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假去哪里不负春光(长假怎么过不被远足诱惑)

小长假去哪里不负春光(长假怎么过不被远足诱惑)(1)

文|徐志频

1586年,明万历十四年。这年,旅行家徐霞客在江苏省江阴县出生。

徐霞客一岁那年,万历皇帝与百官扛上了。直接起因,敲钟人敲错了上朝钟,弄得百官入殿议政,皇帝却不在场。官员埋怨,万历震怒,一时风声鹤唳。官僚集团与皇权公开分庭抗礼,万历皇帝无可奈何。大腿拧不过众胳膊,他以此为借口,宣布从此罢朝。

大明帝国君主自此进入无限期休假模式。

万历皇帝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带头休长假,无意中带出一代旅行大家徐霞客。

君王从此不早朝,内阁大臣代理皇权,率领百官。权臣相互制约,大明帝国便没法折腾,国家重点建设速度放缓,对外军事扩张偃旗息鼓,小老百姓含脯鼓腹,刚好有闲心来做形形色色的个人梦。

徐霞客旅行线路图

徐经积累的散淡家风,影响到徐霞客。

徐霞客自小喜欢山水,少年时期便表现出远足冲动。他本来在家种田侍奉老母亲,却宁愿出钱请人代替服劳役,也要让自己闲在家里,躺在太阳底下读一本山水诗,或一册地理志。一杯清茶,精骛八极、神游四海,酣畅“意游”。

作为明朝的乡下青年,平时做做旅行梦可以,但真想远足,需先征得父母同意。毕竟以孝治国,孔夫子早有古训:“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将徐霞客扶上人生兴趣路的第一位老师,是母亲。他22岁那年,母亲决定放他出游。

绒毛鸭子初下河,不知道怎么游。他先拿家边山山水水来练脚,尝试着在江、浙两省名胜地转悠,限春、夏、秋三季。冬天太冷,不宜私行,他借名拜望长辈,走东家,串西家,每家小住十天半月,当免费寄居旅馆,吃喝住不用愁,趁机游历周边。

几年下来,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的径山、天目,浙东的五泄、四明、天台、雁岩、东海落迦山等地,都被他游了个遍。

装备简陋,徐霞客怎么远足?

“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仗、一襆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箐,扳援下上,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崟巖这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貜父为伴侣。”

即是说,每次出行,徐霞客只带一个奴仆,有时是一个僧人,一根拐杖,一件包袱。他从不刻意整束行装,也不带干粮;实在没吃的,忍饥挨饿也能挺几天。路上遇到什么食物,就吃什么食物,只要吃得饱,又能徒步几百里。路遇陡峭的山壁,他攀登过去;遭逢丛生的竹林,他直踏过去。他的身体敏捷得像猿猴,强健得如同黄牛,上下攀援,横渡山谷像拿绳索打水一样,三下两下蹭蹭蹭,过去了。他将高峻的山岩当作床席,用山中的溪水饮食沐浴,将山魅、木客、猴子、大猿等奇奇怪怪的动物当作伙伴,与它们有说有笑,有情有意,所过之处,鸟语花香,人物怡怡,其乐融融。

如果当年发明了摄像机,有导演偷偷跟拍,做成微直播,这就是《人与自然》、《探索与发现》、《荒野求生》、《文化苦旅》合集真人秀。

徐霞客将业余兴趣弄成职业爱好,一生游历考察30多年,先后四次远足。依靠徒步跋涉,他的足迹遍及21省、市、自治区。他寻访的地方,要么选荒凉的穷乡僻壤,要么拣人迹罕至的边疆。如此,一生三次遇盗,四次绝粮,但每次都侥幸脱险,最后著成《徐霞客游记》。

旅行成职业,辛苦胜导游。你可以说他很苦逼,也可以猜他快乐。

现代鼓吹拼智力的社会,笑话他人炒股炒成了房股,泡妞泡成了老公,兴趣成职业被看作人生两大傻。客观地说,徐霞客迷恋远足,不疯魔不成活,确实带有一股傻劲。

要说他从小立志要做中国第一旅行大家、地理学家,未免有点过分包装。他只是遵从兴趣,喜欢旅行而已。他用脚步丈量出一种他人没有体验过的趣味人生。

作为大明帝国的读书人,这里发生了一个问题:爱好与目的,趣味与意义,孰主孰次?

