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的故事全集(故事故事)
当年看《山楂树之恋》,会让我时不时想起三姐和江小峰,张艺谋在那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画面基调和音乐构筑起的遥远空间里,似乎让我找到了三姐和江小峰的爱情世界。
即便,他们相识相恋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与影片上山下乡的岁月相去甚远,可我依然能捕捉到三姐纯真的恋爱季节。
那时候三姐二十出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会剪裁会缝纫又懂得打扮,稍稍修饰就明艳动人,长发飘飘,一席白裙,目光流转间,透着一股泼辣的得意劲儿,可笑起来却能轻轻松松俘获一大票痴情男孩。
很多人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不用跟随潮流,不用名牌加身,他们能通过一番从内到外的生动演绎,将一套在常人眼里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出让人赞叹不已的神采。
买点碎布料,或者哪怕一丁点边脚料,三姐都能拼接出好看的裙子、马甲,或是色泽鲜亮的头巾,三姐爱拍照,年轻时候拍了很多照片,造型百变,新派摩登。
那时候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即便打心底不怎么喜欢她,却也屁颠颠跟在后头求她带我玩。
记得那年夏日傍晚,她穿着一袭白底淡绿碎花连身长裙,大声笑着远远地跟我招手……她双手藏在身后大步向我走来,那轻盈的碎花裙随着步子左右飞舞,她走到我面前,神秘地从身后取出一只蓝色小书包递给我,我迫不及待背上,围着她蹦蹦跳跳……
那是我和三姐最温情的画面了,我极少在她身上感受过温暖,此外关于三姐就只剩一些她尖酸寡薄的记忆。如今的三姐已然是个中年微胖女人,她骨子里的泼辣尖酸有增无减。
可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中年胖女人,她也有柔情蜜意、可怜可叹的一面,她同样可以为了爱痴狂为了爱去死。
我始终坚信三姐和江小峰深爱过,在那个物质依旧贫乏、生活娱乐单调的年代里,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痛彻与甜蜜,如今依然能触摸到滚烫温度。
三姐有个好姐妹叫小芳,年纪性格相仿,家又住得近,也是极爱美的姑娘,她们形影不离玩在一处,自然成了好闺蜜。她总是屁颠颠跟在三姐和江小峰后头,她从不介意自己当灯泡的事实。她们一起爬山,一起唱卡拉OK,一起混进大人们觉得堕落不堪的舞厅里跳迪斯科。
那时候他们最爱唱《昨夜星辰》,三姐唱一句,小芳接一句,江小峰听了就连声叫好。
现在想想那画面,依然叫人心醉——江小峰带着俩容貌姣好的妙龄姑娘,奔跑在城市凌乱的大街小巷,他们拨开灰不溜秋的人群,穿过一片挨着一片花花绿绿的水果摊、小铺子,花一毛钱接过杂货店老板递上来的橘子汽水,三个人气喘吁吁的靠在墙上一口接着一口,午后太阳把他们的笑容镀上一层怀旧的金光。
街坊看到他们仨远远走来,就取笑小芳说,小芳,你这架势,是要陪嫁当小丫鬟吗?
小芳没多想,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下江小峰脑袋,一脸天真说,是啊,就要看姐夫是不是对三姐好,只要对她好,这个小丫鬟我当也就当了。
三姐说,那他的命也太好了,你就这么便宜他?
