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点象形东坡肉的做法(从三首螃蟹诗说唱和的美味)
作者
老刀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宋·苏轼《初到黄州》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了一场螃蟹宴,请客的是史湘云,送螃蟹的是薛宝钗,吃螃蟹的是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地方是在藕香榭,宴请的目的是以菊为题作诗。
所以,这个宴是个奇怪的宴,一个是怪在请客的与出钱的不是一人,二个是怪在宴请的是螃蟹,诗写得是菊花,三个是怪在史湘云与王熙凤角色异位,吃螃蟹当中,王熙凤忙前忙后,从屋里忙到屋外,一刻不停,反倒是史湘云无事可干了,也所以平儿将蟹黄抹了王熙凤一脸。这三个“怪”事,实则是说了一个道理:喧宾夺主。分别是薛宝钗、林黛玉和王熙凤三个人夺了史湘云的主。
对于以螃蟹为宴,薛宝钗是与史湘云商量好的,湘云是感激的。对于以菊为诗,黛玉胜过湘云,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对于凤姐的僭越为主,湘云是不高兴的,文中用“不肯”两字说得分明。对凤姐的僭越,曹公就用春秋笔法的方式,抹了凤姐一脸的蟹黄,又借贾母之口说出一句:“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所以,吃螃蟹的过程,实在是不那么快乐的,特别是史湘云,因为没有当成主人。之后的写菊过程也是有人不快乐的,特别是薛宝钗,因为写的诗排名实在太靠后,可谓是有备而来、铩羽而归了。
但是,有两个人是高兴的,一个是宝玉,他是因黛玉的诗争得第一、第二、第三而高兴。另一个是黛玉,他是因为魁夺菊花诗而高兴。宝玉一高兴,就写了一首螃蟹诗,黛玉一高兴,就和了一首螃蟹诗,因为宝钗的不高兴,所以也狠狠地讽了一首螃蟹诗。这三首咏螃蟹的诗放在一起,可谓是三教合一了。
宝玉的七言律是从情景到心境到意境的,用一个雅词说是:“志得意满。”用一个俗语说是:“我很高兴!”
“持螯更喜桂阴凉”,一个“喜”字,已使宝玉的心境跃然纸上,“泼醋擂姜兴欲狂”这一句不但令人情绪高涨不已,而且把食蟹的情景渲染成一幅动画了。从“喜阴凉”字的内静,写到“兴欲狂”的外动,一动一静,诗人的喜悦已经是溢流而出了。
但是,仅仅是到此,是不足以写出一个“狂”字的,诗文到此,必须夸张,所以后面两句就的确是“猖狂”了,诗人用了“饕餮王孙”代称自己,用“横行公子”代指螃蟹,同时,这二词又是互文指代,说出了对现实生活的满足。于今人而看,则是堕落,于宝玉而言,则是寻常。
然而,我们也须从堕落的心境中,读出宝玉的意境来,“应有酒”与“却无肠”之间一呼应,也就于“有无之间”有了禅的味道了。明代的道济禅师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在宝玉而言是:有酒有肉,却无肠可穿。佛祖又如何可留?
有兴起,亦必有兴落。之后的两句是:“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已开始回味悠长、颊齿留香了。从“持螯更喜”到“馋忘忌”,从“泼醋擂姜”到“洗尚香”,有始有终,善始善终,把个食蟹的过程和兴致写得已很透彻了。
但是,仅这样这个诗是没有意境的,以诗言志,是要写出人生观的,所以最后两句说:“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苏轼被贬黄州,为生计所迫,躬耕于东坡,交友于禅师佛印,写下了千古名篇,尤其是自创了“东坡肉”,“自笑平生为口忙”,过了四年的惬意人生,羡慕他的人就称他是“坡仙”了。宝玉也是羡慕苏东坡的神仙般的生活的,心无挂碍,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于大观园里饮酒吟诗,于众女儿中留恋忘返,不慕虚名,不求荣利,不担家国兴衰之任,不负绵延薄祚之务,“竹杖芒鞋轻胜马,一簑烟雨任平生”。
清代董洵的《浔溪棹歌》说:“二月新丝五月谷,为谁辛苦为谁忙?”宝玉是没有这个自觉的。所以,宝玉的诗的心境是愉悦的,意境是深远的,却是不现实的。
黛玉的和诗是有答谢宝玉之意的,却不料用力太过了。用一个词贬之为:“得意忘形。”用一句俗语说是:“高兴太过。”因为,黛玉和螃蟹咏时,是在魁夺菊花诗之后,虽余兴尤在,然而却是不宜再咏的,所以宝玉说她是“才力已尽”。黛玉侍才傲物,强作一首,虽则勉强,的确是比不上宝玉的原诗的,但是以表答谢之意则足够了。
黛玉是不喜食蟹的,也不宜食蟹,偏偏在诗中,写出了欣喜若狂的心境。善食蟹者,是讲究品相的,品相不好是不食的。黛玉先写蟹形之全,喻之以“铁甲长戈死未忘”,再写蟹相之好,夸之以“堆盘色相喜先尝”。形相全好,则是蟹中佳品。此中一句“喜先尝”恭对宝玉的“兴欲狂”,一个是占得先机,一个是兴致高涨。
之后的承转四句是写食蟹顺序的:先食螯内之肉,因其洁白如玉,所以说“螯封嫩玉只只满”;再食壳内之黄,因其红脂油香,所以说“壳凸红脂块块香”;再食八足之末,因其细腻回味,所以说“多肉更恰卿八足”;食其肉,食其脂,食其味,再助之以酒,则美矣,所以说“助情谁劝我千觞”。此四句与宝玉的食蟹之法是不甚相和的,却是相补的,宝玉之诗写得粗犷,只点出了“应有酒”和“却无肠”,黛玉的诗则十分细腻地补明了为何“应有酒”?因为需要助情。也补明了“却无肠”,说有螯如玉,有脂如香,有足如味,无肠又何妨?
