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己渡人渡心(渡渡船渡人)

渡己渡人渡心(渡渡船渡人)(1)

“开-船-啦-!”

老艄公将手卷成喇叭状,向着河的中心高喊了一声,把手上提着的一盏马蹄灯挂在船尾立起的一根木桩上,又轻声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坐稳喽,开船啦!”便解了缆绳、撑起竹篙,用力一点,船离码头,再往河底一撑,小船就象是离了弦的箭,向着河的对岸飞去。

这条河,宽约一百五十多米,河的这边有丁家、杨家等几个村庄,对岸则是崔岭、黑龙等村子。两岸的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繁衍、生息,两岸也时常有人通婚、结成儿女亲家,这样,亲戚连亲戚,再加上对岸的黑龙村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每逢农历的初五、初十等“逢五”的日子,附近的村民们都喜欢到集市上转转,拿自家闲置的物件或者农产品换回几块钱,或者把自己需要的农具、蔬菜等购买回来,两岸的交往也很是频繁。

日子久了,人们只知道老艄公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孤老头子,这些年来只顾着弄这摆渡渡人过河,却从不收钱,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时人们也会象王寡妇一样,把家里的瓜果、蔬菜,甚至衣服、农具等给他送些过来,也时不时地在他这小屋里坐上一阵子,聊聊天、拉拉家常,这时候的老艄公虽然话语依然不多,但人们总觉得老艄公知道的事儿很多,不论是家里的,还是外面的,经他这么一讲,总会听到很多的新鲜事儿、得到很多的启发或者教益,人们仿佛从老艄公的嘴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对他也愈发地信任了。家里一旦吵个嘴、拌个架啥的,也都喜欢到这里让老艄公来评评理、劝劝架、排解排解,经他这么一点拨,人们大都会顺了气儿、明了理。

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那渡船也依然天天这样穿梭着。

又过了几年,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村里好多年轻人陆陆续续地买上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摩托车,再加上县里又在这渡口不远处新修了一座桥,除了偶尔还会有几个老年人到这里来摆渡过河,其他的时候,都很少有人来这里了。老艄公也越来越老了。自从王寡妇被女儿接到了自己家带孩子、养老,她也只是偶尔才能有时间来这小屋里帮他收拾收拾,其他时候来这小屋里的人都很少了,人们似乎把这个渡口逐渐淡忘了。

这一年深秋的一个晚上,老杨头借着刚从外地儿子家回来的兴奋劲儿,揣了一瓶“蓬莱阁”酒,提了半斤煮花生,来小屋里看老艄公、想跟他喝上几盅。

老远处,见小屋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那盏常年挂在船上或者挂在门口的马蹄灯并没有点着,屋里屋外黑咕隆咚地。

“老哥,老哥......”老杨头也不免有些发慌,一边招呼着,一边疾步奔到了门前。

门虚掩着,屋内传来了老艄公一阵地咳嗽声。

老杨头进了门、放下手中的东西,摸索着点着了马蹄灯。

老艄公平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哦,是杨兄弟呀!”又是一阵地咳嗽。

“哎哟,老哥哥,这是咋地了?”老杨头坐到炕沿上,手搭在老艄公的额头上:“呀!咋这么烫!病了呀?!你先喝口水,我回村里找几个人拉上地排车,咱们赶紧去医院吧!”说着,下炕来为老艄公倒了一碗水,那水已经冰凉冰凉地、没有一丝热乎气儿了。

“不不不!兄弟,别费那个劲儿了,来炕上坐会儿吧!”

老杨头端着碗,坐到了老艄公的身边,喂他喝了几口凉水。

“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也别再费那个钱了,看也不中用了......”等老杨头放下水碗、又坐回到炕上的时候,老艄公紧紧地拉着老杨头的手,边说着,边在炕席底下使劲地摸索着,好半天,拿出了一个信封,有气无力地说:“大兄弟呀,还得麻烦你个事儿呀,这上边,是我儿子的工作地址,你明儿想办法按这个地址去找他,跟他说,他爹不行了,求他好歹也得来给他爹收尸啊!”

“啥?!儿子?!”老杨头几乎都快跳起来了!以前每次问他,他都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大家还都以为他一直就是个老光棍呢,这时候,咋又出来个儿子了?!