小芳拉住三姐的手凑耳边说,我是不愿意和你们分开。
江小峰在一旁红脸痴笑。
除夕夜江小峰吹了一个鼓鼓的中分头,他双手抱胸前,风度翩翩倚靠着一辆不知从哪借来的摩托,准时守候在楼下,那裹挟着寒意的哨声一传到三姐和小芳耳朵里,二人就噔噔噔跑到楼下,三姐坐中间,小芳屁股一抬,双脚轻轻一勾,就跳上了后座。江小峰载着她俩,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里疾驰,他们吹着江南潮哒哒的飘满年味的夜风,大声唱着时下流行的周冰倩、高胜美的歌曲,奔向电影院,奔向他们光明的幸福。
三姐在青春期生过一场重病,后来我才知道那场病夺走了她做母亲的能力,以后的许多年,三姐一直靠喝中药来调理气血,而江小峰经常陪着他四处求医,为她耐心熬药,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用竹笼子给三姐抓点小鱼小虾补身体。
我经常被他麻利的身手弄得很神奇,少年们成长世界都需要一个英雄似的榜样,这个榜样不需要赚多少钱,不需要上战场打败多少敌人,有时候他能泡走你世界里重要的女人,就说明他有能耐,他能大清早从外头捕回来一箩筐活蹦乱跳的亮晶晶的鱼虾,黄鳝,泥鳅,他就是英雄。
我说,江小峰,带我一块去捉鱼吧。
他说,那就得起早。
我记得那年夏天,天刚蒙蒙亮,我被江小峰唤醒。他骑着自行车带我来到城郊水塘边,那水塘里长了很多芦苇,郁郁葱葱,层层叠叠随田间凉爽的晨风轻轻摇曳,被梦惊醒的鸟雀从水草中平地跃起,迎着黎明第一缕曙光拍翅飞去。
他娴熟地撒网,收网,没过一会我们就收获颇丰,鱼虾,螃蟹,螺丝,扇贝,满满当当一箩筐。南方漫长的夏季,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朝霞漫天,伴着沉闷的雷声,转眼间天上开始掉落豆大的雨点,他拽住我往不远处已被废弃的砖窑厂奔跑。
我们钻进烧砖的窑洞里躲雨,他看我全身湿透,就脱下衬衣里头的T恤给我套上。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窑厂?
江小峰说,以前暑假时候背着家人在这里搬过砖。
我说,记得三姐也背着爸妈在窑厂搬过砖,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里。
就是这里。
这么说,那时候你们就认识了?
江小峰笑了笑说,没错。
我说,你是为了三姐才来了砖窑厂吧?
江小峰捋了捋头上的雨水,不好意思地说,是吧……是!为了你姐,让我干什么都乐意。记得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夏天,我们起早贪黑搬砖头,手都快烫熟了。
我说,那时候三姐就被你追到了?
江小峰说,哪那么容易哟,你姐高傲得很,追她的人又多,一个假期下来,手套磨破好几副,说过的话加起来总共却没两句。
窑洞外天色越来越暗,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荷塘边那片片素净的芦花在风雨中凌乱。四周静悄悄的,这片曾经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象的砖窑厂,如今只剩了荒凉,而那庞然烟囱却倔强地高耸入云天。
我说,那你是怎么追的三姐?
江小峰想了想说,我吧,其实大本事没有,我只会对她好。那时候在窑厂,我还为你姐打过两次架!
打架?
一次是和黑心的窑厂老板,我帮你姐追回好多被恶意克扣的工钱。
还有一次呢?
江小峰说,还有一次就是跟追你姐的朱广茂,看得出来你姐根本不喜欢他,可朱广茂仗着他爸是街道领导硬是对你姐死缠烂打,我把他约到水塘芦苇那边单挑,结果这广茂太不是个东西,竟喊来乌泱泱一群人,我心想,这回可要倒霉头。
我笑嘻嘻地说,那你肯定被打花了。
江小峰也笑,他说,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能换来你姐的关心,太值了。
我说,你会一直对三姐好?
江小峰想也没想说,那当然。
放晴已是中午,我肩上背着渔网,手上拎着装满了战利品的竹篓,一路哼着歌被江小峰载回家中。
江小峰煎好药,又熬好鱼汤,捧给三姐说,你是那黛玉,我就是那陪你哭陪你笑陪你恼的丫鬟紫鹃,天天给你煎药熬汤,无怨无悔。
三姐看了看江小峰,又看了看手上黑漆漆的药,觉得那药也不那么苦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有的人天生就不排斥中药,再难喝的药他们都不怕苦,甚至不需要喝完后用清水漱漱喉咙,用红糖润润嗓子。老人们说不怕喝中药的人,生活遇到再多的磨难都不会觉得苦。
三姐小时候体力过人,十三五岁的年纪就能干一个壮年男子干的活,有个邻居孩子比三姐长几岁,故意去老妈那告状,说学校老师批评她了,三姐二话不说抓起那男孩领口一顿暴揍,此后那男孩每次见着三姐都绕道走。
有一回,隔壁家胖女儿李艳华信口开河说三姐无法生育,气得三姐冲上去和李艳华撕扯,小芳说,你站着别动,让我来,教训她还用不着你动手呢!
