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访谈完整版(专访鲁敏用虚构的方式传达我对这个世界真实的看法)

鲁迅文学奖得主、“70后”女作家鲁敏曾做过营业员、劳资员、企宣、记者、秘书等等职业。25岁那年,她决意写作,欲以小说之虚妄抵抗生活之虚妄。

她笔下有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生活,有朴素干净的乡村叙事,有奇形怪状的城市病态,有灵与肉的深渊困境。从东坝到金陵,有人说鲁敏在仅仅四个小时车程的距离中铺陈了自己的人间俗世,以及一个真实且别具风格的文学世界。

今年9月,鲁敏的三本新书《时间望着我》《路人甲或小说家》《虚构家族》由译林出版社出版。10月8日,鲁敏就新书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鲁敏访谈完整版(专访鲁敏用虚构的方式传达我对这个世界真实的看法)(1)

鲁敏

【对话】

澎湃新闻:你说自己在随笔里是没法儿躲的。《以父之名》和《母系》这两篇分别写父亲和母亲的文章特别真诚。而且我发现,亲情关系经常出现在你的作品中,《六人晚餐》里有,《奔月》里也有。都说人生来就有亲情,但这个关系却是很多人一生都回答不了、处理不好的命题。亲情关系对你的文学经验有多大的影响?

鲁敏:对亲情的梳理和回望确实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这近乎一种本能表达,就像每个孩子最初一张口都会喊妈妈一样,我一直不觉得亲情回忆式的随笔会有特别的审美贡献。《以父之名》和《母系》如果说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是态度上比较冷静,没有泪水连绵、柔情蜜意的处理,这也是我对亲情的一个基本态度。我想做的是拉开距离的审视,带有一些反思甚至是批判。因此,我想亲情忆往式的随笔为什么至今成立、蔚然,就是看写作者“如何处理个体和家庭的关系”、“家庭对自我的影响”,以及自述者的立场与价值观这些东西。

我认为家庭的影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微不足道,也没有那么惊天动地。很多人老是讲原生家庭如何如何,我觉得这也有点过分夸大了。人是一个成长性和愈合性强大的个体,所有你经历的东西会成为你的构成部分,有可能比较源远流长,有可能比较潜移默化,也有可能比较如盐入水。

事实上,比起随笔,我更多会在小说里写到父亲的缺席,它成为我小说中比较多的一个背景,包括《白围脖》《镜中姐妹》《六人晚餐》《奔月》等。我的个人经历丰富了我处理家庭题材的经验,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每个小说家的写作都与其非虚构的经验相关,但小说家最大的本事不是来自非虚构,而是把非虚构的真实经验以虚构的方式使其升华,使它具有文学的价值。所以多年来我写“父亲缺席”这个事实,但我还是在用虚构的方式处理这个元素,用虚构的方式传达我对外部世界真实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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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望着我》是鲁敏的自选随笔合集

澎湃新闻:你在小说中对人、人性、人与人的关系都有很深的思考,有时我感觉你的文本也自带一种拉开距离的审视感。你觉得小说可以给人答案吗?因为有一部分读者或许是带着“求解药”的心态来看小说的。

鲁敏:其实我不觉得小说家比小说中的主人公高明多少,有更强大的面对或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们经常问小说家“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你如何处理困境”等,好像在公共想象中把小说家当成具有某种哲学能力的人,或者具有某种神秘强大的力量。但我想小说家只是对人性中的困境乃至悖论比较敏感,小说的价值是把人的困境与悖论用文学的方式讲出来。

比如在《荷尔蒙夜谈》中,我会把人到中年的男女放在荷尔蒙的困境里,但你看完全书并不能得出一个什么解决之道的答案。我和书里的人一样,都在泥泞中拖来走去。又比如在《奔月》中,小六最后回来了,她又陷入了建立自我、熟悉自我然后厌倦自我的困境。人性就如永远通不了关、走不到底的无解的路,可总有人奋不顾身头破血流地企图打破,这就是人性最悲壮、最奥妙之处。

我不是那种解决问题型的作家,我只是尝试把问题撕开来,给暗示或明示一下:我们的世界除了表面能看到的阳光闪闪的部分,还有拖长的阴影的部分、天黑以后的漫长的部分、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有没有什么方式能把阴影变得透亮、把晦暗变得清晰?我觉得这不是作家的能力,也不是作家的义务。作家的一点儿小本事就是兢兢业业地去指认出那些常被回避、令人不快的多色调维度。我们要直面这些。

澎湃新闻:你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以虚构的手段在写作。你说过虚妄是你的世界观,也是你写作的方法论。听上去虚妄是非常消极的,作家也是非常敏感的,但你还说了虚妄其实是积极的世界观。