古人更看重爱好与趣味。孔夫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孔子的后人孔融,更是人生趣味论的立论者。汉朝末年,儒学被主流社会根据“目的、意义”,涂脂抹粉,供上神坛,孔融擦掉高大上的脂粉,直指趣味本质。

孔融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父母无恩”:“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父亲生孩子的源动力,是为了满足性欲,他醉心于体验做爱过程的快感,怎么会一开始就冲着要生个孩子。

与后世诸多为稻粱谋的伪道学家不同,先秦与魏晋学问,真实;明朝思想家,真挚。提出“童心说”的李贽,可以看作是明朝文学界真挚的代表。

作为明朝的地理学家、社会科学家,徐霞客凭真实与兴趣,专注于人生过程与生命体验,为后世的旅行者打开了另一扇门:一个读书人如果以“工匠精神”全心全意投入去做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毕其一生之力,执着坚持,到底可以在历史中行进多远。

旅行常被后世用作人生最恰切的比喻。

诗人说,人生是跋涉,也是旅行;是等待,也是重逢;是探险,也是寻宝;是眼泪,也是歌声。

以旅行喻人生,失当之处在于:做旅行计划者,在确定去到某个地方前,理性会不停地冒出来:我为什么要去那儿?没有人会主动去一个无法自我说服可去的地方。但人生却根本没有自由选择的主动权利,因为任何人的降临都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过程。不能追问“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世上来走一遭?”这事得问父母。

大约正因为生命开始于一场完全无条件、没来由的被动,没有任何自由与选择可言,所以我们才会用一生的执着,去追求像旅行一样的自由与主动。

人内心自生的主动的力量,对自由如水奔海的向往,最初源于陌生世界未知风景、美丽以及传说的诱惑。

1990年代,高中生大多抄传过汪国真的《旅行》。

凡是遥远的地方,

对我们都有一种诱惑。

不是诱惑于美丽,

就是诱惑于传说。

即使远方的风景,

并不尽如人,

我们也无需在乎。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

迷人的错。

到远方去,

到远方去,

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

小长假去哪里不负春光(长假怎么过不被远足诱惑)(2)

诗人汪国真

风景、美丽以及传说,诱惑力跟新闻一样,具有时效性。

流行的说法,旅行就是去别人活腻的地方寻找属于你的新鲜感。同样的意思,含在中国一句古话里:客人像鲜鱼,放三天会发臭。

即是说,置身平淡与无趣,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

“喜新”没有反义词,比如没有“厌新”一说。说有人“惧新”,倒是见过,但那是勇气不够、又不能与时俱进者,属保守派一类,与天性无关。

厌旧的反义是怀旧。人年轻时多厌旧。但再进取的人,总会在某个时候,自觉浮现前尘往事,历历清到可数。

说一场旅行相似于人生,因为旅行既能快节奏地实现我们“喜新”,又经常慢节奏地满足我们“怀旧”。好比说,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看似重复,但是新的。旅途通过不断变换空间、压缩时间,来改变你的所见、所闻、所感。生命由此变得像一只自由的鸟。

鸟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与鸟相同的,还有时间。

“进”字的发明,最能见出古人造字的科学、严谨与细心:“进”的繁体字,是“隹、走”,和起来就是“鸟在走”。一起鸟类,只会往前走,不会倒着走。

会倒着走路的是人。人不但会倒着走路,还会倒着说话。“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陈芝麻、烂谷子,都可以往回翻,串起来多如恒河之沙,所以人比鸟麻烦许多。