小芳朝李艳华阔步走去,那眼睛直勾勾盯得李艳华瞬觉矮了一大截,她那挺起的高高的胸脯和她的性格一样傲然,她轻轻松松抓起李艳华头发,甩手就给了她脆亮两巴掌,吓得她一屁股瘫坐地上,嘴里连连“哎哟哎哟”,逼得喊过三姐“姑奶奶”,小芳这才松了手。
三姐十七岁那年春节前,她拉着小芳,揣着这一年踩缝纫机辛苦赚的百来块钱,跑去小商品市场进了很多年画,有生意经的三姐知道年前年画一定好卖。
她把本钱全搭了进去,她进了那年头最好卖的“年年有鱼”、港台明星、婴儿画像,三姐和小芳每天天没亮就起来赶市集,小芳在地摊前扯着嗓子叫卖,三姐负责收钱,俩貌美姑娘已是集市少有的风景,再加上货好样式多,地摊前常被围得水泄不通。
李艳华看红了眼,她也去市场进了跟三姐一模一样的年画,挨着三姐摆起地摊。那时候李艳华刚处了对象,她穿着大花袄子,胸前梳了两根粗粗大辫子,看着人流寥寥的地摊,时不时朝木讷的对象翻白眼。
李艳华朝小芳努嘴骂,你瞧瞧人家多会招揽生意,你呢就跟个木桩似的杵在那儿,生意都被人抢去了。
对象斜眼瞄小芳,看到小芳越喊越生劲,索性缩脖子在摊前蹲了下去。
李艳华越想越气,她绕到三姐摊前,拽住要掏钱买画的客人,硬生生往自家拉,弄得人哭笑不得。
李艳华说,我的画好,还便宜……得得,我全部给你进价。
小芳拨拉开李艳华拽着客人的手说,你起开,抢客能不能抢得高明点?整个一山头女土匪。
李艳华哼哼一笑,不仅不松手,嘴里还骂骂咧咧,她说,就抢客了怎么着吧,抢的就是你家,你们这生意做得让人没法活了。
三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像只发怒的狮子冲过来,轻轻松松就把李艳华撂地上了,小芳一个健步骑在肥胖的李艳华身上,她俩左右开弓配合默契,李艳华就像一只嗷嗷乱窜的待宰母猪,又一次被打得鼻青脸肿,直到对象挤开人群闯进来救她。
等三姐停了手,才发现那些花花绿绿的年画早已被满地打滚的李艳华碾得七零八落,踩满泥泞,三姐叹了口气,两道眼泪滚落下来。
那天晚饭,三姐端着碗愣愣出神,李艳华对象拖着几个编织袋来找三姐,他说,他来替李艳华赔个不是。
他说,李艳华就是个头脑大条的姑娘,本心其实不坏,她让我告诉你,过完年她就要嫁走了,以后就是想吵,估计也难得见面了。
他把编织袋交给三姐说,她让你不要生气,这些年画就送给你了。
三姐说,我不气了。你好好待李艳华。
三姐从来没有跟江小峰说起过少女时生的那场重病,可是随着爱情的日渐浓烈,那难言之隐压得三姐喘不过气来。她常常从梦中惊醒,喊我为她倒水喝,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看到她喝着喝着就开始掉眼泪。
三姐说自己一定生错了性别,如果是男人早该出人头地了,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可她偏偏是个女人,而命运又让她成为一个不健全的女人。
我一直相信三姐要是个男人,就能闯出一番名堂的事实。她外表那么坚忍,无论梦中哭醒过多少回,无论江小峰多殷勤,她都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而心底那一小簇不完美的瑕疵,只有在他跟她求婚的时候,三姐才用泪水释放出来。
她肩头一耸一耸哭得嚎啕,哭得不知道怎么起的头,也不知道怎么去收尾,她就那么眼泪哗哗的哭,她哭得碧波也荡起风浪,月亮也躲进了云彩,她哭得叫人心头一阵紧似一阵。
他的心碎了。他流泪跪在三姐脚跟头紧紧抱住三姐,说他会永远爱她珍惜她,以后相依为命好不好?