鲁敏:虚无感其实很口语化、日常化了。我们在生活中经常这样讲,虚无啊什么的。大家都能意识到人生的荒诞、空虚和无力感,这是存在的本质上的虚无。

但为什么大家还能这么朝气蓬勃地活着?就是因为你接受了这个大的悲观命题后,知道了一切都在走向虚无的终点。视线放得那样空茫之后,反而会对日常中的每一点“得”感到一种额外的喜悦,走向虚无终点的每一步都反而具有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真切满足,会感受到我在如何成为自我,这是个体在对抗虚无中去付出时间、建立空间、确立自我的过程。

所以我平时很耐烦去做乏味的跑步运动,吃到普通的食物也会觉得开心,看到四季分明的变化也会感慨得摇头晃脑。这些欢乐当然显得非常童稚化,但确实会对虚无感形成有效的抚慰与对抗。记得我在去年春天里,看到一棵很老的快死的古树,发了几枝嫩芽,当时就感动得围着它走了好几圈,觉得这个细节、这种怯怯初生的绿,特别壮美,好像写再长的小说也说不出来,由此一嫩绿观漫长复杂的人生,真是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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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或小说家》是鲁敏有关创作随笔、文学访谈与演讲的首次结集

澎湃新闻:外界给你的作品依次贴上了“东坝”、“暗疾”、“荷尔蒙”这样的标签。这些标签应该不是你写作时刻意的追求吧。从25岁的那个黄昏到现在,你会怎么描述自己的写作历程?

鲁敏:这些标签是后来评论界的分析和阶段性鼓励吧,肯定不会在写作中有意为之。但确实,这也呈现了我无法完全摆脱的个体运行的轨迹。我14岁之前都在乡下生活,14岁后来南京读书、工作,这个物理轨迹会导致我写作的关注点和虚构场域的转移点发生变化。

早期的“东坝”系列颇有乡村乌托邦的调子,充满对少年时期乡土纯美生活的记忆。当时这批作品让我获得了不少文学奖,也获得了同行认可,我想这里也有乡土审美容易获得认同的缘故。但就我个人而言,14岁以后的城市生活给了我实实在在的覆盖性的影响,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用城市思维来处理精神生活和物质经验的人。于是在“东坝”之后,我写起了“城市暗疾”。

城市生活给我的巨大感受是人特多,特别热闹,但每个人就像我们古代的玉玦一样,总有一个缺口,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暗疾。一开始这类写作尝试充满了挑战。比如《死迷藏》,就写一个男人,因为他老关注到社会新闻当中的各种意外死亡事故,陷入了怕死的强大焦虑中去。为了一家妻儿老小的安全,他把整个家庭生活变得特别教条和荒唐……这个小说有强烈的当下性,发出来后就有评论说你这个主题先行了,这种写作模式和社会的对照太划横线了。但我还是一意孤行地想探索这个方向,因为确实特别有话想说,想用小说来发言。等到后来再写《铁血信鸽》《谢伯茂之死》,同行和评论界就比较肯定了,说我的技术跟上了!

再之后的“荷尔蒙系列”也延续了我对城市这个领域的探索。多年之前南京有一个很轰动的换妻案,但是很敏感,很不好写。我真是一直放不下,想了好几年,才终于想到怎么去处理它。后来我把全篇小说处理为对话,去年在《大家》上发出来,也得到不少的喜欢。所以你看,这些选题,是随着我物理位置的迁移、时间年龄的增长、生活经验的变化而在变化流动之中。

澎湃新闻:近期你对哪些领域格外关注?

鲁敏:眼下我最感兴趣的是虚构和非虚构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我发现我们现在做一件事,会不自觉地受到非虚构新闻平台的影响,会受到社会公共价值观或者说媒体价值观的绑架。比如这一件事,公众号会怎么写,网友会怎么评价,平常看了一笑了之的东西会反过来指导和影响你的所作所为。

比如你是想留在北上广还是回县城老家,是想单身到底地且痛且快乐,还是泯然于婚姻坟墓回归宿命式的天伦之乐,你会用一种公号模式来处理和分析自己的生活,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味的,这不是简单的对错。就是我们当下的一个特征:日常生活被高度媒介化地传播和推演,然后这些媒介化的立场和价值观又反过来影响和反作用力于我们的日常。

前段时间我写了一篇中篇小说《或有故事曾经发生》,就是针对当下非常流行的非虚构写作。现在有很多非虚构写作平台,比如“谷雨实验室”“真实故事计划”等,动不动就是10万加,这篇小说就是对此进行的一个反讽式的致敬和戏仿,以那种10万加为目标的非虚构记者身份去采访一个事件,在这个过程中碰到各种各样的状况。我想告诉大家,我们看到了那么多十万加、那么多“真实的故事”其实只是“被写出来的让你看到的”那部分,还有很多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生活也是这样,我们看到的都是那些被叙事化的、被选择、被组合、被强化的部分,而恰恰是没有被诉说到、有意被忽略掉的部分,是小说家可以作为的地方。

澎湃新闻:之前听一个创意写作班的同学说现在“90后”、“00后”的生活是高度同质化的,没经历过战争、革命等宏大的历史事件。他们似乎有一种时代焦虑症,纠结于怎么取材,怎么赋予新的文学意义?

