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被小混混打(离开豫章书院三年仍做噩梦)
作者|陈龙 编辑|张弛
(原标题:走出豫章书院的日子)
三年多过去,周彦仍然会梦到在豫章书院的那段日子。
身着唐装的七八个人,把周彦推进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漆黑屋子里。周彦不服,跟他们打了一架,但只是徒劳。他被摁在地上,反手戴上手铐。随后,全身衣服被扒光。
6月下旬的南昌,40度高温,屋子里没有空调,黑得无法判断昼夜,他只能通过一个送饭的小孔透气,靠厕所的一桶水解渴。
他在里面待了7天,而后,是一段"集中营"式的学习岁月。
如今,许多当年在豫章书院"走过一遭"的青少年,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因为曾经饱受身体和精神的创伤,那段记忆时时在他们梦中闪回,给他们带来阵阵惊悸,令他们大汗淋漓。而介入帮助维权的志愿者们,则不断遭受着"厉鬼索命"式的骚扰和威胁。
喝洗衣液自杀的少年周彦承认,自己不是个优秀的孩子。
他是00后,有抑郁倾向,还有过自杀的想法。因为暂时休学,又不愿待在家里,他常去泡网吧。2016年6月23日,他和妈妈从大连飞到南昌,到庐山玩了一天半。下山后,妈妈把他送上停在宾馆外的一辆车,去一个学校。"车进去了,门关了。我一回头,妈妈就不见了。"
一位学生被“龙鞭”打过后臀部的伤痕。受访者供图
那是南昌夏天最热的时候,老师带着学生们在食堂里跳"像跳大神一样"的"八佾舞"(一种古代的祭祀舞蹈)。周彦隔着窗户看见了那一幕,还听到小康丽的惨叫声,但周围人都无动于衷。"可能受环境影响,觉得学生被打很正常。而且在那种无聊乏味的日子里,还有这么一件事发生,反而让大家觉得有意思,有点兴奋。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周彦说,"但现在想想,这个想法很恶心。"
年轻人的"复仇者联盟"2017年10月,网文《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炸塌了豫章书院高墙铁网的一角,许多从那里走出来的学生,站出来讲述自己的遭遇和见闻。然而,与其说这是一场公开审判,倒不如说是一群年轻人自发组织的秘密"自救运动"。
20多个原本置身事外的志愿者统计受害学生,搜集证据,做心理辅导,试图通过法律武器,将豫章书院一举摧毁。前期,几个核心志愿者分工明确,有的登记受害学生,有的维护QQ和微信群,有的搜集、比对、核实信息,有的做安抚工作。子沐是最核心的那一个。
她不仅接触学生,搜集和整理素材,还非常明确地搜罗一切有关的论文、法律条文。因为思考比较透彻,还多次在网上发表针对性强、文锋犀利的文章,她成为吴军豹等人的"眼中钉"。
豫章书院招生时,对外宣称先后有3000个学生得到矫正。后来一起参与进来的子沐男友陆鸣说,这一数字被过度夸大了,而且可能包括2012年以前豫章书院前身龙悔学校的学生。
豫章书院被曝光的那段日子,志愿者小组一天能收到100多封邮件,还有大量受害学生前来倾诉,"多得让我们自己都感觉到恐惧"。那段时间,他们每天的睡觉时间不到四个小时。但他们很快发现,一些伪装成受害学生、律师和记者的人,是来套取信息资料的"卧底",于是他们立刻采用分级筛选的方式,审核申诉者的身份。
早在2017年11月,就有豫章方面的人威胁一位举报学生,称“有不少武力资源”。受访者供图
3个多月后,他们从600多个人里,确认了120个"确实受到豫章书院伤害的学生"。其中,有36个学生愿意向警方和法院作证,追究豫章书院和吴军豹的法律责任。2018年1月4日,他们将这批人的证据材料交给了警方。
陆鸣说,其中针对两个教官有非常明确的证据,当地警方也曾三次申请逮捕令,但检方均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不过,此事引发了全社会对"矫正式特训学校"的舆论批判。2017年11月7日,豫章书院被正式注销办学资格。此后,该案一直处在侦查阶段,"其中一个主张积极办案的刑警大队队长,过完年就被调走了。"
罗维与几个当事人起诉两名严重体罚过学生的教官,被检方驳回,理由称豫章书院对学生“未造成人身损害后果”
随着吴军豹等人曝光度的提高,志愿者们遭遇的神秘骚扰和威胁也越来越多。被无数次电话举报后,陆鸣只能从所供职的游戏公司辞职。直到公司老板发去了陆鸣的离职报告书、辞退书后,对方才停止骚扰。但很快,骚扰电话又频繁打到陆鸣新加入的创业公司,"全部是虚拟电话,"为了不打扰同事,他只能再次离职。
介入豫章事件时,子沐只是个刚上大学不久的学生,长期的负面情绪和精神压力让她变得抑郁。她经常接到骚扰和威胁信息,甚至学校老师也问他们,"你们是不是参加了什么非法组织或者传销?"