一九九五年,江小峰祖母去世,依照风俗,三姐和江小峰不需要举办婚礼,没有漂亮婚纱,没有钻戒,没有隆重的仪式,她在小芳的陪伴下,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江小峰的新房。
小芳剥开一粒喜糖,塞进嘴里,对端坐在床沿上的三姐说,我要走了。
三姐问,去哪?
小芳说,去舞蹈团跳舞。
三姐上下重新打量小芳,是啊,小芳出落得那样标志,大眼睛,瓜子脸,一米七的个头,黑亮及腰的马尾,三姐记得在舞厅里小芳跳迪斯科的样子,她穿着紧身喇叭裤,上衣在腰间松松打个结,随着音乐曼妙摇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见状都停住了,自动围成一圈盯着她呼喊。
重新这么审视小芳,她在三姐眼里明晃晃的真的像明星一样浑身闪着光芒。
小芳好像真的打动了三姐,可是三姐又不放心,三姐说,跟你爸妈商量了吗?
小芳说,只要跟你商量就行,放心吧,杭州歌舞团已经录用我了。
三姐一听就站了起来,你要去杭州?那以后是不是很难见面了?
小芳说,不会,我想你了,我就回来看看你,你要想我了,可以让江小峰带你来杭州看看我,多简单的事情。
小芳从兜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塞三姐手上,骄傲地说你别推脱,咱以后也是吃公粮的人了呢。
小芳这一走,就好多年。那些年里三姐和江小峰在义乌小商品市场卖过鞋子,去山东、山西、甘肃做过生意,还做过一段时间的蜜枣。他们白手起家,赚了钱后就盖起了三层小楼房。
义乌蜜枣又被广泛称为金丝琥珀蜜枣,香糯可口,纹缕如丝,以“蜜饯珍品”闻名天下。江小峰从父辈那里学过如何煎制蜜枣,三姐张罗着让江小峰做这个买卖,他们从市场上拉回新鲜大枣,雇来了工人,垒起了灶头,烧起了炭火。做蜜枣的季节正好是夏天,放暑假我就得给三姐帮工。
做蜜枣需要买回很多柴火,还有木炭,柴火要劈开,整桶的木炭要敲碎,我哪里干过这许多重活,只记得炎热的夏天,我和江小峰把一卡车木炭都敲碎了,我们浑身上下都粘上一层厚厚的炭粉,最后脸上、鼻孔全都是黑色的。
我和江小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取笑。
我说,我真的累了,站着都快睡着了。
江小峰说,你洗洗澡回去休息吧。
三姐沉下脸说,你是偷懒了吧,就这么点活就懒成这副德性。
三姐从小就是精明厉害的姑娘,结婚后她的厉害劲儿更是有增无减,有个妇女带孩子来加工蜜枣,偷偷给孩子吃了两颗,那核横在嘴里还没来不及吐,就被三姐抓了个现形,她扯开嗓子喊,不能偷吃枣子,谁要是被发现了就得扣工钱了。
江小峰说,吃就吃吧,小孩儿能吃几颗枣子呢。
三姐骂,现在不把风气遏制,以后得带着多少嘴来吃呢?