最后两句,黛玉也写出了人生观,仍然是羡慕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的生活的。所以她说:“对斯佳品酬佳节”,一个佳品,一个佳节,却用了一个“对”字,可见不得融入,用一个“酬”字,也可知宾主有别。所以她又说:“桂拂清风菊带霜”,这样的轻风明月,秋菊被霜,清香幽远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二人的诗是相和而行的。
比较黛玉和宝玉的诗,宝玉的诗是好过黛玉的,一是格局大,视野阔,诗中有王孙、有公子、有兴衰,黛玉的没有,二是有动有静,有收有放,诗中写动则“泼醋”“擂姜”,既如挥毫泼墨,又如战阵擂鼓,静则“桂阴凉”“洗尚香”,既感轻风徐徐,又嗅食香入鼻,黛玉的比不上。所以,黛玉一把撕了,令人烧去,说:“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的那个很好。”
归结起,宝钗的诗要算作是宋诗的范围里,说理多一些,抒怀少一些。她的这个螃蟹咏即是如此。虽也是和诗,却是反和,所以叫“讽和”。这个诗想来有四讽:一讽宝玉,二讽黛玉,三讽当日众人,四讽当世不谙世事的纨绔。
“桂霭桐阴坐举觞”,写的是举止一段风流,“长安涎口盼重阳”,陡转的是举止不再悠容。一个“涎口”,一种不屑,一个“盼”字,一种轻蔑。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描画的是这样一种人的样子,不学无术,夸夸其谈,既无深谋,也无远虑,得过一日且一日,说经世致用则无条无理,说螃蟹的食法则头头是道,只在那壳子里论春秋,分公母,争黑黄,志得意满。这一句真正是讽了宝玉,也讽了黛玉的,二人的螃蟹咏不就是在论那个“皮里春秋”?二人的“兴欲狂”和“喜先尝”不就是那个“涎口盼重阳”?二人于未来束手无策不就是“眼前道路无经纬”?所以这四句一出,众人叫绝,宝玉说:“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后二句耳提面命,明说食蟹的正法是用菊用姜非用酒,暗说行事要得法,未雨要绸缪。“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菊以食以饮以淡来解螃蟹的浑腥之气,姜则以辛辣解螃蟹的性冷之质,这是比酒的辛辣更令人清醒的。这是在讽宝玉的“应有酒”和黛玉的“我千觞”了。
再后两句则更加有力道:“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分明是在讽刺说:“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这就讽得“横行公子”无地自容了。另一个层次,也是对宝玉所谓的“志得意满”和黛玉的“得意忘形”的讽刺了,二人于魁夺菊花诗中未能止所当止,又欲以螃蟹咏再争风头,实在是不合时宜的,二人弄巧成拙,反而如螃蟹一般为众人诟病。所以,宝钗说,由你们跳腾,待事后再说。再一个层次也是讽刺世人的,人总是会忘记本分、得意忘形的,人也总是会不知所止、乐极生悲的,人也总是会繁华落尽、难奈凄凉的,不知远虑,必有近忧。所以,众人在夸赞此诗为绝唱时说:“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毒在何处?因其直指人心人性,在场诸人都懂了,众人也都在犯这样的病痛,非但宝玉黛玉如此,李纨、迎探惜春、史湘云哪个不是如此?高兴时且过一日,不高兴时且过一日,何曾有谋划?何曾有经纬?
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大观园里的各位不正是“请客吃饭做文章,绘画绣花恭俭让”的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吗?皇帝杀过来,四大家族毫无办法,王夫人杀过来,晴雯、金钏毫无办法,贾珍杀过来,秦可卿毫无办法,中山狼杀过来,迎春毫无办法,封建礼教杀过来,尤二姐、尤三姐毫无办法,贾雨村杀过来,石呆子毫无办法,王熙凤杀过来,张金哥毫无办法。
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诗说:“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看得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的三首螃蟹咏到真如一碗小火慢炖的东坡肉,入口即化,糯而不腻,既可作菜以佐食,又可为食以饱腑,当真大妙也!正是:
偶因螃蟹咏,惹出大文章。
骂尽天下人,实讽宝黛伤。
吟唱争风流,何如做强梁?
纵横计不就,跃马霸桥上。
奈何大观园,公子与红妆。
这个世道,让你死不了,也活不好!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