2018年5月,陆鸣去外地办事,察觉到子沐情绪低落。第二天晚上9点半,他在电话中听到下雨的声音,子沐说在外面,不愿回宿舍。"她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必要了,反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陆鸣立刻让她的室友打110、120,并通知宿管阿姨,才把子沐从教学楼的天台救下来。
那天,子沐服用了6种感冒药,喝了RIO酒,试图让肾脏衰竭后死亡。第二天,子沐的父亲赶到南京的脑科医院看望女儿。与班主任一席交谈后,他极为愤怒,要求子沐彻底退出豫章书院的事,不允许陆鸣和她接触,还提出让女儿休学。子沐坚持继续上学,父亲就强制删除了子沐手机里所有关于豫章书院和受害者的资料。
从那以后,子沐彻底告别了这项公益行动,整个志愿者团队也遭受重创。"如果一开始没有子沐的话,我们的维权行为在他们眼里只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陆鸣说。
这是一项纯付出的工作,没有家长和学校老师表示理解与认同。兰州大学生肖艺凡的家人、亲戚、学校甚至教育部门被连续骚扰半个月,老师找她谈话,她说自己做的是正义的公益行为,但老师不同意,让她答应对方的要求,远离是非。不得已,肖艺凡只能妥协。陆鸣说,"那是一所很普通的三本学校,她又不是尖子生,学校的保护资源用不到她身上。你懂的。"
骚扰者分三次提出了要求。第一次,要求肖艺凡退出志愿者团队,关闭一个维权网站;第二次,要求肖艺凡写书面检讨书和道歉信发给他们,销毁手上搜集的所有信息数据,不能备份,并录成视频发给他们;第三次,要求肖艺凡把她知道的所有志愿者的所有联络方式及聊天记录发给他们……经陆鸣等人同意,三次要求,肖艺凡全部答应并执行了。只是最后一次,在向对方提供志愿者成员信息后,大家集体修改了账号。
"不支持正义,而向黑暗势力低头。我当时就奇怪,问肖艺凡:你们学校是不是底子不干净啊?"陆鸣说,学校把他们当成坏人,认为他们在诱骗未经世事的学生。他曾向学校解释,"如果我们是坏人,在做坏事的话,前两次要求我就不会答应。"但是,学校不想招惹是非,只想要息事宁人。
"他们不会去管这个事情本身是什么样子,是否正义之类,他们不会考虑这些。你自己闯的祸,你自己处理干净。要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你退学,离开学校,跟它没关系就行。"陆鸣说,"这等于是变相向恶势力低头。"
即便如此,在随后的两年里,仅剩的几个志愿者还是积累了一定的经验。2018年,他们帮助曝光了武汉新长征学校、南昌阳光学校,以及浙江义乌、贵州等地的多个侵害青少年成长的非法特训学校。根据百度搜索和受害者提供的信息,他们统计,全国至少有160多所类似的非法特训学校,大多集中在三四线城市。
志愿者们的QQ号频频出现异常登陆现象。受访者供图
直到今年10月,陆鸣等人还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骚扰和威胁。他的微博账号被某个账号举报后注销,许多志愿者的QQ号神秘地在异地登录。知乎大V"温柔"发文指控后,吴军豹发布微博否认,声称已报警,没过两天又删掉微博。志愿者们查证,吴军豹所配的派出所图片,使用的是2015年某篇新闻的旧图。10月24日,"温柔"和陆鸣分别收到一封私信,对方发来一张"剁手"的图片,威胁说,"吴军豹说这就是你的下场。子沐已经(闹到)自杀,下一个就到你。"但吴军豹随后又发微博称,"网络黑社会嫁祸。"
受访者供图
"革命爱情"进入豫章书院的学生,大部分是被父母和学校联合骗进去的。但储吴越却是自己进去的。
储吴越家境优越,外貌出众,初中时因此遭到一连串的"网络暴力",经常逃课,成绩落了不少。少女心事难对父母讲,她决定转校,换个环境。因为从小练书法,她和父母从百度上看中了豫章书院。后来,校长任伟强帮忙把她的学籍也转了过来,答应可以搞定她的初中毕业证。
2015年初进来,父母和豫章书院一下签了为期3年的协议。因为是自愿,加上父母在南昌继续待了两三天,储吴越是极少数没被关小黑屋的人。但两个月后,她就试图割腕自残。
