邓大林身上,一直延续到19世纪中期。在当时,这种活动是以轮流坐庄的形式举行,一个月中就有若干次,已经远远超过了王羲之们一年一次的规模:

在城如在野,宜雨复宜晴。三月重新禊,千秋感旧情(丁巳三月十三日,邀张南山封翁、黄香石舍人、罗崧生封翁、陈鹿苹孝廉、喻少白参军、家玉生舍人、李子黼广文,集此展上巳。子黼有‘一席即千秋’之句”)。对花闲论画(子黼与六湖观察论倪黄《听雨图》),把酒忍谈兵。但愿干戈息,年年醉太平。

敢附风骚席,聊存淡薄心。诸公结文字,此地亦山林。出处尊才望(谓六湖、蓉裳两公暨诸君),流传感昔今。四家同禊集(六翁禊长寿寺,子翁禊深柳堂,荫翁禊杏林庄,余禊赏雨楼),都向画图寻(诸君俱拟绘图)。

这是谭寿康丁巳修禊另一题,从“四家同禊集(六翁禊长寿寺,子翁禊深柳堂,荫翁禊杏林庄,余禊赏雨楼)”的铺排程度,就可以看出当时举办修禊活动的成熟度(六翁为罗六湖,子翁为李长荣,荫翁为邓大林),而1860年的修禊几乎占满了三月和闰三月两个月,也就不足为奇了。

赏雨楼的命名、位置与建造

丁巳雅集的9人之中,张维屏、黄培芳、谭莹是年长者,且有社会地位、文名亦高,是当之无愧的耆旧,雅集唱和之作的两篇序是张、谭二人应主人之请写的。张维屏在序中阐发了较为特别的雅集理念:“楼以赏雨名,非徒文士之娱、而农夫之庆也;非徒宴乐之会而大有之占也”,这种主旨与谭莹序中“岁关心于谷价,楼名之署,概可知矣”堪称同调。谭寿康在《庚申闰三月十三日赏雨楼展上巳后序》中追怀其初衷云:

前者丁巳三月,五羊米价极昂,渴雨甚急,适约诸公展禊,酒罢,大雨米价顿减,今此会亦复如是。曰赏雨者,与人同忧,即与人同乐,而不徒光景流连也。

将雨水与收成联系起来,有天下忧乐之怀抱,赏雨楼的命名,可谓立意甚高。关于赏雨楼的特点和方位,诸人的作品中都有提及:

筑楼于广州府治之西,经始于丙辰冬,落成于丁巳春。(张维屏)

楼接郡署后园。(罗嘉蓉)

楼枕府署后园,树林阴翳,拓窗一望,雨后更为可观。(袁杲)

楼借邻园梧桐竹木。(黄藻光)

五层楼、花塔皆入望中。(黎其康)

官廨纤尘浣,邻园万绿侵。(陈殿桂)

郁嵂署边楼,楼高瞰药洲。(颜薰)

况接郡廨园。(陈埙)

邻园借景幽。(李星煇)

可知赏雨楼位于广州府知府衙门的西边,并靠着其后花园,赏雨楼可以看到北面的五层楼、西面六榕寺的花塔,望南则可以看到南汉皇宫遗址药洲(九曜坊),清代这里是提督学院署。按,清代广州“知府署,在布政司署西”(阮元《通志》),建于南汉明月峡玉液池遗址上,署内极饶花木,有园林之胜,可知其位置,并根据《广州府治》所载广州府署图,署内西边有贮碧山房,可证赏雨楼大概是在西边的华宁里、黄黎巷。赏雨楼于咸丰六年丙辰(1856)冬开始建造,次年丁巳(1857)春落成。关于赏雨楼之建成,因其与命名一样,具有一定的传奇性:

兵燹鸠工急,轩窗炮子侵(去岁夷事)。(谭寿康)

建楼时夷炮攻城,卒不伤犯。(黎其康)

屡经兵燹,楼独如故。(罗嘉蓉)

堂西妙处少人知(是时夷氛攻城,炮子频飞)。(李柱兰)

当夫夷氛构祸、凶势披倡,炮声震屋瓦,与匠氏金木撞击之声相间并作。继而枭张焰息……(赵泰清)

按,中国近代史之开端的两次鸦片战争,都与广东有莫大关系。在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就由城北炮轰广州城。而赏雨楼建造的丙辰,正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的1856年,是年10月,英国借口“亚罗号事件”,爆发战争。次年,英军于12月27日炮轰广州城,29日攻入城内,抢掠广州督署后退出。广州巡抚柏贵投降,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赏雨楼就是在英国侵略者的枪炮声中建起来的,尤其是位置就在广东巡抚部院、两广部堂之间,广州府治的旁边,这几处都是英军洗劫的目标,能在这种情况建成,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

从来没有过的修禊内容

正是外夷入侵使得19世纪的广州文人雅集产生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新内容。以自我为中心的中华帝国及其子民来说,战而不胜,丧师割地,开千年未遇之大变局,而这一切,广东又首当其冲,故诗酒流连的雅集活动便产生了“夷氛”“兵燹”“炮子”“劫灰”这些沉重的词语。

众所周知,张维屏有《三元里》《三将军歌》长诗,记录广东人抗击外侮的壮举,他本人也曾参与组织团练工作。时代不同,正是道咸年间广东文人雅集不同于其他雅集之处,这也是了解和评估赏雨楼文酒之会价值的关键,而无论是丁巳还是庚申雅集,战争成为每个与会者笔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试举数例:

