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亲人离世时她战斗在抗疫一线（战斗英雄失语失忆）

文/潘彩霞

1971年，23岁的妇联干部李玉枝郑重地向组织表态：“我愿意照顾战斗英雄一辈子！”

自从偷偷见过他之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便时常萦绕在脑海。

只是，她没有想到，迎接她的，将是无边的苦难……

战斗英雄麦贤得与妻子李玉枝

“这千斤重担，就让我来一肩挑吧”

李玉枝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改变命运的日子。

那是1971年春末，南国枝头的木棉花刚刚谢幕。有一天，领导突然找她谈话：“你还记得麦贤得吗？”

麦贤得？那个“八六海战”中的战斗英雄，李玉枝当然记得。

几年前，这个名字曾一度让她热血澎湃，正是被他的事迹鼓舞，她踏实上进，早早入党，才20岁出头就当上了汕尾盐务局的妇联干部。可是……

她疑惑的目光望向领导，领导开门见山：“医疗手段对麦贤得的康复作用已经接近极限,组织上考虑找一个心地善良、责任心强的姑娘来照顾他，部队领导和我们商量后,都觉得你合适。”

李玉枝一时有点懵，大脑一片空白。

临走，领导安抚她：“可以先去部队了解一下情况，是否接受，尊重你本人的意见。”

麦贤得

领导走了，李玉枝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脑海里，两幅画面不断变换。

画面一：深夜的蓝色疆域，人民海军正和国民党舰艇激烈战斗，伴随着一声巨响，机电兵麦贤得被弹片直插头部，他瞬间昏迷。

鲜血、脑脊液顺着脸庞汩汩流下，麦贤得苏醒了，他下意识地感到，前机舱轰鸣声减弱，航速也明显变慢。

一定是有螺丝松动了！

血在流，麦贤得在摸索，凭着过硬的“夜老虎”本领，他成功排除了故障。

舰艇逐渐恢复正常，战斗胜利了，麦贤得却再次昏迷。

画面二：医院里，麦贤得躺在手术台上，经过四次手术，头部的弹片终于取出来了，残缺的头盖骨被植入两块有机玻璃，他活下来了。

然而，因脑神经严重受损，他失语、失忆，右侧偏瘫，还落下了癫痫后遗症。

麦贤得用右手练习写字

一边是组织的信任，一边是个人的幸福，李玉枝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母亲心疼她，投了反对票：“麦贤得毕竟残疾了,且不说照料他要吃多少苦，将来有了孩子，会不会有问题？”

亲朋好友听说了，也纷纷相劝：“英雄不能当饭吃，吃苦受罪是自己的事！”

关键时刻，父亲做了主，他说：“麦贤得为党为人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理应成个家，照顾英雄是应该的。”

是啊，他是英雄！共产党员的豪迈占了上风，李玉枝决定了，“这千斤重担，就让我来一肩挑吧！”

“我答应过组织，要好好照顾他”

在领导安排下，李玉枝去部队偷偷观察麦贤得，坐在长凳上，她忐忑等待着。

一个身穿海军服的魁梧身影出现了，他走向乒乓球台和战友对垒，虽然反应迟钝，却不屈不挠。

“个头高高，白白的，挺帅气。”这是麦贤得留给李玉枝的第一印象。

本就高大的英雄形象更加伟岸了，所有的缺憾都变得可爱起来，从部队归来，李玉枝给组织写信，表达了照顾英雄一生的决心。

不久，李玉枝和麦贤得第一次正式见面，一张硬板床，一人一头，都低着头不说话。

二十分钟后，李玉枝鼓起勇气开了口：“麦贤得同志，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麦贤得的嘴张了几下，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吃药。”

李玉枝又问：“你的工作忙不忙？”

回答依旧是两个字：“种菜。”

虽然表达困难，但麦贤得的眼神是喜悦的。此前，也曾有仰慕者慕名而来，可一见到他，无一例外，转身就跑。

李玉枝眼神澄澈、微笑起来一脸娇憨，她把善意写在脸上，麦贤得看懂了。

麦贤得进行康复训练

告别后，他们开始靠通信交流，李玉枝的信总是写得很长，叮嘱这叮嘱那，革命深情力透纸背。

麦贤得先是请人代笔，后来，他干脆亲自写，除了“玉枝你好”四个字能勉强认出，后面则是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那是他用左手写的。

“贤得，你太需要人照顾了，我知道，你心中有了我。”李玉枝的心里盛满了甜蜜。

1972年6月1日，带上几件随身衣服，24岁的她只身登上了去汕头的公共汽车。

当晚，部队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战友们热情而又兴奋，纷纷要求新娘新郎介绍恋爱经过。

李玉枝拗不过，红着脸说：“这都是组织安排的，我们没怎么恋爱，还是先结婚再恋爱吧。”

她和麦贤得，见面一共也没超过三个小时，对爱情，她还真说不上来。

战友们不依不饶，又让他们表演节目。这一次，李玉枝没有扭捏，她大大方方唱了一段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随着歌声，感情倾泻而出，听上去，更像是在表决心。

毛主席接见麦贤得

蜜月是从苦涩开始的。婚后没几天，一个夜里，麦贤得突然低吼一声，紧接着口吐白沫，头直往墙上乱撞。

李玉枝被惊醒了，她赶忙上前安抚，不料，麦贤得一顿乱拳，统统砸在她的身上。正惊慌失措时，邻居帮忙喊来了医生。

在镇静剂的作用下，麦贤得睡着了，李玉枝又惊又吓又委屈，一边收拾着一床狼藉，一边泪水决堤。

那一晚，彻夜无眠，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战斗英雄，他是为了国家才成了这样……”