背不出《感恩餐颂》,被子没叠成方块,列队迟到、乱动、没举手,上课讲话,站坐姿不端……处处都是打戒尺的理由。吴军豹还鼓励学生们互相揭发,揭发别人,晚上就能减轻自己的责罚。
女德课教《女仪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棍棒底下出孝子",没人表示过反对,"大家已经被洗脑了,都觉得这些很正常的。不然也会被怼,或者被打得很惨。"但这些东西很难真正深入人心,"大家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那天,学校难得开荤,吃了一顿鱼,结果全体学生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学校没给学生们医治,而是让他们喝了一整天的盐水。储吴越心怀不满,把陶瓷杯摔碎,用碎片割手腕,所幸没割破动脉。有学生将此事报告给老师,第二天晚上,储吴越就被打了20下龙鞭。
储吴越坚称,当时的龙鞭是根细钢筋,"掉在地上会有那种很清脆的钢筋的声音"。校长任伟强让三四个教官按住储吴越的四肢,全体40个女生围观,他亲自抽打。"最变态的是,开始他看我忍着不吭声,就打得更重;我说'等一下',他就又更重。"每一下,火辣辣的痛都让她浑身颤抖,最后,她几乎虚脱。
这次打完龙鞭,储吴越被扔进小黑屋关了7天。她的屁股被打得伤痕累累,不能坐也不能洗澡。但储吴越性格倔强,始终没哭。那天晚上,她又试图自杀,"我想过撞墙,想过憋气,最后打算咬舌,但是太疼了,就放弃了。"
没过几个月,她为一件小事和五六十岁的女班主任顶嘴,班主任竟然被骂哭了。这次,她又被打了10下龙鞭,接着又是7天小黑屋。
与众不同的是,储吴越心理够强大,两次龙鞭和小黑屋,她并没有领教到什么"教训"。"我不觉得我是坏学生。我觉得这是青春期很正常的事情。我当时觉得自己没什么毛病。"但是,每个敢于挣扎和反抗的学生,都会面临危险。
一个江苏的女生第一天进来时,是被几个教官抬进来的,她踢腾时踢中了一个教官的下面。当天晚上,她试图用空调部件自杀,随后被拖出去领受龙鞭,没想到路上她又踢中了教官下面。"然后她就被教官按在地上打,手、手肘、膝盖、下巴,全都磕出血,一地的血,"储吴越记得,这个女生激烈反抗,骂脏话,"我老子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吴军豹发怒,亲自打她,"她的头被按在地上,一抬起来就被按下去,往地上磕。"吴军豹用龙鞭打她,"可能打了四五十下,边打嘴里还边碎碎念一些话。"按照规矩,被打完了,学生还要对老师鞠躬,说"感恩老师教诲"。随后,她被关进小黑屋。
那次之后,这个女生就变得乖了。"其实里面的学生,要么就是被打服的,要么就装出来的,没有谁是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储吴越说,"装,一是为了不被打,二是为了尽快出去。"
在豫章书院,男女生之间遵从"授受不亲"的古训,男校女校界限严格,关系亲密会遭到严厉惩罚。可是,"性侵"的事件和传闻却此起彼伏。一个后来回到东北的女生告诉周彦,她在换衣服时被一个男老师偷看,她出去叫喊,反而被老师诬陷,说她"长成这个样子,哪个老师会看上你?"随后,她被打了一顿。
一个女生和男教官好,脖子上留下了一个草莓印。后来教官被开除,这个女生也被打了15下龙鞭,"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被打。"
高压之下,储吴越还是躲过监视的目光,和一个男生谈起了恋爱。一次她回浙江办身份证,男友偷偷跑到办公室给她发QQ消息被发现,不仅挨了打,还在大搜查中被发现32张纸条。
2016年7月,借着考试的机会,储吴越见到了父母,"我说我想去好好读书了",这才得以离开豫章书院,回到浙江。她的睡眠彻底"瘫痪",有时到天亮才能睡着,睡着后又做噩梦,"鬼压床","我会梦到他们把我给抓进去了,梦到里面那些丑恶的嘴脸,或是吴军豹又骂我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三年,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和"重度狂躁","一个星期,能有四天都在想死。我经常坐在窗台外面,被我父母拉进来了。"