望雨心方切,来登赏雨楼。几时真共听,此屋可忘忧。兵甲尚未息,稻粱难为谋(米价日昂)。娱情借觞咏,禊事且重修。

(张维屏《十三日,谭寿康少尹本仁招同黄香石舍人培芳、罗崧生封翁应、喻少白参军福基、陈鹿苹孝廉廷辅、谭玉生郡博莹、崔霭堂孝廉广祥、李子黼学博长荣集赏雨楼展上巳》。

按,此诗亦载张维屏《松心诗集·丁巳》)

小眠听雨岂徒然,新筑刚逢布谷天。便欲此间成大隐,相期濒海屡丰年。风花领略多佳日,觞咏招邀半散仙。蛮岛烽烟销歇未?缘君弥忆买山钱。

(谭莹题诗,丁巳赏雨楼雅集)

湖州警报又端州,排日为欢感昔游,如此人材半伊洛,重来朋旧总山邱(谓癸丑同集多下世者)。卌年吾忆凌波榭(楼名,乙酉珠江秋禊集此),三载君辞赏雨楼。步履东篱幽兴极,只今随地欲淹留。

佳辰偏值雨兼风,高柳新晴万丝同。补禊恰逢寒食节,吾宗弥爱闰年丰。蠲输剿抚需能政,消息传闻说战功。雨遇重三春最好,忍令花落酒尊空。

(谭莹题诗,庚申赏柳堂雅集)

触目皆兵燹,身闲畏入城。今年喜春闰,展禊叙交情。纪事诗书画,忘怀老死生。难孤主人意,珍重复经营。……

(潘恕《闰三月十三日,谭寿康少尹本仁展修禊于赏雨楼,招饮赋呈》)

持续4年的雅集活动,留下百数十篇诗文,细读这批文人学士的心曲,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在时代的重压之下,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借修禊雅集表达自己对家国前途的愤懑与忧心?“赏雨楼图诗画册”可以见到与会者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份有温度的文献,正在于此。

谭寿康、谭博泉、谭寿衢

赏雨楼主人、多次修禊雅集的策划者和参与者,为后世留下“赏雨楼图诗画册”同时也留下昔日岭南文化荣光一瞥的幕后推手,谭寿康是值得了解却又资料无多的一位人物,他甚至不如他接待过的某位画家,被岭南画史收录。“君真淡菊如”,除了诗人们例牌的赞扬溢美之词外,“赏雨楼图诗画册”诸人题跋还有一些信息,可以为我们拼接起一位立体的赏雨楼主人。

按,是册宾客称其“谭少尹寿康”、“谭少尹博泉”,其题诗落款亦二者均有之,张维屏诗题作“谭寿康少尹本仁”,可知谭氏名本仁,字寿康,号博泉。收录了17世纪上半叶岭南地区11次修禊活动题咏的《庚申修禊集》,署名李长荣、谭寿衢辑,而据王家齐参加的1860年闰月赏雨楼题诗《寿康少尹大兄以闰月集赏雨楼展修禊,五言律诗二章见示兼索和,时少尹方偕子虎学博编辑〈庚申修禊集〉将付刊也》,可知谭氏在出版时又用的是谭寿衢。正如书林所熟知的《岭南遗书》《楚庭耆旧遗诗》《粤雅堂丛书》为富商伍浩官家族所出资刻板一样,谭氏能够在庚申雅集当年即可出版《庚申修禊集》,不仅可见其财力,眼光和行事也略可见一斑。张维屏为丁巳修禊所作的序说“谭子邀朋宴集,遂以赏雨名之,同人为诗咏之,谭子彙而刻之,属余序之”,雅集是三月十三,作序是三月既望(十六),短短三四天当然不可能编辑雕版成书,但于此就可以看出谭氏较有规划,他能在庚申当年出书、且“诗刻成集,传播都门”(赵泰清题跋),是一位有想法、有办法的人。

明清官职,少尹只是州县辅佐官之别称,谭氏是候选同知衔,故称为少尹。不过,他似乎并不仅仅是活动在文人圈中,钟德祥的题诗云:

画里重看赏雨楼,劫前修禊数诗游。五羊喋血至今恨(广州夷变时,寿老以密策进,虽不果用,其志乃至今犹惘然也),三爵同心那得忧。契阔尚留寒具手(册间题咏几满),英雄须饮月氐头。冥冥花树曷不醉,云雨世途风马牛。

“广州夷变”,当指1857年英军攻占广州城一事,此诗指出了谭氏权谋的一面,当是一位与省城官场较近的人。

关于谭寿康的年龄,据罗天池的集古题诗夹注云:“余与少尹同庚。”则谭氏生于1805(嘉庆十年乙丑),而据最后一位应邀题跋的赵泰清落款时间“甲申冬月”,为光绪十年(1884),可证谭氏到1884年冬仍然健在。

综合本册透露信息,可以为谭氏作一小传:谭本仁(1805—1884后),字寿康、寿衢,号博泉,能诗,富交游,有赏雨楼,为道咸时期广州文士文酒诗会之地,曾策划、组织多次修禊活动,并与李长荣编撰有《庚申修禊集》。对于这位在岭南文化传播上起到重大作用的人,不应该就此湮灭,他呼朋引伴,组织诗人文士雅集的赏雨楼,也应该成为后人知晓的岭南文化“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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