“唉!”老艄公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慢慢说了起来:

我是上游宋家庄子人,自小就是在船上长大的。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孩子,虽说靠着一条渔船和岸上的几亩田,生活也过得去,可爹娘心气儿高,硬逼我去念书,他俩就累死累活地硬咬着牙供应我上学。

我还算是争气,考上了一所交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县交通局工作。

全村子的人总是以我为荣,爹娘也很高兴,又张罗着给我说媳妇。

淑贤也是邻近村子里的姑娘,人很实诚、很老实,进了门第二天就跟着爹娘下地干活去了。

说到这里,老艄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很长。

那时候,只要不上工地,我几乎每天都要骑车回家。早上天不亮就起来,骑着车子、带上农具,先到地里干上老长时间的活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再骑上几十里地去上班。等下了班,再直接骑回地里,又干上好长时间的活儿,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看不见了才回家吃饭。

那时候的我,从来也不觉得累,反倒是感觉很幸福,干啥都好有劲儿。爹娘天天下河捕鱼,淑贤就天天在地里拾掇庄稼。虽然我当时的工资不高,但全家四口人的生活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

老艄公脸上带着笑,象个孩子似得。老杨头也不插话,边听边不停地点着头。

娶了淑贤七、八年之后,她才怀上了这个儿子。当时,爹娘都因为长期在水上和地里劳作,浑身都是病,已经不太能动了。淑贤怀着个孩子还要不停地下地干活、挑水做饭,回到家里还要伺候两个老人,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唉!可实在是苦了她了,也真难为她了,亏着有她了。

那时候,我工作很忙,也慢慢提了干、当了干部,回家的时间都很少,更顾不上帮淑贤干点啥了。

孩子五、六岁上的时候,我当上了县交通局的局长。那时候,爹娘也都已经卧床好多年、起不来了。可是,我这个局长,各种工作、各种应酬都实在是太多,虽说当时也给我配上了车,回趟家也不过就几十公里,可我就是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家里老的、少的、里里外外就全靠淑贤一个人。

唉!人哪!穷日子反倒是好过,一旦有了钱了,反倒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尤其是当了个局长之后,人们上赶着来巴结你、逢迎你,搞得你整天五脊六兽的,整天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其实,人家看中的,不就是你手中的那个权么?为的就是能从你这里拿到点好处罢了!只可惜,当时我也看不懂,就只觉得周围的人们都对我那么亲!

老艄公说到这里,脑子似乎是有些乱了,象是在说自己、又象是在讲别人,一会儿是“你”,一会儿又是“我”。

唉!人这个东西呀,一旦欲望的闸门打开了,想收住,实在是太难喽!你走到哪里,后边都会跟随着一大帮子人,他们处处迎合着你,见了你都恨不得把腰弯成九十度!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根本都用不着你花钱、也用不着你费心,人家都给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唉!其实,那都是人家给你撒下的网!我也不过就是网中的一条小鱼而已!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女人......……

老艄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从鼻腔里呼出来,把脸扭向一边,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老杨头用袄袖子擦了擦老艄公额头上的汗珠儿,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唉!怪只怪自己当时太年轻,根本把持不住啊!再说,那时也真有些得意忘形了,总觉得人家是真心对自己好,谁又能知道那其实就是一个鱼饵?而且是和了香油的鱼饵哟!

老艄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悔恨之情,轻声抽泣起来。

我跟那个女人打得火热,整天沉浸在她给我布置好的温柔乡里,她说啥,我就听啥。给她哥办了好多好多的事儿,挣了好多好多的钱!我天天到她那里去吃、到她那里去住,就象是我的第二个家。她倒是也很会体贴人,除了要我给她家办啥事儿或者花啥钱,倒也从来不提别的要求。

老艄公又叹息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就不想想淑贤、想想孩子,还有家里的老人么?”老杨头插话道。

唉!有时也会起想他们来,只是,回趟家,娘总是骂我、训我,说我忘了老婆孩子、忘了爹娘了!连一分钱也不给淑贤和孩子留,让她娘儿俩咋生活?!唉!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挣来的钱,全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咧?!

娘骂我忤逆不孝、忘了本了!淑贤也是哭天喊地地闹,说我还不如不当这个局长的时候好,那时候还知道天天骑着车回来帮点忙,现在是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了!家里的事儿都是一推六二五、啥也不管!孩子见了我都很害怕,根本都不愿意叫我一声爹!

唉!那时候,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他们哪里知道我其实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咧?

后来,那个女人不甘心就这样过下去,非要逼着我离婚!我回去跟淑贤说,她总也不同意,说是爹娘都老了,等她给爹娘养完老、送完终就会自己走开!可是,我被那女人逼得再也等不得了,就回去跟淑贤打、跟淑贤闹!不想,被娘听到了,挣扎着拿了拐棍来抽我,叫我辞了工作、再回家当农民!我当时也是红了眼了,叫嚷着说,我的口粮又不在这里,我来这里干啥?!老子的事儿,你们就别管了!!

娘本来身子骨就不行,再加上这么一着急、一生气,又摔了一跤,当时就过世了!

老杨头也随着老艄公一阵阵地叹着气。

娘死后的第二天傍晚,还没等到给娘下了葬,爹也咽了气儿、陪着娘一块儿走了!