离开豫章书院后,她和男友的关系随之中断。今年,一次交流维权的机会,他们又恢复了恋爱关系。"毕竟跟别人不能分享我当时的遭遇,现在有这样一个人能懂我了。"储吴越说,"当年他只是精神支柱,那是监狱里的革命爱情、革命友谊;现在是正常的人间爱情。"
"那段同性初恋,很可笑"江苏女孩李欣桐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就与父母分开了。2015年刚进小黑屋里,教官就开始批评她的同性恋取向。"他说我有问题,要纠正我。我说我爸妈都管不了我,你干吗管我。"作为"新兴人类",李欣桐不觉得喜欢同性有什么错或不正常。
但老师处处针对她,逼着她穿裙子,不穿就挨戒尺。一旦和女生过于亲密,就会被打龙鞭。2015年春节,学校特地为问题严重的学生开了个"破零班",每天做高强度的体罚训练。身体趴着,双手撑在砂石地上20分钟,每个人做深蹲100个以上,还有蛙跳、跑步、鸭子步,张教官就在身后拿着小鞭子监督。
教书法的武老师重男轻女。他不懂音乐,唱校歌时女生声音不如男生大,他指责女生"样样不如男生",吃饭时罚她们站在操场孔子像前唱歌。
李欣桐从小是"假小子"打扮。过年的晚会上,一位老师单独制定一个节目给她和另一个同性恋女生,让她们戴假发上台表演节目。她拒绝,老师就威胁:"你这样子,我就让你爸妈永远不来接你"。李欣桐说,"我觉得自己很像小丑。"
豫章书院费尽心思矫正她们的性取向,并未成功。00后的孩子,对同性恋坦然视之,也不会被轻易改变。"根本不会产生影响。其实能被送进去,都是天生的。要不是真的只喜欢同性,早就变过来了。" 李欣桐说,纵然有时候他们表现得很听话,也只是为了早点出去,内心并非真的改变了。相反,三教九流的孩子汇集在一起形成的不良风气,还会污染原先的"好孩子"。
"里面有不少吸毒的、打架的。但是豫章书院打的旗号既有'国学',又有青少年管教,我看见一些小孩本来成绩很好、很乖,没什么恶习,但在里面,别的孩子都在吹牛、抽烟,他也学会抽烟了。"
2016年5月,李欣桐不再伪装,放弃矫正,"我做出一副样子给父母:你不接我出来就算了,我就继续调皮捣蛋,你又不能把我搞死对不对?"父母听从一位老师的意见,把她接了出来。
黄也原来对自己没有那么清晰的认识。虽然小学六年级就意识到自己喜欢女生,但对同性恋的概念一直处在朦胧状态。初二时她经常和同学闹矛盾,老师罚她单独坐,不许同学和她讲话,她几乎辍学,天天跟男孩子一起玩。父母担心她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开车送她去了南昌。反而在豫章书院里,她才真正有了同性恋的明确意识。
被两个教官强迫签字,打了一顿,扔进小黑屋,她"一脸蒙逼","我真的没想到我爸妈会这么骗我……恨啊。我当时想,如果我妈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拿刀捅死她。"
小黑屋里除了她,还有4个女生,其中两个是同性恋。被问是不是"T"(女同中的男性角色)时,黄说不知道,就遭到排斥。"她们聊的什么酒吧什么的,我没经历过。她们对我冷嘲热讽,晚上让我睡在靠近厕所的地方。"她更加自闭了。
为表"忠心",黄也主动申请进了"破零班",没想到双手撑砂石地,没数到100,她已经失去知觉倒下,教官拿起她的手拍打地面,"指关节破了,手上全是血。"
但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她和一个被大家认为"只喜欢男生"的女生谈了恋爱。"莫名其妙就好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传纸条、分享零食,然后私下聊天。为了不被发现,每次看完的纸条阅后即焚。
