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收麦缴公粮(宝鸡扶风八十年代)
文/李刚
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大概十岁,当时正是夏季,日头很毒,照的人眼睛不敢直视。经过几场爆晒的小麦已经脆干。交公粮的消息已经公布多日。
这天,天刚亮,父亲就吆喝我起床交公粮。我眼皮重得像胶粘着含糊地应着,直到父亲暴怒叫骂我才慌张下床,极不情愿地到院子压水井旁洗脸。
母亲早以盛好稀饭,馍,浆水菜,青辣子等候。我们很快吃完饭,父母亲套好架子车,从屋里抬出用蛇皮袋装好的麦子,每袋大约八九十斤,二十多袋,足有近两千斤。母亲喂好了猪和鸡,大门上锁,父亲前面驾车母亲和我在后面推车,向十几里外的镇上出发。
太阳高悬天空,气候炎热,父母亲和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下淌,我累得一路喘气,很不情愿地跟着走着。母亲看见说:"等交了粮,给你买双回力鞋"。我一听全身顿时就来了劲,心想母亲早就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想要双回力鞋,到时候我把鞋洗的白白的穿上,既洋气又时髦,让同学们羡慕去。想到这腿上的劲越来越大,急速上前跑几步,使出吃奶的劲推车。
十几里的路,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只见粮站门口交公粮的架子车已排成长队,我们在后面排上队,母亲从车上拿水壶递给父亲,父亲擦着脸上的汗水喝了几口,就把水壶替给我,我喝了几口就给了母亲。看见父母的辛苦心里一股酸愁,当时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
验粮员约三十岁,梳着油亮的分头,留着小胡子,嘴里叼着烟,耳朵上架着两根烟,手指缝里还夹着几根烟。交粮的农民还不住地递着烟,小胡子一脸的公事公办,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看都不看地挡开。手里的验粮钎子很锐利,用力戳进麻袋,抽出来满满一槽麦子,"哗"地倒在手里,有一多半都撒在地上,农民心疼又不敢说啥,旁边有妇女赶紧弯腰去捡。验粮员将手中的麦粒往嘴里扔几粒,"嘎嘣"嚼几下,看是不是晒的够干,只要脆响,麦粒裂成几瓣,验粮员头一甩,拉进去过称,如果一咬,麦粒扁了没烂,手一挥,晒去!
天上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无遮无拦地炙烤着大地,树下挤满了避署的交粮人,杨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叫着。时近中午肚子饿了,我焦燥地看着交粮的长队前面还有十几家。
"妈,肚子饿了,啥时候吃饭"?我紧皱眉头。
父亲沉着脸,没有说话,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对我说:"你先吃个馍,等咱们把粮交了再吃饭"。
母亲从口袋里取了一个蒸馍递给我,我很不情愿的接住,勉强吃了几口,噎得喘不过气,母亲赶紧把水壶递给我,喝了几口水,才顺了下去。
排在我们前面的只有五六家了,母亲到前面去转了一圈,一会儿回来,悄悄地向父亲说了几句,父亲怔了怔,"唉"了一声,就向不远处的一个杂货店走去。我心里嘀咕着父亲会不会给我买个吃货啥的,虽然,父亲从未给我买过零食,但心里还有一丝期盼,眼巴巴地瞅着,一会儿,父亲转回来了,我和母亲都看着,他从裤包里掏出了一包宝成香烟,只露了半截,母亲点点头。我有些泄气有些不解,父亲平时也吸烟,只吸自家种的旱烟,今天咋会舍得花钱去买这么好的烟?这种烟是城里的干部们吸的,得两毛钱一包,二叔在城里当干部,每次到我家来,身上装的就是这种烟,就是在城里的一般工作人员才吸得一毛钱的羊群烟。
终于轮到我们这车了。小胡子拿着验粮钎子晃晃悠悠走过来。父亲赶紧凑上去,从裤包里掏出那盒宝成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支,很恭敬地递上,陪着笑脸说:"同志,辛苦了"!