人因为会倒着走路,思想也分出进步与退步。为了保持进步,人需要看方向,需要找路线,脑袋像谷歌地图,一堆生物元件,不胜其累。

生命怕负累,负累与趣味,是一对天敌。

但人生有命定的负累,无法推卸,它除了来自社会,还包括自然法则的规定。

人无可逃避的痛苦与烦恼,佛学总结有八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俱炽。

物有正反,事分阴阳。意义与趣味像是天堂里的宝贝库,痛苦与烦恼便是地狱里的垃圾桶,每个人脚下踏的是地平线。你深一脚、浅一脚,宝贝总需要寻找,垃圾却不请自来。

怎么让苦哇哇的人生像旅行一样充满趣味?旅行家说,做一次生命负累的清仓。

佛学告诉你,如何让内心无挂的秘诀。

写在沙滩上的文字,飞过天空的鸟,最接近佛义的本源: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过去了就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如果你觉得有,那是产生幻觉,叫幻有。用儒学的话说,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今日之我,挑战昨日之我。

天地一沙鸥,无迹又无痕,这就进入佛学的“寂静涅槃”状态。

盖天地唯有动而已。以绝对运动观之,生命中事实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只有疾速追赶的将来。怀旧是对假定依然存在着的自己创造的个人那段小小行进历史的追忆。

人的生命旅程充满未知,因为它既存定数,也有变数,且定数与变数总在相互转化:时间既可以拉长,又可以压短;地方可以在此,也可以在彼;人可以是你,也可能是她。三种变成六种,六种又可以细分多少种,这不知道多少种的排列组合,生命由此变成越来越像一个偶然。

偶然就是:你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她的波心;你不需讶异,也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一个接一个的偶然,将人生的目的、意义悬空,让人有如在长途旅行时不经意间在万米云空时朝机窗外一瞥,突然惊觉于自己已悬置于高速旋转的地球大气层中,大江大海像是油画上的斑驳细点;平视青茫无边的广漠天际,在阔大无朋的宇宙中,我们已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一切皆有可能,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听时间朝着空间转换,想起比路更远的是脚步,比脚步更远的是心。

远方有多远,永远有多久?此时万籁无声,天地安静,上帝无言。

苏格拉底说,人人都是无知的,我们求知的目的,就是为了发现自己无知。

诗人是语言的冒险家,他们不甘安静,用想象力继续探险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诗意与远方到底在哪里?生命的体验、人生的智慧,与旅行成正比吗?

中国古人说,诗意与远方在书中、在路上。所以人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们又进一步明确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归根结底,诗意与远方在路上。主流中国人的生命归宿,是以身载道,道成肉身;杀身取义,舍身成仁。

但唐朝的方外人士、禅宗六祖惠站出来说不。他说:“何其自性,本自具足。”诗意与远方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你的知识、智慧,天生就有,在日常生活中领悟就可以得到,又何必上穷碧落下黄泉,踏遍万水千山去寻求?

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与惠能想法相似。作为犬儒派哲学的创始人,第欧根尼称得上是全球宅男的开山鼻祖。

第欧根尼生活一切从简,每天的工作是赤着双脚,打着赤膊,胡子拉茬,住在木桶里面晒太阳,边思考他的哲学。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一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

据说,第欧根尼宅出了名气,弄得亚历山大大帝慕名带仪仗队前来访问,问他需要什么,自己可以满足。第欧根尼看都不看他一眼,懒洋洋地回答道:“你没看到我正在晒太阳吗?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小长假去哪里不负春光(长假怎么过不被远足诱惑)(3)

亚历山大见第欧根尼

“宅男”第欧根尼到20世纪仍有影响,美国意识流作家福克纳学他,终生足不出户。他说:“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福克纳连诺贝尔文学奖也懒得去领,嫌路太远。他一生的活动直径,不超过60英里。

但蜗居在邮票大的家乡,福克纳一口气写出了19部长篇、120多篇短篇小说,从1800年一直写到二战以后。他凭丰沛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个庞大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文学王国。

中国作家李敖不但赞赏福克纳,还在他的基础上自我总结出一个有趣的理论:科技如此发达,资讯如此丰富,打开电视,翻开杂志,看图旅行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旅行基本靠想像,坐在家里做情景体验。

这大约可以叫“意游”。

远足与“意游”,孰能更接近诗意与远方?