那一年是大枣盛产的年头,做蜜枣的人很多,影响了销量,价格也上不去,能保本就已万幸。雪上加霜的是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南方天气本来就潮湿,天天下雨别说蜜枣很难烘干,就是烘干了的成品也很快受潮发霉,加之销售受阻,蜜枣大量积压变质。
那一年三姐和江小峰忙活了一个夏天,却把所有积蓄都赔了个精光。
后来三姐就病了,不知道是长时间的操心劳累,还是心疼,在那个下了很多雨的夏天和接下来的秋天,三姐久卧病榻。而那一年,全家人蜜枣没少吃。
三姐康复后就按捺不住了,她对江小峰说,他们得出去做买卖。
江小峰一声不吭,三姐白了眼他说,我先缝纫加工手套吧,速度快点一天下来怎么的也能挣上个百来块。
江小峰帮三姐翻出那台蒙了尘的老式缝纫机,他给它擦拭干净,在各个螺丝、轴轮上添上机油,坐上去踩一踩,那缝纫机就响起了愉悦的咔擦声,它开始飞快的转动起来,拼了命的通宵达旦的奔跑起来,三姐和江小峰似乎看到了幸福的未来。
江小峰很听三姐的话,几乎唯命是从。在三姐看来,她几乎可以玩转江小峰于股掌,只要她说一,江小峰就不敢说二,她就是他的法律他的世界他的天王老子,她想吃虾了,江小峰就给她捉吓,她想吃鳖了,江小峰果真蹲守几个晚上,大清早黑着眼圈给三姐弄回来一大只野生鳖,三姐不让江小峰出去鬼混,江小峰果真和那些年轻的狐朋狗友断了往来,老老实实在家陪三姐。
第二年开春,三姐和江小峰整顿好行囊,启程株洲。不久后三姐却只身回来了,不过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婴儿,三姐说,她叫昕然。
株洲生意惨淡,数月后江小峰也回来了,他给昕然带回很多玩具,还给三姐买了一只钻戒。
三姐把昕然哄睡后,就跪坐在席子上,翘起手指翻来覆去欣赏那枚蓝盈盈的钻戒,看看它,再抬头看看江小峰和孩子,三姐心里头就满满当当地充实起来。
二零零三年,江小峰跟朋友只身跑俄罗斯做生意,他终于赚钱了,终于带着三姐开上了大奔。再后来,昕然长大了,读小学五年级了,江小峰却背着三姐找了别的女人,虽然最终,江小峰和这女人并没有走到一处,但他铁定了心要和三姐离婚,他说,这么多年他已受够了三姐,那些当牛做马把她捧上天的日子他过得够够的了。
他对三姐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松松手,让我走。
三姐不相信那个流泪跪她面前说永远对她好,说相依为命这些窝心话的男人会轻易变卦。他可以熬夜给她捉鱼虾,摸泥鳅,他们走南闯北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怎么能说走就走?
三姐以死相逼,三姐要上吊,三姐要投塘,三姐碰破了额头坐荷塘边嚎啕,拖儿带女回娘家的李艳华,带着几个女人拽住三姐陪着抹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小芳飙着红色法拉利也不管是不是人行道一个急刹车,她戴着墨镜踩着恨天高三步并两步怒冲冲赶来,她推开人群嘴里骂,拦什么,别拦她让她去死,你他妈的倒是去死啊!
小芳甩掉墨镜,靠着三姐一屁股坐地上。三姐抬头看是久别的小芳来了,委屈和感动缠绕扭曲着在她心里攀爬,揪得她一阵比一阵疼痛。
小芳揽过三姐,二人抱在一起扯破了喉咙痛哭。
荷塘里绿影浮动,现在还没到荷花盛开的季节,只零星露出几点红来,风一吹,那团团荷叶慢慢悠悠翻滚起来,荡起一缕缕温暖的清香。
小芳说,傻姐姐,你以为生命里就只有他吗?你不还有昕然,还有姐妹吗?这一别咱们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就一点不关心我在外头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小芳还说,傻姐姐,你要知道你和他都是过去式了,以后你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以后,我们都要朝前看,我们要活得更漂亮。
三姐抽抽噎噎,说男人都是虚伪的骗子。
可是人不都活在谎言里吗,用纯情的谎言编织梦境的糖果,只有谎言才让我们勇敢的迈开步子,勇敢做出抉择。
有时候,我们甚至要感谢那些生命里跟你说过谎的人。用一生来兑现谎言的人,比道尽真话,更叫人敬畏。
小芳说,经验告诉我们世事险恶,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每天必须装作美好徜徉其中,电视在造梦,杂志在造梦,人言在造梦,自己给自己造梦,梦一醒,全碎了。
爱情的不完美各式各样,但一定有这样两种,一种是不温不火无关痛痒,它只那么日复一日的存在着,这种没有激情没有碰撞的存在,就和死了一样没什么区别,然后突然有一天幡然醒悟,淡然说分手,不会舍不得不会掉一滴眼泪,干脆决然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芳说,还有一种是爱得太用力太过火,每天都问一遍你爱我吗,动不动就说分手,爱的能量太多无处发泄,以致让对方难以招架而分手。
小芳侧过脸,微闭双目,一股热泪从眼角无声滑落。她淡淡一笑说,我俩都一样,用情太多,其实说起来,就是另一种自私......