她们不仅私下接吻,还经常在晚上趁着老师去小黑屋值班的时候,跑到一张床上睡觉。好在寝室的同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她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到走出豫章书院。
每个月家长探望时,黄也都求爸妈带她出去,甚至下跪,但无济于事。2016年五一,黄也说自己已经改好了,回去会努力上学,才逃离这里。但一回到家,她就对妈妈坦白,"我压根就没改好"。后来她发现,妈妈在豫章书院的家长微信群里说,要把她再送回去,她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住在朋友家和宾馆里。"真的再被抓进去,就不是半年的事情了。"
临走前,女友请她留下陪她,黄也有过犹豫,"但我更想出去,更想要自由。"好在几个月后,女友也走出了豫章书院。
黄也是浙江人,女友却在中部省份。异地恋并不让她们安心。春节那天,她们在电话里分手,互删了微信。但没过几个月,女友打电话问她借钱,说怀孕了,要去医院打胎。黄也向朋友借了钱打给她。
离开豫章书院后,黄也觉得自卑,她得了抑郁症,有社交恐惧,除了在豫章书院的那段经历,父母离婚也让她感到失落。她觉得还是喜欢女友,有次喝醉,她打电话告诉她"我想你",两人又恢复了关系。黄也坐高铁去找她,一起待了一个星期。
那是她第一次为爱情远行。不久后,她发现对方的人品不能忍受,两人再次互相拉黑。"她是我的初恋,当时为了她要死要活的,现在我觉得那段感情很可笑。"包括当时的同学,临走时互留电话,恋恋不舍,后来逐渐淡漠,"只是因为在豫章里面,才有了大家的友谊,才有了这段爱情,谁知道出去了是个什么样的人?"黄也说,"如果不是豫章,我肯定不会喜欢她。在里面,大家都是被扭曲的,很奇怪。很奇怪的一段经历。"
"家长永远不会说对不起""家长们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把孩子送到这种地方?"志愿者们也很好奇。陆鸣说,大部分原因在于,家长们把自己以前没有完成的梦想强加到了孩子身上。
"他们希望孩子替他们完成梦想。但孩子也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家长的专属所有物。一旦孩子抗拒、失去兴趣,他们就认为孩子不听话、不懂事,觉得孩子有问题。这时候再来一个声音吹吹风,孩子就可能被送到这样的学校。"
可是,一年7万学费给孩子带来的,是"劳改营"式的伤害。"家长会自我催眠,有侥幸心理,觉得就算有虐待,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挨打。"陆鸣说,无能为力的家长把这类学校看成医院,指望它们替自己修改孩子的人格,"觉得那里能治好孩子的病,那个病叫作不听话。"
南昌的罗维只因高考失利,不愿去读大专,与作为高级工程师的父亲争执,便被一群身穿警察制服的人骗进学校。"小黑屋里我都说了:我是成年人,我没有犯法,连我的父母都无权拘禁我,你们没有权力关押我,我要见律师。" 5年过去,他坚持起诉吴军豹及其手下教官的非法拘禁、体罚虐待、侮辱人格等罪名,但举步维艰。
"杨永信和豫章书院有三重护盾:披着医疗外衣,实则非法行医,是虚假的'森田疗法';地方政府撑腰;法律上始终不能确定罪行和罪名。"罗维说,5年来,他一直在做的就是突破第三层护盾。"我的案子如果赢了,就成了中国戒网瘾学校案例的首判,那样,以后的戒网瘾学校就得忌惮三分,就不会乱打人了。这对中国法治社会具有巨大意义。"
2012年4月,当地媒体为龙悔学校做了一篇背书报道《吴军豹和他的"潜力生"们》,以多个例子大肆夸耀学校"改邪归正"的神奇功效,"龙悔学校的立校精神就是,以人性的反省精神,增加自身修养,戒往厉而自强。吴军豹除了校长身份之外,同时还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报道中,校长吴军豹声称,"我反对以往有些特训学校搞的以体罚为主的教育方式,而着重从心理上引导,最大限度挖掘'潜力生'的优点"。