这是一个伪问题。好比同样是酒,道家说,酒是养生良品,佛家说,酒是癫狂毒药。无论远足还是“意游”,沿着一条路执着走下去,总能找到属于你的那片海。

但对于足不出户者的“意游”者,一旦远足,有点像老房子着火。

李敖某次去某少数民族区,看山野村民男男女女自由欢快地舞蹈,真实、自然、快乐。完全异质的文化,让他彻底触动。自己读书半生,著作逾身,这是一种生命体验;山野村民不知书本为何物,自由生活,也是一种生命体验。有那么一刻,他彻底动摇、自我否定,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

由此,佛学总结的人生8苦,并不完全,还漏掉了一项:智慧的痛苦。

《智慧的痛苦》是俄国作家格里鲍耶陀夫在1824年写下的一部小说名。

智慧给人带来痛苦,中国道家对此早有料及。老子因而主张“绝圣弃智”,他拒绝远足,拒绝探索与发现,小国寡民,人生于斯,死于斯,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为生命理想活法。庄子则进一步解释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他除了赞同“绝圣弃智”,还加一条,明确反对科技与现代化。

庄子甚至对人类追求知识也有过足够的警惕。在《内篇·养生主》中,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寿命是个定数,知识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知识学习中去,还有比这更具备风险的事情吗?!

庄子一生超凡脱俗,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既不是第欧根尼式傻乎乎晒太阳的生命观,也不是坐在菩提树下清心寡欲等死的人生观,更不是禅宗技巧灵动的“心游”、“意游”的价值观。

庄子事实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旅行家。他的旅行理论著作是《逍遥游》,旅行宣言是“自由”。

庄子甚至有板有眼地给我们描画出他看到过的顶级旅行家形象:“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照他的描画还原一回,我们眼前仿佛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此人皮肤润白,冰清玉洁;体态丰满绰约,有如处女。不吃五谷杂粮,吸清风,饮甘露,乘云气,驾飞龙,在四海之外自由来往。因为神情专注,可以使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其人每年到过的地方,麦稻香,菜花黄,五谷丰登。

吸风饮露,乘云驾龙,一个美好得让人心慌慌的梦。庄子说这话两千多年过去了,今人要乘云驾龙,大约已经由飞机替代,但吸风饮露却不是太空食品可以比拟。大约是,将来的人在头顶种一棵植物,身体见阳光的地方,装上生物太阳,阳光雨露,皆是食物,或许可以实现。

庄子意不在仅仅告诉我们如何远足,而是怎样去实现心灵的自由:“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即是说,人只要遵循宇宙万物的规律,把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就可以无牵无绊,自由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

对今人来说,这只是一个理想很丰满的话题。

如果说,庄子只会给到我们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理想与境界,孔夫子则给到我们一个如何丰满现实的方法。

孔老师当年周游列国,沿路贩买自己的学问、思想,连连碰壁,累累若丧家之犬,好事者前来揶揄,孔子以趣味生命观回敬:“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兴趣带来的快乐,不但让人忘记烦恼,而且可以忘记年老,这难道还不够吗?

对一心追求生命趣味的人而言,我们保住真心,不失本性,人生无论顺逆,生命都不会是一个扁平体、一条单调的直线。时间有长度,体验有宽度,趣味有高度,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立方体。长度既然被上帝固定,我们可以凭体验增加宽度,借趣味增添高度。当趣味的高度超越了寿命的长度,生命的宽度就变成了长度。因为无愧无悔,生命的质量,虽望可以掂知分量。

(本文首发于新华社《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频说”专栏)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