这种自私很无辜。
但敢于直面真实的自私,比太多丧失自我的唯唯诺诺好太多,至少纯粹,透明,带着尖利,一碰就出血。
小芳说,我要给你讨个说法。
三姐问,你想干嘛?
小芳说,你什么都别管。
后来,小芳带着一帮黑社会哥们找到江小峰。她对江小峰说,想不到你会这样对三姐,是的,她这傻X女人是霸道,可你把咱们年轻时候的回忆都忘光了,而我到现在还会时常怀念,时常在梦里回到过去,醒来的时候脸上挂满泪水。
小芳说,今天,就让我最后再喊你一声姐夫吧。
小芳伸出一个手指在空气里轻轻一点,那些黑社会头目就围住江小峰一阵拳打脚踢。
小芳戴上墨镜转身离去,眼泪在墨镜下缓缓滑落。
她身后,江小峰蜷缩地上,鲜血淋漓。
她清楚记得那年青春年少,她也曾伸出一个手指这样轻轻点在江小峰额头,天真地说了一些年少时候说的玩笑话:就要看姐夫是不是对三姐好,只要对她好,这个小丫鬟我当也就当了。
这些真挚滚烫的玩笑,犹如和月光一起到来的潮汐,一次次涌进记忆的堤岸。
许多年过去,三姐早已从离婚的阴霾中走出,她在超市找了一份验收员工作,靠微薄工资抚养昕然。
后来,我听说江小峰被那女的家人打折了腿,在俄罗斯做生意还亏了不少钱。他很少来看三姐和昕然,也从来没有给过抚养费,或许这些年来他生活也不易。
我每次开车从化工路经过,都能看见江小峰一脸茫然坐在他家楼下的超市门口,有时候和几个无所事事的混子扯扯皮,有时候一个人静看面前的车来车往,手上那颗即将燃尽的忽明忽灭的烟火,让他看起来更落寞。
三姐每每说起这样的画面,就会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样,开启喋喋不休的贬损人的本事。
我不知道三姐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她也曾野心勃勃,也曾狂热的追逐生命,像一团燃烧不尽的炭火,可是现在,她却已变得这样冰冷刻薄。
我挺厌恶她的。直到有一回我在小芳家吃晚饭,突然接到三姐电话说她被人打了,我才知道三姐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
找茬的是一个六十多的老寡妇,那老寡妇骂三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骂三姐死皮赖脸要跟江小峰复合,她扯着嗓子喊,江小峰早在外面找女人生了娃,想复合那简直白日做梦。
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三姐自然忍不了这般折辱,她气得回顶几句,那老寡妇就要上来打三姐,左右推搡中,硬说三姐打了她,还叫来子女一行人揍三姐。
我们赶到的时候三姐已被送进派出所。那时候已是十二月中旬了,我们一群人焦急地等在空旷冰冷的派出所大厅里。
黑是夜的颜色,外面细雨纷飞,风透过敞开的玻璃大门赤条条刮在脸上,和那老寡妇咒骂三姐的话语一样,破肤而入,冷到心底。
大家疲惫地蜷缩在一起。
小芳左右找人疏通关系,她握着电话在细雨中焦急地来回踱走。在她的努力下,三姐终于被释放。三姐肿着眼泡从审讯室出来,见到小芳就扑进她怀里泣不成声。
小芳后来告诉我,那年在荷塘边找到三姐,见三姐精神恍惚,就把她接到家里,请保姆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后来实在看不了三姐这样作贱自己,她就狠狠心下手打三姐,左脸一下,右脸一下,左脸又一下.......
那声音冰冷脆响,疼到心尖,直到俩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哭累了,就开始喝酒,用嘶哑的声音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我曾经和三姐敞开心扉,聊过很多她令人厌恶的坏脾气,她叹气说,要不是少女时代得的那场重病,她也不至会变得那么敏感、刻薄、冷若冰霜吧?