而实际上龙悔学校、豫章书院却是一个黑暗的"少年集中营",许多少年少女的性格习惯在这里改变——好的变坏,坏的变更坏,被施暴者变成施暴者。陆鸣说,他知道的,就有三个孩子,走出豫章书院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停止办学后的豫章书院校舍,现在改为一所美术学校。受访者供图
储吴越说,原本豫章书院是施暴者,学生之间也有强弱欺凌,这导致许多人"精神不正常,是非好恶观念不清,三观转变",以至于受害学生,反过来变成加害者。女生寝室里,一群人欺负一个22岁的精神病女孩,"她被爆菊,用的是牙刷有毛的那一头。"
离开豫章书院后,原本患有抑郁症的周彦变得更加严重。连续3个多月,他晚上不敢住在家里,去同学家或网吧,随身携带一把尖菜刀,白天再回去睡觉。晚上待的地方,连父母也不知道。"他们一贯的手段,晚上去你家里,把你拽出来,放面包车里拉走。我怕他们再把我抓走,怕再回去。"
周彦还产生了"应激障碍"。有一次,妈妈开车带他去一家精神科医院,中途他察觉方向不对,立即狂躁起来,车的速度有三四十码,他跳出去就跑。妈妈心疼得哭了起来。经过解释,他相信了妈妈,去到那里,果然是一个进行沙盘游戏心理治疗的地方。"我当时特别害怕,就怕她把我送走。我想,哪怕今天豫章书院的人到我家门口,我宁肯从楼上跳下去。"
他适应不了集体环境,几乎辍学。豫章书院内幕遭曝光后的两年,他状态慢慢好转,后来考上大学,学习应用心理学。
原本就患有偏执型精神障碍的梁旭身高1米88,进去时和一个吸毒的人关在一起,踹倒了教官。后来因为各种事情,他跪了几十次孔子像,"这是我在里面受到的最大的刺激"。从豫章书院出来后,他变得精神分裂。直到今年,他还频繁电话骚扰周彦,"有时候一天给我打十几个电话。"梁旭反复描述,5岁时他在大街上遇到任伟强,"我让他去开豫章书院,他就真的开了豫章书院。"
豫章书院遭曝光后,周彦的妈妈给儿子正式道歉,称自己被校方蒙蔽了。但大部分把孩子送进豫章书院的家长们,很少真正反省。"他们不会主动跟你道歉,或者会说,我当初也是为了你好,"黄也说,家长只会躲避问题,"躲避他们对你犯下的错误。这是中国家长的思维惯性。"
许多家长都在豫章书院“入股”或捐款。一位浙江的学生母亲两次共捐款2.6万余元。受访者供图
志愿者罗维说,校长吴军豹很可能是个双性恋,吴摸过他的大腿,还有人说吴在办公室猥亵过一个小男孩。指控吴军豹性侵女生的声音则更多,"有多个证人都提到吴军豹有大量'胸毛'和'腿毛'、'性欲旺盛',他还自称'青龙'。"罗维说,2008年至2013年豫章书院前身龙悔学校时期,吴军豹就曾把一个女生搞怀孕。他的妻子拉着他到受害学生家里赔钱、道歉、下跪,"写检讨书,然后烧掉,化成水,喝掉。"
志愿者们统计并证实了多个在豫章书院遭到性侵的人,"她们要么已经结婚,过上了正常生活,要么收了封口费不再说话,或者已经进了精神病院。"陆鸣说,其中5人愿意在开庭时作证。但性侵问题同样面临证据不足问题。"在学校的封闭环境待了几个月,又不能不洗澡,被打的人事后都找不出痕迹了,还指望能有证据?"
陆鸣说,他们的统计中,有40个人之前就受到过校园暴力、性侵等伤害。"这些应该得到法律和校园保护的孩子,竟然被送到那种地方,那是他们可以躲避、退缩的地方吗?这就是这个社会对他们的责任吗?"
还有的家长,明明自己心理不健全,却把矛头指向孩子。陆鸣提到,一个父亲自己是异装癖,却说儿子是同性恋。还有一个继父强奸了女儿后,担心女儿报警,便把她送进了豫章书院。后者后来出了国,打算不再回国,跟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
另一些被豫章书院伤害的孩子,后来也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被关进小黑屋脱光衣服的李煜杉到北京做网红;遭遇校园暴力被送进豫章的少年王凯,出来后没有上学,在北京三里屯的酒吧里做"鸭"。
(除吴军豹、任伟强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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