医生说，麦贤得的癫痫发作频繁，千万要注意他的情绪。为此，李玉枝买来医书，自己研读。睡觉时，她干脆把两个人的脚绑在一起，这样，只要他一动，她马上就能察觉。

由于脑神经受损严重，麦贤得脾气暴躁，李玉枝给他吃药时，他厌烦、不满，一次失控后，他大声责骂：“李玉枝是坏蛋，我要和你离婚！”

他拳打脚踢，她鼻青脸肿，默默忍受。她在心里说：“我答应过组织，这辈子要好好照顾他，说了的话要算数。”

那些日子，李玉枝尝尽了心酸，直到有一天，清醒过来的麦贤得怯生生地对她说：“对不起。”

一瞬间，李玉枝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那是幸福的泪，他知道心疼她了。

渐渐地，她摸准了规律，他发病时，她已经能熟练应对。他再闹脾气时，她耐心地哄他：“阿麦，药一定要吃，吃了身体才会好，才能上战舰打仗，保卫祖国啊。”

“保卫祖国”唤醒了麦贤得，很多事他都忘记了，但这四个字，他深刻在脑海。

麦贤得夫妇

“用一生守护我的英雄”

在李玉枝的精心照顾下，麦贤得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后来，一双儿女相继出生，取名为海彬、海珊。

海，是麦贤得战斗过的地方。

然而，别人眼里的天伦之乐，麦贤得却烦躁不已，对孩子动辄打骂。李玉枝一咬牙，把孩子们送回了娘家。

1981年，两个孩子该上学了，他们回到父亲身边。可是，麦贤得还是横眉冷对，孩子们惧怕他，甚至不敢喊“爸爸”。

海彬一天天长大，懂得了反抗，家里火药味不断。看到妈妈既要上班，又要像男人一样干重活，整天灰头土脸，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质问李玉枝：“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那一晚，李玉枝把来自全国各地的来信一一打开，在别人的讲述中，孩子们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父亲——“战斗英雄”麦贤得。

一双儿女一夜长大。

全家福

为了增进父子感情，李玉枝想尽了办法。给孩子们买衣物、学习用品时，她特地叫上麦贤得，交到孩子手里时，她强调说：“这是爸爸给你们买的！”

麦贤得过生日时，她不忘提醒孩子们准备礼物，饭桌上，麦贤得笑得由衷而生动。

“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我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咬紧牙关，一定要挺过去，因为这个家不能没有我。”

支撑李玉枝的，是一个信念，“给麦贤得一个正常家庭”，这是她答应过组织的。

家庭越来越温馨，李玉枝欣慰不已。听说养小动物有助于情绪护理，她养鸽养兔，围栏种花，给麦贤得营造一个悠闲自在的生活环境。

有一天，她发现麦贤得正对着家里的小白兔画画，于是鼓励他临摹、练字。每有一点进步，她都不吝表扬。

在一笔一画的磨练中，麦贤得变得平和了，李玉枝惊喜地发现，他的癫痫病很久没犯了。

1993年，一双儿女同时穿上军装，成为光荣的人民海军。送行前，麦贤得郑重嘱咐:“你们要去大海，我三句话：第一，尊重领导，团结同志；第二，努力学习，全面发展；第三，心里记住党和祖国，为人民服务!”

在儿女记忆中，这是麦贤得说得最连贯、最清晰的一段话。

与此同时，李玉枝的心境也在发生变化，在麦贤得身上，她看到了更多的优点。

谁家有困难，他二话不说，出钱出力；他手脚勤快,小院里四季常青；有药厂找他做广告，他断然拒绝：“拿着党和人民给予的荣誉去换取金钱，就等于叛变和堕落。”

简短的话，掷地有声。在李玉枝心中，他依然是那个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

“阿麦是个好人，值得去爱！”在李玉枝的陪伴下，麦贤得从一名水兵成长为海军的副司令员。而他的书画，也令观者赞叹，没有人相信，它们出自一位重残伤员的手。

当年为麦贤得做手术的外科专家感慨万分：“麦贤得能活下来，算是一个奇迹；现在恢复得这么好，又是一个奇迹，世界医学护理史上的奇迹！”

麦贤得书法作品

2012年，67岁的麦贤得因急性胰腺炎陷入昏迷，李玉枝日夜守候，一遍遍地呼唤。长达几个月的马拉松救治，她固执地恳求医生决不能放弃。

上天眷顾，麦贤得挣脱了死神。而此时，李玉枝却躺在手术台上——因长期担忧、劳累，她病倒了。

不顾医生劝阻，麦贤得急切地要看到李玉枝。当他突然出现在病床前时，所有的苦都转化成了幸福。

后来，回忆起那一刻，李玉枝说：“我心里很安慰，我爱他，他心里懂的，我很知足。”

爱，又一次战胜病魔。身体康复后，他们心意相通，携手走上了公益之路。

半世纪的守护感动世人，2015年，李玉枝被授予“全国道德模范”称号，而麦贤得，继“八一勋章”之后，又获得“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

光环接踵而至，李玉枝却很淡然，“我所能做的，就是用一生守护我的英雄。”

而她，又何尝不是他的英雄呢？

木棉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英雄的花儿如霞似火，正如她的爱，单纯炙热，永不止息。

麦贤得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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