后来,我就不那么讨厌三姐了,后来,我就经常想起少女时代的三姐,那时候她那么纯真,那么骄傲,那会她有使不完的性子,花不完的力气,唱不完的歌。
再后来,每次经过化工路,我都会摇下车窗看看江小峰,他或许也能看见我,但时间已过去太久,估计他已认不出我了,认不出那个跟他后头捉鱼虾,在窑洞里躲雨,和他一起敲木炭,鼻孔里吸满炭灰的淘气少年了。
我也快认不出他了。
昕然期末考试前一个晚上,学校班主任突然给三姐打来电话,她说昕然发烧了,校医给她打了退烧针,体温一直不下去,三姐挂掉电话就往学校赶。
三姐正赶上学生们晚自习结束,他们大多戴着眼镜,他们一脸青春,或欢脱或疲惫,他们成群结队朝三姐这边涌来,三姐呆呆站立其中,恍惚看到江小峰背着昕然从人群中走来。
三姐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她依稀记得上回江小峰背着昕然是在十年前,十年了,细想周遭世界似乎并没有太多改变,她依然站立原地,而他,正从不远处向她慢慢走来,就像最初那样,走进她的视线,她的心底,她就那样哭得稀里哗啦。
车子行驶在商城大道,窗外星空闪烁,城郊的天空格外爽朗。昕然呼吸局促,趴在三姐腿上睡着了。他们一路沉默。
我突然想起谷村新司的《昴》。脚下的路越走越远,却越懂得一生一世只等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那天晚上都是小芳安排的,是她告诉江小峰昕然发烧了。
我给他打电话,我说,咱们见一见吧,两个男人的面对面。
他静静坐我对面,身上再也没有过去的意气和轻狂。
我递给他一支烟,直奔主题,你想过复婚吗?
他抬头看我,说,不敢想,他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地把脸扭向窗外,又说,其实想过,我还痴痴想过要给你姐置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我眼睛一亮,喜出望外。
他委托我给三姐送一束玫瑰,我说,你总该写点什么吧?
他说,我写不好,你是作家,你替我写。我相信你。
我看了看他,眼前飞快闪过那些发了黄的画面。
我在卡片上写:谢谢你放手让我去看不同的风景,现在,我回来了。世界很大,我希望能重牵你的手一起看那些看过的和还没看过的风景,再也不松开,然后有一天,猝不及防地再对你说,谢谢你让我回来。
......
二零一六年九月,三姐和江小峰的好日子很快定下了,我根本想不到这一切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可是谁不允许走点弯路呢?幸福也可以走弯路的,只要它最后真的来到你我面前,而多年以后的现在,终于,你我对一切都学会珍惜。
三姐的内心深处一定盛开过那束洁白而纯美的山楂树花,如今,那花儿一定会在三姐的梦里开放,踩着落英一次次从那圣洁的树下走过,像少女时代一样芬芳。
三姐终于穿上嵌满银色立体条纹的洁白婚纱,那特殊工艺的银色条纹从胸口处向下呈放射状逐渐疏朗开来,就像夜空中怒放的烟火,也像夏日银河中璀璨的流星雨,让三姐更多了几分梦幻的飘逸。
恍惚间站立我面前的三姐成了一个神像脚下的小仙女,无忧无虑,欢脱稚趣,从来没有遭受过尘世林林总总的困扰和伤害,一辈子受到神人庇佑。
这画面并不算晚,因为幸福从来不会迟到。她的皮肤虽早已失去往日光华,可岁月自有它的美丽,它的雕琢会让人性的光芒更立体更真实,我并不准备给三姐做过多的修饰,不会给她粘美目贴,不会遮瑕,不会打鼻侧影,懂得满足的女人最美丽。
我独自一人走到阳台吹冷风。屋里,父亲和亲家公他们聊兴正酣,江小峰牵着昕然的手在一旁聆听,三姐则在一旁端茶送水,时不时搭几句腔,一如从前的机警钻营。
小芳在婚礼上喝高了,她跌跌撞撞地说她很久没这样喝酒了,她就是开心,她说记得像这样喝酒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为了她的男人能拿下韩国人那笔大单子,她替他一口气喝下八瓶啤酒。
后来她给三姐发了条微信,她说很开心三姐和江小峰又回到了过去,那想来依然叫人心潮澎湃的青春年华,可是现在她已经回不去了。
望一望夜空,漫天星光,那一定是三姐和小芳的星空,如昨夜明亮。
耳畔隐隐地又似传来她们少女时代的怀旧歌声,那样青春,那样幸福:
今夜的,今夜的星辰
依然闪烁,
……
爱是永恒的星辰
绝不会在银河中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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