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的女人(在喜马拉雅的深处)
2005年,独立学者范久辉因一次户外穿越进入陈塘,由此开始对陈塘夏尔巴进行持续拍摄与研究,以人类学参与式田野调查方法,记录了夏尔巴十余年来的变迁。他近期出版的《喜马拉雅深处:陈塘夏尔巴的生活和仪式》是我国夏尔巴的第一部民族志作品,系统呈现了夏尔巴的风俗习惯、人生礼仪、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录书中的一篇陈塘夏尔巴的田野调查手记,期待这段文字能够帮助读者接触和了解这一居住在喜马拉雅深处的独特人群。
《喜马拉雅深处:陈塘夏尔巴的生活和仪式》,范久辉著,中国藏学出版社2022年9月。
沉醉在鸡爪谷酒中
我曾经嗜酒,是一个如假包换、不折不扣的酒鬼,而陈塘产绝世美酒“颇羌”鸡爪谷酒,所以每次去陈塘,很多朋友都会打趣说,老范你又要去陈塘过一把酒瘾了。
2005年在陈塘短暂停留时,被一个陌生的夏尔巴如久违的朋友般请到家中做客,之后的场景是鸡爪谷酒给我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至今还记忆犹新:火塘内的薪柴已经不多了,摇曳的火苗给漆黑的木板房打上温暖的色调;一群人围着火塘,盛着鸡爪谷酒的木桶在人群中传递,与他们素不相识却因路过而被邀请进屋的我,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只能用肢体语言,笑容与表情,努力交流;火塘里尚未燃尽的木炭十分温暖,加了温开水的鸡爪谷酒温度恰好,人们谈兴正浓,让旅行中的我感觉回到了家;不胜酒力,别过后出门,天上繁星点点,寒气袭来,回望这户人家,外表看像是一个沉静的山谷,可房里却是个沸腾的大海。
作者与老人们喝酒聊天,2018年。(本文图片均由出版社提供)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如今不在陈塘的日子里,鸡爪谷酒的浓香与甘甜常在梦中回味。
在随后的田野调查中,无论是清晨还是晚上,到陈塘夏尔巴家里做客或是采访,喝到的唯一饮料就是鸡爪谷酒。喝多了,以至于我忘了他们也有酥油茶、甜茶、清茶、白开水、各种饮品,而他们最常喝的也就是这种酒了。
不过对于宿醉的人来说,睡到自然醒,然后晒着太阳,吸一大口鸡爪谷酒,可有效缓解头脑的爆烈感,这种懒散无比的状态也是我喜欢陈塘的原因之一。
鸡爪谷酒是用来吸的,也常因为这样闹了不少笑话,比如有一次,朋友给我端来一桶酒,扑鼻的香味让嗜酒如命的我酒瘾大发,忘了“规定动作”,马上深吸了一口,没有吸出,再用力一吸,一股强烈的盐渍带着浓酸并混着臭味的酒被吸到口中。这吸酒管不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使用,之前剩余的酒在竹管中发酵,被我一口吸到嘴里了。
享用大桶颇羌酒的老人,2015年。
在陈塘的日子里,也常因为醉酒受到不少损失,甚至生命危险。陈塘西边的嘎玛沟悬崖上有一块小平台,在9月的时候,野花盛开,青草如厚毯,雪山对视如画。有一年心血来潮,与朋友一起去这绝壁处喝酒,喝到兴头,我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指点江山”,一不小心碰到脚下的单反相机,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往悬崖下滚,磕到一块石头后,弹了起来,落下后,速度更快了,几秒钟就不见踪影。朋友见醉醺醺的我要下去找相机,大声叫到“范师,不要动,要不你也会滚下去的,我来给你找”。他快速往悬崖下爬,过了一会儿,背着相机爬了上来,说下面有块草皮,把相机挡住了。找回来的只是连着一段镜头的机身,镜头已被摔断,断掉的部分掉到悬崖下面,找不回了。所幸回家测试后,机身还能用,可惜那只镜头,再也无缘相见。
陈塘的民间信仰仪式现场,2015年。
2015年3月某一天的深夜,参加一个仪式后,我装着满肚的鸡爪谷酒,带着醉意从陈塘去藏嘎村,不小心失足从台阶旁30多米的悬崖上掉了下去,脑子立刻清醒起来,滑坠时在想,我要抓住一个支点。双手拼命在悬崖上抓着,可惜什么也没有抓到,双手却被磨得血淋淋的,眼镜也飞了出去,所幸受摄影包的缓冲,除了数道划伤、割伤,流了一点血外,身体并无大碍。因为眼镜在陈塘和定结县都配不齐,所以又顺着台阶爬到滑坠处,找了几个别人丢弃的塑料瓶,做了个标记,第二天一早,我眯着400度的近视眼,在滑坠处居然把眼镜找到了,不禁联想:这么大难不死,是否是夏尔巴的神灵在护估着我呢?