两行老泪顺着老艄公的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湿满了枕头!

“唉!作孽呀!作孽呀!真是作孽呀!”老杨头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恨,连连地叹息、摇头、嘟囔起来。

爹娘这一死,也算是给我敲了个醒儿,我就想,跟那个女人断了、把淑贤和孩子接到城里,好好过日子罢。可是淑贤还是不肯,又说是要给爹娘守孝,让我别管她、自己在城里过你的好日子吧,别再来打扰她们娘儿俩就算是烧高香了!

可是,那个女人也不是个善茬儿,不肯善罢干休,那泼妇的本性露出来了!居然带了好几个人找到我家里,讲明了我跟她好了好几年了,要淑贤识相点、快快滚蛋!淑贤才明白了这些年我为啥不回家、为啥要跟她离婚!就跟那个女人闹,可是,她咋能是人家的对手呢?被人家一群人打了一顿,临走,那女人还扔下了一堆钱,说是让淑贤滚得越远越好!淑贤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和屈辱?一时想不开,她......她......居然就跳河自尽了......!今天,就是她的忌日啊!我有罪!我有罪呀......!

老艄公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摔打着双腿、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放声痛哭起来。

“天哪!天哪!你咋能这么做呢?!你咋能这么做呢?!”也不知老杨头是在埋怨淑贤,还是在埋怨老艄公,也忍不住不断地去捶打着炕沿。

哭了好久、好久,老艄公才慢慢平复下来。

淑贤就是跳这条河死的,死的时候,爹娘才刚刚过了“头七”!

得到这个信儿,村里的很多人跟我一起顺着这条河到处打捞,一直到了第七天上,才找到了她,就在这个摆渡口不远处那个拐弯的地方!找到的时候,人都已经烂了!

老艄公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似乎说得是一个根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老杨头知道,他其实是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不是常问那盏马蹄灯么?那......那是给淑贤送葬、上庙时,给她引路的那盏灯啊......啊—啊——!……

老艄公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完了后边几个字,猛然坐起来,抱紧了老杨头,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似乎要撕开艄公的胸膛、掀翻了这座屋顶!那么悲凉、那么凄惨、那么声嘶力竭!

老杨头紧紧地抱着老艄公、跟着他一块儿大哭......!

埋了淑贤,我想把儿子带回城里,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地照顾好他,可儿子死活不肯跟我走,就连我留下的钱也给扔了出来。

我不断地回去看过他,可他总是不肯见我,也不让我进门,白天坚持去上学,晚上回来下地学着种庄稼,再加上乡里乡亲们帮衬着,也上完了初中,毕业以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到后来监狱里的警察转给我这封信,我才知道他到外地打工去了。

“监狱?!你......你坐过监狱?!”老杨头吃惊地问。

嗯!那个女人见我铁了心地要跟她断了往来、不肯娶她,就去告了我,连我平时收人家的贿赂、贪污公家钱款的事儿都一块告了。单位把我也开除了,在监狱里呆了整整八年!

出来以后,我没脸再回到村子里,更没脸去找儿子,偷偷到爹娘和淑贤的坟上哭了一通,就到处流浪、拣拣破烂儿为生。不过,倒也慢慢积攒下了几个钱,就置下了这条船、弄起了这个摆渡……

也许是觉得自己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忏悔”终于完成、心里踏实了,也许是说了这么久有些累了,老艄公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老哥,老哥......”老杨头见老艄公久也不睁开眼睛,倒真的有些害怕了,使劲地摇晃着老艄公的身体呼喊着。

哦!老杨兄弟,你扶我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老艄公慢慢下了炕,抱着那盏马蹄灯,走出门外。

屋外不知啥时候站满了一大群乡亲,是有人从这里路过,听到屋里的哭喊声,不知出了啥事情,便回村里喊人,乡亲们就都赶过来了,就连王寡妇也不知啥时候站到了最前头。

老艄公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渡口走去。老杨头寸步不离地搀扶着,王寡妇和乡亲们也都慢慢地跟在身后。

来到船的跟前,老艄公慢慢推开老杨头的双手,用马蹄灯上上下下地照了照那条渡船,吃力地爬了上去,照例把那盏马蹄灯挂在身前的那根木桩上,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用袄袖擦了擦已经滚出眼眶的泪水,再慢慢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细细地擦拭着那盏斑驳的马蹄灯:“淑贤呐!我来接你来啦!看在曾经多年夫妻的份儿上,你就......就开开门吧!啊?!”

老艄公取下竹蒿,将手卷成喇叭状,用尽平生的力气,向着远处河的中心高喊了一声:“淑贤呐!坐稳喽!咱们,开-船—啦——!”

......

渡己渡人渡心(渡渡船渡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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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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