小胡子接过烟看了看,又瞄了一眼父亲手上的烟,啥也没说,用钎子向蛇皮袋戳了下去,抽出来倒了些在手上,地上撒了很多,然后往嘴里扔了几颗,嚼了嚼,吐在地上,又瞟了一眼父亲手上的烟,慢慢地走到车后,又戳了一钎子,试了试。父亲只是小心地看着小胡子的脸色,小胡子冷着脸,看了看父亲,又四处看了看,说:"水份有些大呀"!
父亲又赶紧取出一根烟递上,小胡子撇了下嘴说:"你这老汉,看来条件不错呀,吸这么好的烟"!
父亲赶紧解释说:"我们农民都吃的旱烟,这好烟是待客的,自己哪里吃得起"。
小胡子皮笑肉不笑地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父亲很紧张地望着小胡子,小胡子又瞟了一眼父亲手上的烟,又看看父亲,顿了顿,脸渐渐拉长了,转身走向下一车,父亲赶紧问:"同志,我这粮……"?
"太湿,不合格"!
小胡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顿时,父亲脸上的笑僵住了,母亲也愣住了。
原本在家晒的已经足够干了,况且有的比我们的湿好多的都验上了,这验粮员真的是在故意为难我们。但是,钎子在人家手里,人家说啥就是啥,有啥办法?
其实,父亲母亲着急的原因,是因为前几天三叔病倒了,没钱治病,还在床上躺着哩。去年我们家翻修房子,父亲从三叔那里借了800元钱,他们准备的就是今天把粮食卖了,给三叔还钱治病的。
父亲和母亲相对无言,父亲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怕和人家吵架,赶紧说:"那去晒吧,再晒两个钟头, 不信他不收,今天一定要把粮交了,娃他三叔还等钱看病里"!
没办法,父亲只好拉了车,母亲推着,向镇里走去,准备寻一个大场再晒麦子,我很不满地嘟囔着,人家都验上了,咋就我们的验不上?那个验粮的好牛啊,母亲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吐了吐舌头,再也没说啥。
我们拉着一车小麦在镇里转来转去,找了三个大场,场里都是晒着满满的粮食,父亲额头上的汗滚着珠子的往下淌,母亲的背汗湿了半截。终于有一家晒好了,准备装袋,父亲母亲赶紧给人家帮忙,装上车拉走了,我们才把车挪过去。车停下,母亲赶紧跑到一户人家,赔着笑脸,借了扫帚,过来把大场扫干净,帮着父亲把装麦子的蛇皮袋卸下来,倒在场里。没有搅谷耙子,就用脚将麦子反复的散开,忙了一小时才弄完。汗水把父母亲的头发都打湿了。
蹲在场边的一棵核桃树荫下,我们吃了馍喝了水,并谈论着,母亲这时才说:"我看你今儿有个失误,把那包烟给验粮员,他肯定就给咱们验上哩"。
"我知道"!父亲闷声说:"那狗日的就想要我这包烟,给他发两根就行了,这么贵的烟,我一年难得买一包哩,留下家里来客了好招待。再说我这么干的麦子他验不上,我看了别的有两家,根本没咱这麦子干,人家都验上了,凭啥便宜那货"!
母亲不满地说:"你不给人家烟,咱们就得受作难"!
"女人家懂个啥"!父亲不爱听,发火了。
母亲不再说啥,起身到场里搅麦子去了。
正午的两三点,正是太阳最热的时候,知了依旧在拼命地叫着,我靠在树上打着盹,母亲不时去搅场里的麦子,不断地赶走来偷吃的鸡鸭,父亲则躺在蛇皮袋上睡着了。
有卖冰棍的挎着箱子,从大场边经过,吆喝着,我一骨碌爬起来,望着母亲,母亲看了看睡着的父亲,悄悄地掏出两分钱,朝父亲努努嘴,我意会地拿了钱,一路小跑,买了一根冰棍,撕开包装纸,舔了一口,一下凉到嗓子眼,非常甜。我又跑回去,想让母亲尝一尝,母亲又使眼色又挥手,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不让父亲看见,父亲对我从小就很严厉,很反对我吃零食,谁知父亲这时翻身坐起,我赶紧讨好的递上冰棍,父亲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滚"!我吓得赶紧躲到母亲的身后。
大约在下午四点多,父亲抓起几颗麦粒,在嘴里咬了咬,都是嘎嘣脆的,母亲也拾起几颗咬了咬,说:"这回看他还能说啥"。
于是就赶紧把麦子扫在一起,装袋装车,母亲去给人家还了工具,一再的道谢,完了我们就拉着车走向粮站。
粮站门口还有两车麦子,我们排在后面。父亲溜哒到前面,假装观看,悄悄从两家的车上抓了些麦子装在衣服包里。
快临近下班了,前面两家很快验完,拉进去了,验粮的小胡子来到我们车前问:"晒了吧"?