鲁敏:其实这个问题,从我们“70后”这一代开始已经谈到了。评论界会认为我们这一代的写作比较琐碎,比较私人化。然后这种诟病一直延续到“80后”、“90后”,好像近几代的写作者难免有这个困惑。但我个人一直觉得这种困惑也有可能是一个假命题。其实每个人和时代的关系,就是个人和外界的关系,它都是有价值的。

就好比我们都会觉得死亡是一个主题,但你不能说一日三餐和一年四季就不是主题。文学界通常会有“题材决定论”,就是说大事件大节点或者大开大合繁复沉重,那才有文学性。但我觉得文学的难度和微妙处正是在那种静水深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我的文学观一向是认为,大、力、宏观,是美,微小微观微渺,亦美。没有高下区别,有趣味与审美上的不同。

而且我也不太赞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硬去挂靠某个“大节点大事件”。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评论家说作家不要“碰瓷”时代,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就是你为了和当下发生强行的概念,你就冲到大马路上去,一头撞将上去,然后指出小说中的各种细节与标志说:“你看,我为这个当下流血了,破相了。”它其实是一种生硬的动作。我倒是觉得,只有你自己天真自然地走你自己的路,无意中跌了一跤,或碰到了电线杆,那才可能是符合你文学本能的行为。

在我看来,“90后”这一代的生活也挺多元、挺广阔的,他们在物理移动轨迹上其实比我们“70后”这一代要宽广得多。我前两天看一个九零后写作者的经历,他就是在辞了职在草原上放羊。我是觉得这一代因为价值观多元化了,不会太像我们这代一定要读书考学、争取升迁、去一线城市,他们这一代人的路线很多是回流的。有的人到国外留学,回来后去乡村支教,他们比我们的自由度更大,他们带来的文学多元性也更富有弹性。所以我不觉得他们的生活高度同质化,也可能只是他们“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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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家族》收录了鲁敏多年间的文学阅读笔记以及推荐书单

澎湃新闻:《虚构家族》收录了你多年间的文学阅读笔记以及推荐书单。我发现里面多是外国作家,中国作家里就提到了萧红。可以理解为你对外国文学比较偏爱吗?

鲁敏:我是一个写作者,但也算半个专业读者。在《虚构家族》中我就想把我在当代外国文学现场看到的比较好的东西拿出来和大家分享,把阅读精华里最好的一层奶油给“撇”出来。

为什么这样做?因为读书是我最喜欢也比较擅长的一件事,仅次于写作,有时候甚至大于写作。这里面有莫大的乐趣。很多人只看古典的经典,比如就看《呼啸山庄》或者《红与黑》,但还有很多当代的尚未经过时间验证的好书,我想以我小白鼠的经历来分享一下。我觉得这个工作要有人来做,所以我有意识地集中于外国作家、偏重当代的一些新引进的作家。

中国的小说其实对我影响挺大的,包括最近还重读了《三言二拍》,但我觉得它不太需要做这种引导,因为大家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进入中国小说。但是对于当代外国作家,可能很多人觉得书特别厚,名字也没听说过。我就觉得既然我看了,正好有感,就出来说道一下。这和大家聚餐之前会找大众点评看一下,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我特别热忱地想告诉你,我分享的这些书“味道不错、荐吃”。我选的也是我认为能够经得起大部分人看的书,还有一些过分冷僻的就不讲了,那些比较挑人。

澎湃新闻:你的阅读量特别大,本身的阅读轨迹是怎样的?会觉得阅读经历对写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吗?

鲁敏:早期的阅读会形成基本的审美观,像现实主义或者古典浪漫主义就影响了我基本的审美构成。比如扎实的写作功夫,你会觉得那是最基本的本领。

再往后接触的是现代性一点的各种主义各种流派,你会看到现当代世界文坛就像一个竞技场一样,各种新鲜的写作手段轮番上阵。因为时间上靠得比较近,所以会形成非常强烈的刺激。于是在我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古老的、基本的审美准则和一个新鲜的、更新换代的文学场域。

这两个东西形成了两种力量。可能在比较早期写作的时候,当代的这种比较炫目的流派会对我更有影响。但从长久来说,基本的比较结实的审美底子还是蛮强劲的。我认为一个作家总会葆有一个特别开放的心态,他捡水果的那个篮子永远是敞开来的,就不停地往里面捡。也有可能在这过程中,有的水果烂了,有的过季了,有的不适合你的体质。但是不管怎么样,在漫长的阅读中,会捡到一些压箱底的基本装备,也会捡到最近几年特别喜欢的。所以我觉得它是一个敞开的、流动的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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