陈塘的台阶路,2018年。
也是在同月,我从修修玛村泡完温泉回陈塘时,天降大雨加大雪,疲惫不堪地回到朋友尼玛家,湿透的全身已不自主的颤抖,四肢麻木,快要失温了。早我一步回到家的尼玛已经让老婆用自酿的白酒加酥油煮在一起,让我趁着热气一口喝下去。能感觉到白酒在温度的帮助下,先是在胃里点了一把“火”,然后在冰冷的四肢游走,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第二天晚上,来了个据称是温泉管理人员的醉汉,找我要二十元的温泉管理费。正在喝鸡爪谷酒,同样带着醉意的尼玛不让我给他,争辩说我是夏尔巴的朋友,不能交这费用。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尼玛的老婆立马拿着大木棍也加入“战斗”。看着他们打架,我心中竟有点无耻的“愉悦”。过后,此温泉管理人员到尼玛家道歉,说是头天晚上喝多了,尼玛夫妻也觉得不好意思,送了些礼品过去,这事就此了结。
供众人享用的鸡爪谷酒,2014年。
在酿制鸡爪谷酒的各种门道中,如鸡爪谷与青稞的比例,酒曲的多少,酿制的时长,酒桶放置的地点与保存方式,似乎每个夏尔巴主妇都有秘不外传的绝活,所以她们酿制出来的酒各有精彩之处。在陈塘的时间久了,吸过“无数”鸡爪谷酒后,慢慢也能感知一二,可是要述说,又发现我没有用言语精确描述的能力——这需要把感性的体会转化为理性的文字。
有一年,朋友为我特意把鸡爪谷酒从陈塘带到拉萨,欣喜的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深吸一口,熟悉的味道回到了腔体内,不过看着周边与陈塘迥然不同的环境,微醺中的我却体会不到那熟悉的感受,似乎它离开陈塘后,也失去了灵魂。之后再也没有让朋友带鸡爪谷酒给我,想享用还是得不远千里到陈塘。有时想在那浓浓的鸡爪谷酒中死去,在那满天星星的夜空中大声歌唱,世界那么大,无限精彩,只是陈塘偏安一隅的温暖仍是一种我挡不住的诱惑。
想深入了解夏尔巴,探访他们曾经的生产劳作、放牧狩猎、对外交流及神圣之地,即“生存圈”,我认为是必要的。于是2016年10月,我与兄弟尼玛、拉巴三人进行了这近一个月的徒步旅行。在最后的行程,即原卡达谿卡沿朋曲藏布到达陈塘修修玛村的“朋曲古道”开始时,我们在曲当乡优落村休整。
优落村花甲之年的多布吉老先生是卡达谿卡最后一任收税官“冲英”的儿子,与尼玛的长辈是世交,我们的到来受到了他的欢迎,并得到他的热情款待。其无限量供应的青稞美酒让劳顿久已的尼玛找到了家的感觉,自第一天开始就酩酊大醉,事先安排好的采访也因他的酣醉不醒而不得不取消了。
徒步在夏尔巴生存圈,2016年。
休整了两天,我们准备出发,开始“朋曲古道”的行程。一大早,多布吉老先生就让家人准备好了三个2升可乐瓶的青稞酒,一包风干羊肉与奶渣等物品,送给我们在路上享用。可是把宿醉的尼玛推醒,说要出发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上了厕所后,直接拿起青稞酒往嘴里灌,又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不到一天,多布吉给我们准备的带在路上的酒,就被尼玛喝个精光。于是乎,主人天天给我们打好送行酒,准备好送行的哈达,就是天天送客客不走呀。我们只能无奈的无所事事地等着他清醒。
夹在渴望前行的我与宿醉的尼玛中间的拉巴显得无奈与彷徨,他用不熟练的汉语结巴地说道,“老板,尼玛不好,天天喝醉,但我们一起出来也要一起回去,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等到他酒醒了才能出发呀。”
可是尼玛何时才能酒醒呢?到了第四天,也喝了送行酒的我带着醉意负气地对尼玛和拉巴说,“我先走了,我走得慢,你们来追我吧。”于是,我只背着摄影包向着未知的路线前行。开始是沿着一个山谷向上爬,流水潺潺,初冬的微寒使得层林尽染,草木的颜色变化多端,虽然了无人的踪影,但有明确的小路向上延伸。
“喜马拉雅蓝莓”,2016年。
走到一个较大的高山湖泊“的瑟措”时,已是晌午时光,饥饿难耐,休息了好久,也不见尼玛和拉巴从背后跟来。受到“的瑟措”小气候的影响,湖边有的地方密布着比我还高的高山杜鹃树。看到前面是高山牧场,可能有放牧的人,一心想找他们讨食,就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一路无人,所幸有一片片野生的蓝艳艳的“朗恰若”野果,边吃边摘边放入口袋,饥饿感慢慢减弱。“朗恰若”是一种颜色鲜艳,与蓝莓相似的果子,似乎只生长在3700-4300米的海拔区间上,口感沙绵,异香朴鼻,在此前的徒步中,是我特别喜欢的野果,并戏称它为“喜马拉雅蓝莓”,想不到在此地又让我享用了一把。