父亲忙说:"晒了晒了,干得很了"!
小胡子面无表情,戳了一下袋子,抽出满满一钎子的麦子,三根指头捏了几颗,扔到嘴里咬了一下,剩下的麦子扔在了地上,父亲有些心疼地赶紧蹲下,用手去捡,小胡子有些恼怒,挑衅似地一连戳了五六袋,地上顿时撒了不少麦子,农民种粮食不容易,象这样随意糟蹋,父亲心里十分不舒服,父亲的脸已阴沉下来,只是看着小胡子,也不做声。小胡子"呸"地唾掉嘴里的麦碴子,瞟了一眼父亲,转身就走。
父亲看着已走出数步的小胡子,大声问:"我这麦子到底咋样嘛"?
"不合格"!小胡子嘣出了三个字。
父亲额头上的青筋鼓起,一下就爆发了。
"你凭啥说我这麦子不合格?别家的比我的湿多了,别家能验上,为啥我的就验不上"?
小胡子转过身,一脸的不屑,说:"我说不合格就不合格,你能咋的"?
"你这纯粹是欺负人!"父亲忿忿地吼到。
"就欺负你了,你能咋的"?小胡子目露凶光。
父亲一捏拳头,就要扑上去,母亲一下从后面抱住父亲,父亲一甩身子就将母亲摔倒在地,又要扑上去。那边小胡子见父亲气疯了,心里有些虚了,嘴里却硬着说:"验不上粮还想打人?敢把我动一下,叫派出所把你抓起来!"
眼看着就要打在一起,旁边热心的村民赶紧都来拉住,将两人分开,并劝说着。
正在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过来了,来人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左上兜插着两支钢笔,梳着大背头,白白净净。他过来一把拉住父亲说:"老李,咋了嘛?有啥吵地"?
原来是我们公社的王书记,和我二叔一起到我们家去过几次的。
父亲气的脸色铁青,手都在抖,简单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并拿出别家的麦子说:"王书记你看看,别家的麦子哪有我的干?别家的都验上了,就我的验不上,这是欺负人嘛"!
王书记笑呵呵地说:"多大个事呀?呕啥气哩,别急,我问下情况再说"。
王书记走过去拉着小胡子,进了粮站。
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验粮钎子,很和蔼的对父亲说:"你别急,我再给你验一下。"他戳了两袋子,大概嚼了嚼,说:"你的麦子是有些欠火,不过就你一家了,这么远不容易,拉来拉去挺累的,给你收了算了,拉进去过称吧"。
父亲不服气地说:"我的麦子可比别家干多了……"
一旁的母亲狠狠地拉了父亲一把,大声说:"赶紧走,都啥时候了,话咋那么多"!
父亲这才拉了车,我们在后面推着进了粮站。
一切忙完,已是太阳落了山。出了粮站,父亲拉着车,母亲在旁拽着,我一翻身跳到车上,躺在蛇皮袋堆上,父亲边走边说:"那狗日的真不是人,不跟他搞一架,还当我好欺负"!
母亲白了他一眼:"把你能的,今儿这事明显就是你兄弟的面子,王书记肯定进去给说了,人家才收下的"。
父亲的兄弟,也就是我二叔,在我们区上当区长哩。
父亲嚷到:"我的麦子本来就干嘛,验不上我非得跟他们闹一闹哩"。
"好了好了!算你厉害行了吧,都饿的没法了",母亲无奈地说。
父亲长舒一口气,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里吃面去"。
我一听上食堂吃面,兴奋地在车上打起了滚。
来源:秦岭天地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