继续前行,翻过一道山口,道路出现分岔,左边的小路通向朋曲藏布,右边的小路是直下坡,通向两边都是绝壁的山谷。思考了好久,最终选择了左边的路。往前走,经过几座牧民简陋的小房,直到走到朋曲藏布的江边悬崖上,也没遇见牧人。此时已是黄昏,在朋曲藏布的轰隆声中,看到江对面有块平地,有房屋、牛与田地,应是有人的所在,只是看不到渡江的桥。于是原路返回,走到“的瑟措”时,四周已被黑暗笼罩。
手机没有信号,虽然一直念着回到优落村温暖的多布吉家,但想到“的瑟措”湖边的巨石和上山时的崎岖小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高山杜鹃林下搭个简易“住所”,将就过完今夜吧。高山杜鹃为了更好地争夺阳光,其顶端的枝叶很发达,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就像屋顶,根部的树枝稀落,还布满松软的落叶,铺上我的摄影包中必备的塑料袋,就如帐篷似的。曲身躺下,在饥饿中睡不着,为了消耗时间,支起三角架,拍起了星空,可惜忙活一晚上,也没拍出一张好照片。
不多久,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范师”,山下也似有摇晃的手电光——尼玛与拉巴在找我吗?用尽所有力量高声呼喊他们的名字,把头灯拿到手中用力摇晃。过了许久,山下慢慢地没有动静了,天空下起小雨,我回到“窝”里,熬着这湿冷的漫漫长夜。幸运之神当夜眷顾我,没有让凶猛动物来此觅食。
山谷中的太阳总是升得很迟,而且初升阳光并不能带来太多热量,我只能在树下以胚胎在母体的姿势蜷缩着取暖。迷糊中有脚步声从树林中走过,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马上钻出来,亲爱的尼玛与拉巴正背着行装往前方走。大叫一声,倒把他们吓了一跳。
欣喜若狂的我们再也没有相互指责的想法了,相反,各人都多了一份自责。原来,昨天中午尼玛酒醒了,到了黄昏也没见我回来,电话不通,就上山找我,无果返回后,当天夜里,他们再也没有喝酒了。由于这几日的酗酒让尼玛的身体严重透支,为了能按行程回到陈塘,他打电话让亲朋到半路来接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大家稍作休整,就继续前行了,翻过山口后的正确方向是右边通向绝壁的小路。过了绝壁后,是一个叫萨嘎的山谷,谷底令人难以置信地被鸢尾“霸占”着,若是在6月份,这满山遍野的蓝色精灵盛开时,会是何等的壮美瑰丽呀!
第二天顺着一条小溪涧往上爬,翻过散巴拉山口后,就到了陈塘的地界了。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原始森林里的树木也更加高大。下午走到却姆措湖旁,有两人早已在路边等候我们。原来,朋曲古道在古代是卡达谿卡官员到达陈塘最近的道路,只需两天:第一天骑马从谿卡出发到达切姆措;第二天把马寄养在切姆措附近,徒步翻过那贡扎西拉山口,经茶曲玛、修修玛村后,就可到达陈塘。如今,那贡扎西拉的小路长年无人通行,年久失修,又在密林深处,据说连牦牛都穿不过去,所以尼玛自己出钱,请他们特意从陈塘赶来接(救)早已疲惫不堪的我们。
却姆措旁边的大石洞营地,2016年。
当晚夜宿却姆措湖旁的一个大石洞内,此石洞能容纳十几人并排而卧,洞的一角有简易的“拉卜则”。众人拾得薪柴,燃起熊熊篝火,用尼泊尔束口锅熬着“撒布”野菜汤与米饭,似乎又回到那没有电器的纯净时代。当晚喝完尼玛特意交待的从陈塘带到这里的白酒后,我睡得很香。
却姆措边上的营地,2016年。
翻越那贡扎西拉山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模糊”的徒步经历,如今看当时拍的照片,对其中的风光与地标还是感到非常陌生,好像在看别人的徒步记录。虽然酗酒几天的尼玛体力不好,但在夏尔巴强悍的身体素质下,还是比我走得快,整个队伍中我是拖延速度的最短板。大家走在前面,密林深处,惚然间不见人影,四周又好像都是路,只能大喊,“你们在哪里”,于是有人下来接上我继续前行。山口为砾石地,长有各种草药,制作毒箭的“雪山一支蒿”也在此地,让我得以见其真容。
那贡扎西拉的巨石路,2016年。
翻过山口,下山路是在各种巨大的石头间跳跃通过,此时雾气弥漫,风一吹,不见一米开外的场景在记忆深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于是只能不停地叫喊着“你们在哪里”,有次叫完后,身边有人应道,“我在这里呀”,把我吓一跳。
九眼温泉茶曲玛,2016年。
夜里到达九眼温泉茶曲玛,终于舒坦地把全身上下洗干净了。第二天回到陈塘,当大家饱餐一顿,各自抱着一桶鸡爪谷酒饮吸时,忽然间有点面面相觑的尴尬。我与尼玛都知道自己的错,拉巴夹在中间受苦受惊了。
“喝酒,干杯”,我与尼玛不约而同地说道。两人举起酒桶,恩怨相泯于一笑中。
文、图/范久辉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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